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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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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父親說:「那時候,真以為拔掉迷信的根,好像拔草一樣,拔掉它的根,它就不會再生;誰知那時的想法,只是如意算盤,真要使民間做到信而不迷,太難了,太難了。」
母親也提過,父親當年在北洋的勢力籠罩下,偷偷的參加了黃黨。以三個指頭、五粒釦子,在北地廣結人緣,他對破除迷信,一向盡力。年輕時,還假裝生病,當眾捉弄過巫婆。
人界的一邊,設有供狐的祭壇,空場中放著一隻很大的鐵鼎爐,爐裏燒著大塊的檀木火。巫童們個個精赤上身,穿著黑裩褲和薄底靴,手執鐵環繃製而成的狗皮鼓,一致排列在鼎爐前面,這種狗皮鼓邊緣的鐵環,繫有一圈小鬧鈴,藤鞭擊打鼓面時,鼓的咚咚聲和鈴的啷啷聲同時交響,巫童們擊鼓的技術頗高,能打出翻花的鼓點子,有時徐緩,有時急速,以配合他們的行動和歌唱。
「到頭來,你只教訓了兩個巫婆,使她們略加收斂點兒,不敢過分張牙舞www.hetubook•com•com爪而已。」
經歷過這些事之後,我雖然駭怕,但對狐更加好奇了。家宅後門外是一片沼澤,沼澤邊的丁頭屋裏,住著一個姓周的年輕寡婦,人都叫她周嫂的,她就是拜狐的巫婆。集鎮上,這類的巫婆很多,最有名的,是東街的朱三娘、北街的湯四奶奶,和這個叫周嫂的婦人,街坊有些遇上狐祟的人家,常常跑到周嫂宅裏來,請她作法消解。巫婆實際上像是狐仙的代理人,她們能使狐仙附到她們身上,和病家對話,要求病家許下願心,牠就下令作祟的狐離開那宅院,不再作祟。通常,狐仙附體時,巫婆就跳著,唱著,搖鈴打磬的,顯得非常熱鬧。
他們在跑關行法之前,總是要行烤鼓和試鼓的儀式,這種動態的儀式,和京戲班先演猴兒戲一樣;一個巫童打起螃蟹溜兒,一路飛滾翻騰著出場,在鼎爐的烈火上烤著鼓,試驗敲打著。另一個巫童翻著空心筋斗接著出場,他前翻,後翻,平著身子打飛旋,落在鼎爐邊烤鼓試音,第三個,第四個……一群巫童都以鼎爐為中心,交叉翻滾,各出奇招,一霎時,人影紛飛,鼓聲不絕,顯示出正戲就要開場了。
醉心研究「狐學」的父親,對這些是不屑一顧的。一聽到巫鼓聲,便流露出深痛惡絕的神情來。
周嫂對著叩頭蟲似的病家,唱的聲音很曼妙,跳的姿勢也很好看。有時一場小小的關目和-圖-書能行上半天,她的表情隨著說和唱,不斷地變化著,一會兒咬牙切齒,責罵病家不該開罪狐族;一會兒又好言安慰,說仇冤總要化解的;一會兒又要東要西的,逼著病家去張羅;假如讓她上台去唱戲,真算是塊好材料,能把病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狐害人,遠不及人害人嚴重啊!」他嘆息說:「就算仙狐有些靈異,也不過對生命的看法,比人透達,在道術上略有修為罷了;狐哪有那麼大的能耐,昇天入地,和諸天神佛一爭短長呢?這些全是巫婆憑空編捏出來的,利用民間自私愚昧,撒下漫天大謊,不知有多少人,被害得傾家蕩產,這些靠尾巴神吃飯的傢伙,罪過可大啦!」
「你爹後來也整過朱三娘的冤枉。」母親說:「有一回,朱三娘下差跳神,狐靈附體,旁人對她說什麼,她彷彿都不知道,你爹在一邊大聲喊說:『朱三娘,妳家的母豬跑掉啦!』朱三娘一聽,頓時就慌張的醒過來,問說:『糟了,我家的豬怎會跑掉呢?』……她這一說話,圍觀的人全哄哄的大笑起來,朱三娘這才明白,她是著了父親的道,什麼狐靈附體的把戲,已被當場拆穿了。」
一般燒豬還願的節目,是估量著病家的財力安排的。比較富有的人家,連續鋪排三日夜的節目,也是常見的;一場拜狐的法事下來,真能耗費一半的房舍和田產,巫婆和巫童中飽私囊,當然是皆大歡喜啦!巫童所唱m.hetubook•com.com的正戲,是受巫婆的差遣,先行拜狐、頌狐,然後代表狐仙狐神,下到陰司,去查病家的祿馬陽壽,查他的功過得失;如果病家在陽世罪孽深重,閻羅王也難作主時,巫童們就回馬奔向天庭。下陰司的情節,俗稱「過陰」;上天庭叩求玉皇的情節,俗稱「跑大關」。他們的戲詞兒有很多大本,幾天幾夜也唱不完。有些經驗豐富,反應靈敏的巫童,還能觸景生情,隨口編唱新詞;唱聲、和聲、鼓鈴伴奏聲,加上他們的動作和表情,頗能生動的緊扣住觀眾的心弦。
臨到病家燒豬還願的日子,那可是場大熱鬧,燒豬的關目,照例由巫婆出面主持,她得再延請巫童的班子,協助她唱酬神戲,那是和京劇全然不同的一種狂熱的戲曲,花樣繁多,那些巫童們,個個年輕力壯,身手矯健,翻觔斗、豎蜻蜓、跳花、跑關,樣樣來得,迷信不迷信是另一碼事,我們做孩子的,哪有放著大好的熱鬧不看的。
對於巫童所唱的戲文,父親也有他的看法:
我到巫婆周嫂的屋裏去看過,正間是供著許多狐仙牌位的香堂子,香爐裏燒著滿把的線香,常年久月的,香煙把樑頂都薰得黑沉沉的。供桌、法器、小鞋、小髻、小衣、小帽,滴溜搭掛的掛了許多串,這些都是要賣給病家,當成許願禮物的。
「那時也實在太年輕,做事太不替巫婆留餘地了。」父親有些自嘲的笑說:「那年秋天,我在吃桃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桃核含在嘴裏,朋友不知情,以為腮幫腫起來了,他的誤認使我靈機一動,乾脆捧著半邊臉叫痛。那時,湯四奶奶還沒出道,是她姑母老湯婆子領著香堂子,人都說她是狐仙名下的紅人,我啣著桃核,口涎咧咧的裝病,著人去請老湯婆子來宅看病。她下差,看病,旋風般的跳起大神來,指說我腮邊的無名腫毒,是被鬼風掃著了,要求神拜斗,要許給大仙一座小廟堂,否則不會好的。當時,街坊上圍觀的人很多,等她一口咬定我的病情時,我笑著,把桃核吐在掌心,拿給大夥兒瞧看說:『我哪兒有病?我是故意把桃核啣在嘴裏,試試老湯婆子究竟有多少道行的。她這全是打著狐仙的名號,大睜兩眼說謊,你們可都瞧著了!』……那老湯婆子老臉被我窘得像豬肝,雙手捂臉跑走,她的狐堂也砸了,後來,她真的是被鬼風掃歪了嘴,中風不語拖了好幾年才死的。一半也許是被我氣死的,直到如今,湯四奶奶還在記恨著我呢!」
圍繞著高聳的法壇,圍起一圈白色的布幔,幔上畫有城樓和城堞,設有四座拱形的城門,門上紮有城樓,弄得有模有樣的,城堞間祥雲繚繞,紙紮的天兵天將,都立在上面,這座城,代表著傳說中的天界。
介乎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就是人界了。
「要是把它們當成鄉野的戲曲來看,倒是頗有可取的。他們的唱聲沉宏嘹亮,唱曲平白易懂,別有野趣;狗皮鼓的節奏明快又hetubook•com•com生動,算得上是很好的民間藝術;但若把它用作斂財的工具,那就太可惜了。」
燒豬這關目,要比大開水陸道場更好看,通常都選一處大廣場,先在廣場一角豎立起一支高可數丈的禾木旗桿來,然後響鼓升旛,巫門的長旛是黑布底子,上寫白色的符咒,三面都鑲著狗牙形的穗子,升到旗桿頂,被天風一絞動,便凌空飛舞,遠遠看上去,活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大黑蜈蚣。黑旛下面,升有一長串的紅色冬瓜燈籠,名曰「天燈」,夜來時燭火點亮,閃出一片喜氣的輝煌,旗桿的最頂上,紮有飾物,像米篩、蘆花之類的。廣場的正中,用十多張八仙桌,疊架成三層高的法壇,壇上放著一張太師椅,主持關目的巫婆就端坐椅上,她身後,還有兩個小童,一個替她張著纓絡垂懸的羅傘,一個替她捧著放列法器的平底木盤,她的座位前面,放著一隻盛放米糧的角形板斗,斗裏遍插著五顏六色的紙旛。
在天界的另一邊,就佈置成陰曹地府模樣了。閻羅王、赤髮判官、手持鋼叉,腰圍虎皮裙的鬼王、抖著鐵鍊,執著拘魂牌子的鬼卒、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雖全是紙紮的,但紮工精巧,看上去像真的一樣。
「你把當時的情形,說給孩子聽啊!」母親說。
曲折的奈何橋、高聳的望鄉台,是用長板凳和桌案搭成的,外面圍以繪有彩圖的白幔;鬼門關、惡狗莊、刀山劍林、十八層地獄的圖景,都林立在奈何橋的兩邊,看上去陰森恐怖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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