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羡鴛鴦
等閑芳草斜陽，離人過客暗凄涼，偷羡鴛鴦。
傷心脈脈難訴，風剪寸寸柔腸，神仙人鬼兩茫茫，情短恨長。
一、老謀
內侍王恭幽靈一般閃進來，悄無聲息。他一直站在門口，卻彷彿沒有聽見殿內爭執一般，眼角都不瞥一眼賽斯藏。
賽斯藏臉色毫無變化，靜靜地等著下文。
一個守衛等馬車過去了才低聲問同僚：「二哥，你知不知道車裡是什麼人，居然要王公公親自接送？」
皇帝忽顏的貼身內侍王恭坐著馬車，從皇宮西北角的偏僻小門進入，默默地穿過夾道，向內宮駛去。最近這幾個月，王恭經常坐著馬車從這裏進出皇宮，守衛西北角門的侍衛已經習慣了。
賽斯藏點點頭，「陛下如此豁達，那臣就直說了。臣練習的真氣暴烈，雖然是補充陽氣的上佳之選，卻對內臟損傷不小，所以每次精氣消退後，陛下才會覺得周身如同火焚。似這般渡氣，臣能保陛下十年內精氣不衰竭，但您的內腑臟器卻承受不住十年的煎烤。」他猶豫一下，道，「陛下恕罪，臣不能為您延續十年壽命，只能儘力拖延……一年之內尚可無妨。」
賽斯藏臉色不變，將頭磕在地上，沉聲道：「臣有負陛下所託，甘願領罪。」
賽斯藏臉色微變，站起身，垂頭不語。
「是！」賽斯藏喜道，「臣代振業王謝過陛下！振業王一定能體會陛下的眷愛之情。有陛下hｔｔps://m•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oｍ.ｃｏｍ相助，要取得大苑必然不是難事。」
忽顏正倚靠在窗邊，眯著眼睛看書，微微皺著眉頭，氣色居然十分好，一點也不像是個行將就木之人。只有仔細看，才能發現他臉色有點紅得過頭了。聽到身後聲響，他轉過身來道：「賽師傅，又要辛苦你了。」
「怎麼會？」忽顏笑道，「原本人人都在盤算等朕死了他們要做什麼，我要是不死，他們想來想去就是不能做，可有多難受。」突然他語氣一轉，盯著賽斯藏道，「這些人不如學學你家振業王，本來要等我死了才能做的事，他現在就做了，多麼痛快。」
忽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突然微笑，「人人都知道我快死了，可我偏偏等來等去都不死，他們不知道我有你這個底牌在手，肯定有人在心裏罵我怎麼還不死。我常常想，若我告訴他們我還能再活個十年八年，這些人會是什麼表情？」
青衣人摘下帽子，正是振業王府的首席高手賽斯藏，他應了一聲「是」，來到忽顏身前。忽顏微笑著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賽斯藏也沒有推辭，坐在忽顏身邊的椅子上，將手掌貼在老人的腎腧穴上，將內力一點點緩緩輸進去。
「既然如此，是朕讓你去振業王府輔助阿蘇勒的，朕讓你盡心幫他，卻也說了他若有異動，你要回來告訴我。可是他私自發兵這麼大的事情，你卻始終不提。你跟了他不過三年，他給了你什麼恩惠？能讓他說的話在你心中，已經比朕說的話更有用？」
忽顏冷笑，「看來賽師傅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了，不知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呢？是不是也要等我死了以後？」
賽斯藏沉聲道：「我平難離速部遭遇北褐突襲，眼看就要滅族，多虧陛下率軍狩獵時施以援手，救下我的部族。區區一個幾百戶的小部落在陛下看來或許微不足道，卻儘是臣的親人，臣便是將性命獻給陛下，也難以報答。」
忽顏看著他笑道：「別緊張，我不是指望你能續我十年八年的壽命，我雖然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這種接續精氣的事乃是逆天而為，不可ｈttｐs://ｗww•hetｕbook.ｃｏｍ.ｃom能拖那麼長久的。」
賽斯藏平靜地道：「既然在這種情形下，王爺還是要出去，想必是非去不可了。」
賽斯藏眉頭緊皺，沒有回答。
先前那個侍衛咂咂嘴，「我當差兩年多，還沒見過皇上召見誰這麼多次的。」
另一個侍衛搖搖頭，「王公公拿著皇上的手諭，誰敢去盤查？我只見到車裡是個穿著青色衣服的男子，高高瘦瘦的，不過他用帽檐遮著臉，看不見容貌。」
另一個侍衛小聲道：「兩年多算什麼，我已經當差十年了，也沒見過。」
賽斯藏露出失望之色，道：「陛下既然相助，為什麼不儘力？父子同心，天下都在您的手中。」
「王恭——」
忽顏盯著他，半晌才道：「你覺得我會把全國的力量押上去，就為了幫兒子打贏一個女人？阿蘇勒對我可沒有知遇之恩。」
「傳旨，調集二十萬兵馬，從雲中出擊，配合鐵林軍作戰。」
「陛下……」賽斯藏抬頭望著忽顏，雙目驟然射出精光。皇上的態度竟然陡然轉變，要配合鐵林軍作戰，這對於他來說，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驚喜。
忽顏厲聲道：「所以你就如了他的心愿，在朕上次問你的時候，你說振業王去巡視西北了，他這出巡可走得夠遠啊！他為了wwｗ•ｈetuｂoｏk•ｃｏｍ.ｃｏｍ隱瞞行蹤，連孫闊海也沒有帶，而是讓孫闊海在西北做出帶著鐵林軍狩獵操練的架勢。他將烏野也留下來，做出他沒有走遠的樣子，確實讓人沒有想到他自己走了。可還是賽師傅你，如果沒有你幫著隱瞞，他也未必騙得過朕。」
忽顏打量他許久，才道：「今日說這話的若不是你，朕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忽顏冷哼一聲，「在這個當口，他就沒有想過他這一走，我要是死了，皇冠就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他人都不在，就算我想幫他也未必攔得住！」
腎腧是精氣之本，片刻之後，忽顏臉上那抹不正常的酡紅消失了，又恢復成連日來的蒼黃之色，看樣子比剛剛憔悴得多，不過他的呼吸反倒順暢起來。
靜默許久，賽斯藏仍然如同一隻鐵鑄的蟾蜍一般，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半晌，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扶在賽斯藏的肩膀上，忽顏的聲音也很輕，「賽師傅，朕認識你的時候，你只有二十八歲，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你一直沒做過一件違背我的事情。」
賽斯藏嘆道：「振業王待我至誠，如同親友。若說恩惠，便是士為知己者死吧……」他輕輕道，「臣一直覺得輔助振業王與輔助陛下是一樣的，王爺與陛下本是一體，臣說什麼都無妨。若你們父子有了分歧，要和圖書臣負了哪一個都不如要臣去死。」
賽斯藏這樣的武學宗師，竟被忽顏一個垂暮老人盯得眉頭一抖、氣息一亂。他垂下頭，再也不敢多言。
「陛下何出此言，諸位王爺都希望陛下長命百歲。」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忽顏淡淡地道，「我不會讓自己的軍隊損傷過大，所以只會在後方穩固的時候才進軍。與大苑對陣的時候，我最多嚇他們一嚇，不會真的去拚命。告訴振業王，如果面臨重大損傷，我立刻就會回去。即便一直平安，我也最多只給他六個月的時間，明年春夏草原肥美的時候，我的軍隊就會回家放牧休養，至於他是死是活、是成是敗，就看他自己了。」
忽顏躺回椅子上，道：「賽師傅，飛鷹傳信給阿蘇勒，告訴他，朕入雲中后，大軍會一路進逼，直到大苑人調來重兵抵抗為止。父子一場，他既然把這件事看得比皇位還要緊，我就助他一助吧。」
忽顏笑道：「一年的命也是撿來的。我今年已經七十三歲，在西瞻的先祖中，已經是少有的高壽了，難道還想活到八十三歲？豈不是要讓朕的好兒子、好兄弟急死嗎？」
西瞻聘原，宮門外。
馬車裡的人當然聽不見兩個侍衛的低語。這輛車一直駛到忽顏的寢宮外才停下來，王恭居然也不通報，領著那人直接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