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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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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百丈外幾千騎兵散開在兩山前方,幾千的人馬,鴉雀無聲,騎兵過後,關隘處緩慢出現五頂巨大的黑熊皮的輅蓋,輅蓋下是三十六人抬的一張巨榻。
霍時英這邊說著,一隻手背到身後搖了搖,從側翼城牆上扯下來的盧齊看見了,悄悄的後撤下了城牆,來到廣場上的一千士兵中間,不一會隊伍里一陣波動,排列站立的各隊士兵全部脫下身上的軍服,投入廣場中央,有士兵上來澆上桐油,片刻之後盧齊就領著這幫兵,悉悉索索的退出盧龍寨,撒丫子往嘉定關跑去了。
卯時一過,關隘處開始出現大批的軍隊,騎兵在前,後面是大量扛著雲梯手握彎刀,推著撞車的步兵。
霍時英玩笑著抬手向秦爺扣了一禮:「時英承蒙各位軍爺多年不棄,多謝了。」
三面城牆上五十台鋼弩發出「咔咔」的聲響,同時離弦而出巨大的嗡鳴聲貫徹耳膜,一丈多長的巨大箭支夾裹著勁風一箭能把人和馬一起釘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連著射穿幾個,有巨大的威懾力,羌人的攻擊在巨努下緩了一緩,盧龍寨伸出長勾掀翻了搭在牆垛上的雲梯。
當年霍時英十二歲守城門,一個門洞里兩隊兵,十二個人,沒人願意理她,因為誰都知道她是將軍的女兒,軍隊里忌諱有女人,可她出身高貴又不能明著欺負她,所以所有人就都孤立她,當時只有秦爺敢欺負她,秦爺當年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老兵油子一個,偷懶耍滑,喝酒打架,搶她的吃的騙她的軍餉,很壞很賤的一個人。
雨後的天空碧藍如洗,日光熾烈,快到正午時分,嘉定關空無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陣滾滾煙塵,一群爺們在大道上揮汗如雨的奔跑而來,遠遠的就聽見他們在嘶吼:「快給爺爺們開門,爺爺們是盧龍寨的守軍!」
兩人的眼神直達對方的眼底,最終霍時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行。」
馮崢在瞬間又扭轉了戰局從新掌控了主城牆。
霍時英端著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條斯理的接著道:「嗯,這個羌人的烏達部落出了一個人才,原來他們二十多個部落都是自己打自己,沒糧過冬了就入關來搶一通,去年烏達部那邊出了一個叫贛冬的首領,這傢伙用半年的時間在羌人各部落進行遊說,一個月前羌人的王庭忽然集結了大批人馬,七天前他們已經祭天開拔,往盧龍寨這邊來了。」
羌人那邊這時又從后軍中飛奔來一騎。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銅色的肌膚,相貌堂堂,就是臉色嚴肅陰沉,和馮崢有的一拼,來人駕馬來到陣前對霍時英喊話:「霍都尉,你若投誠就速速開城門迎我大軍入內,我王許諾你,大軍入城之時你就是我族的千戶,所有盧龍寨的官兵一律不殺繼續歸你帳下。」
霍時英說完回身推了推秦爺:「行了,你趕緊去吧,到你營里點一百人馬,衛放要是問,你別告訴他,讓他來找我。」
霍時英道:「昨日盧龍寨城內有嘉定關的督軍,我們唯有死戰,今日那狗官見你們的大軍就要攻上城頭,剛嚇跑了,我這才能帶軍投誠,你若不信我現在城頭的士兵就可以盡數撤去,只請你稟報你王,如接受我投誠,我立刻親自開城門,迎你大軍入關。」
霍時英半天沒說話,秦爺也轉過身和她並排站著,扭臉看見她一臉的凝重。
霍時英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與他錯身而過,天上響起一個炸雷,瞬間的功夫雨水猛然間呈爆發之勢,洶湧的砸落下來,拍在人身上噼啪作響,雨水中霍時英留給馮崢一個漠然而堅挺的背影,高牆外的羌人爆發出巨大歡呼,牆內的士兵在短暫的茫然過後,又行動起來,該般屍體的搬屍體,該打掃戰場的打掃戰場,鮮有人探頭去看那邊要樂瘋癲了的羌人,秩序井然。
撿了根草棍,霍時英蹲在在城門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畫了起來,半盞茶的功夫,前面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她抬眼望去,她爹猩紅的斗篷在風裡一揚一揚的又飄了回來。
當年燕朝的軍隊積弱,各個關口全依靠著堅固的城池打防守戰,原來的時候羌人在嘉定關周邊的村落搶掠,燕朝巡邏的軍隊碰見了,望風十里就開始逃。可就是這個很壞很賤的一個人,卻在幾次巡邏的遭遇戰中,拉著霍時英裝死,帶著她逃跑,幾度救她于生死之間,也是他帶著霍時英跟人打群架,偷喝酒,跟小兵耍錢賭博,讓軍隊里的下層士兵都習慣了有這麼個女人的存在,也不當她是個女人,也是這個人告訴霍時英打仗的時候沖的狠的是死的快的,想博出功名先要知道怎麼活下來。
衛放的胸腔如同一個風箱,他覺得世界如此的慌亂又如此的寂靜,他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充斥著耳膜是如此清晰,身邊雜亂的鞋底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是他的戰友,噗噗的悶響是他的兵倒下的聲音,尖銳的破空聲是背後的箭羽奪命的聲音。
霍時英被他逗笑了,奚落他:「就你這樣的,有姑娘願意嫁給你嗎?」
秦爺也嬉笑著抬手扣了扣:「不謝,不謝。我們可都想看著你成大燕朝的第一個女將軍吶,奇葩這名可不能白叫了這麼多年。」
霍時英走過去,往他身邊一站,也是後背懶懶散散的往城牆上一貼,兩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姿勢站在一起:「秦爺,昨晚上幹嘛去了?我這一路過來動靜可不小,這都不醒,睡得可夠沉的。」
「將軍說了,盧龍寨守不住三天哪怕少一個時辰就把飛龍砍了,再綁了你去見他。」漢子接著瓮聲瓮氣的說。
秦爺愣了一下,然後從椅子上跳下來,緊了緊腰帶說:「行啊,什麼時候?」
奔跑的人忽然變換互相穿梭著用之子形奔跑,雖然前進的速度慢了,但傷亡不那麼大了,就在這分秒計算的瞬息之間,後面的火海里已經陸續衝出一些騎著戰馬的騎兵,他們絕大部分人已經意識到后無退路,只有往前衝殺拿下盧龍寨他們才有活路。蝗蟲一樣的箭羽向著前方奔跑的人射過來,衛放身邊的人成片的倒下,前面幾個終於衝進這邊射程之中。
霍時英知道,以羌人這種攻擊方式,她這邊補給充足支撐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曉都應該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是死戰了,以盧龍寨這幫的官兵是一定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這麼打,她捨不得這幫兵,這幫兵別看只有兩千人,卻是百戰之兵,這次羌人舉全國之力來犯,這裏絕不是主要的戰場,對兩個國家來說,將是一場長期的,戰線極長的戰爭。
霍時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問小孩:「小六,軍營里還有我的衣服嗎?」
「嗯。」霍時英應著走了。
霍時英嘴裏啃著饅頭,溜溜達達的上了城牆,城牆上早就圍滿了士兵,正是早飯的時侯,不少兵手裡都拿著吃食,扒著城頭往外看。
馮崢一番話說完,盧齊和衛放相對露出驚容,霍時英卻慢慢踱到馮崢的身前,馮崢是個瘦竹竿的身材,他很高,霍時英也是不矮的個子卻需微抬著頭看他。說話之前她先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時臉上帶上了一種本來不想說卻又實在忍不住又要說的神情,她說:「馮守御,雖然人家都說你是書生入軍營來錯了地方,你也總是做出一副清高冰冷的姿態來掩蓋你的在乎,但是我覺得其實你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將才。」
霍將軍騎著高頭大馬,鮮衣鎧甲,眯著眼睛看著她半晌:「盧龍寨守三日行嗎?」
霍將軍在霍時英的面前剎住馬勢,灰塵中父女兩馬上馬下的對望著,霍真四十多了,還是很英俊的一張臉,他沒像現下流行的是個男人都蓄這一把美須,白凈的一張臉,邊關二十年的歲月也沒破壞他臉上多少的美感,這個中年美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時英半晌最後忽然賤兮兮的笑著說:「時英,最後一仗了,打完了爹帶你回家。」
兩千兵勇隨著一連串的命令,動作迅捷的分成幾隊,霍時英身邊的一個人若無其事的要越過她走入那些要提前開拔的隊伍中。
霍時英起身隨手拿了一個饅頭,往外走:「走,看看去。」
「真的下雨了。」馮崢像鬼魅一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杵在霍時英跟前。
馮崢用慣常冷漠的眼神看著霍時英,然後說:「你說的責任我懂,我不會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尋死的,你不用特意把這孩子托給我。」
衛放嗤笑:「二十萬對兩千,嗤!他們不用打,上來踩都踩死我們了。我看見城裡的三千騎兵營今天可都全換防回嘉定關了。」
城頭上鴉雀無聲,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無不肅穆,霍時英回頭看看小六,這孩子一直沒穿上軍服,還是青衣小帽的裝扮,生嫩的小臉倒是鎮定,霍時英問他:「害怕嗎?」
對付這種人霍時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為這種人自有他的一番邏輯,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辯,說不定你還說不過他,她一把抓過一直老老實實站在一邊小六,往她師傅懷裡一推:「你帶著他走,這娃太小了,你照顧好了。」
馮崢站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的望著霍時英,霍時英卻背著手,一派輕鬆走出城樓給他留下一句話:「馮守御你不是想立軍功嗎?後天守城就由你督戰吧。」
大漢一張方正的臉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臉便秘的樣子,霍時英無奈的跟他說:「這盧龍寨,怎麼也要燒一兩個時辰,現在巳時都快過了,過午之前羌人絕對進不了盧龍扎,我爹砍不了我的頭,你放心吧。」
秦爺臉皮厚的一點也不覺得丟人:「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姑娘娶不到,那寡婦我還娶不到一個嘛?」
每個人在那一瞬間都停頓了片刻,雲梯上還撅著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抬頭驚愕的看著上方,盧龍寨這邊也停止了射擊。
秋日乾燥的西北風裡,霍時英頂著一張灰撲撲的臉,額頭和臉頰上灰塵和著汗水,汗被風吹乾了,留下幾道黑黑的痕迹,一把枯草一樣的頭髮用根布條綁著,兩人馬上馬下的互相看著。
霍時英也沒說話,吃了幾口饅頭喝了半碗粥,然後拿著饅頭端著碗站起來,靠近城牆,望著遠處的羌人,羌人黑壓壓的坐了一片,沒見炊煙,可見都在啃乾糧,幾千人那邊幾乎不聞人聲,顯見他們的氣勢是非常低落的。
其實霍時英倒真的沒有耍什麼手段,她這人從小就在底層士兵中一刀一槍的拼殺出來的,她吃過苦,又因家世也接受過當時那個年代的高等教育,她見識過下層士兵的生存方式,也知道軍中中層將官的人情世故。她看人不自覺的會帶著一種居高臨下而又寬容的審視。
原來馮崢一直在嘉定關霍真身邊做著文職,但文人都有個毛病,好清高,這人律人律己都嚴,身邊將官和他來往的少,下層士官他毫不通情,懲辦起來不知道個迂迴,結果就落了個下面的人都恨他,上面的人都不喜歡他,人緣差到了極點。
戰鼓還沒響,主城牆上站滿了士兵,這幫在盧龍寨常年駐守的兵,身經百戰,知道還沒到要打的時候,全圍在那跟看熱鬧一樣,七嘴八舌的議論,霍時英也圍在那看了一會,黑壓壓的人馬到了關隘處就不再往前走,隊伍從中間一分為二上了兩邊的脊山和關雲山,他們的動作很快,沒多久的功夫,山上就傳來陣陣伐木的聲音,很快兩山上炊煙四起,羌人在造飯了,伐木也是在做撞城門的樁子和雲梯了。
這邊城頭還在喊話,烏泰利扯著喉嚨跟霍時英喊:「霍時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絕對會優待,但我還是不安啊,你守了盧龍寨這麼多年,說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風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為何昨日又會燒山,殺盡我兩萬前鋒。」
「放,連續放,不計目標連續放。」盧齊嘶吼著。衛放在下面他是急眼了,其實這樣著急放箭浪費了不少,羌人的士兵還沒有完全衝上來,一片箭陣過後只前面只應聲到了幾個,但是倒是成功的阻截了衛放他們後面的追兵,衝過來的幾個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霍時英是個女人,雖然只是一個邊城守衛從五品的都尉,但已經是前無古人了,奇葩這名號她也擔得起。
霍將軍的馬隊跑的沒影了,霍時英像個遇上災年的農民窩囊的蹲在自家的地頭上一樣,泄氣的往城門口一蹲。
小六看霍時英的眼神還是虛虛的,但回答的還是穩當:「不怕。」
霍時英笑笑拱手道:「拜託馮守御了。」
霍時英站在城頭緩聲道:「烏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們族裡遇到災年,我年年撥糧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現在到來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給你的糧食都是我盧龍寨官兵口裡省出的口糧?你現在卻舉刀來砍殺他們,你良心何在?」
一個個丟了兵器,沒了軍服,一路跑的灰頭土臉的兵痞,就像一幫難民,衝進城門就找個地方一攤,歇氣了。後面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城門口擠不開了,先來的就挪到後面去,最後一條對著城門的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擠滿了這幫難民,這些人秩序混亂東倒西歪,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亂跑,也沒有一個人進入空無人煙的民居。
辰時,所有在吃早飯的盧龍寨士兵湧上城牆,遠處的關隘處,黑壓壓一片如涌動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異族馬種,整齊劃一的馬步,行至關口,四散而開。
兩個牆角的夾角處,一個士兵抱著長槍蜷縮在那裡,霍時英來之前他應該是在睡覺,聽見霍時英的咳嗽聲剛抬起頭,眼神還獃滯著,等看清是霍時英,這人沒說話之前忽然就大大的笑了起來,他一笑額頭眼角就擠出一堆褶子,本來很剛毅的一張臉,馬上就看出猥瑣來了。
秦爺臉上露出哀求之hetubook.com.com色:「我家在羅城的余灣鎮,離涼州就二十里的路。」
回去的路上,城頭的士兵腰背筆直,面朝關外,背靠祖國,面孔莊嚴而肅穆,這是一支經歷百戰煎熬出來的精銳軍隊,整個西北邊軍里能和關外狼虎一樣的蠻族軍隊一戰的士兵基本都是出自盧龍寨。
盧齊和衛放都很年輕,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三,衛放壯一些,蓄起了短須,盧齊偏瘦,皮膚黝黑。兩人坐下誰也沒跟馮崢說話,氣氛有點冷。
瞬間過後果然在盧龍寨的城頭上飄起了一塊白布,盧龍寨這是不打了?那我們還打嗎?幾乎所有剛才還在拼殺的羌族人一起想著。
等兩人都走遠了,馮崢慢慢踱到霍時英身後道:「霍都尉御下果真好手段,原先我因你是女子而心存輕視之心,在下慚愧。」馮崢說著還對躬身行了一禮。
秦爺抬頭望天,絕望的閉上眼睛,眼角落下淚來:「霍時英,老子是欠你的嗎?我是你爹啊?你就這麼離不得我?」
秦爺苦著臉轉過身:「都尉誒,這哪還有馬啊,騎兵營都走了,馬棚里只剩馬毛了。」
霍時英挺無奈的扭頭往窗戶外面看,月娘原來是他爹的通房丫頭,霍時英的祖上和燕朝開國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後來入京后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邊關守國門,她家是世襲的公卿貴族,燕朝開國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過五個大將軍,歷代鎮守西北邊陲,一向以家風嚴謹,作風強悍而立足於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時英她爹霍真這一代出了一個另類,霍真在年輕的時候是個十足的紈絝,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當年霍時英的爺爺霍老王爺回家省親,氣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頓,說這都是養于婦人之手留下的禍害,然後用鞭子抽著霍真來了邊關。
「黑甲軍!」盧龍寨的士兵驚叫。
霍時英覺得月娘挺好笑,她不記得月娘是啥時候信的佛,這觀音像擺在這屋裡反正有年頭了,平時也沒看她吃齋念佛的,這好幾年了,那佛龕里香爐的香灰都沒填滿過,這佛她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時候都還不忘把這帶上,真有意思。
霍將軍從霍時英的臉一直看到她露著腳趾頭腳,來回掃了她幾遍,最終眼底一抹狠厲之色閃過,抬了抬馬鞭指著她道:「守不住也要守,少一個時辰我親手把你的頭砍下來。」
馮崢嚴肅著一張青白的面孔,走動間彷彿帶著一股寒氣,在霍時英的右守坐下,中間還隔著一張椅子。
霍時英走到城牆拐角處,站在死角的地方先乾咳了一聲,然後腳下又停了停這才走了出去。
馮崢一直沉默不語,始終低頭望著腳下,霍時英回頭看他一眼,走到城樓正中的戰鼓下,手指在鼓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狀似不經意的說:「馮守御,盧龍寨明天有雨,最晚明日入夜會下下來,盧龍寨到最後依然會是死戰。」
後面的羌人依然在射程外用箭射擊前面幾個燒山的人,又有幾個人倒下后,衛放帶著衝擊的速度猛的跳上弔籃,繩索盪了幾下,迅速被收緊,快速的被拉了上去。
說到正經事,後面蹲著的三人自覺的都站了起來,圍攏到她的身邊,霍時英指著遠處的羌人道:「現在他們那邊的情勢是這樣的,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兵力是不夠出去跟他們迎擊的,如果我們出城,他們只能被動挨揍,沒有援軍到時候他們戰死,生擒,都是死路,而且他們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士兵間勢必抱著極大的仇恨心理,他們的將領應該會利用這點振奮軍心,坐在那會死,戰,衝擊一下還有一點希望,他們會戰。」
馮崢低頭輕笑:「霍都尉何出此言,馮崢不過是想給自己掙個軍功罷了。」
霍時英等著小六挨個給他們上了茶,帶上門出去了才幹咳一聲后道:「要打大仗了啊!」
這邊馮崢也帶領撤下來的兵,在廣場脫了軍服,往嘉定關飛速撤退而去。
霍時英擠開她師傅,翻身上馬,憤憤的想,什麼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錦繡小樓,穿的是綾羅綢緞,走個路要三丫頭扶著,出個門要八輛馬車跟著,她是郡主?她就是邊關一個從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橫江是橫穿整個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們一路向南被衝出兩百里,等他們上了岸已經出了涼州府了,幾個人身無分文,混在流民里幾經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們幾個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橫刀殺過羌人軍營,衝到江對岸的時候已經距他們離開盧龍寨整整過去兩個月了。
來開會的是常駐兩千守軍的最高將官,一個算是霍時英的副手,守御馮崢,兩個校尉盧齊和衛放。
霍時英一抬馬鞭指著身後幾個紅巾護衛:「你去跟這幾位軍爺商量商量,看看他們誰願意帶你吧。」
軍營里沒什麼精緻的吃食,一大盆油燜羊蝎子,一盤白饃,秦爺進屋就自己奔著飯桌去了,小六很知機的悄悄帶上門出去了。
霍時英在盧龍寨佔了一個原來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她的都尉府,黃土泥巴壘成的院牆半人高,三間半的瓦房,院里兩口大水缸,一棵大棗樹,據說這還是原來城裡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時英在這裏住了七年。
霍時英一路走過去,找到衛放和馮崢他們三個將領,三人正蹲在城牆的避風處圍成半個圈,一人手裡拿著一個饃在啃,面前地上都放著一碗粥,看樣子這三人好像是跟昨天有點不一樣了。
「殺過人啦?」霍時英問。
霍時英跟秦爺認識了十年,秦爺從當年的秦哥變成了秦爺,還是老兵油子一個霍時英和他的關係亦師亦友,每逢大戰霍時英都要跟他聊聊心才能定下來。
臨下城頭之前霍時英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關外,紅日鑲嵌上了一層金邊,兩山之間的關隘不知巍峨的矗立了幾百年,西北乾燥的秋風裡夾雜著蒼涼氣味。她再轉頭望向秦爺位置,凸起的城牆擋在那裡,已經看不見他了。
「行。」秦爺把霍時英的令牌揣進衣服里,走到門口忽然又迴轉身:「奇葩,你剛才說以後要是不打仗了,是不是以後真能有不打仗的一天?」
霍時英點頭:「嗯,我已經讓人去掘堤了。」說完她把詢問的眼神轉向衛放。
秦爺一臉豁出去的轉過身:「我要跟他們走。」
馮崢話音落地,霍時英眉頭深鎖在了一起,她望向馮崢良久無語,馮崢並不與她對視望著腳下,等著她答覆。
霍時英一直覺得只要是個人就都要有點毛病,就像月娘一見著她爹就腿軟,就像她每次大戰之前一定要跟秦爺聊一聊才能心定。
等她推開院門進了屋,當時就給氣笑了,這屋裡跟遭賊了似地,這賊還太不厚道了,什麼都沒了,她幾個屋轉悠了一圈,發現凡是原來擺在外面的東西一件沒留,堂屋裡八仙桌上有套粗瓷茶具,原來她回來,什麼時候都有壺熱茶給她備著,現在,沒了,桌椅板凳還留著,估計這東西是大件搬起來費勁,那賊才沒動。她屋裡睡了三年的那套寢具,連被子帶枕頭,都沒了,給她留了一張空床板,衣櫃里她幾件常服,不用看了,櫃門就那麼敞著,什麼也沒有了。
三人齊齊躬身領命。
盧龍寨的城頭,弓箭手舉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漸接近射程範圍,馮崢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上盾,射!」
城下那大漢,似乎被說得不好意思了,他紅著連撓撓頭皮向著霍時英說:「霍時英,不是老子沒良心,你也是當兵的,你們的皇帝讓你開關出來殺我們你能不殺嗎?」
主城牆上已經攻上來幾十個羌族士兵,有的盾牌手參与到貼身的肉搏戰中,弓箭手失去了掩護,更多的羌族人正在爬上來,形式即將失控,主城牆守衛危急,霍時英依然站在城樓里不動如山,下面血肉橫飛,形式失控,她的目光冷漠,渾身充斥著一種如山的堅毅和沉穩氣質。
霍時英訓完他們沒再多言,留了點世間給那兩個反思,轉而聲音一肅道:「盧齊,衛放聽令。」
我們建一城需要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代人的時間,而他們毀掉一座城也不過是旦夕之間,一個嗜殺的民族,漢人稱他們為蠻夷,這些蠻夷野蠻無知,未經開化,確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獸一般。
鼓聲中霍時英繼續向盧齊下令:「開庫房,把箭羽搬上來,傳令弓箭手全部上城牆。」
馮崢望著他們,低頭沉思,瓢潑一般的雨水灌澆在他的身上,一點點的沖刷乾淨了他臉上,身上的血污。
他這話一說完,霍時英身後就傳來一陣磨牙聲,剛剛擠到霍時英身邊秦爺終於忍不住了,扯著喉嚨喊道:「烏泰利,你要不要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樣,想娶我們都尉,做夢吶?」
霍時英仰著頭,不緊不慢的說:「我七天前就給你送回來信了,嘉定關有多少兵?七天還撤不完?你們從七天前開始撤這會至少應該到涼州府了。」末了她又疲憊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牽著馬站在最前面的漢子,抱拳行了一禮,半張臉埋在鬍子里,那剩下的半張也癱著,瓮聲瓮氣的說:「稟都尉,將軍讓我們留下來做你的護衛。」
霍時英回頭的瞬間,一個老邁的身體再次躬身深深的彎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見都沒有起身,王守業的官階比她大,他這個禮是行給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這一禮,王守業年輕時為她的祖父牽過馬,十七歲參軍,駐守邊關四十余載,最後竟是要埋骨邊關。
小六慌忙著從后腰抽出一疊整齊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準備好了。」
「我想帶人燒山之事,可否由我去。」
這是羌人力竭前最兇猛的一次進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天下午他們再也沒有攻上過城牆,傍晚時鳴金收兵,城牆那方的收兵號角衰弱隱有頹敗之勢,盧龍寨這邊熄鼓收兵,士兵們有條不紊的收拾著城頭的戰場,這裡是整個帝國北疆的第一道防線,他們打過太多的仗了,勝利與失敗他們都經歷過太多,不太見有群情激動的盲目的激|情。
黑甲軍,直屬羌人王庭的一隻主力騎兵,從霍時英一直收集到的情報顯示,這隻騎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對各個部落威懾,鎮壓的存在。很少對外作戰,但聲名顯赫。
小六一步三回頭,眼淚終於沒憋住掉了下來,霍時英轉身一喝:「上馬!」兩百士兵,豁然蹬馬,動作整齊劃一。
「呦!奇葩,你回來啦。」那士兵笑嘻嘻的歪歪扭扭的站了起來,往城牆一靠。
霍時英眼望著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來:「幹什麼去?」
前方城下,羌人還在繼續推進,更多的人進入射程範圍內,城牆上的弓箭手,兩對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擊。
「我們對他們有責任,雖已我們一己之力擔起的有限,但我們必須要做。」
到了午時,羌人那邊不畏死的衝擊力開始變緩,死的人太多了,那塊大山和盧龍寨射擊範圍之間的空地上終於不再混亂擁堵,羌人那邊的衝鋒號角終於停歇,隔著遍地的屍體那邊安靜了下來,剩下約還有三四千的羌人,勉強擠在那片空地上開始休整,吃午飯。
盧龍寨這邊,士兵占守城頭,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處,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風吹的他們的軍服獵獵作響。
秦爺扭頭望望正要開拔的隊伍,小聲的哀求:「我家就我一個獨兒,一個妹妹十幾年前就嫁人了,家裡就剩一個老娘了。」
外頭的日頭還是很烈,霍時英估摸著這個時候應該是未時了,她估算著她跟她爹在城門口遇著的時候應該是午時,她爹說盧龍寨要守三天,也就是盧龍寨的城樓上在大後天的午時以前都還必須插著大燕的戰旗。她在心裏估算著羌人的行軍速度,然後從盧龍寨的軍備,士兵,到脊山和關雲山山頭上的每顆樹都在心裏捋了一遍。
霍時英也要了一個饅頭一碗粥,蹲過去正好把那半個圈堵上,三人一起抬頭看她一眼,都沒說話,低頭接著吃,他們在城頭上來回跑了半天,都累了,三人昨天晚上又都被她收拾了一頓,不怎麼想搭理她。
霍時英抬手指指衛放笑罵道:「衛放屬你最姦猾,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官腔打的到不錯。」
漫天的呼號著往山上衝去的人群中,稀稀拉拉的逆流而下幾個人,速度很快,從山腳的濃煙處鑽出,飛快的向盧龍寨撲過來。
霍時英的眼神落到盧齊身上,盧齊指著右手邊的關雲山道:「此戰不在怎麼打,而是怎麼守,其實守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怎麼拖延時間,關雲山旁的凜河如果掘了堤,可沖毀他們一部分的前鋒,在關隘處形成大量的泥沙淤積,能拖延他們的行軍速度。但這次他們來的人數二十余萬,前鋒至少會有兩萬人,清理出通道大概也就三五個時辰足以了。」
小六一陣手足無措,小臉憋得通紅,眼裡憋著一泡眼淚磕磕巴巴的推著霍時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錢,您自己留著。」
盧龍寨的城牆依著山勢而建,呈一個凹字型,兩個側翼夾著一片筆直的主城牆,側翼和主城的夾角處是個死角,橫著看過去,一般看不見那裡站的士兵,這個位置一般老兵油子們最喜歡,因為只要沒有遇見巡視的長官,隨便你可以窩在城牆後面干點什麼。
馮崢已經被一個羌族士兵逼到背貼城牆,他硬接了從頭頂劈落的彎刀,狠狠一腳踹到對方的小腿骨上,鐵塔一般肌肉糾結羌族人,身上帶著一股天生的檀膻惡臭,醜陋的面容扭曲著半跪下一條腿,馮崢一刀橫削出去砍掉了對方的腦袋。還沒等他收住刀勢,眼角刀光一閃,接著一股熱流就噴了他半身,慘hetubook.com.com烈的嚎叫充斥著他的耳膜,一個失去了胳膊的羌族士兵就倒在他的身邊,他的手臂齊肩而斷,噴濺出來的血撒了他半身,一個頸系紅巾鎧甲親衛兵從他身邊一晃而過,還容不得他回神,前方又有一人高舉著彎刀狂吼著向他衝來,他是貴族子弟,從小學過簡單的搏擊之術,他看得出對方空門大開,舉刀奔跑著直刺過去,利刃割破皮膚,刺穿柔軟的東西,他甚至在一片嘈雜之聲中清除的聽到「撲」的一個輕微的聲響,他貼著一張扭曲變形的臉輕聲的說:「老子,殺死你們。」鮮血蓋滿他半張臉頰,如同惡鬼。那一刻馮崢覺得身體流動起一股熱流,一種他從生而為人起從沒有過的生死豪情流遍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當兵的吃飯都一個毛病,用最少的時間吃下最多的東西,咀嚼功能有時候對他們來說是多餘的。霍時英做了多年的小兵,知道下層士兵的伙房裡是怎麼回事,她沒跟秦爺搶,自己干啃著白膜,看著秦爺吃。
幾個大漢由霍時英她師傅李成青帶頭,老老實實的從懷裡摸出錢來,霍時英收攏過來有幾十兩的碎銀,還有兩張五十兩的銀票,她全部塞給小六:「拿著,大將軍的兵馬你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關就是亂世了,路上拿錢能換些吃的。」
霍時英看看街上空蕩蕩的房屋,心下瞭然,她又問:「大將軍走時可有給我留話?」
馮崢是個文弱青年的樣子,身材高高瘦瘦的,臉上的皮膚常年呈現一種只有多代的貴族才能養出來的青白之色,不像個邊關的武將,比較像深宅豪門裡的貴族公子。這人也確實出身豪門,家裡是淮東的豪族,父親在朝中任同知樞密院士,官拜正二品。
三道城牆,主城牆因為長度短,守衛的兵力有限,平時戰時都是兩邊輔牆,互相支援呼應,今天主城牆在第一道防線已經被人攻上來的情況下,霍時英依然沒有下令調動輔牆的盧齊,衛放過來支援,她一直站在城樓上冷冷的觀戰,城牆上已經是近身血戰,羌人天生的身體強壯,體格彪悍,他們經過上午自己人的推擠踩踏,能活下來的都是他們隊伍中最彪悍的人,他們今天死了太多的人,仇恨激發出他們身上血腥之氣,悍不畏死,燕朝的軍士在戰鼓的催動下,堅守著保家衛國的最後底線,與之死拼。慘烈之狀隨處可見,狹窄的城牆之間血流成河。
霍時英腳下頓了頓,背朝著秦爺搖搖手:「你也別睡了,剛才我看了今天是馮崢巡查。」
兩人一前一後的往軍營里溜達著走,霍時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霍時英也不管他。
秦爺都要給霍時英跪下了:「我就一個老娘,我當了十八年的兵了,沒孝敬過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頓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將軍的隊伍。」
兩百騎兵目送著一千多兵甲捲起一道煙塵,穿過長街,穿過整個嘉定關最後終於消失在視線里。
上個月馮崢寫血書呈請霍元帥讓他到第一線去打仗,動靜鬧得老大,霍真礙於馮家的面子也著實拿著他頭疼,最後乾脆把他踢到霍時英這裏來了。
霍時英滿意的點點頭:「嗯,收好了,等會,什麼時候看見我把刀抽出來了,你就把它舉起來,聽見了嗎?」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時英回頭看向前方再沒理他。
「是有事。」過了很久霍時英才說。
可那個家也真漂亮啊,那麼大的宅院,一進套一進的院子,邊角旮旯都摸不到灰,連僕人都乾乾淨淨,一個個整齊漂亮的,還有她二哥的手可真白啊,還有早上白定橋邊的早市的味道真好聞,霧蒙蒙的早上,空氣里飄著陣陣水汽,霍時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馬上一口灰吸進嘴裏,狠狠的嗆了她一口。
霍時英的語氣依然冰冷:「十二歲,我第一次出關巡邏就遇到羌人,全隊二百人幾乎全死光了,沒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來從死人堆里把我扒了出來。十六歲,我們出關去做斥候,回來的時候我掉進了狼窩裡,摔斷了腿,幾頭狼圍著要吃我,本來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卻又沖了回來,殺了頭狼,自己也差點死了,馬被狼咬死了,你背著我走了整整七天還剩下一口氣拖著我回了盧龍寨。十七歲,我們被圍在盧龍寨外七十里的斬馬坡,我身負重傷,援軍遲遲不到,我們沒水沒糧,被圍十七天,到最後我高燒昏迷,每每饑渴難耐之際總有溫水送到嘴邊,你跟我說是馬血,我裝不知道,心裏卻清楚馬肉的吃完了哪裡還有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著喝你的血活了下來。這些事我爹從來沒為我干過。」
「不到時候。」霍時英頭也不回的甩了他一句。
霍時英帶著六個她爹的親衛軍壓在最後衝進城門,這一路上她像趕鴨子一樣趕了這幫兵痞一路。
霍時英帶著盧齊和衛放出了屋,馮崢在他們身後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緩了片刻最後也跟了上去。
「去,守著他,別讓他出事了。」她的身後,站著六個身著鎧甲的高級將領的紅巾親衛兵,其中三個躬身領命,轉身動作靈敏的飛撲出去,所到之處像切菜瓜一樣,羌人士兵無不橫死刀下。
馮崢終於震驚的抬頭,一臉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就怎麼知道了?」
霍時英知道再勸無用,打馬賓士而去,隆隆的馬蹄聲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振聲高呼:「望郡主來年祭祖之時,給老將軍帶個話,我王守業下輩子還給他老人家牽馬。」
下午,羌人的進攻呈波浪式,前面力竭,後面跟上,一波跟著一波,們其實不太擅長打攻城戰,放棄了騎兵的機動性和速度的衝擊,上午死在戰場上同胞的屍體成了他們的掩體,摸爬滾打著挨到城牆下,中途死了一半,另外一半,沒有雲梯木樁,他們赤手攀城牆,一個個羌人士兵肌肉糾結,面孔兇悍,眼裡燃燒著仇恨,嘴裏橫咬著單刀,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正吃著,房門忽然被「咣」的一聲推開,「都尉!」門口站著盧齊,臉上還有一些灰土,顯是勞作了一夜。
霍時英轉身看著他們三人口氣一轉道:「上午他們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很一大部分死的人是被自己推擠踩死的,要不就是被自己人擠到你們箭下的,他們慌亂沒有掩護,你們射殺他們跟平時射擊時練習一樣。現在他們站住腳了,至少還還有三四千人,最起碼可以組織三次有效的進攻,要頂住三次我們才能有一點希望,城牆決不能失,明白嗎?」
城牆上的情勢忽然間急轉,盾牌手丟下手中的敵人,瞬間後撤到弓箭手前面豎起一道盾牆,還在廝殺的長刀手聽到號令幾乎同時撒手,趁著敵軍愣神的功夫翻身一滾,就跳到後面的第二道城牆後面去了。
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把留守的校尉找來問了問城裡的情況,然後又溜達著去了軍庫,守庫房的伍長告訴她,嘉定關昨天給送過來了十萬支長箭,五百張硬弓,刀槍長矛若,還有一百桶的桐油。
三人都沉默了一會,最後盧齊先問:「嘉定關那邊對咱們這有什麼打算?」
霍時英處理完秦爺,回過頭來衛放,盧齊他們已經整軍完畢。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軍攻陷西北邊關第一防線盧龍寨,至此被後世稱為「景德國難」的一場燃燒了半個中原的抵抗異族侵掠戰爭正式拉開了大幕。
霍時英帶領兩百騎兵斷後,被破了嘉定關一路追上來的羌人堵上,霍時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個小伏擊,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帶領殘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岭里打了半個月的游擊,直到彈盡糧絕,跟著她的兩百士兵幾乎全軍覆沒。最後一次遭遇戰中,她帶著的六個護衛和秦川跳進了橫江。
「衛放,點兵五十,著羌人軍服,各帶一桶桐油,今夜子時之前埋伏在兩山上,明日聽戰鼓號令點火,記住,去的每個人手間系紅繩,明日城門將被封死,你們回來紅繩就是你們的標識,到時會有吊籃接你們上來。
霍時英直直望進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著我走,你不在我心裏不踏實。」
霍時英說完,馮崢臉上的一貫陰鬱的面具有種鬆動之兆,望著霍時英面上露出驚異之色。在他們身後的盧齊和衛放卻齊齊看著地面嘴角抽了抽,霍時英平時御下寬厚,嚴懲的少,鼓勵居多,這是她慣用的手段,盧齊和衛放跟了她兩年,這種手段早就見她玩過多次了。
霍時英在馬上與王城守道別:「我們走後王城守有何打算。」
小六哪裡推得過霍時英,霍時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銀子和銀票塞進了他懷裡,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揮揮手說:「走吧。」
說起來馮崢的官階比霍時英還高著半級,霍時英立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回了半禮:「馮守御客氣,這邊請。」
城牆上,馮崢成了全面督戰的主帥,站在主城牆的第一道防線前,霍時英站在他的後方,隔著一道城牆站在第二道防線上,她的身後跟著小六和六個紅巾護衛,一隻沙漏放在她前面的牆垛上。
秦爺嘻嘻一笑:「那感情好,這要是不打仗了啊,朝廷有規定,服役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退伍以後有二十兩的撫恤銀,脫了軍籍回鄉還能分幾畝地,到時候我有錢有地蓋上兩間瓦房,娶上個媳婦,再給我生個兒子,這輩子我也就知足了。」
霍時英過去牽過馬韁繩,準備上馬。往前走了一步,她師傅鐵塔一樣的身子立在那裡不挪窩:「幹啥?」霍時英抬頭問他。
羌人悍勇,前仆後繼,關隘處還有源源不斷的兵馬補充過來,他們像蝗蟲一般,大面積不知力竭一般向盧龍寨撲來。
秦爺問霍時英:「你找我有事啊?」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現邊關的土地上,對面鋪面而來的肅殺之氣,霍時英也心境沉沉。
回身間,霍時英挨個眼神掃了他們一遍道:「羌人的前鋒,最晚今夜子時就會到達關隘處,都說說吧,咱們這仗怎麼打?」
烏泰利又撓撓頭,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後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後說:「我總覺得不對勁,這似乎太容易了,霍時英不像是會投降的人。」
霍時英舔舔乾裂的嘴唇,西北的日頭烈,她也眯著眼看她爹,她爹霍真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紈絝,在西北邊關混了二十年終於混成了一個老兵痞,他是她的上司,而且還是她爹。
「盧齊傳令伙房,把所有的存量全部做成乾糧,明日早飯時分發到個士兵手中,傳令全軍,所有將士明日起,軍服裏面穿常服,另命你帶營中士兵在城門修築工事,明日卯時之前務必將城門封死。」
「人吃的雖都是五穀雜糧,但生長的環境決定了一個人的秉性,是人都有個毛病,可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戰壕里的同袍,你們不相互包容扶持,到學會了排擠,冷漠,我盧龍寨是這麼一個陣營嗎?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小六看準時機趕緊給馮崢上了茶,兩人都一致的動作悶頭喝茶一時無語。
霍時英沒轉身對後面的三人說:「他們人死的差不多了。現在能站住腳了,下午才是真正的進攻。」
霍時英斜靠著椅背說:「不是換防,是撤走了。整個大燕朝能和羌人一戰的騎兵就在嘉定關和盧龍寨,大將軍不到最後是不會用上他們的。」
老城守望著站了長長一條街人群,為難的對霍時英說:「大將軍走時給都尉留了兩百匹軍馬,托老夫帶話給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軍。可實在沒想到都尉竟然據守盧龍寨三日還能帶回這麼多人。」老城守望著街心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滿臉的焦慮。
下面的馮崢忽然跳上兩道防線之間的牆垛,聲嘶力竭的狂吼:「盾牌手,前隊變后隊掩護弓箭手,長刀手,聽我號令全部後撤,快!」
霍時英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馮崢指著前方繼續道:「羌人這次大軍來襲,勢必早有準備,他們多次攻打過盧龍寨,知道這裏易守難攻,身後還有嘉定關支援,小股攻堅勢必難以拿下,定會駐紮下來徐徐圖之,盧龍寨前方沒有寬闊的地勢可供大軍安營紮寨,他們只能駐紮在山上。現在是秋天,山上天乾物燥,大火一起燒上兩天絕無問題,火勢可以燒掉他們的前鋒部隊,又阻攔了他們後面的大軍,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守三天應無問題。」
「嗯。」霍時英知道但凡武將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戰場前都會用死刑犯來試煉,殺過人了,膽魄和氣質都會不一樣。至於他們霍家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去殺人,不知道選給她送來的人會是一個多麼殘酷的過程,這些她從來沒打聽過,小六這孩子能被選出來也自有他過人之處,所以她也從沒看輕過他。
小孩禮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門口回道:「大將軍今天巳時來接走的。」
從軍庫里出來,拐了個彎上了城牆,城牆上士兵十步一崗。霍時英上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一部分換崗的士兵,城頭上風沙大,士兵們站了半天崗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霍時英一路走過去,「都尉,都尉。」的叫了一片,霍時英僵硬著一張臉,挨個點頭走了過去。
半天門口猶猶豫豫的露出一個身子,青衣小帽的裝扮,生嫩的一張小白臉,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奇葩」總算把秦爺打發走了,霍時英嘴裏嚼著這兩個字搖頭直笑。
霍時英笑著笑著,臉上忽然就風雲忽轉,她定定的看著秦爺道:「秦爺幫我去把凜河上的水壩挖了吧。」
秦爺扭曲著一張臉聽完,吼道:「你既然還記著老子救過你那麼多次,為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秦爺收起臉上嬉皮的神態,口氣也正經起來:「那你要是不方便在這說,等我換了崗去找你。」
霍時英辦公的地方有一張長形的會議桌,m.hetubook.com.com霍時英趁著他們沒來之前,坐在主位上喝茶,等他們,盧齊和衛放霍時英帶了他們兩年,這倆人反而來晚了,最先進屋的是馮崢。
霍時英笑笑:「發餉了?入關去了?」
小孩正在變聲,粗啞的嗓音配著一張怯怯的小臉有點怪異:「都,都尉,您回來了。」
「上峰有令『盧龍寨堅守三日,差半刻提頭去見。』」
已經能看見前方城上掉下來的吊籃,他知道自己體力好,衛放知道自己能跑過去。他爆喝出一聲:「跑之子形。」
霍時英洗乾淨手,收拾停當坐下來的時候,臉盆大的一盆羊蝎子已經下去了小半形,秦爺吃的滿嘴油,抽空抬頭看了一眼霍時英,又低下頭跟狗搶食一樣使勁往嘴裏扒拉。
霍時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說:「算是我徇一回私,後面的仗不知會有多艱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於亂局之中,不放你在身邊我心裡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著跑,我會讓衛放他們分出人手來,勢必安排好你的母親。」說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給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為你是問。」接著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爺往她師傅懷裡一搡,再不理會他。
這邊霍時英下了城頭,衛放和六個紅巾護衛在她身後點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樓的牆根處,雖經昨夜一場大雨,屋檐雖濕牆根處卻依然乾燥,桐油遇火就著,很快城牆處各處就竄起了縷縷黑煙。
霍時英氣的直哆嗦,看著邊上巡邏的兩隊兵走過來了,最後還是窩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八月初八嘉定關破,城守王守業帶領五十位殘兵死戰到最後一刻,終以身殉國。
霍時英這邊下了城樓,身後,四周濃煙開始四處瀰漫,霍時英吩咐衛放帶著那一百個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轉過身來她爹的六個護衛都騎在馬上等她,她師傅牽著飛龍立在當中。
霍時英從廚房出來,在院子里的水缸那舀了兩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攤在一張太師椅上,屋裡掃了一圈,發現原來堂屋供著一尊觀音的佛龕也沒了。
「傳令,擊鼓!備戰!」
霍時英在城頭輕笑:「為什麼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鎮守邊關十多年,回鄉無望,朝中也無我等女流之輩立足之地,此次你們大舉來進,你們的族人,鐵騎蓄勢百年,而中原剛剛經過西疆大戰,又連著兩年柳州,梧州,沖州大旱,三洲連著兩年幾乎顆粒無收,各地叛軍蠢蠢欲動,中原朝廷經歷西疆十年大戰,又連著兩年乾旱,內憂外患,一直沒有休養生息過來,你們鐵騎一下可直取涼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盧龍寨兩千士兵,后無援軍,上峰命令我們死戰到底,但這些兵是我一手帶起來的,我捨不得,也不願就此埋骨他鄉,朝廷如此薄待我們,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們朝中謀個官位,保我將士平安。」
「時英,回去睡一覺。」
看起來應該最沉得住氣的馮崢先皺眉問道:「來了多少人?」
霍時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身筆直射向那幾個人的目光鋒利如刀,可人家那幾位也沒搭理她牽著馬扭身走了,估計真是到軍營里找個地方窩著去了。
四五十年前的時候盧龍寨還是個半軍事管理的邊貿小城,隨著近二十多來年羌人逐漸強盛,邊關戰火不斷,邊貿全部斷掉,這裏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遷移到了關內。
城樓里,四人面朝著關外,黝黑的夜色里,關隘處的脊山和關雲山如蟄伏的巨獸,山巒處吹過來的風帶著冷意,霍時英身旁的三人都面帶凝重。
陸陸續續的跟著從火海里又衝出十幾個人,都是著羌人的服飾,手臂上艷紅色的布帶隨風飄揚,他們埋頭狠命的狂奔,盧龍寨前方百米空地,無遮無攔,他們目標明顯,霍時英在城頭看的清楚,濃煙背後的樹林里一隻黑色的箭羽忽然破空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人胸膛一挺,長箭貫胸而過,他帶著奔跑的沖勢,往前又跑了幾步才轟然倒下。
霍時英自動忽略掉他的心虛,滿不在乎的說:「我說就說了唄,誰還會去告啊,你啊?還是衛放啊?衛放倒完桐油正縮在牆根處,眾人望向他,他把臉扭到一邊看著牆角不說話。」
霍時英就著盆底的一點肉湯沾著饅頭吃,抬頭瞥了他一眼問:「秦爺,想過以後要是不打仗了,有朝一日你解甲歸田了,幹什麼嗎?」
秦爺走了,霍時英馬上打發小六去召集人手來開會,盧龍寨常駐守軍有兩千,還有一個編外的騎兵營三千人,騎兵營每三個月跟嘉定關換防一次,霍時英平時有訓練權,戰時沒有調遣權。
秦爺這人從正常角度上來說不是個好兵,他這種兵每個軍隊里還都有,這種兵都有很長的軍齡,甚至做過很多種兵種,非常熟悉軍隊的編製制度,善於轉空子,上層將官不好管理,卻在低級士兵中有不小的威望,而且這種兵都有一個通病不求上進,好酒,好女人,所有的軍餉基本都貢獻在了這兩方面。可也就是只有這種兵才會在面對羌人鐵騎的正面衝擊時不會腿軟,不會逃跑,他們見得的多了,打的多了,神經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他們知道怎麼拚命,也知道怎麼打仗。
衛放接著道:「關鍵是沒人,盧龍寨易守難攻,和嘉定關本應是遙相呼應,但沒有援兵,要守足三日,難!」
城門那裡盧齊正帶著兵在修築工事,木方,沙土,石塊陸續的運到城牆下,正幹得熱火朝天,霍時英隔著老遠看了一會,回屋睡覺去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馮崢旁邊,什麼也不說,他懂,他這個時候還跟著霍時英是給她拖後腿。馮崢對霍時英說:「都尉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要是沒有我們就要走了。」
小六正經的身份應該是霍時英的親兵,平時在軍營里伺候她筆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時英的親兵得有講頭,她是個女的,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做親兵,關係太近孤男寡女的說出去不好聽,找個女的近身伺候她,那女人又是不能進兵營,所以霍時英的親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歲跟著她,兩年以後一長開立馬調離。但是十三四歲的又還能能識文斷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時英的親兵都是霍真從京城本家調來的家養奴才,小六上個月才來,他一來,霍時英又去草原做了半個月的探子,兩人相處了沒幾天,他還沒摸准霍時英的性子,很怕她。
霍時英手扶著城門的窗欞冷冷的下令:「弓箭手上箭,準備。」
霍將軍手裡的馬韁繩稍稍緊了一點,那匹馬原地踏出幾步,他手裡的馬鞭煩躁的一揮:「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這能守三天大軍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寧道,到了涼州府,那才算有點勝算,你這裏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軍破了盧龍寨,一出嘉定關,他們的騎兵一瀉而下,佔了甘寧道劫了糧道這仗還打什麼打?」
霍時英住的這個地方原來是這個盧龍寨的富人區,一家一家的都有個小院蓋著瓦房,這裏的居民遷走以後,便宜了盧龍寨的一干邊軍小將領,什長都能在這佔一間房。這會日頭還沒偏西,這些人都在軍營里。外頭靜的只剩下偶爾一兩聲土狗打架的叫喚聲,霍時英想著,想著就有點要迷糊著了。
盧齊站在城頭上狂吼:「放!」
空氣中傳來陣陣衣衫摩擦的布帛之聲,「唰唰」的是弓箭上肩的聲音,兩側對著主城牆的輔牆上,主城牆的第二道防線城牆後面,鬼魅般的立起一排弓箭手,劍尖直指攻上城牆的羌族士兵。
大雨下了一整晚,卻在天明時天空放晴了,盧龍寨這邊一晚安靜,始終秩序井然。
霍時英走出城樓,與搬運屍體的士兵擦身而過,一滴水珠迎風吹落在她的眼皮上,眼角冰涼了一下,她站住腳步抬頭望向天空,燒了一整的天脊山和關雲山,依然火勢洶湧,滾滾濃煙遮蔽了整個盧龍寨的上空也蓋住了上面黑壓壓的烏雲。
城下的烏泰利又撓撓頭皮,似乎想了一下說:「行,我就信你。」說完他吩咐身邊一個傳令兵,騎馬飛奔而去。
整個燕朝疆土遼闊,廣闊的內陸百年來未經過戰爭,各個州府的兵馬平時鎮壓個山匪流寇還行,真正面對羌族正規軍恐怕不堪一擊,她的這些兵留存下來,將來是要打散了安插|進真正的朝廷大軍裏面的,以她多年的戰場經驗,哪怕一個盧龍寨這樣的老兵,帶領十個新兵組成的隊伍,一個老兵帶給新兵的戰場經驗,對戰氣魄是多少訓練都難以達到的效果。
比剛才還要大的一堆灰塵,霍時英裹在瀰漫的塵土裡,眼前閃過一堆堆雕樑畫棟,金粉佳人,「家?」她兩歲多時來到邊關整整二十年她回去過一次,那年她十二歲,給她奶奶請安,在屋外面跪了三個時辰,那次還正趕上她一個姐姐出嫁,她和那個姐姐一句話沒說對,又被她奶奶罰跪了半天,最後還是他爹得到消息,進屋踢翻了她奶奶房裡的一個花瓶,她爹跟她奶奶幹上了,這才解放了她。
院子的大門有年頭了,每次一開門門軸就跟著「吱拗」著叫喚出老長一聲。進來的腳步聲,輕手輕腳的虛虛弱弱的透著膽怯。
馮崢堅守著主城牆,第一個爬上城牆的羌人士兵瞪著鮮紅的眼睛,揮刀跳下城頭,立刻,站在弓箭手身後盾牌兵舉刀揉身飛撲過去,打到現在這是兩軍第一次正面交鋒,更多的羌人士兵站上牆垛,一直像標杆一樣挺立著的馮崢,抽出腰間的長刀,大喝一聲:「殺!」聳立在弓箭手後面的長刀步兵齊齊抽出長刀:「殺!」吼聲貫徹天地間,血戰悍然開始!所有盧龍寨的士兵都是身經百戰錘鍊出來的,他們是一隻頑強的軍隊,只有他們才敢在這支兇悍殺戮的民族進攻下,腿不發軟,只有他們才有與之匹敵的殺戮之氣。
老人布滿風霜的臉上笑得溫和:「都尉放心,老夫雖老邁也必定會堅守到最後一人,定會為都尉拖到最後一刻。」
馮崢這人,他家原來是從小請著西席,灌輸的都是四書五經,按著文人路子培養的。可這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青春期,忽然就叛逆了,有一天忽然幡然醒悟,要棄文從軍了,馮崢家這一支子息單薄,只有馮崢這麼一個獨子,家裡鬧翻了天,最後老子沒折騰過兒子,馮老爺子實在無法拉著老臉求到了霍真這裏。
城頭上秦爺一臉憋屈樣問霍時英:「你瘋了,這樣的話你也敢說,這話傳回朝廷那是有損國體,名聲不好啊。」
霍時英和秦爺認識了有十年,是秦爺教會了她在軍隊里怎麼立足,怎麼活下去的。
秦爺直搖頭:「我知道,軍機,問了你也不會告訴我的,不過有一點我倒是真想問問,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啊,凜河離著盧龍寨可是隔著一個山頭吶,三年前你說怕盧龍寨缺水,帶著人在上游修了水壩,可盧龍寨可是不缺水的啊,城裡自己就有水井。」
霍時英在庫房裡看了看,裏面全部被填滿了,補給充足心裏稍稍有了一點譜。
「鋼弩,可以用上了。」霍時英身後,前日里她在城門口碰見的那個絡腮胡大漢立說。
霍時英撐著下巴往小孩腳上看,小孩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嶄新嶄新的,連鞋幫都是雪白雪白的還沒來得及沾上灰,霍時英心裏很不舒服的問小孩:「月娘什麼時候走的?」
盧龍寨在哨聲過後不久也黑煙四起,城外的烏泰利臉色巨變,大叫一聲:「不好,霍時英要逃了。快吹號,繼續進攻!快啊!」
那漢子搓了搓臉,又撓撓頭,扭臉比較煩躁的說:「我說奇葩,你個女娃問這些讓我怎麼跟你說啊?」
霍時英帶著她的三個將領站在城頭上,身後的三人對眼互望,眼裡很是茫然。
馮崢輕輕一笑轉而說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霍都尉。」
霍時英身邊站著一個老兵,嘴裏啃著干餅問她:「都尉,乖乖的,這回來了多少人啊?」
這夜最是更深露重的時候,盧龍寨的正前方傳來陣陣沉悶的轟隆之聲,地面隱有震感,馬嘶人鳴之聲持續經久,盧龍寨里的的官兵起了一點小騷動,霍時英躺在床上,睜開眼睛聽了一會,外面的聲音漸小后,她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霍時英一杯茶喝完,盧齊和衛放也來了,這兩人進來氣氛要輕鬆很多,也沒那麼客套的行禮,和霍時英打了聲招呼就坐了下來,兩人坐在霍時英的左手邊,挨著她的位置,一個首腦團開會,從坐的位置上就看的出,誰親厚誰疏離很有學問。
軍旅生活清苦,將官一般都會容忍士兵在背後搞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奇葩這個外號是秦爺給霍時英取的,大燕朝宗制慎嚴,女子不能考科舉不能入朝為官,雖然朝廷還是會有一些微末小吏的職位留給女子,比如監獄中看管女犯的牢頭,各王府還有大內那些世襲的御廚,還有一些醫官,但能有小吏職位的女子已經是鳳毛麟角了,至今女子在能在小吏上熬出頭的燕朝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以來就只有大內的一個四品女醫官。
羌人這個民族,他們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存環境惡劣,內部爭鬥激烈,經常會出現屠族,滅部的情況,他們的民族基本沒有歷史文化,他們信仰的是的他們祖祖輩輩祖先流傳在血液里的殺戮與征戰,他們的男人上馬能戰,全民皆兵,好戰與殺戮是他們骨子就流傳的民族特性。
一起被放下去的五十個吊籃,收上去的只有四個裡面坐著人,他們望著來路,全部臉上一片麻木。
一邊咳嗽著一邊站起來拍拍屁股往回走,霍時英進了城門迎面和六條大漢碰上,是她爹的十八個親衛中的六個,打頭的還是她師傅,她迎上去問:「師傅您這不跟將軍走,在這幹嘛吶?」
霍時英道:「昨夜羌人打掃了戰場,真正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大軍已經來了,造飯,吩咐廚房,早飯做好點,讓士兵們都吃飽了。衛放帶一百兵,把庫里剩下的桐油全拿出來,在城中沿著房屋的牆根灑,派人守著,到時聽號令點火。」
巳時過去一刻,第一個羌族人蹬上盧龍寨的牆垛,來人一身皮革軍服,揮刀砍到一個盾牌兵,大吼著躍下城牆。
他說著,盧龍寨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尖銳的哨聲,此哨聲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烏泰利作為一個常年在草原上游移居住的羌族高級將領,不知那是何物,雖心有疑慮卻不知作何反應,和贛冬互望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
備戰的鼓聲由緩而急,鼓聲一響,城頭上的士兵全在瞬間抖落一身慵懶的皮,小跑著魚貫下了城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留下當班站崗的士兵腰背筆直面孔肅穆,目視前方。
盧龍寨的地面上猛然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馬蹄聲,羌人的軍隊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而來,牛角號「嗚嗚 」的吹響,羌人展開陣型,弓弩兵和騎射兵開始向前推進,突擊步兵每十人一組,攜帶八丈長的蹬城梯,每個蹬城梯後面還有二十人的突擊小隊,這些小隊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個個面容凶煞,「殺!」千人發出巨大的吼聲,呼嘯著沖向盧龍寨。
三個人明顯在她話音落地以後,腰桿挺了挺,霍時英很滿意。
原來霍時英回來,離著院門還有兩丈遠月娘就能聽著她的腳步聲開門出來迎她,可今天她都走到院門口了,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家裡兩個小廝加上月娘三個大活人,按理說怎麼都該有點人聲,霍時英耳朵好,到了院門口就知道這屋裡沒人了。
霍時英一人走下城樓,邊走邊捏下巴,跟文人說話太酸,和馮崢糾纏這半天,她腮幫子都要酸掉了。
秦爺吃飽了,起身跑到霍時英的公案上到了一大杯茶水,一口灌下,站那撐著腰滿足的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然後端著杯茶水慢悠悠的走回來,往那一坐跟個大爺一樣。
而這時羌人大軍一路橫掃過半個中原,和中原大軍對持在渭水兩岸。
飯桌上秦爺把令牌還給了霍時英時,說了一句:「這次他們來的人可是夠多的。」說時他注意看著霍時英的臉色。
霍真走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就帶上了只有兩歲半的霍時英,霍真當時其實有兩個嫡子,誰也沒琢磨出來他為啥會帶著死了娘只有兩歲半而且還是女娃的霍時英去了邊關。
衝鋒的號角再次「嗚嗚」的響起,更多的雲梯搭上城牆,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樓,然後又統統被熏了回來,城牆上已經到處是濃煙滾滾了看,烏泰利氣的在城下跳著腳問候霍時英家祖宗八代,贛冬充滿鄙視的看了他片刻,揚馬而去。
霍時英走上前拍拍漢子手裡的牽的馬:「我爹還行,『飛龍』都捨得給我留下了,這是讓我逃跑的時候用吶。」
城下的戰場上,士兵具是一臉茫然,很多人回頭望向關隘處己方將領戰旗飄揚的地方,一直激昂的衝鋒號角也停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霍時英長吁出一口氣,回身望著身後懸挂著的地圖說:「打仗哪裡有那麼多投機取巧的,很多的時候打仗就是看哪方準備的更充足,盧龍寨這個地勢,敵軍來犯沒有開闊的地勢迎擊,只能占城死守,能用的能想到的都要因地制宜的用上,修水壩我前面兩任邊軍都提出過,但那時候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西疆,這邊的邊軍軍餉都發不出來,哪來的錢修水壩。再說這種修了就是為了將來拆掉的工事,誰給你錢修啊。」
等城頭的兵全部撤下,霍時英又對城下道:「烏泰利,這樣你可信我?」
五十裡外巍峨的矗立著的嘉定關,城頭無兵把守,城門緊閉,方圓不見人煙,如一座空城,對著盧龍寨的那方天空,火光衝天,空氣中有風吹過來的淡淡的煙塵味。
鼓聲持續半盞茶的功夫,鼓聲一歇,城牆上已經準備就緒,兩排射手在三道城牆上一字排開,他們身後的盾牌手,手持盾牌手握單刀,他們的軍服在風中咧咧作響,冷冽而肅穆。
隨著急促的鼓聲響起,盧龍寨前方的兩座山上起了多處濃煙,只片刻的功夫,濃煙之後就看見了明火,很快,用眼睛能看得見的速度,火依著風勢在小範圍內連成了幾片,兩山上開始出現人嘶馬揚的混亂之聲。
「援兵吶?」
三個人都同時皺眉,一邊的馮崢忽然猛的起身往掛在霍時英身後牆上的地圖衝去,還沒等他衝到跟前,霍時英也跟著站起身,朝著他道:「行了,別看地圖了,都上城樓去,看著實物比對著地圖強。」
這彷彿是羌人混亂的轉折點,嗚嗚的衝鋒號角四處響起,一對騎兵以悍然之資衝出火海,當先一人身著羌人將領的皮革軍服,手提一把單刀,呼喝著沖向前面奔跑的一隊人,他沖入幾人中間,手裡的彎刀如收割一樣瞬間結果了幾個人的的性命,每一個都是一刀砍頭,一刀斃命,鮮血如潑墨般飆射上天空,染紅了土地,吊籃已經從城頭放下,但是他們不再射程之內誰也救不了他們。
小孩趕緊著回:「有有,您半個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來給您洗乾淨了,前天我剛取回去。」
霍時英被他的厚臉皮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是是是,你能娶個寡婦,寡婦。」
霍時英站在兩道防線間的城樓上冷冷的看著。
霍時英瞥了他一眼,一夾馬腹沖了出去,扔給他一句話:「快點,你敢跑一個試試?」
秦爺凄凄哀哀的挪到那幾個護衛中間,其中一個大漢伸手就把他提到馬上,橫著往馬鞍前一甩,幾匹馬瞬間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一片火光衝天盧龍寨。
從內心來講,霍時英是看不起羌人這個民族的,這個民族沒有什麼內涵,他們覬覦中原的奇珍異寶,飛檐畫棟,但他們卻只看到了表面的繁華,而整個中原民族,其繁華昌盛的背後通過多少聖賢多少代人數百上千年,積累沉澱下來的文化,禮教,宗法,制度,他們卻不懂。
巳時,三架雲梯同時搭上盧龍寨的主城牆,下面喊殺聲震天,盧龍寨這邊伸長勾也頂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頂著,盧龍寨用箭射殺,他們一個倒下兩個頂上,實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時英面前的沙漏一邊的沙子漏完,她翻轉了一面。
霍時英無限懊悔,她剛才在城頭上忽悠烏泰利,怎麼把這個死愚忠的師傅忘了,她這個師傅據說是某淵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俠,年輕的時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這人有點傻,被她爹下了一個套,曾經救過他一命,從此就效命於她爹,按理說,他這種人的性格應該快意恩仇比忠義兩全佔得比例要大,可這人卻偏偏對她爹忠義兩全了,而且還特別死忠的忠義兩全,霍時英晚生了幾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把人家禍害成這樣了,而且說實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種陳年爛事,她覺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會覺得丟人,因為她對她爹的人品一向沒信心,只是她現在比較火大的就是,這都火燒屁股了這爺們怎麼還有心思跟她扯這個?
霍時英轉過身,秦爺看著她,擔心的臉上的褶子又都皺起來了,她拍拍城牆說:「你一會晚飯別在營里吃了,直接過來,我和你聊聊。」
霍時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勢大,你就開了城門吧,暫且忍得一時,等我們再回來。」
脊山和關雲山已經基本被燒禿了,輅蓋上了正對著盧龍寨的關雲山,兩邊的黑甲軍也跟著上了山,光禿禿的山上一覽無餘,兩對兵甲整整齊齊的形成兩個方塊,如一盤伏的巨獸。
霍時英上去扒拉開兩個小兵,也伸頭往外面看,基本和他們一個姿勢。
「稍等一下。」霍時英轉回身朝著身後的六個紅巾大漢伸出手,不客氣的說:「有錢嗎?有的都拿出來。」
她爹前腳到西北來了,月娘一個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後腳偷著跟來了,據說那時候她才才剛斷奶沒多久,當年的老王爺沒把她趕走就留下照顧她,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從一朵嬌蘭熬成了不值錢的芭蕉葉,還是跟她爹沒名沒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見著她爹還是找不著北吶,估計看著她爹親自來接她都樂糊塗了,家裡的東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她出去半個月回來吃的穿的都沒有的茬給忘了,霍時英一直覺得她爹在對這女人方面其實挺不是東西的。
在霍時英看來馮崢身上那點毛病真的不算什麼,不過就是因為自己的秉性人際交往方面出現了問題,他本質其實沒有什麼問題,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人更生性耿直一些。所以她對盧齊衛放排擠馮崢確實是有些生氣的。
霍時英站在城頭上繼續喊話:「下方是哪位將領領兵,請到城下說話,我方願意投城。」
城下的烏泰利見盧龍寨城頭撤了個乾乾淨淨,稍稍放鬆警惕,他和霍時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時英打過,霍時英也確實給他放過幾次糧,關係對立,卻也相互熟悉,他開始跟霍時英胡扯起來:「霍時英,回來你投誠了,我看你也別謀什麼官職了,你個女人二十多歲了還不嫁人,我們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長相,我敬重你,重禮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會善待,你看如何。」
馮崢進門來,隔著老遠先朝著霍時英行了一禮:「霍都尉。」
「嗯,我知道」霍時英接過來應了一句就再無下文,秦爺也就沒再問,兩人都悶頭西里呼嚕的吃飯。
馮崢在後面低頭不語,霍時英指著城頭上的士兵接著道:「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會勸慰人,可我知道,我們作為一個將官在他們面前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的不如意而輕言生死。他們這些人,包括十二萬涼州所有的邊軍普通士兵,他們背鄉千里來當兵,他們絕大多數人目不識丁,朝中無人,能夠出人頭地的只有鳳毛麟角,他們絕大部分人一生只能做一個士兵,他們要麼戰死埋骨邊關,能回鄉除非邊關安定,皇上大赦天下,或者身體殘疾,又或者服役滿二十年,他們可以領二十兩的撫恤銀回鄉。二十年,二十兩紋銀,這就是他們的人生。」
「射!」城牆後面馮崢大吼一聲,萬箭齊發,大部分羌族士兵是在驚愕中倒下的,箭羽過後是短暫的一片死寂。
霍時英把衛放,盧齊和馮崢招到身邊吩咐了一番,霍時英從盧龍寨帶出來的兩千人在城門口被被分成四隊,盧齊,衛放,馮崢各帶一對,每對六百人,士兵各自隨身攜帶乾糧,從現在起開始急行軍,霍時英帶兩百人,騎馬斷後。嘉定關通往甘寧道有一百多里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涼州府的必經之路,只要出了這一百里的官道,就是一馬平川的甘寧道,到時候三隊兵打散混進逃難的百姓中間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霍時英轉頭特別鄭重其事的先問了秦爺一句:「我長得不好看嗎?」秦爺飛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時英一張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轉開臉飛快的說了聲:「好看。」
大漢煽動著嘴皮,終於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你說你,好,好歹是個王府的郡主,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那,那個烏泰利是,是個什麼東西。」
霍時英胳膊肘頂了一下秦爺,意思讓他閉嘴,她向下高聲道:「我霍時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膽氣之人,烏將軍率兵橫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時英定掃榻相迎。」
遠處的山頭,人影綽綽,更遠處的關隘處,黑壓壓的一片人馬望不到盡頭,霍時英嘴裏隨口應著老兵:「不少,吃飽點,一會有力氣砍人。」
城頭上,嘉定關的城守,捏著鬍子笑罵了一句:「這幫混蛋兵痞。」轉身吩咐身邊的護衛:「把城門開了,放他們進來吧。」
說話間霍時英舉手向後一揮,城頭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裡的兵器,紛紛後撤,走下城頭,片刻的功夫盧龍寨城頭蕭瑟,唯剩下霍時英身邊孤零零站著的幾個人。秦爺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擠擠的擠到霍時英身邊,霍時英身後的六個護衛也沒攔他。
嘉定關的城守站在城門口迎霍時英,霍時英定住馬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抬手向城守行了一禮道:「王大人,情況怎麼?」
霍時英出關半個月在草原上來回奔襲了一千六百里,一路上都是啃乾糧,小六給她的餅被他放在火爐上烤了一下,雖然看著黑乎乎的,可咬在嘴裏挺香還冒著熱氣霍時英挺知足。
盧龍寨這邊的傷亡並不大,到現在霍時英身後的要塞廣場上還有一千士兵沒有投入戰鬥。
「馮守御請講。」
那大漢抖著馬韁又往城牆邊靠近一些,仰著臉問:「霍時英你說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麼就那麼不相信你霍時英是能投降的人吶?」
戰場下如同一個巨大的絞肉機,黑血滲透地下三尺,這種攻城戰其實就是消耗戰,敵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強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後繼,無數的人衝到城下,又被箭陣射殺。
霍時英的音調不高,聲音不重,盧齊和衛放卻聽的膽戰心驚,兩人不自覺的就往一起湊到了一堆,眼神一致往地上看,頭都不敢抬。
衛放被接上來后,一度縮在牆角處,閉上眼大口的喘息,霍時英沒給他收驚和緩衝的時間,馬上下令:「馮崢,衛放,盧齊各守一段城牆,有失著,斬!」下完命令后,她自己倒是下了城牆,回屋喝茶去了。
霍時英對衛放和盧齊交代完秦爺的事情就沒對他們說多餘的話,她帶了他們兩年知道他們有本事活著逃出生天,她把馮崢叫道跟前,然後把小六推道他身邊說:「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是為我培養的,他還小,以後的路還長,拜託馮守御幫我把他活著帶出去。」
https://www.hetubook•com.com霍時英站在城門口,和她爹隔了兩丈遠,一身灰突突的短襟布衣,腳上的布鞋一隻前面戳出一個洞來。
卯時,霍時英上城頭,天空碧藍如洗,遠處的高山像毛沒拔乾淨毛的山雞,灰突突的一片,盧龍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簾,影響了視線,羌人冒雨搶走了屍體,戰場被他們打掃了個七七八八,一夜雨水沖乾淨了血污,昨天殘存下來的羌人早跑沒影了,一洗碧空下,對面連鳥都沒有一隻飛過的,安靜的異乎尋常。
盧齊從人堆里擠出來躬身抱拳:「末將在。」
「那可以。」秦爺什麼也不問,向霍時英一攤手:「令牌拿來吧,我不能一個人去挖吧?」
霍時英站定腳步,和她同站在城頭上搬運屍體的士兵也同她一樣收住手裡的動作,同時抬頭望向天空,臉上都是麻木的茫然,微微的細雨如霧一般在空氣里隨風飄落,不一會人的頭髮和睫毛上就帶上了一層水汽。
霍時英進了廚房,估摸著這賊連她那破衣服舊被子都不嫌棄,那家裡的廚房估計也得被掃蕩了,果然揭開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點米灰啥也沒有,她抱著一線希望揭開灶上的鍋蓋,鍋冷灰滅,行,剩飯都沒給她留一口。這整個一個堅壁清野啊。
兩方陣營同時飛出兩片黑雲,箭支撕裂空氣發出凄厲尖銳的叫聲,盧龍寨這邊的箭陣有壓倒性的優勢,箭支落下,羌人那邊雖也有盾牌防護但他們防護不了全身,有人應身落馬,盧龍寨這邊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牆上被擋了回去。
霍時英站在城頭微笑,搖搖一抱拳道:「多謝,我這就親自去給你們開城門。」
到了軍營霍時英換上她的軍服,總算把她腳上的那隻爛布鞋換了下來,這時候不是飯點,軍營廚房裡的灶頭都熄火了,小六勉強給她找來了一張油餅。
「估算著能有二十多萬吧,精銳盡出,他們這是舉傾國之力,某圖整個中原。」霍時英說著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抬眼挨著掃了他們一遍。
霍時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嗎?你是軍籍,你們鄉里戶籍記錄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東躲西藏的過一輩子嗎?」
兩座山上的炊煙漸熄,羌人要吃早飯了。霍時英站在城樓上目視著前方對盧齊說:「擊鼓吧。」
但這個民族生命力卻異常頑強,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縱觀整個歷史,漢人所統治的中原每朝歷代都受其困擾,他就如卧榻之側潛伏著的一匹狼,一旦你積弱他就會崛起來犯。塗炭我百姓,毀我河山。
霍時英摸著馬頭的手僵在半空,她張著嘴看著漢子,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最後把手拐了個彎朝著他們揮了揮:「行了行了,那你們就到軍營里自己找個地方窩著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們就砍了飛龍,綁了我跑吧。」
「行,那咱就回營里吧。」霍時英往外走,小六在後面跟著出了院門。
霍時英吃完手的我饅頭,站起來悠閑的拍了拍手裡的饅頭渣說:「羌人的大批人馬正集結著往盧龍寨這邊過來,今夜子時之前,他們的前鋒會到達脊山和關雲山的關隘處,你要看準時機掘堤,傷他們的人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要把路堵上。」
恍惚過去一刻鐘的時間,盧龍寨這邊衛放帶著一隊士兵貓腰在城樓各處牆根下碼放乾柴,倒上桐油,連那五十架鋼弩也被澆了個透。城頭下忽然忽然一陣兵馬嘶揚,人群蠕動散出一條通路,一高頭大馬托著一個人向這邊疾馳而來。
馮崢有一張常年蒼白的臉,整個人瘦的眼眶深凹,他沉默著,眼睛里亮著兩簇詭異的光亮望著城牆外矗立的關隘,霍時英看著他耐心的等待著,馮崢抬起手指向遠方,話音里壓抑著興奮:「燒掉它,燒掉這兩座山。」
「來了?」霍時英問他。
霍時英望著他但笑不語,秦爺一拍門框道:「奇葩,我信你,我們都信你。」
霍時英說完懶得再搭理他們自己往城裡走去,走出十幾步後面一陣滾雷一樣的鏗鏘之聲跟著就來了:「將軍還說了,此乃國難,盧龍寨一役至關生死,拜託都尉了!」
霍時英微微抬手道:「王城守無需擔心,我自有安排。」
「嗯,來的時候,大管家犯讓我練過手。」
「行,我一會就過去,你先下去吧,這風大。」
霍時英垂下眼皮,用沒露腳趾頭的那隻鞋踢了踢腳下的灰土:「羌人的大軍只要開到這城底下,別說三天了,三個時辰都守不住。你就給我留了兩千的兵,站城頭上剛好填滿,羌人這次來了二十萬,他們就是疊著人梯一個個上來踩都能把我們踩死了。」霍時英這話說的悶突突的,一點都沒有人家跑路她留下墊背的激憤,她蔫頭耷腦悶悶的幾句話,霍將軍聽著就有點不舒服了。
霍將軍說完看了她腳下雜亂無章的一堆塗鴉一眼,然後忽然就笑了,笑得有點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時英一眼,再次馬蹄飛揚瀟洒的跑了。
霍時英點點頭:「我知道,堵路是堵不住他們的,就是關隘全部封死了他們翻山也一樣能過來,只要在關隘那裡留他們到明天的卯時就可以了。」
霍時英回營房,小睡了一覺,掌燈的時候小六把她叫了起來,洗漱完小六剛把晚飯擺上桌,秦爺踩著點跟著通報的小兵就進來了。
霍時英冷冷的望著他:「那又怎樣?」
霍時英話音落地,城下的烏泰利哈哈狂笑:「霍時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烏泰利橫刀渭水江邊之時,定重金迎你進門。」
盧龍寨原來是個小邊城,位於鹿麂山脈西北面,夾在脊山和關雲山的中間,它的身後五十里就是嘉定關,由此入關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就是就是一馬平川的甘寧道,甘寧道過去就是涼州府,自古就是軍事重地。
霍時英望著他,這人臉上一直以來的陰鬱之色又更重了幾分,可脊樑那裡似乎被什麼撐了起來,陰冷中隱隱帶出了一種霸氣。
將軍留下這句話,揚起馬蹄絕塵而去,身後跟著他的一群親衛,一群彪悍的大馬賓士而去,揚起一陣灰塵嗆了霍時英一鼻子灰。
天色微亮,霍時英起床,小六伺候著她洗漱完,早飯上桌之前她打發小兵去吧秦爺叫了來。
盧齊衛放各立身行禮,領命而去。
辰時,前方傳來「嗚嗚」的號角。盧龍寨的城頭戰鼓緩緩擂動,霍時英輕輕撥轉面前的沙漏,死戰終於開始了。
秦爺苦哈哈的皺著臉說:「不了吧,我跟他們跑一樣的,五十里就一個時辰的事。」
霍時英也不回頭背朝著他道:「明日燒山,火勢一起,勢必就阻斷了羌人前鋒的退路,到時候,他們回不去,只有朝著盧龍寨衝殺出一條活路,我軍為了攔截會採取不計目標的箭陣壓制,衛放他們去的五十個人回不來幾個,馮守御你以為你的身手,能回得來嗎?這點考量,我知道你應該計算的很明白。」
「沒有。」
城樓是盧龍寨的制高點,對面距離百米兩山上的情景看得清楚,火勢已經呈水漫之勢在兩山間迅速散開,羌人開始還試圖組織救火,但很快亂了陣腳,滿山都是驚慌亂跑的士兵,火海里陣陣慘叫呼號之聲不絕,前面快要蔓延成火海,有人開始往後山跑,但很快後山也竄起了滾滾濃煙,火勢最大最先燃燒起來的關隘兩側,樹木傾倒,泥沙樹枝滾滾而下,堵上了那裡的關口,第二道阻截羌人往回撤的防線已經燒起來了。
老城守但笑不語,拱手向霍時英行了一禮,然後後退站到了一邊。
身後的戰鼓隨著盧齊的一聲令下,忽然就如同暴風驟雨一樣驟然響起,這是衝鋒的號令,兩個側翼城牆上的鼓聲呼應著同時響起,一時鼓聲震天,灌響整個天地間。
霍時英轉身走到樓門前望著遠處站崗的士兵道:「馮崢,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壓著事情,以前我只是覺得你是鬱郁不得志之感,卻沒想到原來你是想要尋死。」
「山頭上已經看見人馬了。」
霍時英站忽然直了轉身面對著外面,城牆之外一輪紅日掛在巍峨的關隘上,申時了。
熊皮輅蓋,三十六人榻,他們的王來了。
霍時英再回頭在小六身上來回掃了一眼問:「我昨晚上讓你準備的東西吶?」
回頭望去,身著黑甲的羌人騎兵瘋擁著成群衝出火海,有些人衝出來身上還帶著火,慘嚎著,馬嘶著,人瘋了,馬也瘋了,後面衝擊著前面的人,混亂擁擠著,毫無陣型,進了盧龍寨的射程範圍,統統迎來一陣亂箭的射殺。衛放知道,這批羌人的前鋒完了。
盧龍寨的主城牆有五丈于厚,分內外兩層,第一道防線攻破了依然有第二道防禦陣線可以利用,兩道城牆之間建有一個城樓,用做戰時將領督戰之用的,四人上了城樓,周圍站崗的士兵被屏退在兩丈之外。
霍時英背手踱到面向著城牆的窗下,伸頭望望天空說:「農民種一輩子莊稼,也能弄清楚寒暑秋分,知道穀雨之後立夏之前插秧,寒露前後要收割,差不得時辰這就跟天氣有關,而打仗首要一條就是天時,所謂的天時裡面包括天氣等諸多原因,嘉定關,盧龍寨,前後五十里,我在這裏過了二十年,剛會走路我爹就拎著我跟他上了戰場,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經歷的多了,我聞著空氣里的味道就知道了,嘉定關入秋以來就沒下過雨,是時候了,這場秋雨憋的時間長了,小不了。」
霍時英看著前方的動靜,手裡的饅頭已經變得冷硬,她幾口吃完,拍拍手裡的殘渣,回身豪邁的扯著嗓子吼了一聲:「盧齊,何在?」
霍時英最後那句話說時微露些許輕浮,烏泰利在城牆下撓撓頭皮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頭,他身旁剛剛過來的人扭頭問他:「如何?」
霍時英知道她這個師傅腦子有點憨,可這憨蠢到這個地步也實在讓人生氣,這種事是能站在城門口吼的嗎?這亂了軍心是個多大的事。
辰時三刻,終於有羌族一對士兵撲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盧龍寨的城頭,盧龍寨的前方戰場,布滿兵勇,黑壓壓的,到處都是,馮崢立身高呼:「上鋼弩!」
城守姓王,年過花甲,身體微微有些發福,行動間右腿微跛,他迎著霍時英還了一禮道:「十日前大軍已經開拔,嘉定關商戶和百姓這幾日也撤離的差不多了,現在城裡除了自願跟我留下來的幾十個老兵外,已經基本沒人了。」
霍時英忽然伸手一撈,一把將小小的沙漏抄到手裡,往懷裡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間的長刀,一躍身翻過城牆,這時三五個羌族士兵已經上到牆垛,她行動間身形大開大合,幾個大步迎著一個剛剛跳下牆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鋒從羌族士兵的肩頭橫穿過整個胸部被劈成了兩半,她看都沒看一眼那個轟然倒下,驚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擠開城頭的弓箭手,朝著下面的戰場喊道:「盧龍寨要求停戰,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聲音如普通的喊話音量,卻帶著綿綿不絕之勢,傳出去幾里,在吼聲震天的戰場上,壓倒了所有聲音,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早就緊繃弓箭士兵,同時放手,瞬間,盧龍寨的上空飄出一片黑雲,黑雲撕裂空氣呼嘯而去。
衛放一下子臉漲的通紅,霍時英沒再管他,轉身望向一邊的馮崢問道:「馮守御,可有一法?」
叫秦爺的漢子嘻嘻的笑,沒說話,盧龍寨是軍事要塞,一切民生這裏基本沒有,但它身後五十里的嘉定關卻是一個很大的邊城,那裡酒樓妓院很多,盧龍寨這邊的兵發了餉銀就到那邊去造一通,這已經是慣例了,霍時英心下瞭然也從來不過問。
來人身材肥碩高壯,臉蓄蠻須,頭上糾結著一根羌人古怪的髮辮,這人到了城頭下向著城樓上的霍時英高聲喊道:「霍時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在馬上,霍時英衝著要跟著衛放跑的秦爺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別亂跑,趕緊找匹馬跟我一起走。」
盧龍寨這邊也隨之偃旗息鼓,他們也要吃飯了。成筐的白面饃饃,大桶濃稠的稀飯被抬上城牆。霍時英上城牆的時候,士兵們正瘋搶著圍上去,隨便吃隨便拿,整個涼州,尤其是身為最前鋒的盧龍寨,這四五年來的邊軍待遇還是非常不錯的,隨著兩年前朝廷平定了西疆,在軍事上開始往西北偏移,至少當兵的這些年能吃飽穿暖了,軍餉也充足了。
霍時英笑著把腰間的令牌摘下來,放到他手裡:「什麼也不問?」
秦爺想了想很為難:「脊山和關雲山關隘寬有二十丈,入秋以來盧龍寨就沒有下過雨,山上的泥土干,吸水,要引起山體塌方滑坡不好辦,把水壩挖了能衝掉他們一兩千人馬沒問題,但是要把路堵上,不好辦,估計水過了能留下些碎石,稀泥,馬不好走,但他們清理一下還是能過來的。」
這一天盧龍寨的的前方戰場成了人間煉獄,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人命收割,羌人的軍隊,沒有防守,沒有陣腳,山上的大火燒掉了他們半數的人馬,剩下的人從山裡衝出來,在後有大火前面就是盧龍寨的射程之中的一塊空地上根本擠不開,他們開始時沒有組織的混亂的進攻,盧龍寨這邊不記目標的狂射,一場壓倒性的戰爭從清晨一直打到日上中天,盧龍寨前方的空地上屍首戰馬層層疊疊累積成山,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馮崢轉身就往自己隊伍走去,盧齊,衛放各自給她行了一禮齊聲道:「都尉保重。」然後也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
霍時英回身虛還了一禮說:「馮守御這樣說,時英真的是要羞愧了,我從小生長在軍營,多為耳聞目染,前輩們怎麼做,我跟著學罷了,御人之術實在不敢當。」
「你們倆還好意思笑嗎?」霍時英豁然回身望向兩人,語調里壓抑著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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