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渡
這個時候，他正沉浸在那天晚上的回憶里。
一張紅木寫字檯袒露在陽光下，上面空空蕩蕩，哪怕是一支筆，一張紙都沒有。馬永貞坐在寫字檯后的龍頭椅上，那裡是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世界。
人，想要得到什麼？總要付出什麼？
在心急如焚的情況下，他越走越快，到達自己原來住的那個地方時，小東北和鐵頭已經被甩得老遠了，至於老鬼頭他們，更是影都見不到。
其實，自己之所以在上海混，之所以和他們那些人接近，之所以干這些危險的事情，是因為自己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馬兄弟，你沒有事吧？」
這樣的一個人，今天怎麼會不搭理跟他打招呼的自己呢？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當他看見氣喘吁吁的鐵頭跟著跑了出去之後，忙招呼幾個弟兄隨自己跟了出去。
他睜開眼，卻沒有發現許文強，當他轉過身，才發現許文強正背對著他蹲在一個人面前，那人躺在地上，一把手槍就放在他手旁，不過，他已經沒有機會再拿起它了，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當那天，他把槍口對準受傷的敵人，扣動扳機的時候，那種掌握別人生殺大權的感覺，帶給他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快|感，就像在牌九桌上，用一對天牌吃掉對手手裡的一對地牌時的感覺，他喜歡那樣的感覺，並且沉迷其中。
馬永貞正在門外問一個小青年的話，他看見了追上來的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隨後，他帶著那個小青年和鐵頭往貧民區那邊走去。老鬼頭看見他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忙向手下招了招手，跟了上去。
他一直是這樣理解的，也一直在這樣做，可是，雖然他有一身不俗的武功，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做的事情不僅不能幫助到人，更多的時候只能加深受害人的痛苦。
總有一天和-圖-書，他會青雲直上，在他一言一語之間，就能掌握許多人的生死。
「老鬼！」
老石因為窩藏逃犯馬永貞被打死，老石的老婆不甘受馬永貞的侮辱上吊自殺。這樣的文字，不久將在古探長的報告中放在局長的辦公桌上。
因為和那個人還不是很熟，所以，即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依然非常小心地這樣回答。那個年輕人聽了他的回答之後，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就再也沒說話了。
現在，馬永貞還在警察的通緝布告上，就這樣，大白天跑出去，他怕他有危險，雖然，對這個幫主的安危，他其實並不怎麼在意，但，他害怕這位幫主的大哥，那可是個不能招惹的主，要是馬永貞出了事，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斧頭幫長老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小院里仍然有不少人，不過，院子中間卻比較空，那裡，用桌椅搭著兩張簡易的木台，上面躺著兩個人，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蓋著白布。有風吹來，掀起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一雙穿著舊布鞋的腳。站在旁邊的一個身著灰色長衫的中年人，忙伸出手把白布重新搭上。然後，他抬起頭，看見了緩緩向他走來的馬永貞。
一個人無法對抗整個世界！
老鬼頭有些詫異，平時，這個幫主還是挺不錯的，不喜歡擺架子，不僅不讓他們叫他幫主，就連大哥也不讓他們叫，說是不習慣，弄得兄弟們只好叫他小馬哥。
「孩子！這把刀就交給你了，要記得我們馬家的家訓，義！什麼時候，不管在哪裡，你都要牢記這一個義字啊！」
他不想看見白布遮蓋下的那張臉，死人的臉，這些天，他已經看得夠多了，他不想再看，不想看見死氣在親近的人臉上盤旋。
戴春風相信，這一天不會很遠！
馬永貞的聲音很嘶啞，就像不是從他嘴ｈｅtｕｂook.com•ｃoｍ裏發出的一般。
許大哥說得對，他決定跟隨他走上這條路。雖然，他並沒有完全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但他知道大哥是對的，因為他相信他！
那天，他們不僅截獲了許多槍支和彈藥，還收穫了滿滿一皮箱大洋，作為獎勵，他得到了一百大洋，現在，他也算是個小富人了，這兩天，自己那個尖酸刻薄的表弟媳也不敢再拿臉色給他看了。
對！只是相信而已！就這麼簡單！
天氣很好，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下午的陽光穿過半開的紫色窗帘布照了進來，灰塵在光線中小蟲一般上下飛舞。
隨後，他轉過身，低著頭，從人群讓開的過道走了出去，一滴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無聲地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面，瞬間，乾涸。
當上這個斧頭幫幫主也有好幾天了，他發現自己是越來越不喜歡陽光了！不，不能這樣說，他仍然喜歡陽光，只是不喜歡站在陽光下，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陰暗的角落瞧著那道溫煦的光，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很重，也很急促，他知道是鐵頭。只有陪他一起進斧頭幫的窮兄弟才會這樣，不敲門就闖進來，而鐵頭的腳步聲他太熟悉了。
「馬兄弟，你來了！」
馬永貞聞言停下腳步，半晌，轉過身，笑了笑，那笑在他臉上展開，一片慘然，比哭還難看。
義是什麼？是待人以誠，對抗強權，保護弱小！
「只要有口飽飯吃就是了！」
原來，許文強槍口對準的目標是他身後的人，那人一直貼在尾舵后，他剛才搜查得太馬虎了，沒有注意到。這樣看來，是許文強救了他一命。
「給我查清楚閘北區的一個姓古的探長，我需要他的所有資料，行蹤！」
「我也不清楚，是隔壁的小東北跑來告訴我的，他還在ｈｔtｐs://ｍ.ｈetubｏok.ｃｏm•ｃom茶館外面。」
「不要慌，什麼事，慢點說。」
馬永貞認識路，在那裡，他已經生活好多年了，怎麼會不認識路，剛才，他只是簡單地問了小東北幾句話，不過，小東北也不是很清楚這件事情，他是何先生叫他來傳信的。
老石的老婆當然不從，最後，古探長只好霸王硬上弓，就當他在房間里獸|性大發之時，老石買菜回來了，正好撞上。
除了這個小插曲外，他對那天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
只是，為什麼他不再快樂了呢？那些單純熱血的時光，彷彿流逝的河水一般不再回來。
記得以往的自己喜歡笑，喜歡和朋友們大聲談笑，而現在的自己，不僅很少笑了，就連話也越來越少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是當上了斧頭幫幫主之後嗎？不！不是這個時候，應該是在小四死了之後才變成這樣的吧！
事情很簡單，閘北分局的古探長為了把馬永貞緝拿歸案，特地屈尊來到這個爛地方找線索，他和兩個跟班來到馬永貞曾經住過的小院調查，遇見了黃包車夫老石的老婆。老石這個人，一輩子都沒有什麼讓人家羡慕的好事，除了他老婆，他老婆雖然來自蘇北農村，卻長得非常漂亮，在附近一帶也算有些名聲。
老鬼頭看見急匆匆從樓梯下走下來的馬永貞，忙起身點頭問好。馬永貞就像沒有看見他一樣，自顧朝門外走去。
義！
這就是錢的好處啊！
說罷，馬永貞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往門外走去。
「何先生，他們的後事就麻煩你了，等一會，我會讓鐵頭拿一些錢來！」
「小馬哥，出去？」
他相信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馬爺！什麼事，請吩咐！」
鐵頭一頭的汗水，他兩步就竄到了寫字檯前，雙手撐著桌子，大聲地說道。
小北門的一間閣樓和-圖-書，陽光透過大開的窗灑進來，鋪在躺在床上沉思的戴春風身上。
這也是一種改變，如果是以往的馬永貞聽見這個消息，肯定會二話不說，就衝出去，而現在的他，卻知道要先問清楚事情的始末。
老鬼頭再次低下頭，良久，方才抬起，視線中，馬永貞在破舊的街巷中漸漸遠去的背影，在陽光的映照下，拉著長長的影子。
馬永貞的心咯噔一下，隨即下沉，老石和他住在一個院子里，他的第一份工就是老石給他介紹的，在他心中，老石跟自己的親大哥差不多。
「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父親在一次和馬匪的搏鬥中身負重傷，臨死之前把家傳的斬馬刀交在了他手裡，他至今仍記得父親那染血的臉，雖然，他的面貌已經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了！
「老石一家都死了，他媳婦上弔了，他被警察打死了！」
馬永貞站了起來，目光從鐵頭的肩膀上掠過，落在對面牆上掛著的自己的斬馬刀上。
死了！他有些茫然，不禁閉上了眼，片刻后，方睜開。
所以，他不敢怠慢，有十來個兄弟跟著他從有閑茶館里追了出來。
馬永貞不在說話，從寫字檯后疾步走了出來，當先往外走去，鐵頭雖然緊走慢趕，仍然被他拉下老遠。
當許文強對準他扣動扳機的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誰知，很久以後，他都沒有感覺到痛苦，不僅沒有痛苦，身上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馬哥來了，快讓一讓！」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古探長沒有料到的是，他乾的那些事情都落在鄰居一個小孩的眼裡，這裏的孩子都沒有金錢上學，不過，他們仍然在念書，他們的老師就是何先生。當何先生來給他們上課時，他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何文田。當然，他只知道幹壞事的是警察，並不知道是哪個警察。不過，有人那個時
和*圖*書候在巷子口看見過古探長，所以，事情在何文田的講述中就變得非常明朗了。
嘈雜的聲響中，圍觀的人群讓了一條道出來，馬永貞木著一張臉，邁著沉重的步伐慢慢走了進去。
馬永貞點點頭，他走到那兩張木台前，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揭開白布看看，手伸在半空中卻停住，隨後，緩緩收回。
老鬼頭低下了頭，在此刻的馬永貞身上，他感覺到了一股強大的氣勢，就像火山即將爆發一般。
在那個破舊的小院外，早就圍了許多人，都是附近的窮人，他們都認識馬永貞。
「何先生，老石是怎麼死的？」
這是他的嫡親表弟，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張冠夫租的屋子，他表弟已經結了婚，平時，他睡覺是在他們夫婦床邊的地板上。
同樣，他仍然不是很清楚大哥所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但他能感覺到大哥說這些話時的心情，就和現在的他的心情差不多，他想，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只有掌握了權力，你才能分配利益！
「我！我沒有事，真的，沒有事！」
古探長是個色中餓鬼，而那個時候，附近的人都出去上工了，周遭非常冷清，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就起了壞心。
馬永貞抬頭望著晴朗的天空，微眯著眼瞧了會那看上去非常溫柔的冬日。
屋外，人們紛紛躲避，老鬼頭帶著那幫兄弟趕到了，雖然這些傢伙據說再也不會欺負窮人了，也不在貧民區收什麼保護費了。不過，以前被這些人欺負得狠了，看見他們前來，仍然下意識地閃開。
「小馬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
成熟總是需要代價的！
那天晚上，在卡車上，當他感謝許文強的救命之恩時，那個年輕人問他的話又重新在他耳邊響起。
何文田搖了搖頭，想要把某種沉痛的東西甩掉，結果，可能沒有做到，他神色沉痛地把事情大致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