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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王賢搖搖頭，問道：「為何敲鐘？」

不是親眼所見，後世人很難想象這種幾千人會餐，熱鬧卻不喧鬧的場面。這是怎樣一種敦睦熙熙、和哉適哉的場景啊？簡直蕩滌心靈，如沐春風……

王賢點點頭，便見鼓聲中全場肅穆，老族長中坐，一名青衿弟子立於堂前，朗聲誦念鄭氏家規：

王賢不禁好奇問道：「能為天子配聯的想必也是重臣名儒吧？」

「小心無大錯。」鄭老爺子心下稍安，卻正色道：「事關大師的安危，事關我鄭家上萬老小的性命，容不得一絲疏忽。」

在我華夏，宗族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吃過早飯，王賢謝絕了鄭家父子的挽留，要回縣裡去了。

「當年太祖皇帝，還不是靠明教發家？」鄭沿小聲道。

「寢膳還好，只是有些煩悶。」提起那位大師，鄭沿肅容道：「孩兒上次去請安，說想出去走走。」

「沒有，七哥只是在信里一提，」鄭沿輕聲道：「我回信告訴他父親的意思就是了。」

聽得王賢目瞪口呆，這種風格為何如此熟悉？待老爺子自豪地介紹說，當初太祖皇帝制定大明規章時，便是以鄭氏家規為藍本，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太祖皇帝那種連拉屎放屁都要管的龜毛大法的源頭在這裏啊！

接下來，王賢便看到終生難忘的一幕……悠揚的鐘聲中，鄭氏一族的男女從晨曦中走來，每個人都衣著整潔、意態肅穆，雖有數千之眾、卻多和_圖_書而不雜、忙而不亂、進退有序。院里院外，男女左右分立、各安其位，除了沙沙的腳步聲，竟連咳嗽聲都聽不到。

「卑幼不得抵抗尊長。受長上苛責，不論是非，但當俯首默受，毋得分理。見兄長，坐必起，行必以序。子侄雖年至六十者，亦不許與伯叔連坐。」

鄭沿垂手立在一旁，一臉輕鬆釋然道：「太嫩了。」

「人家盛衰，皆系乎積善與積惡而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天理昭然……」

當夜，王賢宿在鄭家，翌日天蒙蒙亮，便聽到外面有鐘聲敲響，連綿不絕。他起床出去觀看，便見鄭家人已是紛紛起床，鄭沿迎上來，歉意道：「吵醒大人了。」

「這是我鄭氏的祖訓，每天卯時敲會善鍾二十四下，全族聞聲起床。續敲四下，同時梳洗；再敲八下，男女列隊，到宗祠的師儉廳前聽族長訓話。」鄭沿介紹道。

王賢亦如痴如醉，陶然其中，他終於明白我華夏百姓真正的信仰，不是佛、不是道、不是儒，而是宗族。

他卻不知道，這副楹聯，乃被夷十族的方孝孺所題……鄭家敢掛著，就已經是莫大的勇氣了，又豈敢明說？

師儉堂前種著幾株蒼勁盤曲的柏樹，旁有水池，一大二小，成『品』字狀。古柏水池，寓品行高潔，宗脈長青。

「聽說明教最近勢頭很猛，」鄭沿輕聲道：「其實和他們聯手，也是個辦法。」和*圖*書

望著一行人離去的背影，鄭家老爺子立在『江南第一家』的牌坊下，他依然拄著龍頭拐，卻腰桿挺直，再無老態龍鍾之相。

「說難也不難，有序則不亂，不亂則安。」鄭老爺子緩緩道：「我鄭氏數百年同居共食，沒有序肯定是要亂的。為此我鄭氏專設了有序堂，制定了一百六十八條家規，日日耳提面命，世代相傳下來，自然也就井然有序了。」

「歪理……」鄭老爺子微微搖頭，問道：「他一行人昨晚如何？」

「可是省里來信說，這個王賢原是要任錢塘典史的。」鄭老爺子卻滿含憂慮道：「卻被蹇義親自改成了浦江典史，蹇某人任吏部尚書十年，向以持重無私自詡，怎麼會為了他破例呢？」

「父親說得是。」鄭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哥哥險些誤了大事。

「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鄭沿看著西風捲動鎮口大柏樹的樹冠，低聲道。

「是，孩兒回頭就向大師稟明。」鄭沿點點頭，鬱悶地小聲道：「不知道七哥他們有何進展，如今這般真是憋氣，連個小小的典史上門，都能讓我們風聲鶴唳。」

「唉……」鄭老爺子輕撫著朱漆斑駁的牌坊柱，半晌方低聲問道：「大師最近起居如何？」

「那不一樣，太祖出身布衣，無拘無束，一切以壯大實力為要。」鄭老爺低聲道：「但大師是我大明的正統皇帝，天下百姓臣民心中之共主，一旦逢到機遇，和_圖_書振臂一呼，便可天下歸心，萬民響應，山河變色！所以保全聖體、等待機會才是最重要的！」頓一下，嘆道：「若是跟明教妖人攪在一起，還有何正統可言？」

「怎麼？」知子莫若父，鄭老爺目光如劍地盯著向兒子道：「你有什麼瞞著我的？」

「不過是自詡而已。姓蹇的要是真忠義，就不會附逆燕賊了。」鄭沿冷聲道：「指不定有人行賄，想當錢塘典史，才把王賢擠到浦江來。」

「凡為子弟，必孝其親；為妻者，必敬其夫；為兄者，必愛其弟；為弟者，必恭其兄……」

飯菜自然豐盛，但王賢滿心都是朝聖般的激動，對鄭老爺子道：「我知道鄭家家規是『食不言、寢不語』，但有幾個問題憋在胸里，不問出來，實在食不甘味。」

王賢是體驗過宗族生活的，他王氏一族便算是很講究的了，卻也遠沒這般規矩……不禁饒有興趣道：「外人可以參加么？」

待各就各位，堂前響起鼓聲，鄭沿悄悄告訴王賢，這是敲『聽訓鼓』，敲響聽訓鼓，即表示族長開始訓話，不過老族長上了年紀，如非必要，都是令子弟中出類拔萃者代為誦念家規。

隨著那弟子抑揚頓挫的音韻，鄭老爺子便跟著搖頭朗誦，族中數千男女亦齊聲朗誦，聲音琅琅，穿透天際，將天空和人的心靈，洗滌得一塵不染。待到朗誦完畢，靜思己過片刻，族人便入左右兩個偌大的飯廳食飯。左為『同心堂』，是和圖書男人會膳處，右為『安貞堂』乃婦女會膳處，都齊刷刷排著一排排長條桌，桌上的飲食皆是族人們勞作所得，雖不豐富，卻吃得安心。

「都老老實實睡覺，沒有任何動靜。」鄭沿不禁笑道：「父親是多慮了，還以為他會夜探鄭宅鎮呢。」

「談何容易。」鄭老爺子面現憂慮道：「我大明的忠義之臣，已被燕賊幾乎斬盡殺絕，縱有心懷先君、願意生死相隨者，亦不成氣候。時機不成熟，強行起事不過讓忠臣白白流血……」

然後老爺子如數家珍的為王賢舉例，除了長幼有序、尊卑有序、男女有序這樣的倫常之序外，鄭家甚至規定了起床時間、三餐時間、至於衣服、鞋帽按季節準時發放，什麼時候穿什麼質料的衣服，女子幾歲戴什麼樣的首飾，都有規定……又如弟子教養上，年滿五歲就要學習禮儀，八歲讀書至二十歲，學習上進者繼續讀書，無望者在家學習理財。不準賭博，成年之前不準飲酒，三十里路之內必須步行，不得看不正當的書……

「哦。」王賢心說，可能是宋濂所書，太史公尚未平反，所以不好提及。

「請。」王賢稍事盥洗，便跟著鄭沿先一步到了鄭氏宗祠。宗祠是鄭宅鎮的核心建築，規模可謂浩大。內分五進，第一進便是師儉廳，正中懸挂著太祖御筆的『孝義家』匾額，兩旁柱子楹聯『史官不用春秋筆，天子親書孝義家』，左右牆上，還各有一個八尺高的大字『忠和-圖-書』、『義』！氣勢雄偉，正氣浩然！

「請大師再等幾天。」鄭老爺子緩緩道：「過去這陣子，確定是虛驚一場后，定安排大師出去散心。」

「呵呵……」鄭沿那張忠厚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道：「年代太久，不記得了。」

王賢被請到後院的小食堂吃飯，這裡是給孕婦和產後婦女準備的，偶爾也用來招待貴客。

「這幾千口人，如何能做到井井有條？」王賢問道，這是六百年後也很難辦到的，除非富士康……

鄭老爺子捻須笑道：「大人只管問。」

「嗯。」鄭老爺子點點頭，長嘆一聲道：「其實，我何嘗不是有私心？大師安好，我鄭氏一門便可安好。為父常常想，若能一直這樣下去，其實也是不錯……」

「外人不可以參加，」鄭沿笑道：「但二老爺不算外人。」說著伸手道：「請。」

「是。」鄭沿忙恭聲應下。

「對祖宗朔望必參，四時祭祀；幼者必後於長者，言語亦必有倫……」

如此細緻入微的規矩，在一個宗族內部還有推行的可能，但放在一個國家，就純屬一廂情願了。所以鄭家的輝煌令人崇敬，所以太祖的規定大都成了擺設……

鄭老爺子將他送到鎮口，見王賢對那些牌坊很感興趣，便自豪地為他講解起，一道道牌坊背後的故事。聽得王賢一臉感佩莫名，帶著滿心的崇敬，暈乎乎回縣裡去了。

「愚蠢！」鄭老爺斷然道：「大師乃是天下正統，豈能與那些邪教妖人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