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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絲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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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頭和魚缸

斧頭和魚缸

窗外的雨聲又變大了,風舌吹鼓著窗篷,使屋裏的燈燄搖曳著,滿牆都晃動起人和物的奇幻的黑影子。貴財閉了閉兩眼又睜開,眼前站著的不再是月豔,簡直就是月嬌,活活生生的月嬌。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禁的強烈抽搐起來,恐怖逼著他,使他像離了水的魚樣的張闔著嘴唇,發出粗濁的喘息。
「他早就買來養在荷花缸裏了。」月嬌插口說:「大大小小的鯉魚和鯽魚,夠爹吃上半個月呢。」
貴財翻了一個身,掀開湖水綠的被筒,鑽進去,呆呆的倚枕坐著,新娘月嬌理理她的散髮,鑽進另一個被筒,也困惑的倚枕陪伴著他。
「我的命運不好。」貴財說:「那事情,正出在陳宏記布莊興旺的當口,那事鬧出來,夥計都離散了,要不是虧妳爹撐持,連今天這點兒破落的家業只怕也保不住,妳來這兒,命定要跟我受苦,我真弄不懂,妳爹為什麼要把妳許給我?」
「噯,話要說得明白點兒,」王二說:「剛剛我說不要消磨新郎,如今我可沒消磨他,我鬧的是新娘!新郎要是睏乏,他就鑽進床肚去睡去,其實他那副瘦骨架兒,馬桶裏也塞得下,用不著你替他猴急,鬧到大五更天還要黑一黑呢,新娘撒泡溺替他洗臉醒迷,照樣攜手登床!誤不了他的芝蔴綠豆。」
一夜,月光透過細細的帳紗的網格,落在枕角,他醒轉來,無意碰觸到一條粗壯多毛的男人的小腿,使他驚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喘,渾身踡縮成一團,從另一端傳來的沉鼾,像一條條鎖鍊似的,把人捆縛著……
苦想了幾天,貴財打定了他報復的主意。
大夥兒心癢難抓,
他跳到隔鄰的後院裏,賭鬼王二所住的矮屋裏沒點燈,紫笆門是反扣著的,他站在窗外窺望了一會兒,月光落在屋裏,方方的一小塊,當中有他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賭鬼王二夜晚從賭場回來,有喝夜酒的習慣,用殺鼠藥把他放倒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老婆子心裏頓然明白,看光景是有人在洞房裏施了笑魘了,於是,趁白天來時,打掃床榻,赫然在床肚底下找出很多串魘物——那是一粒大麥粒兒,和一粒小麥粒兒,用紅絲線串連在一起,彷彿是揹著馱著的樣子,幾百串那樣的魘物,就會使新夫婦中魘幾百天。……
「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妳會去找隔鄰的大寡婦來做伴呢?!那種聲名敗壞的人,我不願見妳跟她往來,樵夫王大失蹤不久,她就暗跟賭鬼小叔夥在一道兒去了,背地裏,鎮上無人不在議論她。」
「定是遭涼了。」她說:「快到後屋,換下溼衣,鑽進被筒裏去摀著,我去燒薑茶你喝。」
「鎮上誰家出殯?兩口棺材一起抬?」他故意吃驚的問說。
幾次想咬著牙衝出去,當眾指破它,既然有證物,諒他也賴不掉;轉念再想,這也不甚妥當,俗說捉姦捉雙,簪子雖在賭鬼王二手裏,他會說是偷的,撿的,把事情過早的喧騰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要緊,人生百歲,也不過就這麼一回,」大喉嚨說:「今夜有喜神護體,絕不會空房的。你要信不過,等歇鬧完洞房,你等在窗戶外頭聽著,點下芝蔴就是芝蔴,點下綠豆就是綠豆,今兒播種,明年就抱娃娃,貴財再不濟事,也用不著你賭鬼王二代耕!」
「也是應該的。」貴財說,用陰鬱的眼神直瞅著她,像想從她語言背後挖掘出一些什麼。
月嬌的影子剛剛隱去,賭鬼王二和大寡婦的鬼影又出現了,他們是無所不在的,他望著霞雲,他們的臉就現在霞雲上,他望著院牆,他們的臉就浮陳在苔跡,他閉上兩眼,他們的臉就懸掛在空無的黑裏。
「他沒有道理害死月嬌,」做丈母的也幫著說:「他跟月嬌小兩口兒的恩愛,我們知道。」
「用得著嗎?」她的笑渦牽動頰邊的那顆美人痣,反嘲他說:「你放心,莫說你只是下鄉去賣布,多不過十朝半月,你就是千里迢迢,到了江南海北,一去三年五載呢,我還不是在家等著你?!」
買了佐料,打前門回來,做丈人的正興高采烈的談著活燒鯉魚和酒。
紅燭仍在粧臺上燃燒著,燭光透過千萬帳紗細小的網格,變成無數多暈多彩的光刺,星星點點的光刺混合著帳紗的黑影,黯而朦朧。他像做夢似的擁著一團幽香流溢的溫熱,吻著她的鬢,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根和臉頰,最後,他咻喘著,好不容易的找到了她擺動著的紅唇,儘管她嗯嗯的把牙齒咬得很緊,他還是淺淺的品嚐到那一股由她口中發散的清香,有些像新熬成的麥芽糖似的氣味——那該是用她糯米般的牙齒釀造成的美酒。
貴財沉吟著,最後一句話——生邪惹魅的,卻棒似的把他敲醒了。
「好罷。」貴財說:「依妳就是了。」
他剛走到後院裏,就看見月嬌笑著迎過來,她在太陽下曬久了,臉上塗了一層紅,蓬鬆的鬢角上,沾著些微汗,對著她的笑臉,貴財怔怔的停住腳步,心裏彷彿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麼,這兒從沒發生過他所幻想的那些事,那野貓或許就是他自己。
「回程遇著雨了。」貴財說:「快燙壺酒來我暖暖心,渾身全叫凍麻啦。」
「賭鬼王二到哪兒去了?她怎麼死的,他該聽著點兒風聲。」
「你要真有這種精神,就該早些出門去賣布的。」月嬌在枕上舊話重提說:「這樣坐吃山空,長此下去,委實不是辦法呀!不發狠心苦上一段日子,陳宏記那塊金字匾,哪天才能掛得起來?」
賭鬼王二一聽著這話,渾身就有些發毛,大聲嚷嚷著,替自己壯膽說:「好了,好了,新郎甦醒過來了,天也夠晚了,咱們早點兒掌起燈籠回去,讓小兩口歇罷,畢竟是春宵一刻,卯總得要應一應的。」
不成不成,貴財你怎麼總鬧疑心病呢?一個男人,能一輩子寸步不離的看守著老婆,連生意買賣也不做了嚒?多次疑團打破後,錯不在她,全在你自己呀!若是剛出門就蹩回去,有什麼倒也罷了,萬一連風吹草動全沒有,不是打草驚蛇就該是庸人自擾,月嬌要是問起來,自己拿什麼話去回她?
任何傳說都只是一陣風,自會吹過去的,它吹過去,不再留下什麼痕跡,故事永遠只是故事罷了。
「真是低頭看飯碗,抬頭看老婆那種男人。」賭鬼王二就當眾笑話過他這位新婚的鄰居:「可惜本錢不足,再熬下去,就落一層皮包的骨頭了!」
傾放殺鼠藥時,發現門後那柄柴斧,夢就再做下去,他掂起那把斧頭,闖進大寡婦的臥房,一把掀翻她,胡亂砍了一斧頭,她連喊全沒來得及喊一聲,懵裏懵懂就翻了眼,一切都很順當。
「我的記性還不壞罷?」丈人呵呵笑著跟貴財說:「說是來過端午,就來過端午,免得你們記掛,人多,節更過得熱鬧些。」
「陳家的祖業,也是你們小夫妻倆日後的根基,」老頭兒說:「我可不敢輕易跟你拿這個主意,我總想,日後布莊復了業,人手多了,宅子自有旺象,能修整儘量修整,再請看陽宅的先生,仔細瞧看瞧看,萬一有什麼不妥,煩他施法破一破,也就好了。」
「能娶著梁師傅的閨女,算你前生修來的福,貴財!」大寡婦不止一回跟他誇說過,說月嬌和月豔姊妹倆堪稱絕色的好容貌,說她們的針線是怎樣精巧,又怎樣的善理家計,慣於烹調……「光是嘴說不算數的,」她說:「等日後娶她回來,你就知道了!」
「這宅子,如今荒落得很,」貴財說:「我要是出門去賣布,只落下妳一個人了,到時候,妳不會駭怕罷?」
年倒過得挺像是年,貴財對丈人和丈母說多殷勤有多殷勤,知道丈人愛喝原泡老酒,不但每日供應無缺,還特意買了兩小罈,算是送丈人的年禮;知道丈人愛吃活鯉魚,便著宅後的漁家在冰封的溪河上砸出冰窟窿,在天寒風急的夜晚,擎著桐油火把,到冰層下去取魚;丈母通身裏外的新棉衣,全是貴財送的,把丈母樂得笑瞇了眼,沒口誇讚女婿是個孝順人,除了還差個外甥孫,她簡直沒旁的話可說了。
「不是進城販布的嗎?就算半路遇著雨,也不用傻乎乎的折轉來,路邊茅店住下,等雨歇開天再上路不好?偏要頂著雨朝回趕,瞧你叫淋成這樣子,身子單薄,再受了寒,怕不糟蹋出病來?!」
「變化來了,誰也料不到。」他把湯一劑說的話,照樣說了一遍,說完話,跟著噓了一口氣,彷彿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其實貴財心裏納悶得很,每回自己都只能背著月嬌發狠,見著月嬌就打了盹,有煩有火,全都被一種無形的魔力鎖禁著,想發也發不出來了。月嬌簡直是狐狸變的,那種難分真假的關心,燙得人發疼的熱切,會在一剎間把人心底的紋路弄平,他雖說根本上懷疑這些,卻沒有辦法從這種溫柔的魘境裏跳脫出來。
正因為有死去的爹做例子,貴財極力掙扎著,不願把孱弱放在表面上,他照樣揹著包袱,按時出門去賣布,照樣單獨忍受著白日夢的折磨,從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心裏對月嬌暗藏著的疑惑,這種沒憑沒據的事情一旦傳開,豈不是自加一頂綠頭巾?!
好在洞房裏的人多,七手八腳的把他給扶了起來,有人在他臉上噴冷水,有人擰了冷手巾把他額頭給鎮著,有人撬開他的牙關,餵了他半碗固元氣的桂圓茶,堂客們為這事嚷成一團,隔了好一陣兒,他才幽幽吐出一口大氣,朦朦朧朧的甦醒過來。「有鬼,有……鬼。」他喘息有聲說。
這對貴財來說,並不是謀殺或是其他什麼,只是一場快意淋漓的白日夢,雖說他早已盤算過,但在當時卻很模糊,他舉著月嬌的雙足,總有一盞茶之久,然後,他悄悄的從牆缺口那兒遁出去,去買他烹魚的佐料。
更多不切實際的方法,都像五顏六色的花布似的,朝他不寧的惡夢裏亂堆亂擲。有時,他夢見他和月嬌手挽著手,站立在狂風凜冽的山頂上,腳下是黑黝黝的,使人不敢俯視的懸崖,他伸手對準她後背輕輕一推,她就像一張剪紙似的飛身翻滾著,直落進幽深莫測的谷底,她尖銳的叫喊和他磔磔的狂笑絞合在一起,那樣的響亮,那樣的綿長,使他被一種快意的戰慄挾持著。從夢中飛向清醒,怔忡一晌,才知道沒有山,沒有谷,只有黑暗包裹著他,躺在客棧的木床上。
每一天總有那樣慘淡的黃昏,每個黃昏之後,總有那麼黑暗綿長的夜晚,那比傳說裏的刀山劍林還難捱過。他常常瞪大微凸的眼珠,失神似的癡望著後院的一角,牆缺口,葡萄架,和那邊深綠色的魚缸,望著望著,一條白糊糊的鬼影子就在眼底浮現出來,飄漾飄漾的逼到窗口,用灼灼如電的鬼眼逼視著他。
「今年種下去,調理得好,明年就能上架了!」
「裏邊坐罷,」貴財也殷勤的接過丈母手裏的細竹籃子,跟月嬌說:「甭讓兩老儘在這兒站著。起五更趕路來,該寬歇寬歇了。」
新郎這一聲低噫,把壓在人心底的恐怖又喚醒了,藉著賭鬼王二的話,那些人拎起照路的燈籠,轉眼之間就鬨鬨走散了。
委實是如梁師傅所說的,貴財經常在外賣布,那張原本浮腫透明的臉蓋上了一層些微的黝黑,使他在外表上看來,不像早先那麼蒼黃。但則內裏怎麼樣,外人看不著,只有貴財他自己知道,一陣喘息起來,眼前青黑青黑,金蠅子亂飛亂迸,一陣咳嗆起來,好像要把五臟六腑咳成碎塊,一塊一塊的朝外吐。
事情過後,連自己也不相信是從哪兒來的膽量?後來住在客棧裏,他真的夢見過賭鬼王二,七孔流血的站在他的床面前,喊著向他索命,夢見過頭顱倒垂在肩膀上的大寡婦,喊著貴財哥啊,讓我活啊!怵惕間,全化成一片雞啼。……賭鬼王二究竟有沒有喝了那壺毒酒?他還不知道,貴財倒希望對方喝了,即使噩夢纏人,卻要比跟王二面對面的碰頭要好,不用說,王二要還活著,他一定不會承認大寡婦是他殺的,那時候,地方上追查真兇,總是很麻煩的事情。
「這回總是由你嘴裏,道出個日期來了。」
「糟!」梁師傅說:「缸裏有水,只怕淹在那兒了!妳怎沒拖她來著?」
雨沒停過,他走一陣歇一陣,好不容易挨到鎮梢,天也看著看著的轉黑了,算計時辰,總在下午光景,逗上這樣的雨天,昏昏溟溟的,總使人錯以為已是夜臨日落的時分。經過這麼一整天的風雨和跋涉,貴財這才覺得渾身都像被拆散了似的酸痛,餓火在胸口燒著,有一種熱乎乎的刺疼。
「我靜慣了,真的,貴財,」月嬌說:「你若朝後常常賣布出門去,我打算找些針線活兒來做做,一來打發閒日子,二來也好積賺些錢來貼補家計。」
月豔用靈活的黑眼瞟著他,笑說:
「我說,三行頭兒,鬧房的事兒你管不著,把你那大喉嚨管兒收拾起來,蹲到旁邊歇歇去罷!」另一個小夥子幫腔說:「三天無大小,我們難道不能熱鬧熱鬧?」
一夏天過去,陳宏記布莊的後院裏,葡萄已經爬上了架,有了疏疏落落的蔭涼,湯一劑那種挖肉補瘡的補藥,把孱弱的貴財補得暈糊糊的,像把整個身子倒吊在半虛空裏晃盪,喀得比往常厲害,黃痰裏的血絲也比往常多了起來。
但那也只一剎功夫,兩口棺材就吱咯吱咯的抬過去了。貴財倒透出一口涼氣再抬眼,送葬的人都是鎮上的幾張熟面孔,金大娘旁邊走著的,可不是月嬌嗎?愁眉苦臉的一副傷心模樣,使他一心的妒火又旺騰起來。月嬌這個淫|婦,這樣的不知羞恥,姘夫死了,她竟然有臉跟著送葬?她心眼兒裏哪還有我貴財!
月嬌是個機伶巧慧的人,半年來,早已把貴財的那種病態的脾氣摸清楚了。爹說的不錯,貴財是個憂鬱內向的人,那跟當年他父母不和有著極大的關係。他自幼身子病弱,在父母爭執的夾縫裏活著,沒被人真心的注意過,疼愛過,慘案發生時他在現場,目睹謀殺和報復性的砍伐,受了那麼嚴重的刺|激,才會變成今天這樣,說晴就晴,說雨就雨。見他這樣一冷下臉,她就不再開口了。她把神經質的貴財比成一頭驢子,順著他的毛抹,是不會抹出毛病來的,婚後半年,她雖不慣見他東吐西喀,但兩人還是相處得甜甜蜜蜜,沒有一片陰雲。
算啦罷,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年輕貌美的女人,哪就能定得下性兒,跟我貴財一竿子到底?老古人留下的話,總有他們的道理,假如不突然趕回去,永遠捉不著那個野漢子,他恐怕早已把自己出門在外的行程算好了!……總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就是啦!
「你吃罷飯了?」
總是小姨月豔趕進房來點燈,用那點兒黃黃的光燄剪破屋裏的黑網,那光亮揭開他胸脯上恐懼的重壓,使他能換得過氣來,由癡迷變成清醒的虛軟。
說是責怨自己嚒?已經太晚了!花團錦簇的轎子抬著青春美貌的新娘,在騰進雲端的鼓樂聲裏抬進宅來,那也曾是多年嚮往的,那時他並沒想到要用魚缸來了結月嬌!……前世的冤孽,也許只能這樣自圓其說了,但他明白,所以會有今天,跟他童年時目睹的那場血案互有關聯,那是不會錯的。
那麼一個蝦米似的人,半輩子苦熬苦掙,掙到陳宏記布莊那塊金字招牌,有了店面,也招了跑腿站櫃的夥計,不必再起五更睡半夜的頂著風雨和日頭,親自到四鄉八鎮去賣布了,按理說,前路應該平坦無憂才對,誰知卻落得那樣淒慘的下場。
粗宏的一條大嗓門兒,一聲扯過兩道院子,挑在高高竹竿上的龍鞭,便搖頭晃腦的吐火噴煙,啪啪啦啦的和喧天的鼓樂各不相讓似的吵起架來。伴娘掀起轎簾子,攙扶著新娘下了轎,四周爭睹的人頭挨擠著,頸子都長了半寸。天光逐漸黯淡下來,濃稠稠的在狹長的院落間凝固,鞭炮青煙也飄騰在人頭上久久不散了。
「瞧,月嬌,妳家的那口子回來了!喏,藥舖門口站的,可不是他嗎?」
「新人跨火盆,大人養小人!」
他去城裏販布疋,他揹著包袱,搖著貨郎鼓下鄉,他無論走到哪兒,白日夢總是纏繞著他;有時他彷彿夢見一群強壯粗野的男人,相爭虎撲著頭插鮮紅榴花的月嬌,把她撕扯得赤條條的,咬嚙著她一身的白肉,使她遍身流血,發出尖銳的哀呼!有時夢見賭鬼王二跟月嬌相擁著,躺臥在自家的床榻上,她竟把平素對他的那種嬌媚,全都給了那可惡的賭鬼,最初還想到那是夢,到後來,總疑心那會是真的。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算了,」他披衣坐起來說:「我還是孩子?五顏六色的扣那個,節後出門去賣布,伸出腕子,讓別人瞧著了,不笑話才怪?!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夥人擠眉弄眼的調笑著,裏間坐著的貴財看見那支黃澄澄的簪子,不由兩眼發直,面孔又抽搐起來。他認得出那支簪子,是他在城裏隆昌銀樓親自去打製的,實重三錢七分五,這支簪子,一直插在月嬌的髮髻上,如今怎麼會弄到賭鬼王二的手上?!貴財喝了一盅悶酒,從喉管到肚腹,熱辣辣的像刀剖一樣。……月嬌若不取下簪子給他,賭鬼王二敢從她頭上硬搶?不用說,這段奸|情是明擺的了!
今夜就要破瓜!
「我姐……我姐……她栽進缸裏去了!」她帶著哭腔說:「只露出兩隻腿在缸口上。」
「誰——呀?」那是月嬌細細的嗓子。
「老天!我出門時,他們還好端端的,怎麼會?!」
說是這樣說,葡萄還不知哪一天能結子,月嬌肚子裏一時也還不見消息,只是在搭妥的葡萄架下,多了一口加青釉的荷花缸,貴財在拆掉的灶房裏抬出這口高與人齊的缸來,派不上旁的用場,月嬌便出主意,要他去溪底扒些浮泥,插|進一截蓮藕,他又種荷,又兼養些鯉魚和鯽魚,這樣,原本荒落的後院子,經過小兩口這兒除除草,那兒栽栽花,一春之後,居然就花團錦簇的像座花園了。
那聲音是焦惶急促的,彷拂極欲告訴自己某一種時刻耽心會發生的事情,但只喊出貴財哥啊……下面的聲音就頓住了,像是被人捏住了頸子,不讓牠們再朝下多說些什麼。
老夫妻倆穿過通道朝裏走,被太陽烤熱了的風掠過天井,到處是白芷、蒼朮和雄黃混和的香息,磚地上打掃得光光敞敞,各屋也都清理過,顯得那麼整齊淨爽,多少年來,古老沉黯的屋子,都沒有像這樣整理過了。
「噢,你還不知道?這命案可鬧轟啦。」湯一劑說:「不就是你隔壁的大寡婦和她小叔王二嗎?一個被柴斧劈斷了頸子,一個喝了毒酒。」
他並不怕鬼,但很怕人。
「外頭還在落雨?」他說。
「你們瞧著好了,不出三幾年,陳宏記布莊就會復業,一樣開得出當初那樣的規模。」
「貴財真可憐,他不知遭什麼妖物迷魘住了!」梁老頭兒說:「賭鬼王二叔嫂倆的凶案發生時,他明明不在鎮上,那事怎會是他幹的?」
「他低著頭想心事的時候,那張臉最怕人了!」她背地裏跟她爹說過:「臉額上的肉蚯蚓,扭來扭去的,兩隻眼珠從眶子裏朝外凸,直釘在眼前的地上,偶爾抬眼看什麼,人在他眼前他不見人,眼珠裏鬱著一盆子火,兇暴暴的,真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東也一口黃痰,西也一口黃痰的亂吐,人像誤吞了鹽的蛤蟆,一陣喀上來,喀得兩眼出水,越是這樣虛浮,越覺得要來個十全大補,湯一劑的那種狗鞭鹿茸之類配成的藥物不補還好,越補越加亢旱,使貴財頭輕腳重,恨不得把骨髓也押出去賭上一場,——並非如他嘴上所說,單單要一個趕著來吃葡萄的兒子。
貴財怎樣呢?
無論如何,後院子那個牆缺口應該早就動工修補起來的,那邊正是大寡婦的宅子,賭鬼王二就用那座後院當做堆積柴火的地方,他跟他寡嫂淫聲穢語,風會刮送到月嬌耳朵裏去的,不妥當!越想越不妥當!……賭鬼王二那傢伙,從頭到腳沒有一根正經骨頭,把大寡婦拿來跟月嬌相比,那還能比嗎?月嬌是朵紅馥馥的鮮花,大寡婦只是一莖粗硬的茅草罷了!
雨落了一整天,這陣子過後,雨勢好像稍稍收斂了一點。賭鬼王二亮出賭本,那夥閒漢賭得越發的起勁了。草草的用完飯,貴財悄悄的到櫃上去會了賬,一聲不響的離開那兒,撐著他的破雨傘趕回家宅去。
端陽是個大節,風和日麗,寒傖的小集鎮上,顯得暖洋洋的。家家的門前插著艾蒲和柳枝,窗角上吊著彩絨紮成的小粽,和各種顏色豔麗的布飾,雞、虎、兔、龍等生肖,在黯色的背景中,跳騰起一片節慶的光鮮。
「我兩人儘打如意算盤,」老太婆跟她丈夫說:「這事沒跟貴財提出之前,總得先問問月豔,看她願不願意,要不然?!即使貴財答允了,她不肯,也是空的。」
換了乾衣,再喝了兩杯燙酒,萎頓的貴財才添了幾分精神。裏間那張桌子,斜對著外間窗口的那張賭檯,賭錢的那幾個潑皮全是熟臉子,伸聚著腦袋,津津有味的抹著骨牌。自己進舖時,他們連頭也沒抬,一盞吊燈低垂在賭檯上方,他們彷彿要在那圈水似的窗光裏爭著撈取什麼。貴財把著杯,兩眼瞪瞪的朝那邊望著,他看見賭鬼王二像蝦米般的拱著脊背,一隻光腳丫巴站在凳子上,上面一隻手在打著骰子,下面一隻手在搓著腳丫,嘴裏還不乾不淨的呼喝著:
「我也懶得跟你爭執這些,等貴財病好了再說罷,月豔若真肯聽你的話,那當然更好。」
在鄉野的傳說裏,說是老婆背夫偷漢子,叫本夫捉姦捉雙捉著了,壓根兒沒有經官告狀那回事,一刀切下兩個人頭,自家挑進衙門就算了了案;有的人會召集親族鄉黨,把姦夫淫|婦用木釘釘在門板上,扯上白布旛,寫明通姦事實,扔進澗溪,讓他們隨水漂流;還有一種丈夫,不願驚動鄰里,賞給淫|婦三宗物事——一把刀,一條繩,一碗毒藥,三宗任由她選取一宗,了斷她自己。貴財記得這些,也常在白日夢裏夢見這種快意的情境。
最先發現大寡婦被人殺害的,是鎮上的金大娘,她起了一個搖點子的盆會,到了搖會的日子,她去叫喚大寡婦,一掀房門簾子,她就跌跌爬爬的一路尖聲號叫出來。鎮上的人湧進那宅子,看到那具半裸的屍體在黝黯裏發出亮光。有人仔細察看,渾身上下,只有一處傷痕,那是從頸側到喉管的一條六七寸長,兩寸多深的裂口,彷彿是被某種沉重的利器砍劈成的,有一綹斷髮夾在傷口中間,髮梢還朝下滴血。
天到仲春時節,月嬌真的接了些針線活兒來做著,而貴財出門賣布的事還是一再的拖延著。春頭栽種的葡萄,順著木架朝高爬,探出些細細柔柔的觸鬚和錢大的綠葉,暖暖的陽光曬得人一身的慵懶。中醫湯一劑調配的那種藥物,固然使得貴財有了用武之地,但卻把個原就虛弱的身子淘弄得更加飄飄盪盪的了。
「放屁,」賭鬼王二說:「老子不會欠賬,老子這兒還有一支簪兒你們贏不去,喏,這不是?純金的簪兒,讓你們亮亮眼罷!」
「嗯,很有幾分旺相。」丈人滿意的點著頭,跟貴財說。
「甭犯那種疑心病了,丫頭。」做爹的噴著酒氣說:「善人惡長相,也沒有什麼不妥,妳到大廟裏看看去,十八羅漢,有幾個慈眉善目的?羅漢就是羅漢,不能單看外表,妳姐姐喜歡他就得了!」
「怎麼了?」她說。
「看你真的是乏了,」月嬌關切的說:「說話嗓子啞啞的,沒有一些精神。大寡婦家遭了這樣的橫事,你像一點也不關心的樣子。」
他沒有忘記那口綠釉的魚缸,在葡萄清涼的綠蔭下面,半缸新換的清水裏,養著十多條透活的、筷子長的鯉魚和鯽魚,丈人最愛用活殺的鯉魚和鯽魚下酒。
開初他還能用被恐怖逼細了的喉管,這樣微弱的喊出聲來,後來,當那些鬼靈在他周圍出現時,他的喉管被什麼一種力量緊緊的勒住,再喊也喊不出聲音,使他只有在孤獨和絕望中忍受那些,忍受鬼靈的咒罵和口口聲聲索命的折磨。
如果世上真有什麼惡煞,貴財就是;這案子是他一手做出來的,卻沒有一個疑心到他的頭上。一個骨嶙嶙的瘦弱的男人,陰沉冷漠,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平時膽子小得怕殺一隻雞,哪能揮得動那種沉重的柴斧,一斧居然砍斷了大寡婦的半邊頸項?再說命案發生時,他根本不在鎮上,早幾天頭裏就出門去了的,拿什麼樣的理由,也扯不上干係。
「這宅子當年生過的事故,妳想必聽講過?」也不知怎麼的,他無端提起這話來,又彷彿跟方才她拂熄喜燭有些神秘的關連。
「不要……這樣,」她喘息著,低聲的說:「做夫妻,朝後日子長著呢!」
「啐,」他吐口唾沫,閃到小街的街廊下面去,自言自語的說:「真霉氣,趕路遇著這玩意兒!」
也有些人重提陳宏記布莊當年鬧出的那宗慘案,認為兩宗命案之間,有著神秘的連鎖關係,一定是宅子犯煞,或有惡鬼邪魔作祟,要不然,哪有這般巧法?
不該輾轉床榻睡不著覺的,貴財幾乎有些惱恨自己;徐家茅店是以待客聞名的,真的是賓至如歸,夏天過路,無論是打尖落宿,抹澡洗臉全用冰涼的井水,每張竹榻,全用井水擦抹過,別有一種無汗的清涼;隆冬臘月裏落店,水是熱的,酒是燙的,客堂裏通夜燃著旺旺的爐火,使人做夢也夢的是春天,……難道月嬌真的會背著自己,跟上野漢子嚒?
「當真是:做老人的,吃現成的?」老頭兒說:「全讓你們小兩口兒忙?……妳媽也不過燉了一缽子櫻桃肉,替你們煮了一隻栗子雞。」
「我們的記性更不壞,」月嬌笑著去接那罈子酒說:「什麼全都準備妥了,單等著你們來。……你們來就來罷了,大老遠的,幹嘛還要帶這些?!」
「嘿,我說王二,你哪兒來的這種婦人的物事?……打你老嫂子頭上拔下來的?」
總歸是他有道理,一番白晝的溫存幾乎使他忘掉明早出門的事了,他早時不是沒出過遠門,這一回感覺卻全不相同,無論如何,他放不下心來。
貴財心裏的秘密,都是在昏迷的囈語中,一點一滴的透露出來的,即使在大白天裏,他也會閉上兩眼,在喃喃的朝空招供著,源源本本的供出他的罪行;他怎樣斧劈大寡婦,毒殺王二,謀害他自己的妻子月嬌。他一忽兒作人聲,泣訴、求饒,一忽兒作鬼語,吐冤索命,……但沒有人會相信這些。
「哎喲,小爺,你是打哪兒來?像蹚河似的。」
貴財這才把鬱住的一口氣吐了出來,抹抹胸口,咳嗆著說: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這些在黑裏的雞啼,倒真有些蹊蹺了。
施笑魘的傳聞很多很多,但則施惡魘的例子卻很鮮見,通常若沒有深仇大恨,旁人不會生這種歹主意,用蠱惑之法謀算陳宏記的老闆的;陳善宏以布販為業起的家,平素身體孱弱,待人平和,從沒聽說跟誰有什麼樣生死的怨恨嫌隙,因此,這類的猜疑也只是猜疑罷了!
街坊上的人,也都相信這宗命案是這樣發生的,大寡婦和王二叔嫂倆,原就有些首尾,賭鬼王二是個不務正業的傢伙,把大寡婦一些金飾和壓箱的私蓄,連哄帶騙的弄出來送在賭檯上,兩人也曾有過好幾回爭執吵鬧,這一回,也許是大寡婦想擺脫王二貪得無饜的需索和糾纏,也許是賭鬼王二索逼不得,惱羞成怒,總之是兩巧合一巧,迷迷糊糊就把事情鬧出來了。
做新郎的貴財,一直像個木偶似的在床沿端坐著,兩眼直楞楞的越過晃動的人影,看著妝台前那兩支高燒的紅燭,眼前這一切嘈雜紛亂的景象,好像是一場夢魘,賭鬼王二跟他說些什麼,他壓根兒沒聽著。多年之前,那一聲又長又慘的銳嚎,又在他耳邊迴響著……
「嘿,有那麼多的規矩?」他揉揉眼,打著呵欠說:「妳對過節的興頭,比我更濃。」
原本是熱熱鬧鬧的過節來的,這意外的變故使宅子裏的空氣僵涼起來,四個人蹲在月嬌的屍體旁邊,你也哭,他也哭,貴財更是哭得厲害。月嬌死了,他妒恨她的那些原因都沒了,一年多來,枕上的恩情還在,無論是出自她的真心,還是假意,總那麼甜過、蜜過,不由不使他有些留戀;當然,他哭的並不是這些,他必得這樣蹦跳號啕,才能掩飾住自己的真正面目,讓旁人疑心不到他的頭上,使月嬌的死因變得單純,——她只是因為撈魚不小心,栽進缸去淹死的。
死亡,是一縷寒森森的細風,噓噓的吹進他的腦縫裏來,那正像乾縮變褐的葡萄葉子脫離了枝幹,飄飄的落到地面上,再叫另一陣風捲入泥濘;陰雨停了,秋也更老了,貴財心裏再沒有疑妒的火燄燒烤,變成一片空漠,只有了無生趣的寒冷,噓噓的,像幽靈吐氣。
假如月嬌有個什麼,我不會便宜她的!
新娘月嬌輕輕吐了一口氣,像卸下什麼重負似的,緩緩的卸下她頭上那頂鳳冠,細心整理好了,再放回箱頂的金漆匣子裏去。也不知怎麼地,她轉身時,袖子擦著了右邊那支紅燭的燭燄,把那支燃著的燭火掃熄了!
「只是不慣吵鬧。」他說:「這陣子好些了。」
主意早就籌算定了,他想到了結月嬌的地點——那口高高的綠釉魚缸。為了掩飾這事,他出門賣布留了很久,回來又特意去找湯一劑,使月嬌有了她最後一個如魚得水的春天……。
「買點紙箔到後院子燒一燒,避避邪!」
「沒什麼,」他說:「只是一陣困頓上來,想睡了我該聽妳的話的。」
「剛剛你發暈,把人嚇壞了。」她用手輕抹著胸口說,兩眼卻仍盯視在燭焰上,彷彿她是在跟燭火說話。
貴財沒聽見似的,簪子從他顫抖的手裏落在地上,他想穩住自己,不讓一陣天旋地轉般的暈浪擊倒,就從眼前一片青黑中伸出手去,想抓住什麼堅固的東西,結果卻搭在小姨月豔圓柔的肩膀上。黑山在眼前朝上湧,喉管間漾起一片腥甜,這一回,他在劇烈的嗆咳之後,吐出來兩口鮮血,人就那麼變軟了。
說著,在一片鬨鬧聲裏,裝出揎拳抹袖的樣子,好像真要動手從紅裙中捉出新娘的腳來,量一量尺寸,嚇得伴娘急忙伸手阻攔說:
那三個一聽,全都搶著站起身來,忙不迭的朝後跑,梁老頭兒鬍子抖抖索索的,老太婆一邊踹動小腳,一邊語不成聲的嘀咕著:
他有些氣急敗壞的大聲叫嚷著,三聲沒叫得應,在他天旋地轉的感覺中,連頭頂上的太陽都變黑了!按理說,月嬌就是有什麼,也不該有這麼大的膽子,趁自己出門的當口,大白天把野漢子窩在宅院裏,自己也是太笨拙,當初為何不悄悄的走後門?後門外緊靠著野溪,一堵牆缺了個大角,毫不費力就能跳進院子去的,像這樣在前面咚咚的擂門,即使有一百個野漢子也全會遁走了。
「慶節就得像個慶節的樣子,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說:「甭賴在床上,快起來,幫我去配雄黃酒去,等歇我替你扣絨。」
她臉上帶著往常那種寧靜的笑容,緩緩攪動著那碗薑汁,一面攪著,一面用湯匙舀了嚐嚐,貴財忽然嗒喪起來,所有的緊張和疑慮一下子消失了,反而空盪得很難受,至少至少這碗薑汁不是毒藥,他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會平白的想入非非?!儘管這樣,他內心疑惑的根蒂仍然拔脫不掉,他始終不能明白賭鬼王二手裏的那支簪子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是的,幹嘛老記著這些呢?大灘的鮮血比紅燭光更紅,做父母的轇轕,直到如今貴財仍弄不清楚,那當時的情境,卻像油彩濃烈的畫幅,黏在心上,時間是水,非但澆不褪它,反而越洗越鮮明了。一個本錢不足的男人,偏又擺不脫對女人發狂的迷戀,那就是結果,貴財心裏有塊地方隱隱的痛著。
「燈……啊!燈……啊!」
說來也很怪氣,嫁來之後,她真的愛起貴財來,不錯,正像月豔所說的那樣,貴財那個人,初初瞧上去,真有些怪異的陰冷,平素不愛多說話,面肌常會產生一種令人寒慄的抽搐,但跟他在一道兒處久了,反而覺得他溫厚樸訥,即使有些怪,也很難說出他怪在什麼地方。也許那是由於早年受過恐怖的刺|激引起的罷?最近幾個月,他對待自己,比往常更體貼,從沒有嘔氣、鬥嘴等情事發生過,她沒有道理不心滿意足。
貴財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裏,也推不開過去那種記憶?記憶是遙遠的,零星的,被浸在泛黑的日子裏,彷彿隨著歲月,也生起一塊塊灰綠色的霉斑,像牆角的苔跡一樣。
「不要這樣說。」他說:「大喜的日子,說話要圖個吉利。」
月嬌到灶屋裏去燒直茶去了,他擁著被子躺靠在床頭,禁不住的興起許多怪異的想頭,甜言蜜語是一張陷人的大網,她會不會在薑湯裏下毒來毒殺我?很早很早就聽說過的那些奇案,食物禁忌之類的,諸如鯽魚犯荊芥,蜂蜜忌大蔥……電光石火般的掠過腦際,一陣激忿上來,他微微痙攣的手指死樞著枕角,一陣恐懼起來,整條脊骨都覺得發麻。
貴財病倒在床榻上,丈母和小姨都沒了主張,梁老頭兒說:
不動聲色的貴財把棋子捏在手上,耐心等著機會。開春後天轉暖,架上綠潑潑葡萄已然成蔭,丈人丈母和小姨在宅裏一住幾個月,打算辭別回家去,隔一段日子再來,貴財一再挽留沒留住,最www•hetubook•com•com後說:「那就到這邊來過端陽罷!我多養些活鯉魚,再窖下一罈酒等著!」
「貴財!貴財!……不好了!新郎暈過去了!」
你說冤不冤,貴財!好好的去城裏販布不好嗎?偏要在半路上疑神疑鬼,頂著這麼大的雨跑回來捉雙,原來臆想自己跳進牆缺口,會從床肚底下把他揪出來的,誰知賭鬼究竟仍是賭鬼,既然窩在賭檯上,也就沒有什麼好捉的了。
月嬌心裏也是喜洋洋的,早先跟貴財結親時,她自己心裏木木的,從沒熱衷過,倒不是因為對方面黃肌瘦的那副長相,只因從那宗陰慘的血案傳聞,使她自然產生了一份恐懼和厭惡,她實在害怕嫁到這座古老陰黯的宅子裏來,跟一個病弱的男人在一起過日子。
月嬌沁汗的白臉,被暖暖的太陽曬得紅噴噴的,有一種嬌媚的艷光,幾乎能從她頰上流滴下來。貴財站在木凳上,用灶房拆下的廢料搭著葡萄架,架影像一張撒開的網,把兩人網在新婚甜蜜的空氣裏,貴財透明浮腫的臉上,竟也露出一絲笑意來。
「咦,真是會說話,」賭鬼王二說:「我只是揸一揸她的腳,沒替新郎代勞,讓她雙腳朝天啦!你說是不是?貴財?!」
賭鬼王二手捏一支紅紙捻兒說:
這樣打情罵俏式的調笑著,仍然是新婚小夫妻那股蜜勁兒,瞧不出有任何異樣的地方,只有貴財自己,抬頭瞧見梳妝鏡裏的自己的臉,笑雖笑著,笑容裏常夾有隱約的面肌的抽搐,使那笑容看上去有些陰沉。
窄而深的宅子,一進一進朝後伸延,灰磚的鏟牆上,蒙著一片深淺無定的苔綠,彷彿是這宅子過去了的歲月也在返潮,把那份沒天沒日的霉和黯都顯在牆壁上,逗上布商貴財娶親這種大喜的日子,鎮上的許多賓客,也就不願意再去溯憶它了。
生活不但平靜,在表面上看來還異常甜蜜,他又該到鎮梢找湯一劑配藥了。
馬家酒舖是他熟悉的地方,沒娶月嬌之前,他也常跟賭鬼王二那幫子潑皮貨,窩在賭檯上推牌九和擲骰子,呼么喝六的鬧個通宵。他正想打簾子進酒舖,一轉臉間,卻被一塊油黃的窗光吸引住了。雨勢還是那樣大,簷溜子嘩嘩朝下潑水,但仍掩不住窗裏的洗牌聲、吆喝聲和一陣陣的鬧笑聲,其中有一條嗓子,明明是賭鬼王二。
「貴財臉上的氣色,還是沒轉好,」丈母說:「身體要攝護,飲食要調節,年輕的時刻,就要多蓄本錢。」
閂上房門之後,新娘月嬌遠遠的坐回粧台前的椅上,並沒即時卸粧,卻半轉過身子,用一把新剪刀仔細修剪著燭芯兒。燭光亮了一些,箱櫃上的銅環和銅角都閃耀出奪目的反光來,有一股彷彿是溫暖甜蜜的喜氣,在整個房間裏浮溢。她白|嫩暈紅的嬌臉,在燭光描映中,由菱鏡裏投進他的眼,她的頭一直那麼微微的低著,彷彿禁不了沉甸甸的鳳冠久久墜壓的樣子。
「奇怪,」月嬌說:「難道我會跟野男人跑了?」她也撒嬌逗趣的說:「貴財,假如我真的變了心,你打算怎麼辦?」
進城販妥了布疋,他逕自揹著到四鄉去販賣,足足捱頓了半個月才朝回拐,背上輕輕的,腰裏重重的,交易發旺,人也有著轉運的預感。我貴財不是那種孱弱的人,甘心把綠帽子頂在頭上,賭鬼王二已經了結了,那淫|婦該怎樣處斷呢?難道還讓她活在世上?另一場意念結成的夢境,又沉沉的魘壓在他的心上。
月嬌順著金大娘的手指一抬頭,不知不覺的就斜奔了過來,急切的叫說:
三個人奔到後院裏再看,正如月豔所說,月嬌頭朝下腳朝上栽在缸裏,兩隻粉紅鞋朝天豎舉著,像兩隻紅辣椒結在綠幹上。梁老頭兒和貴財兩個,搶步上前,一人攫著一條腿,老鼠窟裏拔蛇似的倒著朝外拖,拖出來再看,月嬌滿頭滿臉全是淤泥,嘴角、鼻孔和耳眼,絲絲的朝外滲血,做媽的一見這光景,兩腿一軟癱在地上,一口氣沒透出來就暈厥了,月豔慌忙去端木盆,朝她媽頭上潑涼水,老太婆一醒轉就哭著說:
過節那天大早上,貴財剛醒轉,就見月嬌在窗前的妝台邊紮彩絨,編成一個網兒,網著艾枝和烤熟的蒜瓣兒,把它懸在房門口的橫柱上。
「上回我就問過妳,我要真出門去賣布,留妳一個人在宅子裏,妳當真不駭怕?」
離開那座黯沉沉的老磚屋,貴財就有些失神落魄,懸懸的放不下心來。真的,月嬌太美太豔,又太年輕了,一條放在盤子裏的鮮魚,沒人看守著,能擋得饞貓偷嘴?鎮上有些遊手好閒、輕佻浮滑的傢夥,只怕比野貓更饞,隔鄰的賭鬼王二就不是一個正經人物,酒色財氣樣樣佔全了的,萬一把算盤珠兒撥到月嬌頭上,那可就不堪設想了!月光裏那隻長滿汗毛的小腿……那童年起就留下的記憶,使他永遠有著驚疑和憤恨,對誰都不能信任,當然,對月嬌一樣是難以信任的。
當然,去湯一劑那兒買藥時,他也沒忘記配他那種能在月嬌面前稱得起丈夫的補藥,好在枕蓆上討她的喜歡,這些細小的事情,他全安排得很妥當。他說不出他對月嬌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他狂熱的貪戀著輕紗帳裏的日月,裸裎的月嬌是細白溫柔的,像一顆剝了皮的水梨,她籠霧的黑髮,輕微的喘息,沁汗的肌膚,嬌慵的情態,都會帶給他一種飄昇的快樂,那要比早先他關在黑屋子裏的幻想要真實得多,也溫暖得多。但他最貪戀她的時辰,也正是最厭惡她的時辰,彷彿她比五毒還毒,甚至連雄黃、艾莖酒都奈何不了她,……這背夫偷漢子的淫|婦!
「我爹他們該來了。」她說:「天不早了,幹你的事去,甭在這兒消磨時光,我該下廚去了。」
自從發現月嬌的遺物——那支隆昌銀樓打製的金簪子,一種由悔愧而生的犯罪感就沉沉貼壓在貴財的心上。
「哪還會有鼻息?!」做爹的摸著說:「渾身都已經涼了!」說著,捏出一把鼻涕,也埋頭痛哭起來。
貴財笑著嚥口唾沫,硬把咳嗽忍了下去,沒讓它咳出聲來,身體孱弱的人,最討厭旁人當面提這個,也只有丈人丈母這樣說話,他還能隱忍得住,換是旁人,他會立即光火,——他不願任何人把他看成他爹那樣。
「好哇,人是他殺的!」有人喊說:「兇器還在呢!」
「找誰?」
洋溢的喜氣和熱鬧的場面,也許能暫時沖淡人們對於這宅子平常所懷有的恐怖感覺,但沒人真的忘得了早年曾發生在這個布莊裏的淒慘可怖的事故,——貴財他爹和他媽互相謀殺的事故,這事故的本身是一個神秘的謎,至今還沒有人能洞燭它的真相!
「那就靜靜的睡罷。」她溫柔的說。
那種醒著的夢境是一罈陳年苦醋,一直酸進入的心眼裏去,雞啼聲到後來變成哀哀的哭喊:貴財哥啊!貴財哥啊!好難捱的一更天又一更天。二天一大早,貴財就匆匆起床朝回趕,三十幾里地不算遠,若照平常的腳程,半天的功夫就到了,不過,天氣可沒那麼湊巧,而且有些存心為難貴財的樣子,他離開徐家茅店時,天色只是陰沉些,略有幾分雨意,他剛走出三、四里地,潑瓢般的大雨便從天上傾倒下來。
小陽春的天氣是那樣晴和,人在太陽底下趕路,身上還有些發烊。看著看著望得見鎮上參差的屋脊了,貴財忽然打了個寒噤,變得心虛膽怯起來,明明那不是夢,他揮動柴斧的手還在痙攣著,那比抖開紙包,在酒壺裏傾倒毒鼠藥的感覺更為真實。
「還是我的眼光準,選中貴財這樣的女婿,嗯,人說:女婿當得半子,貴財這是過了頭了。瞧著這小夫妻倆恩愛和順,我就樂,他們是咱老兩口日後的靠山。」
血案又離奇的發生了。
「妳怎麼來的?月豔,我錯當是妳姐呢!」
貴財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半躺在木床一端雕花的護架上,迷迷離離的望著新娘月嬌。也許是陳宏記布莊這種多年沒曾有過的喜氣把他弄迷糊了,適間那一切的喧嘩熱鬧都不像是真的,自從那年兩具黑漆棺材魚貫抬出門,他就沒想過有一年自己會娶親?
「唷,瞧你!」她噘起嘴,幾些撒嬌的意味說:「怕人瞧著笑話,就不要扣在腕子上,我替你編個袋子,掛在褲腰帶兒上,放些雄黃塊兒和樟腦在裏頭,辟邪袪毒的,成不成?」
冬天是賣布的旺季,四鄉的莊戶人家收了秋糧,年前節後,總得扯些布,添套把衣裳,貴財為了逃避那些對命案的議題,出門的次數反比平常更勤,丈母和小姨被月嬌留著,過不久,索性把她爹也接來同住,兩家合成了一家。貴財既然跑得勤快,交易又很發旺,手底下積賺的也就日漸豐厚起來,梁師傅沒口的誇讚自己有眼光,能選中這樣的女婿,並且當著人打賭說:
兩人走過二道院子,貴財問說。
「笑話了!」梁老頭兒說:「當初許月嬌,也全是我一句話說定了的,並沒問過月嬌,父母替她們挑揀的人,哪還錯得了!……貴財跟月嬌成親之後,還不是恩恩愛愛的,甜蜜得很,如今落得這樣,只怪月嬌福薄,在陳宏記布莊復業前,淒淒慘慘的撒手去了。」
賭鬼王二紅著臉,聳起肩膀啐了對方一口,有些惱羞成怒可又沒怒得出來的意味,快快的走開了,大喉嚨望著王二的背影,禁不住的漾起笑意來。王二是鎮上出名的丑角型的人物,靠著一把板斧一根扁擔,上山打柴吃飯,採樵所得,多半送在賭檯上,鎮上的人全都把他叫做賭鬼,其實這樣的諢號,簡直把王二委屈了,他不單嗜賭,沒事還喜歡喝老酒,又愛翻弄舌頭,說些油腔滑調的話,佔年輕婦道的便宜,所以他該是賭鬼,酒鬼,外加促狹鬼。
黑裏的雞啼聲,像千里萬里外傳來似的,那麼微弱而又遙遠。月嬌並不再認真的推拒什麼,做新郎的貴財便動手剝除她那一身的粉紅,正當他像蛇一般的絞纏著她時,忽然他臉上又昇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邈如泉湧一陣子,使他失去了初夜應該具有的本錢!……一剎間,那股濃厚的陰鬱,又像撲火的蛾蟲般鎖聚在他皺起的眉頭上。
「不要緊,我會找人來做伴的。」
而這並不是他想用的方法。
「那我跟你回宅去罷。」月嬌說:「兇案發生之後,我就托人帶信,把我媽跟月豔接來住。她們都還留著沒回去呢。」
「替我滾出去,我不稀罕你這沒用的……」
有時他夢見仍用當初砍殺大寡婦的那柄柴斧,在自家的臥房裏,猛劈著月嬌的頭顱,一斧劈下去,鏗然有聲,再看,根本沒劈著人,只劈著一段人立著的堅硬的木頭,那斧頭的木柄斷折了,斧頭仍嵌在木段當中,晃也晃不下來,就那麼的黏在那上面,自己的心也黏在那上面。
梁師傅老夫妻倆,失去一個出了嫁的女兒,固然悲痛,反過來看失去妻子的貴財那種痛不欲生的模樣,卻更可憐起這個女婿來。
「但願如此。」他說:「我心裏,把妳疼愛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妳化成一碗水,吞下肚去!」
而陳宏記布莊那宗雙屍並陳的謀殺案子,使很多人久久驚怖著,絕不以為像陳善宏那樣病鬼型的人物,竟然會用一把菜刀劈裂他那肥碩健壯的妻子的頭骨。……案發之後,兩具屍體都倒在灶房裏,男屍伏倒在灶前的方磚地上,回臉朝外,地面佈滿蹬爬掙扎的痕跡,可見嚥氣前,他正挨受著劇烈的痛苦;女屍則歪躺在灶房打開的門扇上,額頂深嵌著一把磨得鋒利的菜刀,那一刀砍劈之猛,使她整個頭蓋骨碎裂,頭顱分成兩半,鮮血直濺到門楣上,門扇上半部,全是密密的血雨,她的髮髻連在一塊破碎的頭皮上,在肩膀上歪掛著,變成一團醬紫色的凝固的血餅,那種多血質的婦人死得那樣誇張,全身都在血泊裏浸著,彷彿連死也死得嘔氣,——要用她自己的血來洗澡。
「月嬌!月嬌!」
而昏天黑地的鼓樂那樣的喧鬧起來,使那條粗大的嗓門兒更加費勁才能吼出繁文縟節的禮儀……拜完天公,拜地母,再拜列祖列宗,三姑六婆,親戚長輩,都得依次坐到堂中的那兩把太師椅上去,安受新夫婦的跪拜大禮。這一連串的磕頭動作,使得做新郎的貴財喘咳不休,幸虧有人及時送了塊冰糖給他銜著,才勉強把咳嗽鎮住。
「你竟敢栽誣我?無憑無據的血口噴人!我偷誰來?養誰來?……」從那張肥厚的嘴唇裏吐出來的尖聲咆哮,一直鑽到人昏然欲睡的心裏去,以那樣理直氣壯的威勢,把爹給壓倒。
「虧你想得出?!」月嬌說:「沒親沒故的,我恁情一個人守著宅子,也不會去找她做伴。」
老夫妻倆商議過,貴財委實是個好女婿,跟月嬌若沒有那麼深的情份,怎會為她病成這樣?假如他能好轉,為了親情不斷,打算再把月豔許給他作為續弦,就因貴財的病沒好,不便把這層意思透露給他聽。
記憶裏的爹,是個勤苦的布販,那時還沒有一爿店,也沒有陳宏記這塊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從城裏販來布疋,打成一個牛腰粗的大包袱,沉沉甸甸的壓在他精瘦彎曲的脊梁上,兜囊裏放著剪刀、布尺和手鼓,就那樣行蹤無定的遊走四方,趕後來買了一匹毛驢來馱布,但他那被壓彎的脊骨已經再難挺直了。
錯以為他是睹物懷人,母女倆呆在一邊沒作聲,直等瞧著貴財臉色不對,做丈母的才搖著他,勸說:
實在說,貴財自己也不相信他曾經幹下了什麼?公雞在黑裏警告似的叫喚著他的名字,貴——財——哥啊!貴——財——哥啊!他充滿疑慮的腦子裏,便浮現出一個令人驚怖的惡夢,他夢見扁的大月亮照著白沙沙的路,他就折回頭,順著那彎彎曲曲的路影飛奔著,那使他心裏的憂鬱,輕快的發散出來,像燐火似的飛滾到遠處去;在月亮的幽光裏,一切的圖景都是他所熟悉的,小鎮上的街道,透著燈光的馬家酒舖,家宅後面荒曠的野溪,那道圮頹的灰牆和一些缺口……
「不要聽信那些,貴財,」她紅著臉說:「你剛剛暈倒過的,身子要緊。」
「好罷,改天再補燒些紙箔算了。」
「月豔,妳去後面看看去,」丈母說:「廚房的事,妳該多幫幫妳姐的忙,甭再讓妳姐夫勞動了。」
貴財收拾起他的破油紙傘,倚靠在橋頭小街廊前的磚柱上,猶疑似的呆了一會兒,入暮的雨還在嘩嘩的咆哮,那種昏沉和陰黯,全都撲進他的眼瞳,染冷了他那張略顯浮腫的臉。……就這樣狼狽的去撲打前門的門環麼?他既冒雨奔回來,就不會那樣傻了,這回必得走後院,打牆缺處悄悄的跳進宅去,來它個出其不意。想著想著的,星花游動的眼裏,又騰現出一幅幅幻景,那些幻景使他暗暗的挫牙。
也有人不以為這種猜測是對的,覺得那不過是官裏草草結案的一種藉口,鎮集並不大,一共也不過三五百戶人家,誰是那肥碩婦人的面首來?誰也指不出究竟是誰來。他們把這事歸結為當初兩姓結親時合錯了婚,或是正巧這夫妻倆是前世的怨孽,命定今生要冤冤互報,使兩造同時了怨歸陰。
集鎮上,沒有誰再當著貴財的面,追詰過那宗淒慘可怖的事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事實像這種事故,誰也無法問得出口來,……陳善宏那肥碩的妻子配上一個終年喘咳的癆病鬼,溫吞火燒不熱她的青春,常常有些關不住的豔聞透漏出來,一般背地裏的猜測是:貴財她媽受了姦夫的慫恿,下毒謀害本夫在前,布莊老闆發覺有異,入灶取刀怒責淫|婦,話不投機,猛力追殺,劈碎婦人顱骨後,毒發身亡!
「能省就省些事罷,」陳宏記布莊隔壁的賭鬼王二瞧在眼裏,湊過去跟大喉嚨關照說:「咱們的新郎官身子太單薄,吃不住消磨,早點兒送他們入洞房罷。」
「真的,假如有買主肯出價,我很想盤掉這宅子,」貴財說:「家裏人口少,用不著這種二進院落的老屋,空著朽壞也是空著朽壞了!……要是常住下去,日後還不知會鬧出什麼樣的事故來呢。」
她坐在床沿上,他說話時,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退縮著,但他把她抓得更緊些。雖說陰鬱的雲翳仍在圍繞著他,今晚他卻沒有什麼憚忌;花花大轎抬進門來,拜過天,拜過地,如今她已是陳家的人了,他是摸熟了各種布疋的人,覺得世上沒有哪一種綾羅綢緞比她的皮膚更為光滑細嫩,一剎間,憐愛和肉|欲難分難解的混合起來,把他滿心蒸烤得熱騰騰的。
這種話,他在一冬季裏,跟月嬌提過三遍了。
「王二今晚楣星照頂,窮喳喝沒用,轉眼就乾了堆啦!……你們甭多打碼兒,當心喝水!」另一個用打趣的聲音說:「王二就還有一條破褲子啦。」
「好了,佐料買來了!」他說:「也真難為你,貴財,為我忙這半天,先坐著歇會兒罷!」
對啦,等歇她端了薑茶來,我得藉故要她嚐嚐冷熱,假如毒是她親手下的,一棍打殺她,她也不敢先嚐,那和-圖-書時略一觀顏察色,心裏就有數了。……「先嚐嚐燙不燙!」她要不嚐,總得拿話逼逼她,然後撕開臉來,追問她那支簪子哪裏去了?!……
「不成,」她推脫著說:「你初初出門,該實實落落的上路,風呀露呀的,你身子本就不結壯……」
「貴財,你這趟出門,整整半個月了,鎮上出了這麼大的血案,可不把人給嚇死了!」
紅燭越燒越短,新娘月嬌又剪過一次燭芯兒,雞在遠遠近近的黑地裏啼叫著,粗亢的「大葵花」和啞啞的「八寶」(與雞啼聲諧音),牠們也彷彿在賭著什麼?……應該是入睡的時辰了,貴財覺得很疲乏,渾身骨節都扯得鬆散了,輕輕的暈眩,總在人眼裏攪起一些小波小浪,把整個洞房浮托著,搖晃著。新娘一直坐在粧台前面,低低的垂著頭,燭光染映著她嬌羞的臉頰,分外的暈紅。貴財明明知道,按照習俗,大喜日子的初夜,是不興空房的,但他心裏很紛亂,一時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麼才好?!
「月豔,妳姐去哪兒了?光景不早了,該下廚張羅飯食去啦。」
過不多久,他的話就應驗了;誰也不會料到,那樣瘦弱的男人,竟會有那樣的猛力,用磨得鋒利的菜刀,一刀劈斷了她振振有詞的嘈嚷和理直氣壯的喧呶。她挨刀時發出的哀叫聲穿透十多年的光陰,常在人耳邊迴響著,這就是自己唯一認識的女人……肥胖的母親的下場。那之後,日子更像一場渾噩的夢了,陳宏記布莊很快的衰敗下去,夥計們離的離、散的散,只落下一個賬房師傅,把門面勉強撐持著。
「湯藥在熬著。」月豔說:「你可要先吃點兒什麼搪搪飢,灶上有現成的飯菜。」
繁冗的規矩總是一式衍傳的,仍然由那條粗大的嗓子逐一吼叫出來:
那片黯黑是無數繩索,把人捆纏著,他遁不脫,也推不開那幾張懸空飄盪的鬼臉,明知那不是真的,只是心裏溢出的幻覺,但仍使他感到懼怖。
「就算替我餞行的罷。」他涎皮賴臉的說。
貴財真的在二天早上動身了。
照照新人面,
「她什麼全攤開給了你,何況一支簪子。」
新娘子儘管低著頭,任鳳冠前垂懸的瓔珞搖搖曳曳的遮住她的眼眉,卻遮掩不了那截白|嫩的尖下巴,和兩頰上活活流動的水紅;在伴娘的攙扶下,新娘顫顫的移著步子,渾圓精巧的兩肩裹在豔紅的綾襖裏,漾起別樣的溫柔,她的紅裙曳著美妙的碎浪,一步只踩半塊方磚,彷彿存心那樣延宕,珍惜她身後的花團錦簇的年華。
貴財倒沒理會外間的那些閒散言語。三行頭告訴過他的秘訣他始終記著,鎮梢中醫湯一劑那兒有的是藥物,靠了那種秘製的丹丸,他一樣做了名符其實的新郎,證明新娘月嬌確是使他放心的閨女。
「等到過完年,開了春再說罷!」貴財陰鬱的說。
快走到鎮梢石橋頭,迎面響起樂聲,貴財招起手朝前望,一行出喪的人正迎頭走將過來,兩支喇叭朝天搖晃著,緊跟著抬過來兩口白槎木的棺材。他怔了一怔,心像斷了繩的打水木桶,一直落到黑洞洞的井底下去了。
我見了她,不問那支簪子的事,倒看她先不先提?他默默的想著:她真要失落了那支簪子,她自會跟我提,假如是她出心倒貼給賭鬼王二,那?!那她就不會吭聲。擂門擂了好半天,這才聽到遠遠的回應聲。
「病了,總得有人照應著。」月豔站在床榻前,並不急著走開:「姐夫,也許你自己不覺得,我爹和我媽為你的病怎樣著急,你一天不痊癒,我們就得留在這兒,……總不成把你單個兒扔下,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那兩個人不是我貴財謀殺的,他為自己編出一套遁詞來;王二被大寡婦下毒,大寡婦吃王二用柴斧砍殺,這跟我姓陳的有什麼相干?!若說干係,就只有使自己爽心快意了一些,月嬌因此失去了一個姘頭,自己出門在外,不必像前些時那樣牽腸掛肚了。
那慘案鮮明濃烈的淒怖顏彩,雖說隨著遠去的歲月變得黯淡了,而關於這座兇宅的傳說,始終輾轉流佈著,殘留的懼怖仍然大模大樣的蹲在人心裏。
說著,他真的取出那支金簪,放在檯面上。
鼓樂聲像一直吹打進雲裏去似的那麼響亮,打七里外梁家莊發來的花轎,終於遲遲的在黃昏天色裏,穿過古老灰黯的街道,把遠近聞名的梁家姊妹花中的大姐月嬌,送進了陳宏記布莊的大門。
「活魚固然很鮮,」貴財說:「那得配上好佐料,……我去杜家醬坊,買頭抽醬油和一等好醋,煮出來,風味更好。」
從傳說的瓦礫堆裏,重新刨出這種霉斑遍佈的故事,究竟會有怎樣的意義呢?至多說是它比當今莽漢殺妻的新聞多一番曲折罷了,沒有人會從那些行為背後去另尋隱秘,找出這類精神異態的人心理上或意識上的牢結究竟起自何處?這樣說來,古老的跟現代的,又有多少分別呢?
「你想想罷,就靠我們緊隔壁,只隔著一堵有缺的殘牆,你說我害怕不害怕?大寡婦她死得好慘,去看的人都這樣說,後事還是左鄰右舍出面料理的,大家攤份兒,買棺材,我們也攤了三塊銀洋。」
又有人以為是當時夫婦新婚時,有人鬧促狹,在洞房裏施了惡魘,多年來,夫妻在魘境中過活,終至互相交惡,鬧出這宗慘絕的命案。
「我拖了,拖不動,才跑來叫你們的。」
「是我。」貴財大聲喊說。
月豔是笑著答應,動身到後院去的,回來時急急匆匆,蠟白著臉,嘴張很大,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看這宅子怕真有些妖魘在,」做丈母的說:「要不然,怎會連二趕三的出岔事?你得想法子,請人來看看風水。光是埋怨自己,也是空的,苦命的月嬌死了,貴財他還得打起精神來撐持。」
「實在也為難了你,逗上這種落大雨的天。」
貴財放下佐料,真的歇了一會兒,這才像想起什麼似的,扭頭跟小姨說:
他抱怨的說,望望頭頂上雨意正濃的黑雲。
那邊是湯一劑的藥舖,還隱隱透著燈光,想來很夠荒唐的,枕上的恩情全靠藥劑牽曳著,那能維繫多久呢?假如沒有湯一劑,那時又該怎樣?由此可見枕上的甜言蜜語,全是靠不住的了。
惡夢嚒?也許真的是做著惡夢,那幾張扁大的、扭歪的鬼臉,一度要撲進窗來,俄爾又遁進窗外的黑裏去了,貴財相信它們仍然會再回來,使他仍然陷進那種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魘境裏去。
新人面如桃花,
貴財喘息了一陣兒,決意先進酒舖去,喝幾盅燙酒暖暖身子,好生把濕衣擰一擰,生火烘乾,消停的吃它一餐飽飯,等到天黑定了再講。
滿七那天,做丈母的要月豔幫著,清理月嬌的衣物和飾物,在妝台的一隻抽斗角上,找著一支簪子,——隆昌銀樓打製的簪子,實重三錢七分五的那一支。「姐夫,你看看,這支簪子要是早找著,就該讓她戴了下葬的。」她把那支簪子遞在貴財的手上。
外間的燈火移動在牆上,隨著響起窸窣的腳步,她來了,貴財心口一陣收縮,緊張得幾乎暈厥過去,再定神,月嬌已經把一碗熱騰騰的薑汁放在妝臺面上,她拖了張圓凳坐下來,用小小湯匙攪動著它。毒藥!簡直是!他的手掌重重捺在他狂跳的胸脯上。
黑漆大門打開來,一張熟悉的俏臉子笑著迎向貴財,忙不迭的替他接過傘套和兜囊,他轉身掩起門來,正想動手扳過她的臉來,嗅一嗅,吻一吻,一聲姐夫把他叫得楞往了,他這才明白跑來開門的不是月嬌,是小姨月豔,倆姐妹長得不但一模一樣,連頰上的美人痣,全生在相同的部位,他從來沒把倆姐妹分清楚過,除了顏色不同的衣裳,使他勉強分出誰是誰。
「你當真為你丈人準備了活鯉魚?」丈母娘說。
小姨月豔的姿容模樣,在較早的日子,曾使貴財暗暗動心過,就好像他貪戀過月嬌的姿色一樣。她們姐妹倆,原就像打一個模子裏脫出來似的酷肖,尤其當她正面笑向著自己的時候,更和她已經死去的姐姐一樣的分不出誰是誰來,如今貴財突然怕看她這張帶笑的臉,她使他常常想起月嬌的生前。
「兩人同心,黃土變金,」貴財硬板板的背著俗話說:「不是月嬌幫著我,哪會有這樣?」
「燈……啊……燈……」貴財會不自覺的這樣呻|吟。
「一個人也不成,會悶得慌的。」
「幹嘛這麼急著找她?她在後院曬被套,多好的太陽啊!」
「我怕我的病不會好了。」他軟弱的說:「空自吃了湯一劑的藥,不見一絲效驗。」
「就來啦。」對方遲疑了一陣才聽出貴財的聲音,但還不敢深信的樣子,反問了一句說:「是貴財?天落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剛出去一天,又冒雨折回家來?」貴財沒答話,劇烈的咳嗆著。月嬌掌著燈到前屋來開門,貴財一步跨進屋來,月嬌端著燈,上上下下的照著他,關切的說:
他在天沒亮的辰光起來收拾布疋,仍然是那隻沉甸甸的牛腰粗的包袱,仍然是那隻油污納膩的兜囊,裝著剪刀、布尺和手鼓,他一聲不響的就牽驢走了。
「不要緊,幸虧熄掉的是我的這一支燭,萬一日後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還好再娶的。」
藍布是夜晚,紅布是鮮血,綠布就是現成的綠頭巾。白日夢是一種推也推不開的魔魘,把他緊緊的壓著,每天夜晚投店時,都通宵失眠,整夜悠悠忽忽的胡思亂想,使他在昏沉中迸出鬱勃勃的疑念來。真是,沒老婆的當口想老婆,有了老婆又害得人為她發狂,貴財自覺再這樣下去,比挨刀還要難受,因此,布疋還沒有賣完,他就趕回宅子裏來了。
「累了一整天,你很倦了。」
貴財搖搖頭:「趕了這許多路,我實在乏了。」
當然,做新娘的一點也不知道。
望見自家黑漆大門時,他還這樣胡亂的想著。他伸手敲擊門上生銅綠的門環時,手指都是抖索的。
燈光透過床架透雕花格的架子,把一些霉斑似的黑影胡亂撒在紗帳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怖一旦侵襲著人,眼裏看什麼都有些陰氣、鬼氣,連燈光的顏色也都恍恍惚惚的有些不正的樣子。
「妳是想背著我發|浪不是?」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雙足被人捉住,還來不及挺身回頭,兩腳就叫人猛力的朝上一掀,水面上的圖景碎裂了,她的頭埋進缸底的淤泥裏去,她的呼喊變成一串嚕嚕上升的水泡……。
賭鬼王二的命案剛剛冷下來不久,兩家緊鄰,這邊如果要再出事,唯恐旁人把兩宗事情朝一宗上聯想,再說,自己跟月嬌有著正式的夫妻名份在,十分只要一分破綻,就脫不了牽連,要想成事,非得忍著等著不可。
「你不跟著送葬?」月嬌說:「總是鄰舍一場。」
想把布莊復業,難處很多,貴財手邊沒積蓄,批不來那許多布疋,前屋的店面也破落不堪,必得要花錢修補,人手方面,如今雖還能過來幫忙的老岳翁——早先舖裏的梁師傅,年紀已經老了;貴財把這些難處跟月嬌說,月嬌就勸他慢慢來。
王二他哥哥王大,也是個樵夫,一年冬天上山採樵,跌進雪窟窿去失了蹤,連屍骸都沒找回來,遺下一個沒兒沒女的寡婦,既不改嫁,又不回娘家,跟小叔住在一起。不久鎮上就傳出些閒言閒語,甚至王二的那些賭友當面拿他開玩笑,王二也支支吾吾的打著馬虎眼兒,從沒板起臉否認過。打那之後,賭鬼王二要是再想佔人的便宜,旁人就會祭起這宗法寶把他頂了回去,大喉嚨心裏明白,賭鬼王二這小子,敢情是作賊心虛,要不然,怎會讓人隨口糟蹋他那「三貞九烈」的寡嫂?
「又在癡想什麼了?貴財,人,總免不了意外。」
對方抹著山羊鬍子,下巴變長,隔了一會兒說:「不錯,你父母當初那案子,跟隔壁賭鬼王二叔嫂倆的案子,情形差不多,說宿世的冤孽也好,說有鬼作弄也好,似乎都跟風水有關。」
她去後院葡萄架下面的荷花缸邊去撈魚,那口缸太高了,她必得要站在方形的站凳上,上半身彎進缸裏,才能伸手去捕捉缸裏的活魚;她在伸手入水前的一剎,望著平靜的水面,光光亮亮的像一面剛擦拭過的明鏡,映出她自己的臉和斜插著石榴花的鬢髮,她身後天棚上疏疏大大的葡萄葉掌,泛著奇異透明的綠色,更顯映出她臉色的嫣紅來。缸底的魚群,自由自在的,在她幻影中游動著,水面仍然平靜,攤露出葉影,以及葉隙間藍色碎布般的天堂——五月的溫柔顏色。
「妳怎麼了?月豔?」
大紅燭靜靜的燃燒著,房門還是由新娘閂上的。
梁老頭兒到處找人來看風水,清宅子,又把橋頭的中醫湯一劑接的來,替貴財診病;看風水的先生說是陽宅起在五絕地上,家主遭凶,日後難有子嗣,解破的法子,要在屋後野溪上架一道木橋,少不得要破費一大筆錢財;湯一劑來宅替貴財搭脈,說是他五臟虧虛,鬱火上犯,還是要補,——當然是依樣葫蘆,還開那種單方。
月嬌細心的照應著他,查看他販布用的錢是否貼身裝妥了,盤算他路上零用夠不夠數,叮嚀他早起要看天色,甭忘了擋雨和遮陽的傘,囑咐他投店落宿要趁早,莫跟陌生的路人閒搭訕和多打交道……貴財有些心不在焉,逐一的嗯應著,也不知聽進去多少,她送他到鎮梢的石橋頭,一直等到一彎行樹遮去他的背影。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平靜的日子下面所起的那種暗暗的波瀾。
他透明浮腫的臉上,居然漾出一縷笑意。
他再次喊叫著敲門時,遠遠的傳回來一聲長長軟軟的噯應,那聲音又香又甜,飽含著無限的喜悅,把他一切的幻覺全攆走了。
落梅雨的天氣,到處陰濕,出門賣布是走不成的,貴財不是結壯身子,萬一被雨淋出一場大病來,那反把事情弄拙了。月嬌既然不再開口催促,貴財就樂得在宅裏消閒;月嬌若是一盞燈,貴財就是撲火的蛾蟲,成天繞著她打轉,近乎變態的迷戀她,又無緣無故的妒恨她,彷彿他若不趁此機會恣意舞弄,她就將變成一枝出牆的紅杏,容路巷之人去欣賞攀摘了。
「我說王二,你趕快說了喜話,爬回你老嫂子那兒吃奶去罷!」戴黑帽的大喉嚨陰魂不散似的跟著他,說話時,瓜皮帽頂上的那粒紅球直滾,滾來滾去,還停在那個老地方:「剛剛叮囑不要消磨新郎的,也是你,如今領著人橫鬧的,也是你。」
白日夢是一扇開著的門,他時時踏進那扇門去,又時時從極度恐懼遁逃出來,這樣的進進出出,每天總要佔去一半以上的時辰。……那是很古怪的經歷,陰和陽兩個世界輪覆的替換著,使他發燒、暈眩、囈語,更加疲弱下來,那些疑真疑幻、似有還無的情景嚙食著他的血肉,使他只落下一副鬆皮包裹著的骨頭。
他趿著鞋下床來,站到她背後,兩手扳著她柔圓的肩胛說:「成啊!我也替妳襟上扣一隻雄黃老虎頭罷!」
一聽新娘要他出門去賣布,貴財就有些為難起來。明白點兒說,他不願意像他爹那樣:讓牛腰粗的布疋包裹壓成蝦米脊梁,白白苦上半輩子,最後卻喝了一碗毒汁,弄得家破人亡!……本錢不足的男人,就不能不提防這個,童年期留下來的慘怖印象,使他變成一隻驚鳥,從來沒能扔棄掉這種疑妒。假如先把布莊復了業,即使小模小樣的開張,零零星星的交易呢,人總也守在店裏,不會拋別月嬌,獨個兒去四鄉流轉,忍受那種風霜了。
「王二,你說個什麼?」
「冤孽!」後來爹獨自喃喃過:「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自可,最毒婦人心,有一天,她會葬送了我的。」
旋風起得太突兀了,心虛的貴財總有些疑神疑鬼,暗怨自己為什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揀著這個時刻回來?半路上竟撞著這兩口棺材。看來賭鬼王二跟大寡婦含冤帶恨,陰魂真的會纏繞著自己的了!
他為這些亂夢纏繞著。
如今總算把月嬌娶回來了,賭鬼王二那句彷彿不甚經心的話,突然使人感覺到有些存心嘲弄的意味,——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
「貴——財——哥啊!」「貴財哥——啊!」
幾乎沒有誰議論這宗意外的事故,月嬌死後,她娘家全留在那宅子裏,幫著料理她的後事,她父母都沒有話說,旁人更沒有置喙的餘地了。
「什麼魚這樣難捉法兒?」他說:「一去老半天,不見人影兒。」
黃亮的喇叭一路搖晃過來,兩口棺材小小薄薄的,顯出刺眼的新刨木質的光澤,眼看經過貴財的面前時,棺前突然捲起一縷小旋風,掃著地面的灰沙,騰昇得像一條黃蛇,一種潛在的本能使貴財朝後退縮著,脊背緊抵著中藥舖的牆壁。
「你弄岔啦,貴財哥,」有人在他背後說:「見財(材)有喜,主你生意發旺的,幹嘛啐它?」
「我……我覺得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和_圖_書,」他只好這樣結結巴巴的圓著謊:「萬一在城裏病下來,拖延時日,怕妳在家等得心焦,不如趕回來歇著,等病好了再出門,有妳在身邊,多份照應……」
「貴財,甭問女人是不是三貞九烈,單問你有沒有那副本錢?!」這話是賭鬼王二親口對自己說的,不能說是沒有點兒道理。正因為過去的一塊霉斑生在心眼兒裏,對於女人,也就有了很複雜的看法:有幾分憚忌,又有幾分懷疑,偏又難以抗拒她們的魔性的吸引。——尤其是像月嬌這樣白|嫩香甜的女人。
一連多天的連陰雨,把滿院子的苔痕泡成一片陰綠色,貴財靠在榻端的軟枕上,失神似的,成天朝窗外望著,虎頭瓦下的簷瀝,淅瀝淅瀝的滴著,從撐起的油紙窗裏看出去,正好看見後院子的那一角:牆缺口,葡萄架和那口綠釉的荷花缸;灰雲低壓著,綿綿的雨絲裹著一層霧氣,使那些景象蒙上一層陰陰的鬼綠色,和他曾經有過的那些噩夢直接通連著。
「還是先販幾年布罷,」她說:「興家不是三天兩日的事。搖鼓下鄉去賣布,越是遠走偏荒地方,交易越好做,利也看得高些,好在我們人口少,用度不多,邊苦邊積,等有了錢,再談開布莊,要不然,想也是空想。」
既然是妖孽作祟,就不得不花錢去請僧道來作法降妖,又是鑼,又是鼓,各種法器敲打得震天價響,但那對貴財是沒有用處的。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看見一爐紅毒毒的焚化紙箔的紅火亮在他的床榻前面,很多陌生的人臉被火光烤成奇異的紅色,其中有一張披散長髮的白臉——月嬌的臉,直逼向他,他摸著那支金簪子,用簪尖刺進他自己的喉管。
「不是去後院缸裏捉魚去了嚒?」月豔說。
自打月嬌死後,貴財就有些傻傻的,口口聲聲要跟著月嬌下地去,不願單獨的再活了。老夫妻倆沒辦法,反而要強忍住悲痛,轉勸貴財不要過份死心眼兒,人死不能復生,哀傷過份了也沒益處,勸慰他不說,又怕貴財真的一時想不開,便留下來陪伴著他。
「你說該找誰?」月嬌笑說:「還不是我媽和我妹妹,兩人隨便來一個,就成了!」
當真就一些兒不怕鬼嚒?在外面,怕也怕得有限,一想起那宅子跟自家的宅子僅有一牆之隔,也就有些渾身發毛了。眼前唯一能支撐著他的,就只有內心裏那股子逐漸黯下去的妒火,念頭轉到月嬌身上,會覺得賭鬼王二死一次還算便宜了。
聽月嬌這麼一說,貴財暗暗的捏了一把汗。
依他的性子,恨不得立即奔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髮髻,狠狠地痛摑她一頓。火冒至腔口,忍一忍又乾嚥下去了,他不能當著人這樣做,把街坊鄰舍驚動了,那可不太好,這本賬只好暗暗記在心裏,等到機會來時,再跟她打總結算罷。
「嘿嘿,」他笑吻著她那顆美人痣說:「我就是放不下這顆心。」
二天,老婆子把媳婦叫在一邊,刺刺聒聒的數落一頓,媳婦只是笑,傻裏傻氣的不吭聲;問既問不出情由來,老夫妻倆便計議著,非舐破窗紙偷窺不可。這一看可就傻了眼了,哪是他們猜想的那樣恣情縱慾來?原來小夫妻倆壓根兒不睡覺了,在床上玩著你揹我、我馱你的把戲,輪到兒子馱媳婦,兒子像馬似的搖頭晃腦,床頭跑到床尾,床上跑到床下,媳婦用一支鵝毛帚作馬鞭,不斷打著兒子的屁股,咯咯的笑個沒完。
「快甭這麼咒貴財罷,年輕輕的人,一時鬱著了,哪有久病不癒的道理?!」正因為女兒沒了,丈母娘更心疼起女婿來:「一邊找人看風水,清宅子,一邊找醫生來替他瞧看毛病,病痛釘在身上,誤不得的。」
貴財心裏明白,身外的本錢雖不多,至少還勉強能養得起月嬌這樣的妻子。陳宏記布莊打梁師傅離店起就歇業了,存留下來的布疋,足夠負販的。宅子荒落些,但還能遮風擋雨,使人覺得氣餒的,卻是自己這個身體,竟然孱弱到跟爹一個樣子,也許連他都不如。動一動就喘咳齊來,有時黃痰裏還帶著使人心驚的血絲兒,憑這點單薄的本錢,經不經得住幾番播弄?那可就不敢說了!
在一向平靜的偏僻地方,鬧出這樣離奇的命案,簡直像天塌地陷似的遠近轟傳著,地方上初次查驗,大寡婦確是被柴斧砍殺畢命,賭鬼王二呢,卻是飲了毒酒,酒裏被人下了毒鼠藥,命案雖然鬧得這樣大,了結得卻很快當,按照一般冤有頭債有主的觀念,大寡婦是賭鬼王二殺的,賭鬼王二的一條性命,當然也葬送在大寡婦的手裏,冤冤相報,兩造都已送命,也算是扯平了。衙門裏辦事,怎樣省事就照怎樣辦,只要理上站得住,交得了差,誰也不願橫生枝節,替自己惹麻煩。
等到梅雨天過後,磨磨蹭蹭交五月了,月嬌看著天氣轉晴,又把舊話重提了一次。
日子過得陰陰冷冷的,天氣卻越轉越炎熱了。梁師傅夫婦倆帶著月豔,在貴財的宅子裏住到月嬌滿了七,貴財不但沒重新振作起來,反而發了病。發病的原因,依照梁師傅老兩口的看法,當然跟月嬌遭受意外死去有關,女婿的身體原已很單薄,哪還經得了這種打擊?……
「妳姐呢?」
正因不便把真正的心意說出口,便繞著彎兒磨蹭著,不肯早早的出門。
月嬌鬢上插著一朵盛開的石榴花,臉頰上流動著羞怯的暈紅,彷彿是榴花滴汁成的,一直擴散至耳根。貴財也真怪,當著兩老的面,扯這些幹什麼?!平素他笨口拙舌,今天反而變得口齒伶俐起來,她愈是偏臉低頭,月豔愈是斜睨著她淺笑。把兩老央進堂屋坐下來,貴財親自奉茶,又趕著要月嬌端上茶食盒子,梁老頭兒捏些茶食進嘴,跟他老妻逗趣似的說:
冬天出門的滋味很夠受的,走在遍是冰稜的野路上,最先步步像踩著刀口,割得人腳板刺痛,過後不久便凍麻了,彷彿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搬挪兩根沉重的木杵。龜伏在路外的村落,光禿的抱著霜花的樹木,看在眼裏都很近,走起來卻非常遙遠。即算是晴和的日子,風也薄利如刀,割裂人的肌膚,甭說遇上常臨的雨雪了!但在這一陣子時光,他願意這樣的出門受苦,冰凍會使他心裏覺著清爽一點,野原上耀眼的雪光,也會把他積鬱在心窩的霉黯,洗上一洗,使他有一份無斑無點的安靜,哪怕只有一會兒功夫也是好的。
「嗯,」他應說:「屋子不但太舊,我看當初風水也沒看好,當初那宗慘案發生之後,我就有些覺得異樣,一晃眼,又好些年了。」
「妳抖開兩個被筒,打算各睡各的,這哪兒算得做夫妻?!」他說:「無論如何,今夜不能空過的。」
賭鬼王二和大寡婦的命案,已被街坊上的人講膩了,無論有多少風風雨雨,總沒沾著他貴財一星半點,這使他在驚恐中暗懷著僥倖;過了那一段昏沉的日子,他總算慢慢清醒過來,懂得精密的計算,計算著下一步該走的棋子——怎樣對待那個曾經背棄過他的女人。
我手拿紅紙捻,
「吃了。」他說:「儘管飽肚子,身上還一陣一陣的打寒戰呢。」
門前插著的菖蒲和艾葉變軟時,月嬌出了殯。
不過婚後的日子倒過得滿平靜的,新娘月嬌是那麼美豔,走前到後,使人覺得有了她在,即使灰黯的老宅子也有了光鮮。貴財呢,暫時沒出門去賣布,鎮上的茶樓和賭場,再也見不著他的影子了,成天留在宅子裏,陪伴著月嬌。
不一會兒之後,他伸手敲打起黑門上的銅環。
貴財他爹陳善宏長得像什麼樣子,單看今夜做新郎的貴財就可以知道;貴財這副體型和長相,跟他老子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輕飄飄的那副瘦骨架,掛著翠藍寶緞的袍子,走路有些朝上漾,若不是頭頂上有隻厚厚實實的禮帽虛壓著,彷彿就會雙腳離地飄空。
「算啦,王二,」有人說:「大哥不說二哥,你掄不動砍柴斧頭的日子就在後邊了,用得著你替貴財操那份閒心嗎?」
這樣拖過了一夏天,貴財的病毫無起色,整個宅子裏,連一絲生氣也都滌盪盡了。
他忽然覺得脊背發冷,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那支黃澄澄的簪子,彷彿一下子變成一把銳利的匕首,直插|進他的心窩。一連串的難道盤結著,把他給緊緊的鎖住,使他像投落在蜘蛛網上的蒼蠅,連振翅也振不起來了。
明知是空想,可也不能不想。
小兩口兒配妥雄黃酒,剛吃罷早飯,前面有人在敲響門環,兩人爭著去開門,梁老頭兒老夫妻倆帶著月豔全來了,岳母拎著有蓋的細竹籃子,月豔手抓著一大把五毒花,丈人端著一小罈封印沒揭的酒。
他喀咳一陣,把一口黃痰吐在痰盂裏,她略為動一動身子,隔著鳳冠前疏疏的瓔珞,迅速的朝他瞟了一眼,臉上更漾起紅暈,怯怯的說:
尤其到了黃昏時分,屋裏還沒點燈,那種陰森的冷黯,一直逼上人的眼,雨天的黃昏光,灰裏揉著綠,說多慘淡有多慘淡,簡直跟他心頭的噩夢一樣顏色。賭鬼王二的臉,大寡婦和月嬌的臉,就在那片顏色裏浮現出來,懸空晃盪著,初看是活人的臉孔,眨眼又變成七孔流血的鬼臉,一直飄到窗子前面。
「端午節,媽為你們包了些糯米粽子,當天沒來得及送,二天叫我送來,你偏偏沒口福,出門去了!」月豔說:「我姐說家裏沒人,要我回去再來跟她做伴兒,你要是再過幾天不回來,她也不會放我走的。」
天氣逐漸的轉暖了,小夫妻倆忙著整理荒落已久的宅子,月嬌出主意,找工匠到宅裏來,拆除了那座曾經發生過慘案的灶房,使後院子顯得明亮寬敞些,又買了一株葡萄來,要貴財把它種植在臥房後面。
「快替我生個兒子,——好趕著吃葡萄!」他說。
十月初,他又動身進城去了。
貴財手捏著它,一聲不響的楞在那兒:世上真的有鬼,敢情是,這明明是捏在賭鬼王二手上的那一支,無論是形狀,式樣和花紋,都是一樣,難道自己真會看走了眼?!難道王二那支簪子是從大寡婦那兒竊取的?!難道月嬌清清白白,跟賭鬼王二毫無瓜葛?!天喲!難道這三條人命全是冤枉送掉的?!
「啊!」新郎貴財驚叫一聲說:「燭熄了!」
叫這問急了,月豔才擠出斷斷續續的話來:
「落落停停,」月豔說:「這陣子,又小些兒了。你剛剛是做惡夢來?一頭的虛汗。」
「妳也該卸粧歇息了。」
按照鄉野上的傳說,新婚時,有人鬧促狹施魘,多半是施笑魘,好像某家娶兒媳,娶來幾個月,老夫妻倆發覺小兩口兒都變得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當面又不好追問,總以為兒子年輕,貪戀燕爾新婚縱慾無度,才把身子弄得這樣黃瘦!……半夜裏跑去聽壁根兒,但見小倆兒房裏燈火一直亮著。隔著窗子一聽,可不得了!也不知他們在玩什麼把戲,那張八步頂子床,被他們搖得像山崩地塌似的震天價響,兒子哺哺的大口喘氣,媳婦咯咯的嬌笑不歇。……老夫妻倆暗裏納罕著,都以為是媳婦不知好歹,縱使兒子放蕩。
「對啦,我替你結了個彩絨的項繩兒,」月嬌說:「我這就替你掛上罷!」
「九在手,猴王對兒跟我走!十上頭,莊家人排配虎頭!」
「好了!」連貴財自己也覺得這樣磨蹭著不是辦法了,他再孱弱,總是個男子漢,就這麼縮頭縮腦的閒在家裏,由老婆積賺些針線錢養活,脫不掉吃軟飯的名聲:「這回我該出門賣布去了,端陽節一過,我就出門!」
也就在這間屋子裏,油燈舌焰舐著的黑夜總是漫長的,爹和媽在這漫長的黑夜裏,常為許多瑣碎,用惡毒的言語互相撕扯,把夜都撕扯成碎片!
「響龍鞭,昇火盆,新人落轎——」
「也甭那麼擔心著貴財,他只是小時缺調養,多勞動,多磨練,反而對他好,若真成天窩在暖房裏,不淋雨吹風曬太陽,那真才會像盆花一樣的易枯呢。」做丈人的說:「他成家之後,自己販布賣,這一年多來,身子不是比當年好些了。」
貴財撐開油紙傘,頂著大雨走了一段路,傘蓋只能護住上半身,腰以下全叫雨水潑濕了,釘在肉上的濕衣,化成一片穿肌透膚的冰寒。雨線那樣密法,白晶晶的封住路邊的草野和樹叢,只留下一條白糊糊的路影子,遍是水泊和泥濘。他在泥水裏跋涉了一個時辰,風把好幾支傘骨全掃斷了,人也累得吁吁喘,不得已,找著一座靠在路邊的茅亭歇了下來。
帶著些懊惱,也帶著些使人安心的寬慰,貴財挑起簾子跨進酒舖去。馬家酒舖的小夥計看見貴財渾身上下濕成那種樣子,驚問說:
貴財皺起眉毛,做出驚詫的樣子:
貴財的那張臉,有些像是倒懸著的透熟了的苦梨,透明透明的黃蠟也塑不出那種帶有鬼氣的顏色來,那是一種灰敗的黃,加上三分浮腫,就彷彿一盆生長在陰黯角落裏的植物,萎敗之前開出的病花,禁不得輕微觸碰就會紛紛散落。
她點點頭。其實,遠遠近近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多年前發生的那宗可怖的慘案,用不著他再說明白什麼的。
他端碗出門去買佐料,月嬌也抽身到後院去撈魚,小夫妻倆走後,梁老頭兒不禁又誇讚起他的女婿來,——當然會從活鯉魚談起做女婿的一片孝心。大朵的蜀葵花,黃燦燦的開得像太陽,石榴花的小紅火,更把人心燒得溫溫暖暖的,在梁師傅老夫妻倆的感覺裏,這許多年來過端午,都沒像今天這樣熱乎過。
貴財這樣驚叫時,新娘月嬌最先也嚇白了臉,不過,當她看清掃熄的那支蠟燭是右首的一支,便笑了一笑,重新把它點上說:
「月嬌……月嬌……」他朦朦朧朧的叫喚著。
老頭兒吃著茶食,那些油酥酥的食品使他嘴唇也跟著滑溜起來,談天說地的扯開話頭,當然少不了談到陳宏記布莊復業的事情,貴財裝出很出神的樣子傾聽著,暗地裏卻在數算著時辰。
商議儘管商議著,始終沒機會提起,湯一劑哪怕改名為湯十劑呢,對貴財的病也毫無幫助。早先月嬌在世時,他偶爾吐了血痰,還可以掩飾掩飾,不讓月嬌知道,如今他躺在床榻上,月豔替他在床沿踏板一端放了痰盂,一口一口的血塊落在清水裏,是再也瞞不過誰的了。
九月裏,尖風擷著樹葉兒,貴財進城去販布疋,落宿在離鎮州五里的徐家茅店。白著臉的秋月貼在簷角上窺望著他,月嬌不在懷裏,越覺得窗外的霜寒風冷。貴財擁著單薄的被子,空空洞洞的睡不著,耳聽公雞在黑裏提醒他什麼似的叫著:
「嗯,」貴財冷冷的說:「我剛剛才聽人說起。」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月嬌跟貴財同床共枕,也口口聲聲稱讚貴財許多好處,婚後兩人沒拌過一句嘴,沒嘔過一場氣,她說什麼,貴財都會依著她,她沒道理硬說貴財有什麼短處,只有小姨月豔在冷眼旁觀時,說她姐夫很怪氣。
傳說像古老的鎖鍊一樣,常把鄉野人心拴繫著,貴財不能不相信那些,因為一般認定新婚喜日裏燃著的紅燭,是象徵著新夫婦一生命運的,兩支紅燭,左首為男,右首為女,最好是同時燃盡,象徵著夫婦倆長命百歲,白頭偕老,如果長短有參差,誰的燭先燃盡,就表示誰會死在對方前頭,而掃熄其中一支,則是最犯忌諱的。
人這樣鬱著,表面上還得好好的看待來此作客的丈母和小姨月豔,跟月嬌也處得像是甜蜜恩愛的小夫妻。事實上,從賭鬼王二死後,他心底下一直厭惡著月嬌,連到湯一劑那兒去配藥的興致也沒有了。賭鬼王二和大寡婦的命案雖然已經了結,但街坊上一直把它當成茶餘酒後的談資,繪聲繪色的有之,誇張渲染的有之,經常刮進貴財的耳朵,每聽著有人提起賭鬼王二和大寡婦的名字,貴財的顏面就會扯出不自覺的怪異的痙攣來。
時間彷彿被那些不相干的繁文縟節消磨盡了,新郎和新娘照例要一次再次的到開在前屋的流水席上去敬酒,酒席收拾了,要併坐在床前等著人來鬧洞房,說喜話,吵著散喜糕喜果兒;這還是善鬧的鬧法,遇上惡鬧的,喜話說得絕,要求新郎新娘做得更絕,假如不照章行事,紅紙捻兒裏加上胡椒辣椒粉,燒得新郎流眼淚,新娘猛打噴嚏,還申言要一夜鬧到天光。
蛆蟲力大,拗不過一窩螞蟻,那夥興高采烈的年輕漢子把三行頭兒的氣焰壓下去,就鬨鬨的大鬧起洞房來。燃著了的紅紙捻兒迸射出喜洋洋的亮光,在新娘的眼前晃動著,喜話也是粗俗不文,沾葷帶黃的那一些,使擠在新房裏的姑娘都羞紅了臉。
「貴財如今有病,還不都是月豔在照應他,姐夫續弦娶小姨的,世上也多得很,改改名份,更親熱一層就是了!」梁老頭兒說:「強如日後貴財再娶旁的人,那可就算斷了這門親。」
月嬌正跟妹妹月豔在另一邊的椅子上並肩坐著,談她們的體己話,聽了貴財的叫喚,便應說:「不用急,菜飯都是現成的,你陪爹媽多聊一陣子罷,待會hetubook•com•com兒,我自會去張羅的。」
「貴財真是前生修來的豔福,娶著月嬌這個美人胎子,簡直上得畫兒!」
(全書完)
貴財的宅子裏,兩個人也為過節忙碌著,丈人、丈母和小姨,說妥了要在過節當天趕來聚會幾天,節前頭幾天,貴財就裏裏外外的打掃宅院,月嬌自己裹著粽子,按照端節的習俗,貴財去橋頭湯一劑的藥舖,買了白芷、蒼朮、除蟲菊和乾艾粉,混碾成一大包,在房陰屋角遍撒著,藉以驅除五毒,堂屋的碎瓷瓶裏,也供上了盛開得像金輪似的蜀葵花,紅得像燄火似的石榴花枝。
「貴財,你快去找雞毛,試試她還有鼻息沒有?」
有了月嬌這樣慣會服伺人的女人,貴財真的覺得自己有病了,賭鬼王二手裏捏著的那支金簪,黃澄澄的形象又在他眼裏跳動。
鴛鴦在枕間的綠波上成雙成對的浮游著,一縷從她髮茨間散出的幽香使他更加亢奮沉迷,他明知月嬌說的是實在話,卻不能聽從她的勸告,他攬著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帳鉤間的紗帳,迅速的使她上半身在鴛鴦枕面間陷落,搖曳的帳紗是一片輕輕軟軟的祥雲,枕面的鴛鴦在天河裏浮游著,她散開的黑髮是河上的水藻,搖出一道道小小的波浪,蓋住了他所羨慕的枕上的鴛鴦。
沒見著月嬌之前,貴財兜著一心的鬱火,一見著月嬌的面,連他自己也變得猶疑起來;一盞柔黯的燈,一圈圓光映出兩個人的影子,根本不像發生過什麼事端。月嬌的黑眼,坦直的凝視著他,聲音也是那樣的甜蜜,使他不敢相信她曾背著自己跟賭鬼王二那種無賴往來,這……這該怎麼說呢?
「骰子有鬼,拖你後腿!」旁人就喊說:「只怕是麻十配四六,蹩得你直是哭罷?」
「這套衣裳,還是我在馬家酒舖剛換上的,才走半條街,又都溼了。」貴財說:「路上穿的那套,在我包袱裏,真像打水裏撈起來一樣。」
「這個是你,這個是我,牽著手在一道,朝後你出門,見她就像見我一樣,一賣完布便早早的回來。」
同時,他聽見彷彷彿彿的那麼一種喊聲:
人這玩意兒著實賤得很,一叫雨淋濕衣裳,半路上就歇不下來,走在雨裏不覺得,越是歇著身上越冷。光是有頂兒的茅亭不擋風,貴財歇不上一會兒,渾身便冷得直打哆嗦。……誰說過:「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這句老話來著?貴財不由不想起家裏的高床暖舖來,老古人說過,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恩情似海深,她月嬌要是記得這兩句話,就該想著丈夫出門販賣布疋的辛苦,要是再那個什麼,未免不講良心了。
「不要講這些,」她微微鎖鎖眉尖說:「事情去得老遠了,幹嘛老記在心裏?」
「貴財只是身子太單薄,禁不得太多風霜。」做丈母的說:「寒天臘月出門,夠辛苦了,鬧咳鬧喘,瞧著令人耽心,真能把布莊復業,那就好得多了。」
他從來就沒信任過她,那支簪子仍然是個謎,他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去揭發的謎,使他又起了兇心。貴財單獨在靜夜裏盤算過很多回,強烈的妒意使他容不得一個已經不潔的婦人,他根據片面的疑心,作成那種認定,而那種認定,像果核似的長在他心裏,至死也挖不脫了。
「嗨,說來這意外的事,全怪在我身上。」梁老頭兒說:「我要不是有著貪吃活燒鯉魚的毛病,月嬌怎會栽進缸去溺死!」
堂上兩支兒臂粗的紅燭高燒著,觀禮的親朋戚友擠滿了一屋子,幾個年輕漢子簇擁著新郎貴財出來,等著行交拜天地的大禮。粗沉的大嗓門兒又那樣的吼著,把新郎和新娘吼到紅毯上,像一對牽線的木偶人兒,徐徐跪拜著,紅燭的光,血似的潑在他們的頭上。
……家醜並沒外揚過,但女人是整腦瓜子,一旦變了心,九條牛也扯她不轉的,他在那種年歲,就隱約意識到了;同樣是那條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的嗓子,常在他似睡非睡、欲醒未醒的時辰,和什麼人在竊竊私語著,屋裏總不燃燈,濃稠稠的黑暗膠似的黏在人的眼皮上,而心裏明白,總歸那不是爹——可憐的、蝦米似的布販。
一路上月嬌撒著嬌,長呀短的唸著,說她驚是怎樣驚,怕是怎樣怕,等是怎樣等,好像巴望他這一輩子再也不要出門。他跟她回到宅子裏,心像乾了的霉苔一樣,他想過,像他這種樣的人,原不該娶親的,尤其不該娶著月嬌這種容貌出眾的女人,使他深受折磨,要不然,怎會多出那兩口棺材?賭鬼王二不用談了,大寡婦憑空挨了那一斧頭,委實冤枉。……說來全是月嬌害的,女人是禍水,老古人的話總錯不了。
能說不答允這門親事嗎?沒有梁師傅這多年的辛苦,陳宏記布莊這塊招牌,只怕早就朽了,爛了!前年梁師傅扶著枴杖辭離了店舖,多年賬目交代得清清楚楚,臨走提起他女兒許婚的事來,自己根本沒有猶疑的餘地,雖說自己無因無由的懷疑著世上所有的女人。拿隔鄰的大寡婦來說罷,當初跟樵夫王大那樣山盟海誓,王大失蹤不久,她就跟小叔過起不明不白的日子來了,流言並非全是無風起浪,隔著後園子那道圍牆,他聽過那些汙穢的嘻笑的言語。
貴財搖搖頭,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一陣,又變得陰鬱起來。月嬌在一邊悉悉索索的脫著她的繡服,露出一身粉紅色軟緞衣裳來,柔軟的衣裳襯映出她渾身嬌柔的肢節,別有一種迷人的風韻。貴財摘去他頭上的禮帽,動手解著長袍的扣子,他脫去長袍的當口,月嬌已經摺妥繡服,走上踏板,一聲不響的理著紅綾和湖水綠的被子,她那柔軟香甜的情態,使他像融在溫水裏的糖,逐漸逐漸的化解了,沉澱在她溫柔的笑容裏。
經人這麼一嚷嚷,有些好事的便去後屋找賭鬼王二,打開柴門,就看見王二頭枕著手肘,酒醉似的伏在白木方桌上,旁邊放著一隻空酒壺和一隻尚留有殘酒的酒杯,桌腳邊橫著一把染著血跡的砍柴斧頭。
「那邊生著烘衣的炭火,」小夥計指著更裏面的客堂說:「一連來了兩批半路遭雨的客人,全凍得嘴唇發紫,抖抖索索像患了瘧疾。你包袱裏可有乾衣裳?有,就先換上再說,我這就去替您燙酒去。」
這已經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具屍革,連眼睛也透著虛弱的黯淡,喘息時,鼻翅開闔著,使耳門附近的顏面,也一陣一陣的興起神經質的痙攣,就因這種不隨意的皮層下突興的抽動,使他看上去總像笑著的樣子。
「我不要吃什麼,」他低垂著眼皮說:「妳到外間去歇著去罷,不用為我操勞了。」
新郎真的暈過去了,他的身體軟軟的從床沿滑到榻板上,禮帽落在新娘的腳邊,他的臉孔是透明透亮的黃蠟色,後腦枕在床沿上,額角和鼻凹間沁出一些凝成微粒的虛汗,鼻翅開闔著,氣息短促而微弱,他的顏面又興起一陣不隨意的痙攣,使五官歪扭成極端怪異的形狀,看上去格外的怕人。
「這宅子,開春該粉刷粉刷了!」做丈人的跟貴財說:「我總覺得房子太古老,有些陰氣,生邪惹魅的。」
夜暗撒下巨網,網著洞房窗口的那對紅燭,閂上房門,偌大的洞房裏,只有貴財和月嬌這一對新人了。
等月豔的叫聲驚動旁人,貴財已經完了,一道血流像是拖散的紅絨,從他的枕角直掛到床踏板上,一直到他斷氣為止,兇手的罪名並沒落在他的頭上。
「好了,月嬌,」貴財說:「也甭這樣催促,等出了三月門,我自會收拾著,下鄉去賣布的。」
「嘿嘿嘿,」王二縮著脖子,斜睨了新娘一眼,嚥著口涎說:「我要有這份豔福就好了!新娘的臉皮兒嫩得能掐出水來,一隻甜瓜,讓貴財吃了獨食。吃獨食不要緊,可惜他是『眼大肚皮小,光看吃不了』的!我敢打賭,他日後會有麻煩。還不如像我這樣打光棍呢!」
她從枕下取出那串彩絨繩兒來,五彩絲絨理得齊齊的,分成五股兒,編成柔密的絨縧,一端打著六角形的花結,結下垂著一個吉祥如意囊和兩個小布人,她笑指著那兩個小小的布人兒說:
「新人跨馬鞍,黃金堆成山!」
「妖孽作祟!」全鎮上的人都是這樣認定的說。
「朝後只怕他不敢出門販布了!」一個打趣的說:「老婆太俏,放得下心嗎?」
這使得布商貴財的婚禮,始終在一種曖昧的陰影中進行著,每個來赴喜宴的賓客以及等著鬧房的小夥子,彼此都會用眼神傳遞著什麼,只差明白的道出來罷了!……會不會再有什麼怪異的事故,在這座宅子裏發生呢?好些人都這樣的擔心著。
一切都是那樣的暢快淋漓,第二天,他在離鎮四十里外的路上,身後的那場夢,淡得幾乎見不著影子了。這種看像是夢遊的毛病,實質上跟夢遊完全不同,貴財明知那不是夢,偏把它當成夢來看待,儘量促使自己遺忘。
「你能不能把心放寬些兒?」月豔說:「我姐姐她若不死,你不會憂急得發了這場病,不是嗎?」
「這種倒霉的天氣。」
被大喉嚨奚落過的賭鬼王二,坐席時灌了一壺酒,興頭被酒灌足了,又憋回來領著一幫年輕小夥子,大鬧起洞房來。
「王二爺!使不得,你要喜糕喜果兒,立即開箱取給你!鬧洞房請你鬧得斯文些兒。」
「光是收拾這些,也不成,」貴財說:「我總在想,哪天能把陳宏記布莊復業就好了。」
即使搖響潑浪鼓在賣著布,這念頭仍在他腦子裏流動著。他拿起竹尺在量布,彷彿量的不是布,是他自己一分一寸的計算。他拿起剪刀在剪布,彷彿剪的也不是布,而是月嬌的喉管,那嘶嘶的裂帛聲,帶給他一種報復性的得意的快|感,好像有血點從剪尖濺滴下來,一花眼間,白雪上會顯出許多奪目的鮮紅。
「也許是我們有緣份。」月嬌說:「我會幫你理這個家的。」
新年前夕起風訊,貴財回到宅子裏歇著沒再出門,紛亂得像千萬縷游絲的思緒,仍在他心裏不斷的朝外抽引。堂屋裏生著紅紅的木炭火,二道院子裏積有一尺多厚的雪,風在簷間旋動,一串長長短短的冰鈴便發出尖銳的潑嘯聲,天色灰塗塗的像塊蓋板,低低壓在屋脊頂上,一屋子都是那種死沉沉的黯光。
「王二,王二。」有人叫他不應,以為他喝醉了酒,伸手去扳動他的肩胛,覺得又冷又硬!賭鬼王二把臉偏露出來,滿臉青紫色,嘴角和鼻孔都還在朝外溢血,那人鬆開手,倒噓一口冷氣說:「整砸了!——像當年陳宏記布莊鬧出的事故一樣,差就差在沒死在一堆罷了!」
新娘月嬌約莫已經睡熟了,她側著臉,發出均勻的呼吸,而做新郎的貴財,卻大睜兩眼一直到紅燭燒完,曙色入窗,初夜就這樣的過去了;由於那種說不出口的毛病,新娘仍然是黃花一朵。
「月嬌,」他說:「天不早了!妳該下廚做飯了。」
「月嬌雖已死了,貴財仍然是我們的女婿,親情濃厚,他病倒下來,理當由我們照應他,假如短期內,他的病能痊癒,那自然更好,要是一直拖下去,不消說,我們只好留在鎮上長期看顧。」
先把新娘小腳拖出來揸上一揸。
他一掉臉,這才發覺他站在中醫湯一劑的門口,說話的正是湯一劑本人,手端水煙袋,翹著黃了梢的山羊鬍子,也在那兒望呆呢。
不過,陳宏記布莊的那幢宅子,從此就荒頹了,任它在傳說之中老去,遍生著野草。
她疑疑遲遲的,衝著她自己的影子微笑,那嬌媚的水面上的人臉,也用同樣的微笑來回報她,水面上飄漾著的是一個很美的圖景,夢的圖景,她簡直有些不忍用手觸碎它。
「月嬌,月嬌!」
兩人各自擁著被,平平靜靜躺臥下來,鴛是鴛,鴦是鴦的凝視著帳頂,都很困倦,但卻都沒有睡意。新郎貴財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憤懣,憤懣自己的無能!夫妻在一起,不是三天兩日的事,這以後,日子還長著呢!萬一被新娘覺察出來,難保她不?……總之,在自怨自責中,更有一份不吉的預感,無形迫壓著他。
「變化來了,誰也料不到的。」湯一劑說。
官裏來人查驗過,斷定陳善宏是被人在食物裏下毒毒斃的,毒發時那一剎,他持刀砍殺那下毒的婦人。唯一目擊的人就是貴財,那當時才十歲的孩子是從血泊裏爬出來的。從那時起,他因驚恐過度,整整呆了一年多,清醒後,便有了顏面神經不隨意抽搐的毛病,人也有了連太陽也照不亮的一股陰鬱,一直到他長大。
貴財抬起頭,一院子的太陽像流溢著的蛋黃,天藍得能滴下汁兒來,連一絲雲翅全沒有,他離家七八天,這兒有小姨月豔伴著她,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一失去了懷疑,他便立刻懊恨自己,為什麼要做那許多白日夢,把人折磨得發狂呢?
「也只有你窮得討不起老婆,」大喉嚨說:「瞧著旁人娶親眼紅,張嘴就是一股醋腥味。」他壓低嗓子,湊著賭鬼王二的耳門說:「其實也用不著,回去找你老嫂子去罷,——她荒著也是荒著,何必要在嘴頭上白佔貴財的便宜?」他說著,朝站立堂客群裏的大寡婦呶呶嘴。
計算月嬌,不像計算賭鬼王二那樣容易,兩人總是夫妻,總有過一段甜甜蜜蜜的枕上恩情,他嫌惡她,卻又貪戀她,她的溫存熱切,常使他陷進一種無能為力的魘境,連火氣都發不出,甭說認真的動手了。
月嬌只好耐心的等著,偏巧剛出三月就接上了綿綿的黃梅雨,一落就不開天,好像天老也懂得貴財的心意,存心幫襯他好藉故留在宅子裏。
回家去罷,貴財,只要有憑有據的捉著一回就好,難道就這麼閉上兩眼,等著日後喝毒藥嚒?女人十個有八個都像狐狸變的,皺皺眉一個心思,眨眨眼一個主意,總把男人哄得昏天黑地的打轉,等到清醒過來,綠帽子只怕已經戴霉了,世上既能生出潘金蓮,為什麼就不能生出她梁月嬌?
貴財的臉色忽然凝重下來,額間又起了那種怪異的不隨意的痙攣,過了半晌才吐話說:「甭瞧我瘦弱,若真有那種風聲,我一樣會殺了他,妳也討不著便宜。」
「我……我沒有睡。」他掩飾的說:「只是有些乏得慌罷了。」
幸好在這時候,小炭爐上的湯藥滾沸了,月豔才掀起布簾兒走出去。……真的不行了!貴財心裏響著這麼一種聲音,對於小姨月豔所說的話,他無法答出什麼來,他永也不願透露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是怎樣在一種盲目的瘋狂的疑妒中謀害了月嬌的。他很恐懼這事一旦被人發覺後,他要擔當的罪名;但他又覺得,像這樣延宕著活下去,也真夠痛苦的。
「爹他喜歡用活燒鯉魚下酒,」貴財說:「我去買佐料去,等歇妳先到荷花缸,現撈兩尾魚,打理乾淨了,臨時做,趁熱端,免得冷了腥氣。」
這一回,血案不是發生在被一般人認定的陳宏記布莊的凶宅裏,而是落在布莊緊鄰、死去的樵夫王大的屋裏,王大的遣孀大寡婦,在她自己的臥房裏被人砍殺了。大寡婦的屍體,半裸著橫躺在那張紅漆已經剝落的古舊木床上,她的髮髻被人抓散,仰臉朝天,後腦倒枕在床沿上,一蓬黑霧似的長髮,有一半被血塊黏住,變成膠結的髮餅,那房間只有一扇小窗,黝黯得很,一塊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她白羊般的裸胸上。
月嬌一直沒提那支簪子的事情,自然她心裏有數,決不會無意遺失的,正因為她心是虛的,才會格外溫存,格外熱切的對待自己的罷?這種陰毒的女人!
「諸位送房老爺別見怪,」大喉嚨作揖說:「我只是跟賭鬼王二開心逗趣來的,你們鬧房,我落得分糖,同沾些喜氣,哪會敢掃諸位的興頭?」
貴財望著她,一股微弱的火焰自他兩脅間搧動了,有些亢奮,也有些虛浮,但他不願意在她面前露出他的虛弱來,略略閉了閉眼說:
端陽節前,小兩口一直計議著出門賣布的事,店舖歇後,已經沒再養牲口,月嬌怕貴財揹不動那麼沉重的布捲,著他儘量選取花式新的布疋,少揹一些,又細針細線的替他縫妥一隻新的兜囊。過節那天,她做了荷葉蒸,櫻桃肉,配了一壺雄黃酒,說是慶節,也算替丈夫送行。門上插著蒲劍和艾葉,月嬌的鬢角上插一枝紅石榴花,把人眼照得亮亮的,他喝了幾盅雄黃酒,午間一時睏頓起來,便牽起月嬌的手,拖她進房去。
「嗨,這是怎麼弄的?!……好好的人,怎會撈魚倒栽進缸裏去的?」聽那口音,好像在抱怨著誰似的。淚水噎著她喉管,吐出話來,也帶一股苦鹹味兒。
這疑惑在第二天就被貴財參透了,雨停後,他在後院牆缺那兒,發現幾隻男人的腳印,那些腳印一定是賭鬼王二在雨後留下的,雨勢那樣猛,雨前的腳印不會仍那麼明顯的留在地上,那就是說:賭鬼王二在半夜雨停後翻牆進宅,到後院裏來過。由此可見自己的疑心沒有錯,只不過商量著對付自己的時機還沒有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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