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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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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房內的兩人都發現了門口來了兩個人,他們齊齊往外面瞟了一眼,把他們當木樁,霍真收回眼神,一把橫過裴太守的肩膀,死死的勒住,歪著眼睛說:「少雍,你怕了,真像個娘們。」
韓棠見霍時英穿著軍服,腰間配著長刀,頭髮眉毛上都沾著細小的水珠,身後還有一匹在踱步的馬,心知她是一大早就騎馬過來的,心裏對她守諾,對事認真又多了幾分肯定。
霍時英的話說完,韓棠陷入沉思,從霍時英的話里韓棠至少知道,涼州軍這次兵敗如山倒的撤退,至少是有計劃的實施的,涼州兵馬總督霍真沒有這個膽子,應該說誰都沒有這個膽子敢把羌族人放進來,那麼霍真所有的作為就是通天了的,也就是當今的聖上是知道的,可既然知道又把他派來做什麼?皇上到底想聽什麼實話,自己這次來又到底要幹些什麼?
片刻后再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具是目光複雜,心中各是不同的滋味。
那人一笑,率先往前走道:「我可不是什麼大人,在下是大將軍府內的幕僚,我叫唐世章。」
韓棠以拳抵唇微咳一聲,眼神在院內轉了一圈道:「在下到覺得這院內景緻甚為精緻。」
韓棠的瞳孔微縮,盯著霍時英電光火石之間所有的思路瞬間貫通,涼州軍撤退,霍真搶糧,兩月之間如此多的朝廷軍隊這麼快速的就集結在了揚州,這是以天下為局,下的多大的一盤棋,他豁然站了起來,來回焦躁的走了幾步,最後走到臨河的窗戶前,長長吐出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國家不是沒有錢,只是錢都不在國庫里,怪不得皇上要派他來,怪不得霍時英要問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人。
「大夫怎麼說的?要不要忌口啊?」
霍真坐在那裡喝著月娘端給他的茶水跟霍時英閑話一樣的說:「他爹是右相韓林軒,我跟韓林軒還是有點關係的,韓林軒本是江淮人士,也是進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過涼州通判,上任的時候曾經特地上府里拜會過你爺爺,你爺爺給我們引見過,後來也多有來往。這人在做涼州府通判的時候跟家裡主母的丫頭有了染,後來丫頭被主母趕了出去,十個月後生了韓棠,而那時候韓林軒已經調任離開涼州了。」
「讓我想想啊。」唐世章仰頭望著帳丁思索:「嗯,京城有個魚惠娘,她做的一個千刀魚好吃,十幾年前吃過了,難得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個味道。」
月娘卻是一點也不怕她,抬著頭就跟她吼:「幹什麼?你的腳要爛掉了,我不趕緊把你的膿瘡擠掉,你真想等著腳爛掉了是不?」
宴席過後的第二日韓棠啟程回了京城,揚州離京城一千多里路,韓棠回去半月後聖旨就來了,聖旨封涼州兵馬總督霍真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統領揚州所有兵馬。另命霍真即可啟程,回京述職。
對面江畔軍帳林立,黑旗飛舞,陣陣馬奔,人嘯之聲隨風傳來,肅殺之氣沉沉壓抑而至。
霍時英跟唐世章說完又轉過身對著霍真:「我走了后,把馮崢調到我的營里,那些人一天都不能停了操練,先讓馮崢帶他們。」
最觸目驚心的是這人走過的地方,一步一個的血腳印,韓棠望見她的腳上一雙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張紙一般,鞋幫處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滲出,不知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血,一雙腳骯髒都沒法形容了,各種新舊的傷口,混著黑紅的污漬慘不忍睹,這人其實渾身上下都慘不忍睹,韓棠看她真是沒一個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們近旁的時候看見那人糾結的頭髮里有虱子在爬動,他一陣的噁心,終於轉過臉去不忍再看。
霍時英直起身,韓棠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這人,面前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將領,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現在戰報上,都會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瀾,因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頭都會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為這個人,三年前已經賓天的先帝被彈劾過,現在的新帝被彈劾過,霍老將軍被彈劾過,現在的驃騎大將軍也正被彈劾著,所上總總皆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子,燕朝的女子為官有違祖制,大逆不道,這幾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鱗,可就是這樣霍時英依然還是存在著,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儘管她的存在是多麼的不合理,這其中原委,實在是錯綜複雜,這裏面牽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種種干係,儘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彈劾著,但前後兩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視著,而且霍時英也遠在邊關,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種利益干係不大,還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戰功赫赫,從沒鬧出過能讓言官死諫的事,所以儘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護著,下有霍家挺著,她也一直就那麼存在著。
霍時英的抬頭看他,霍真邊擦著手邊跟她說:「這人出身涼州,十八歲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進士,現任光祿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傢夥!從三品的官職,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誰就不會覺得不得了了。」
韓棠從馬車上下來,身穿衙役服的那撥正斜著眼睛瞟另外一撥人,眼神里竟是源自自卑的憤怒和妒忌,另一撥巍然不動,面容肅穆,管你八方風動,他們依然挺立如雕像。
唐世章話音一落,霍真的臉色也沉了下去,唐世章嗓音低沉,語氣帶著深意:「時英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在嘉熙二十七年,一夜奔襲羌人的達淦部落,滅了一族,解了盧龍寨被圍攻之困,那年她才十六歲,當時戰功報上軍部,大駙馬可是在朝會上摔了笏板才給時英掙了一個校尉。後來就太子監國了,那以後時英的戰功可是再沒有拿到朝會上討論過,幾次升遷都是夾在別人軍報里,不聲不響的就完事了。」
等到整個馬隊都過去了,霍時英才駕著馬回到路中央,一馬一車繼續往前走去,韓棠始終都沒有露頭。
揚州城內的折桂巷既非達官貴人聚居的高門大戶,深宅寬巷,也非下里吧人的棚戶欄院,一條窄巷悠悠長長,巷口處就是喧鬧的大街,有些院門甚至大開著,裏面院落家什一眼看過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後來裴世林喝成了一張黑紅的關公臉,他有些大舌頭的對霍真說:「難得你霍真還有點真性情了,他們,他們,唉!都哪裡去了啊?」
軍隊是個紀律嚴明的地方,階級觀念在這裏體現的更加的直接具體,韓棠大為驚訝,望向霍時英的眼神驚奇,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太多,他們走走停停,霍時英不得不停下來跟他解釋:「他們大多都是從盧龍寨出去的。」
霍真揮揮手,霍時英又轉過去給唐世章行了一禮:「老師,時英告辭了。」
吃過早飯,父女倆各自都有事情要忙,霍時英要帶著韓棠去巡營,不管怎麼說他是涼州巡察使,這個時候涼州軍營里是什麼情況他要知道,霍時英昨晚上就答應了他。至於霍真,他的事情更多,父女倆是前後出的家門。
月娘聽了卻是愣了一下,然後翻了霍時英一個白眼,特別看不得她上不了檯面的說道:「你還能有點出息嗎?堂堂一個王府的郡主弄著二百兩銀票還跟個農婦一樣縫枕頭裡。我跟你收著了,就在你屋裡,還在你睡覺的枕頭裡,沒動你的。」
韓棠面江蒞臨,心下沉重:「羌人軍紀嚴明,人馬彪悍,兩月之中一半疆土淪喪,國之危矣,百姓苦矣。」
「不死開。」
韓棠一下子無法怎麼形容他看見的那個人,那個人身量頗高,至少高出月娘一個頭去,月娘拖著她極為吃力,她半個身體掛在月娘身上,頭髮污穢,一綹一綹結在一起披散著,而且頭上臉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強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經過怎麼個作踐法,衣服到處破裂,還一層套著一層的如硬鹼一樣的黑紅色的事物,像層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掛在身上,這人應該還有神智,被月娘拖著腳步踉蹌,卻也還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著她過來,眼裡含著水光,走動間串串水珠就滾落了滿臉,她顧著身上的人也騰不出手擦一把。路過韓棠的時候一陣血腥夾雜著惡臭險些熏得他當場吐了出來。
月娘一出去霍時英就不想再坐了,她把茶碗輕輕往小桌上一放對霍真道:「爹,你歇著吧,我走了。」說完她站起來就要走。
霍時英接過月娘的茶碗,頓了頓老實的回答:「我要是和他一樣的長大,確實是比不上他。」
「嗯,要快。」霍時英嘴裏應著,終於沒抬頭看了霍真一眼問道:「你頭怎麼弄的?」
韓棠其人,出身寒士家庭,涼州分宜縣人,是燕朝嘉熙二十三年二甲進士,高中時年僅十八歲,后入翰林院,授翰林院編修,時三年升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再三年又升任光祿寺卿,此後新帝登基,一路平順,歷經兩朝,官運昌隆,可謂年少有為。
韓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沒什麼,霍都尉我們改日再約好了。」
兩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冷,霍時英正要找點什麼來說,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見門口一暗,月娘又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一直忙到正午林青還要專門為他設宴,韓棠想到和他一起來的霍時英,從早上來給他引見完就不見了蹤影,想著還是要和她一起回去,方不顯得失禮遂向林青婉言辭謝,林青也沒多挽留還派人幫他去找了霍時英。
韓棠今日依然沒有見到霍真,從城外回來,他決定去一趟揚州的太守府,他聽聞這幾日霍真時常在太守府出入,想試著在那裡碰碰運氣。
霍時英被韓棠弄的一愣,一直看著他的馬車遠去,最後也是搖著頭笑了一笑,回身進了院子,韓棠此人也頗有點意思。
一邊的韓棠要是這還看不出來月娘是在趕人,送客的話那他覺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驚奇一個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夠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唐世章也微笑著到:「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霍時英再次行禮才轉身退了出去。
唐世章恍然:「哦,那倒是。這樣吧,要是你見到皇上能討他老人家歡心的話,給我在他的私庫里討一套前朝的秘史,三洲志吧。」三洲志是講的前朝末代的三個藩王造反,開啟了歷經百年的內亂,中間有本朝開國太祖起家的很多秘聞,是本禁書,外面買不到的。唐世章還真敢要。
「老爺,進城吧。」書童走近前來招呼韓棠。
霍真人到中年身上的紈絝之氣依然不減,喝道高深處,兩腳翹到桌上,身子斜倚著椅背雙手交叉握著放在腹部:「他們還是他們,世間哪有絕對的對錯,錯的只有立場,造化弄人罷了,難得你看不開。」
兩人進到太守府一路無人阻攔,唐世章熟門熟路的領著他穿過三進院子,似乎是到了太守府的後堂,後來他們進了一間庭院,院內一座池塘假山,雖已將將入冬,但因江淮之地,歷來溫暖,圍繞池塘四周依然流水沼沼,綠樹茵茵。
唐世章微微蹙眉,似經思索後方才開口:「我看韓大人如若想了解此次羌人作亂的經過,以及現在渭水北岸的事情,與其找霍將軍,不如另找一人,此人應比將軍更清楚情況才是。」
霍時英笑得冷淡:「或許吧。」
狂奔而來的馬隊清一色的西域馬,馬身高大,肌肉結實毛色光亮,線條及其好看,當先一人硃紅色的軍服很是醒目,馬隊在漸漸接近時後面的人隨著一聲號令慢慢的放低了速度,並且漸漸的開始收攏隊形,唯當先一人毫不減速,腳上的馬鐙一磕馬腹,反而提速向著霍時英沖了過來。
月娘看不得霍時英小家子氣,嗔怪著倒了霍時英一腳燒酒,然後拿著白布三兩下把她那隻腳包了起來,霍時英低著頭看著,也不吭聲,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從生下來就被你的出身,世間的規矩拘著你一世,雖然她說起來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並不高,她的母親是個沒被抬舉過的,連妾室都算不上,她母親的娘家是個小商戶,祖上三代經營一個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見了這家的閨女,一頂轎子抬進了王府,還沒來得及被抬舉就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此後霍時英在還不明白的事理的時候就被霍真帶到了邊關,這二十多年裡,她的存在,霍真對她的栽培,王府一鐘鼎之家,裏面溝坎縱橫,她已經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霍時英看過的來的目光灼灼,韓棠幾經躊躇方道:「其實皇上是治世的英主,他識人善任,胸有鯤鵬,溫文爾雅,登基三年至今朝中局勢依然安穩。」
霍時英一愣的功夫,韓棠已經步下台階,往她的方向走過來了,霍時英趕緊幾步迎上去,兩人在街心處碰到一起,同時向對方拱手行禮。
兩人說著話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hetubook•com•com引著韓棠入內,韓棠見進來就不曾看見這家裡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問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時回府?」
暮光之中霍時英一身灰白色的長袍,跨步邁進門檻對著韓棠拱手作揖行了一個大禮:「下官霍時英拜見大人。」
霍時英垂下眼皮,難掩失望之態,治世英主就不是一個平庸無能之人,識人善任說明有很好的政治眼光,胸有鯤鵬,說明他有胸懷天下之志,溫文爾雅,說明他善於忍耐自控力強,登基三年朝中局勢沒有大的變化,說明他至今沒有施過雷霆手段,圖窮匕首見的真性情至今沒有人見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人真正的知道。
韓棠怎會不明白這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國家,只是再往下說就會牽出朝堂的風雲,已經賓天的先帝是個軟性子的人,朝令夕改的事情屢屢發生,整個朝堂的風氣幾十年間,表面一團和氣,花團錦簇的,內里卻是個爛攤子,整個國家表面是繁華簇錦的昌隆盛世,實則內里已經是千瘡百孔。整個民族從上到下確實不知憂患太安逸了。
韓棠眼神閃爍了一下,雖然霍真子女眾多,但顯然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唐世章說的是誰,霍時英在大燕的朝堂上可說是一個不尷不尬的存在,每次只要她的名字在朝廷的戰報上一出現,勢必就會有一番波瀾,這人可說是相當的有名,韓棠點點頭:「當然是知道的。」
韓棠是個沉得住氣的,走的氣定神閑,霍時英走在他旁邊也是不緊不慢,步履也不見焦躁之意,兩人閑談一些揚州的人文風情卻是意外的合拍。
那人又道:「可是要尋霍大將軍?」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個人說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雖是掌權的可上面還有一個老太太,下面還有王妃和一幫哥哥姐姐,首先第一個老太太就不待見她,她從來都覺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現在沒人動她那是她離得遠,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個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個一官半職談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無恆產,現在她府里的開銷,身邊用的人都是霍真供著,那是因為她現在還有用,等將來她沒用了在那個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這人是霍真帳下的主簿,主管一切軍務,其實這人才是涼州軍的靈魂人物,他是霍老將軍給霍真留下的人。
「看過大夫沒?」
當晚臨近深夜,霍時英才和韓棠在茶樓分手,約定第二天見面,各自回去睡覺了。
霍時英恨不得一腳把月娘踹出去,雖然她能那麼干,可她干不出來,氣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掙吧著她腳上的那隻鞋,這回算是丟臉丟大發了。
拐了個彎,又走出去幾丈路,一出了巷子口,馬上就到了街上,揚州地處江淮,自古繁華,就是對江外族敵人虎視眈眈,這邊因為大量流民的湧入反而比平時還要喧鬧。
她這會倒是規矩了,霍時英捧著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階上,喝了一口,就那麼看著。
霍時英聽她爹說完,埋頭吃完碗里的飯,然後把碗一推,看著桌上的殘羹剩菜垂著眼皮沉思,霍真端著茶碗老爺一樣在屋裡踱步消食,月娘上來拿毛巾給霍時英擦嘴,她才忽然回過神來,自己拿過毛巾抹了抹嘴。
聽到這聲音,霍時英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後慢慢的轉過身,酒樓的台階上幾個穿著武將服飾的人簇擁著一個高大的青年,青年身著常服,金冠束髮,一身裝扮盡顯富貴之氣,而他的膚色卻帶著健康的黝黑之色,五官立體極為英俊。
裴世林站在那裡兩手抄進袖子里,胖壯的身子如一尊佛,他望著霍真然後說:「那你是想做個孤臣了?」
韓棠輕笑道:「從府上出來時正趕在飯口上,所以就進吃了一頓晚飯,沒想到卻又碰到了都尉。」
說句老實話霍真自認為對霍時英是最上心的,他有十幾個孩子,可除了跟王妃生的兩個嫡子以外其他的孩子連長什麼樣他都沒記住,霍時英他從小帶在身邊,十歲之前這孩子還跟他親點,可後來他把她遷出府讓她單過以後就成這樣了,跟他一板一眼的,還聽話,看她有時候看他那眼神,似乎是想遠著他,可霍真最懂女人的心思,看著想遠著他其實是想讓他靠過去,可他要真貼上去,她又躲的遠遠的,鐵桶一樣把自己圍得的正經莊嚴的樣子,這跟他別彆扭扭的好多年了。
韓棠和她並肩走出去,身邊之人眼角那處隱忍的悲憫還沒有淡去,周身緊繃籠著著一種深沉的忍耐,她只是二十齣頭,還如此的年輕,要經過怎樣的磨礪,才能歷練出這如深淵般的堅韌和忍耐。
鬧成這個樣子,韓棠今日拜見霍真可見又是不成,但好在剛才聽見屋內二人的談話,心下知道霍真最近都會駐紮在太守府里,心下已有計較遂向唐世章告辭。
韓棠沉默半晌,轉過身來,任由書童為他圍上棉斗篷,往坡下走去,一輛烏棚馬車停在路邊,他蹬車,車輪轆轤而動向著揚州城而去。
韓棠走到跟前早早的就拱起手:「勞煩霍都尉久候了。」
霍真走到跟前,霍時英終於看清霍真的腦袋上圍了一圈白布,額角的地方還有點血跡滲出來,看樣子是見血了。
「陳公子。」霍時英回以招呼。
霍時英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心裏微微煩躁,她見不得月娘這樣,她從小沒娘,把月娘當了自己的親娘,霍真要是對月娘好,那她也沒什麼說的,問題是霍真似乎從來不把他身邊的女人當回事,就是在涼州那麼一個荒涼的地方他都沒閑著,雖然這些年他倒是再沒往屋裡抬過人,但邊關的舞娘,人家送的丫頭什麼的他可從來沒斷過,月娘已經老了,霍真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會偶爾還在月娘的房中留宿,這些事不能深想。
馬上的人及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聲,揚鞭而去,起步時還故意側了一下馬身,馬尾的鬃毛向著霍時英的臉狠狠的抽甩過來,霍時英輕巧的一個退步,躲了過去,站在那裡目光平和的目送著一對人馬從身前過去。
唐世章說完后,兩人都沉默了很久,半晌后霍真忽然嘆了口氣,說了一句無關的話:「我父親,後來給時英賜了個小字,叫安生。」
朝廷大軍的軍營,在揚州城外佔了百頃平整的耕地,排列成一個雁陣,雁頭如錐就是涼州軍的軍營,而剛剛和他們遭遇的陳嘉俞所在雍州軍營則在陣型的最末尾。
揚州不能亂,這裡是都城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是整個帝國的最後一道防線,皇上需要知道霍真的態度,而霍真是皇上手裡的刀,這刀用完了是棄是藏也真的完全取決於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韓棠站起來,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時英拱手道:「霍都尉將將回府,我就來叨擾,實在是失禮了,在下改日再來,這就告辭了。」
父女倆上下首都坐下來喝茶,霍真吹吹茶碗的里的茶葉末有對霍時英說:「趁你這兩天歇著,就幫我招呼一下這個人吧,我這沒工夫應付他。」
天氣冷,這些人大多蜷縮在發霉的稻草間,具是精神萎靡的狀態,對外界的反應很是麻木。韓棠匆匆往裡走,遠遠的就看見霍時英在柵欄的外面,離著有丈許的距離,慢慢的走著看著柵欄裏面的人。
霍時英的眉頭微微皺起,舉目四下一望,忽然抬腳走到走到一背街處的巷子口,那裡有一家攤販,生著兩爐明火,擺著兩張桌凳,是一個麵攤,霍時英走過去和攤主說了幾句,把手裡的面巾投入火爐里,看著方巾燒成灰燼以後才又走了回來。
唐世章笑看著霍時英走出軍帳,霍真指著她的背影問唐世章:「我這女兒是給你養的吧?你看見沒有,連問都沒問我一聲。」
桌上一桌雞鴨魚肉,做法樸實,味重,油厚填的飽肚子還抗餓,霍時英最喜歡這樣吃,父女倆誰都不說話,擰著一股勁,霍時英吃了個半飽才開口跟霍真說話:「我那些從盧龍寨撤出來的兵,回來了多少。」
屋外二人相視一笑,有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檯面上來說了。
可這又讓韓棠如何回答,他雖算是天子近臣,當今聖上喜歡啟用新人,他剛入朝為官時,當時還是東宮太子的聖上就曾用過他,也讓他在那時就無意中站到了皇上的隊伍里,但是聖意難測,他還不算是皇上最近的近臣,怪不得韓林軒會說他此後是入閣拜相還是六部徘徊端看此一役了。
霍時英垂著眼皮看月娘,這女人一輩子就圍著她爹和她兩人轉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會懂她一個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頭上了,韓棠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她連自己的內宅都管不好,估計韓棠以後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個折扣。霍時英也不想跟月娘說什麼,月娘也確實被她放縱的有些不像話,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規規矩矩的,那她們之間就沒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會忽然問道:「你當初在盧龍寨走的時候怎麼不給我留口吃的?」
他們,二十年前的他們是京城名聲赫赫的五大公子,兩個出自功勛世家,一個顯赫的皇親,一個響噹噹的外戚,一個名滿天下的才子。他們是同窗,他們生命中最璀璨的歲月曾經彼此參与,二十年前一場藩王逆謀案,五個人全部被卷了進去,兩大功勛家族全部覆沒,才子被腰斬,霍真遠走邊關,裴世林被外放到苦寒之地,當年的腥風血雨那是另外一個故事,那時候他們很年輕,他們也很傻,除了血性就剩下天真,最後以及慘重的代價學會了成長。
唐世章也回了一禮:「韓大人客氣了。」
而韓棠看霍時英的舉止衣著全是男人的做派,她這種做派不顯女兒家故意模仿的姿態,看得出是長年累月的慣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會讓人輕視,再他看來一個女人能修成這樣的姿態真正的是不容易。
霍真看了始終垂著眼皮的霍時英一會,轉回頭看著月娘道:「去跟外面的人說,我今晚上就留這歇著了,讓他們明天早點來接我。」
韓棠眉心微微一跳,扭頭看見霍時英微微偏了一下頭,毛巾擦著她的耳朵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微笑著拿掉肩膀上的手巾,握在手裡拱手行了一禮微微彎腰道:「陳公子,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陳伯父可還安好?」韓棠心裏一驚,顯見這二人是舊識而且還是世交。
韓棠站在堂屋門口,進退不是乾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這一家人接下來到底會如何,巷子里幽靜,韓棠忽然就聽見剛才那個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點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韓棠目視著霍時英思索她的話,霍時英繼續說道:「如果涼州軍最後戰到一兵一卒,那麼整個燕朝就再也沒有能攔得住他們的軍隊了。」
「嗯。 我聽唐世章說了,他來了揚州好幾天了我沒顧得上應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趕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鬧著,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這來了,這人不簡單,你老師把他支到你這裏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關係的意思,以後你回了京里也好有個進退。」
拿下裴家別人家就順利了,管你有多顯赫,你能顯赫過太后的娘家嗎。霍真只強行搜購了幾家最有錢的,運糧的隊伍就壯觀的延綿出百里,從百姓到貴族全部嘩然,震動了整個江淮之地。
霍時英臉有點紅,把油餅放在身邊的小茶几上對韓棠苦笑著說:「讓韓大人見笑了。」
霍時英其實不太喜歡應酬韓棠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心機複雜,極為聰明,於人情世故上特別敏感,善於窺一斑而知全貌,稍稍行差踏錯就能被其探知根本,但好在這人的品行看著還好,她不討厭他,應酬起來也不覺得很累。
韓棠一驚回道:「正是。」
「哎,我這就去。」月娘脆生生的應了一聲,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
兩個封疆大員,響噹噹的朝廷重臣,鬧得如此斯文掃地,韓棠先沒被這二人吵架內容的驚住,反倒對他們的做派深感驚奇。
揚州水路發達交通便利,自古繁榮,太守府自然也是相當的氣派,門口兩具碩大的石獅鎮守,硃紅色的府門大開,比較奇怪的是門口守衛有兩撥,一排是鐵甲崢嶸的紅巾護衛,腰佩長刀,顯然是軍營里的親衛,而另外一排也腰佩長刀,卻是普通的衙役服飾,這才是太守府的守衛。
月娘神態古怪,韓棠還來不及做何反應,就只見面前的婦人忽然一掃先前穩健的作風,猛的一轉身,腳底生風的跑了。
霍時英目視著前方,很久沒說話,韓棠一直看著她,固執的等待著,終於霍時英說:「他們是我的兵。」
韓棠的目光在霍時英身上掃了掃,見依然是下午穿在身上的單衣,沒說什麼,霍時英反問他道:「韓大人怎麼也在此處?」
「是啊!」霍真站起來背著手望著帳頂感嘆www.hetubook.com.com「是風口浪尖還是安享富貴,這裏面的變數太多了。可不這樣,誰又能接的住她吶?」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著頭反問她:「吃的?啥吃的?你爹來的時候趕狗一樣的催,我們也沒吃早飯啊!」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齣頭的樣子吧。」霍時英隨口應著韓棠,她垂著頭望著手裡還握著一塊人家擦過嘴的手巾,眼神閃過一絲困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手裡的東西,韓棠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世家貴族用的東西,四四方方的一塊方巾,上好的蜀綉,帕子的角落似乎還綉有東西,極為私人的物件,隨手丟掉似乎是不大好。
「我沒跟你說這個。」霍時英被月娘嘮叨的頗不耐煩:「我問你我那縫在枕頭裡的二百兩銀票吶?」霍時英懶得跟月娘爭論她從小在軍營了跟一幫糙老爺們混,跟她說的那些習慣沾不上邊,乾脆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唐世章悠悠笑道:「是啊,你沒聽見上午對岸的動靜嗎?那是羌人在追殺他們吶,聽說為了她,這邊還放過來了一隊羌人的騎兵,這會不知道殺到哪裡去了。」
韓棠看了兩眼就把眼神收了回來,停下手中的動作,凝目沉思良久,一頓晚飯吃的更慢,直到樓下的長街迎來夜晚另一番繁華時,他才悠悠回神,打發書童去結賬,自己站起來準備往外走,臨走時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時英家方向的巷子口,然後他就看見一個瘦高修長的身影從那裡慢慢的走出來,到了光亮處燈影照在那人的臉上,韓棠忽然就笑了一下,轉身出了酒樓。
將將要走過之時,酒樓門前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緊接著就聽見那方騷亂之中傳來一聲呼喝:「霍時英!」
唐世章繼續道:「都尉的私宅在揚州城東的折桂巷最後一家,這會算著應該是到家了,韓大人若有心,可去那裡找她。」
出了軍營霍時英已經恢復常態,和韓棠在城門口分了手回家,而同一時間霍真出現在了揚州城內最大的酒樓里,整個酒樓的二樓雅間全部清空,臨河最精緻的房間門口,霍真望著虛掩上的房門心裏罵了一句「狗屁的忠誠熱血。」然後「砰」的一聲推門而入。
韓棠拱手回禮道:「正是在下。」
月娘扭捏著看霍真的臉色,霍真點點頭,她才挨著他坐了下去。
霍時英對韓棠微微側身,韓棠也不謙讓,率先走了出去,霍時英緊跟著和他並肩走在一起。
婦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霍時英勒馬站在原地,不退不讓,撲面而來一股勁風,對面的馬衝到跟前忽然發出一聲長嘶,半個馬身立起,身下的馬驚得要往後退,霍時英猛的收緊手裡的韁繩,身體往下一墜,兩腿收緊馬腹,瞬間馬嘴裏鮮血長流,身下的馬悲嘶一聲,堪堪立定在原地,半分沒有退讓。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時英頗為尷尬的舉著手裡的油餅,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實還真的是餓,其實她剛才進門的那樣子不是因為受傷了,她是被餓的,她帶著的幾個男人橫穿了幾乎半個中原,羌人入關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所過的城鎮糧食無不暴漲,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們幾個人又身無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還貼的到處都是,他們幾個躲躲藏藏的一路走來掘草根,挖樹皮,就差要飯了,最後從江對岸殺過來的時候,真是用盡了力氣,還好回來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兩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緩過來了一些。
唐世章和韓棠走到跟前,只見屋內兩個男人貼的極近的站著,一位身著皂靴紅袍,腰佩白玉腰帶,是朝廷二品文官的官服,此人果然身材魁梧,面色泛著健康的黑紅色澤,相貌粗獷,卻也威武,但有點中年發福之兆,肚腹微凸。
韓棠的手指在桌面上有節奏的敲擊,霍時英也張口問了一句:「韓大人能告訴我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韓棠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好幾次別人對他說見笑了,可他卻一次都不覺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著霍時英那個潑辣的奶娘,眼神有些複雜的感慨,沒說話,朝著霍時英笑了一下,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韓棠微微一怔,隨後立刻拱手道謝:「那真是多謝了,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裴世林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外面伺候著的人亂鬨哄的一鬧,人聲漸漸遠去,霍真躺在地上望著房頂的眼神直直的。
霍時英使勁掙出自己的腳,趿拉著鞋子狼狽的站起來,慌忙攔住韓棠:「韓大人!」
霍時英還是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那老師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韓棠自霍時英家裡出來的時候,也差不多趕到了晚飯的飯口上,霍時英家巷子口就是繁華的大街,街上酒樓林立,他隨便找了一家進去要了個雅間,解決晚飯。
「這傷的厲害嗎?頭暈嗎?」
霍時英順勢就站了起來,笑著問:「來了,您忙不忙?」
「羌人何以會來的如此之快,我們為何敗得如此狼狽?」韓棠的話裡帶著隱隱的責備之意,目光望向桌面,面上呈深思之色。
霍時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斟酌著開口:「我們在羌人王庭有細作,大約半年前接到消息王庭有異動,但是消息不確切,兩個多月前我趕過去了一趟。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已經集結了兵馬,我只來得及把消息送回來。接著就是盧龍寨一戰,盧龍寨阻了羌人三天,燒掉了他們兩萬人馬。」
「你再不放開,老子揍你信不信。」
油布下巨大的空間被柵欄隔成一個個的狹小的格子間,每個格子里六七丈見方的空間就有二十幾個人,這裏大概聚集了有四五千人的樣子,每一個人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那股濃重酸臭之氣就是從這些人身上發出來的,韓棠一腳踏進這裏大大的震驚后呆愣在原地。
「你不是認識韓棠嗎?」
兩人再次作別一番,韓棠才蹬車而去。
「涼州已經徹底淪陷,另外兩州州府兵馬還沒來得及集結,羌人騎兵的速度很快,各州府全部淪陷,只剩下地方的兵馬還有一些零星的糾纏。」霍時英答得從容。
韓棠的右手不自覺的放到了桌面上,修長的食指和中指輕叩桌面,這似乎他思考的習慣動作,片刻后他道:「我聽說涼州軍這次幾乎沒有打一仗,是第一個撤到揚州的?」
陳公子眼裡鄙夷之色更為濃重,他眉頭深鎖,望著霍時英嘴唇煽動幾次才吐出:「你怎麼還活著?」
頂著霍時英驚愕的目光霍真卻輕鬆的笑了,他也扒拉著碗里的飯菜道:「揚州肯定是要搶的,能不能把羌人趕出去這裡是關鍵,你裴伯伯這人我還是知道的,他這人少年時就是一個激進的人,這些年官場磨掉了他的銳氣,但血性還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氣氣的,那這事還真不好辦,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硯台,明天他就該設宴請我了。」霍真邊說著還狡猾的笑了起來。
霍真道:「還在找,這次一路退過來搜帶了三千死囚,涼州那邊的軍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帶來了,揚州這邊我再給你找找,看能不能再湊五千人給你。」
屋內二人鬧到不可收拾了,韓棠卻見唐世章非常鎮定的走進門內,無視屋內二人,輕輕關上兩扇門,退出來,轉過身對他微微一笑:「韓大人見笑了。」
霍真一愣,忽然間他身上的那種暴虐之氣就為之一泄,片刻后,他朝著裴世林招招手說:「來吧,坐吧,咱兩好好喝頓酒。」
「我說,裴世林,想你我當年同窗之時你是多麼少年英偉,豪氣干雲,這才過去多少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都做到太守了,你說你得貪了多少啊?你瞧你這肚子,這膘,你慚不慚愧啊?」這人語氣很輕浮,聲音卻好聽。
霍時英慢慢往前走,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街上人流涌動,酒樓、客棧、商鋪都還大開著門做生意,依然維持著太平盛世時的體面,來往人中,有穿著絲綢的商賈在酒樓前應酬,「劉老爺,張老爺,幸會,久仰。」霍時英一路走過去,聽了一耳朵。街角的陰暗處也有乞丐蹲縮在那裡,三三兩兩的,很少有人會注意那樣的角落,霍時英的目光在那些地方停住,還停下了了腳步,過了片刻她又把目光挪開,繼續走了出去。
行到一半時,霍時英忽然勒住馬頭,抬手示意一旁的馬車也停下,皺著眉望向土路的盡頭,地面微微傳來震感,韓棠掀起馬車的帘子往外看,霍時英正引著馬車靠向路邊,自己策馬護在了馬車旁,她回頭看了一眼車裡的韓棠欲言又止,韓棠望向前方土路的盡頭一隊馬隊以奔涌之勢往這邊飛撲過來。
霍時英再醒過來是被院子里的一陣喧嘩鬧吵醒的,她坐起來,看著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喉嚨乾的難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還是鬧鬧哄哄的,她端著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霍真手裡一頓看向霍時英,見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說道:「我再想想辦法吧。」
霍時英停了一下腳步,背著身說:「送過來吧。」然後先掀開門帘就走了出去。
想到今天下午韓棠在自己家的事情,霍時英大是尷尬,好在韓棠隨後就說道:「霍都尉這是要去哪裡嗎?」
韓棠看出霍時英臉上有為難之意,什麼也沒問,放下了車簾。
霍時英牽起一個笑容:「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陳公子。」
韓棠沒見過這兩個人,但也很容易就猜出這他們的身份,這兩個人在燕朝的朝堂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位身份多一些,世襲的親王,裕王,涼州兵馬總督,還有先帝親封的一品驃騎大將軍這些都是他的頭銜,另一個是揚州太守,太后的侄子,這二人一個是皇親一個是外戚,身份都相當了不得。
霍時英端著碗的手停在半空,看著對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時英在涼州被衝上岸走了兩天就明白了當時霍真為什麼一定要她在盧龍寨堅守三天了,他用這三天的時間當了一回劫匪,涼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紳都被涼州軍鏟地皮一樣的搜颳了一遍,這邊邊關一動兵,涼州軍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當然聽見風聲就拖家攜口的跑了,他們前腳一跑霍真後腳就端了人家的錢倉,米庫。他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搶了一個遍,涼州軍一戰未打,跑的最快搶的最多,他們做了羌人的先鋒先把自己人搶了,三洲各州府兵馬倒是據城死戰了幾場,對涼州軍是咬著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氣衝天。
韓棠的小書童從酒樓結賬出來,看見自家大人已經走遠趕緊追上去,默默的跟在後面。
裴太守似乎是真怒了,使勁扭動著身體要甩開霍真的鉗制,可惜不能如願,瞪著眼睛暴吼道:「死開,你個老痞子。」
唐世章皺眉扭頭望過去,霍真捏著眉心又道:「那年是嘉熙二十八年,父親回京述職,回來就給時英賜的小字。」霍真說著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老人家老了,心就軟了,他最喜歡時英,他想給時英鋪一條後路,可時英這樣的誰能接得住?誰家又能容得下這樣的……父親那次回去應該是見過當時的太子的。」
韓棠皺眉望過來,霍時英截斷他即將要出口的話:「韓大人可知,涼州兵馬總督霍真一路南撤搶了三洲豪族的糧倉錢庫,現在他還打算搶江淮。」
這話可夠不客氣的,霍時英卻只是笑笑站在那裡,笑容里雲淡風輕中帶著一點點容忍,寬容的味道。什麼也沒說。
月娘喜滋滋的給霍時英收拾東西,晚上還牟足了勁給她做了一頓好吃的,當晚霍真沒有過來倒是差人送了一包銀子來,第二天一清早,霍時英就輕裝簡行一匹馬,一個包袱帶著小六上路了。
霍時英聽著霍真說了一句,裏面一下子安靜了,緊接著月娘掀了門帘,出來招呼著擺上飯,她才又走了進去。
月娘特別有理,特別理所當然的回:「我當然要帶走啊,我不帶走,打起仗來你還會顧得上?別看那都是舊的東西,可舊的貼身穿著,用著舒服,大戶人家在房裡都撿舊的貼身的穿,綾羅綢緞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門戶里上不得檯面的做派。」
兩人對揚州城都不熟悉,本想找個安靜的茶樓做個落腳,卻不想一路走來,酒樓林立各商鋪燈火通明,人煙繁華硬是沒有尋到一個安靜之處。
霍真夾了一口菜又接著說道:「你在盧龍寨破敵軍兩萬的事情我已經讓人報上朝廷了,看看這次能不能往上給你升一級,你先在家裡歇幾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這次能順利的話,你領那一萬騎兵營也就名正言順了。」
霍時英由著月娘去折騰,腦袋往後一靠,歪在太師椅里就要睡著了。
韓棠似乎都能看見婦人由吃驚轉為凄惶的神色,他沒聽見回話的人的聲音,一會的功夫,就只見敞開的大門處,剛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著一個人回來了。
等到兩扇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布裙荊釵的www•hetubook•com•com婦人站在門內,韓棠也不好細細打量,微行了半個禮道:「在下韓棠,請問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這頭怎麼了。打仗了?」
霍時英當然沒什麼事,晃都沒晃一下,安安穩穩的走過去又坐下。
屋裡房間四角都已經掌上燈,月娘帶著兩個小廝擺上飯菜,打發兩個小廝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後面伺候。
霍真端著飯碗混不在意的說:「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霍時英嘴裏扒拉著說:「還不夠,差遠了。」
「你還要搶揚州?」霍時英問他。霍時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這個時代能成為讀書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員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搶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員,而揚州地處江淮一帶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舉之年全國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這裏,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搶了,那他算是把整個朝廷的官員都得罪完了。這本不是應該霍真乾的事,這應該是坐在龍椅上皇帝乾的事,可皇帝不能這麼干,他要這麼干國家就要亂了,可國家沒有錢,還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幹了,那麼他幹了以後又會怎樣?他是皇帝的替罪羊,無論他這次在對羌人的這場戰爭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會踩死他。霍真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這麼做可能下場會非常凄慘,但他也會在在史書上留下一筆,霍時英看著霍真的眼神充滿驚訝,她可從沒在她父親身上看出有名臣忠義的氣魄來。
唐世章端著茶碗輕笑著搖頭:「這孩子,是個至情至性的人。難得啊,她把你放在心裡才不理你的,這你還琢磨不明白?」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吼了一聲:「吃飯了!」這彷彿是一個號令,被關在鐵籠里的人,蜂擁著撲出來,通道有足夠寬的地方,但是還是裝不下這麼多人,於是這是一場混亂的搶奪戰,為了接近中間的木桶,有人開始攻擊別人,場面很快的就亂了起來,有人單兵作戰,靠著兇狠會搶到一口吃的,但他或許饅頭才一口進嘴就會被幾個人撲上去,一陣拳打腳踢,連嘴裏的那一點甚至都會被摳出來。
韓棠從座椅上站起來,兩步跨上前伸手想虛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對方是個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來訕訕的說:「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不信。」
「哦?衝殺過來?」韓棠滿是驚異。
說完正事,父女倆一下子就沒話了,霍時英規規矩矩的坐在那,腰背挺的跟桿槍一樣的筆直,微微垂著頭,很恭順的樣子。霍真有心跟她說點別的什麼,可還真張不開口,他這個女兒太正經了。
走到一個極為繁華之處,街旁一棟三層獨棟雕樑畫棟的牌樓,樓前人聲喧嘩,台階下的顯眼處,幾匹外族的高頭大馬大刺刺的立在那裡,擋住半邊門臉,馬旁守著幾個親兵服飾的衛兵,現在揚州城外軍帳林立,看這架勢說不定是哪方大員正在此飲酒作樂,兩人也混沒在意,多看了兩眼就要走過去。
「霍都尉。」韓棠一出聲,霍時英看過去的時候微微愣了一下。
「我不認識韓丞相。」霍時英為難。
韓棠入得院內,見裏面樸素異常,只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間堂屋,兩排廂房,剩下一個灶間和凈房一眼就看過來了,婦人一邊領著韓棠往裡走,一邊說道:「我們都尉是個女人家,不好用個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幫著她管管家事,讓大人見笑了。」
走到門口霍真卻又叫住了她:「你那個伺候的小廝,那個叫小六的也回來了,我先放在我的帳里了,你這邊還要不要他伺候,我讓他過來吧?」
「確實是。」霍時英毫不避諱的答:「涼州軍如果不撤下來,那麼大燕就真的危矣。我不懂治國之道,但單從軍事角度上來說,兩股有生力量的角逐最後勝利的不是看哪一方占的地盤大,仗是靠人打的,沒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接下來兩人都沒再說話,小廝魚貫而入非常速度的上了一桌酒菜,最好的金陵酒,最精緻的揚州佳肴,兩個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沒有人說話,彼此的神態都有幾分寂寞。
「韓大人客氣,在下也是剛剛才到。」霍時英站在原地回了一禮。
兩個人進了一間廂房,隨後兩個小廝接力一樣一桶一桶的往裡面送熱水,又見著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帶出來,還有帶著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牆角直接燒掉了,再沒人搭理他,但不知為什麼看著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沒有離開,定定的站在那裡望著院子里進行著的一切,在稍稍消停點以後他甚至自己走進了堂屋,沒人給他奉茶他就那麼干坐著,全沒離開的意思。
霍時英在心裏翻了一個白眼,火大的問:「行,那我問你,你把我那舊衣服,破被褥也帶走幹啥?」
韓棠回身問道:「唐兄何事?」
霍時英帶著韓棠到了軍中最大的一個軍帳面前,等著衛兵通報以後,才引著韓棠走了進去,軍帳里的公案後面坐著一個中年人,蓄著文士須,身著二品武將的官服,端正嚴肅的樣貌,穩穩的坐在那裡帶著幾分威嚴,霍時英對這人很是尊重,進門就拜了下去:「霍時英參見林大人。」
這人顯然剛剛嘔吐過,酒樓前的廊柱下一攤污漬,一個小廝拿著手巾正給青年擦嘴,青年一直看著丈許開外的霍時英,極為煩躁一把扯過手巾胡亂在嘴角抹了兩把,霍時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青年忽然就不知哪來的火氣,猛然間暴烈的把擦嘴的手巾呼嘯著就朝霍時英扔了過來。
韓棠要的雅間在二樓,正好對著樓下的大街,他一個人帶著書童吃飯,書童是個老實的,話不多,韓棠自斟自飲想著事情,一頓飯就吃得慢了一些,吃到一半的時候,他聽著樓下隱有喧嘩之聲,抬頭往下一看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身後幾個威武的大漢正從樓下過去,那人額頭上扎著一圈白布,韓棠認出正是下午見過的霍真,只是他這會換下了官服,一身青灰色的長袍,頭束金冠,身後跟著的隨從也是騎馬佩刀,一路過去街上的行人自動就讓開了路,引的不少人在竊聲議論。
「不礙事,你別在這亂轉,擺飯吧。」
韓棠面色一整,面露幾分肅然:「正是求之不得。」
「霍都尉。」
月娘堵在霍時英身前,霍時英手裡忽然就被塞了一張餅,她有點發愣的抬頭望著月娘,月娘虎著臉,眼角卻還紅著,霍時英只好接了過來。
一條剛剛成行的土路穿過整個營地,幾隊從外面操練的回來士兵和霍時英他們擦身而過,領頭的將官因為平時身處天南地北大家都不認識,見面根據軍服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大家相安無事。
韓棠站在遠處看著她,霍時英走的很慢,圍著柵欄,邊走邊看,眉頭深鎖,目光深邃,她在似乎是在觀察裏面的人,她在研究他們,走到一處她似乎還為了看清某個人臉上的表情而彎下腰去,她的腰越彎越低,臉幾乎就要貼到了地面上,韓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去,一張被頭髮擋住的臉豁然抬起,射向霍時英的目光兇殘而狠毒,霍時英目露滿意之色站起身。
霍真死摟著裴太守,用一種特別哀婉的語調,婉轉的說:「少雍,你懂的,我一直牢記當年同窗之誼,我知你有滿腔報國之志,所以勢要與你共進退。」
霍時英沒跟誰打一聲招呼就出了院子,離開的時候還輕手輕腳的把院門合上,外面的長巷幽深陰暗,好在還有月光,一地的冷清。
裴世林那深沉的模樣再也裝不下去了,轉過身來,剛要說話,霍真一抬手打斷他:「裴世林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是要做個純臣,還是妄臣?」
前方立起的馬,轟然砸下馬蹄,暴躁的來回踱步,上面的騎手一牽馬韁繩,馬頭大幅度的一個扭轉,馬頭側過半個身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韓棠一笑接著霍時英的話道:「我來的唐突,怎能怪你?」
那陳公子看著霍時英眼裡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厭惡,他理也不理還彎腰站在那裡霍時英幾步上前跨坐上自己的坐騎,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霍時英已經直起腰抬頭眼角眉梢神態平和的望著他,眼裡波瀾不興。
韓棠點點頭瞭然的道:「他應是不了解你才會這樣的。」
霍時英攔住韓棠,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只好訕訕的收回手道:「對不住了,韓大人。」
「霍都尉。」霍時英聽見有人在叫她,她停住步伐扭頭看去,身邊一家酒樓的招牌下,韓棠站在那裡朝著她微笑。酒樓的廊檐下掛著大燈籠,他站在一片光線下,笑得友善,還挺好看。
兩人抬頭具是一笑,韓棠道:「霍都尉怎麼一人在此?」
「韓大人。」
韓棠點頭:「正好我也想走走,霍都尉可否捎上在下?」
韓棠一直在揚州等到霍真收糧回來,霍真回來的當日就由林主簿作陪,隆重而高調的宴請了他。
霍時英不好說自己的具體的情況,遂笑了笑敷衍道:「吃了飯,看天色還早出來走走。」
景德三年秋,韓棠忽然接到聖旨,被任命為涼州巡察使,即刻啟程,韓棠出京之前,朝中已經接到涼州府淪陷的戰報,但皇命依然如故,涼州府已在羌人鐵蹄之下,韓棠不知道他這個巡察使到底去巡查什麼,深夜造訪丞相,當朝兩朝元老的韓丞相給了他兩句話:「歷來巡察使,巡視的都是人,關地有何事?」還有一句就是:「皇上要聽的是實話,你今後是入閣拜相,還是六部徘徊端看你此番作為,望你能好自為之!」
「哦?裴太守?你怎麼著他了?」霍時英問的漫不經心。
霍時英帶著韓棠進入軍營的時候,裏面軍旗飄揚,軍帳林立,來往兵士井然有序,往內走,不少人向霍時英打招呼,韓棠發現有些將官的官階明顯比霍時英大很多,但見到她很遠就會躬身行禮,有些人的甚至人過中年,見到她依然恭敬。
霍時英這才明白原來她爹說的跟韓棠的淵源是在這裏,暗地裡撇了撇嘴。
韓棠站在那裡半天沒一個人搭理他,正準備拾階而上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本以為來人定是個勇猛之士,結果回頭一看,騎馬賓士而來卻是個中年青衣文士。
來人看著有四十多歲的年紀,中等個子,穿長衫,通身穿著樸素卻極為乾淨,面容五官有種豁達,隨和的氣質,他立刻就說:「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們一起進去吧。」
霍真這時也喝好酒了,月娘看著他的眼色趕緊把酒壺酒盅撤掉,又給他添了一碗飯,他接過來才回霍時英:「回來了一千六百多個,林青已經全部從新編收了。」
韓棠的馬車行去,唐世章站在原地低頭思索片刻才轉身入內,而韓棠在馬車裡左右思量,最後敲了敲窗棱,對外面說道:「去折桂巷。」
霍時英站在驛站的門口,遠遠看見韓棠穿過庭院向她急步走來,韓棠還是一身湛青色的長衫,外面罩著同色的斗篷,斗篷領口嵌著一圈雪白的兔毛,髮髻間插了一根木簪,整個人看著樸素而清貴。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了。」
那竟然是個女人,這裏竟然還有女人,這些到底是些什麼人,一開始韓棠還以為這裏都是俘虜,可是他們身上的衣服不對,而且他們明顯是中原人,這裏更像是一個牢房,但是這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犯人。
揚州城外軍帳延綿二十里,各個地方來的軍隊自成一局,正是剛剛過了出操的時間,一路過去一片亂鬨哄的嘈雜之聲。
霍時英低頭望著腳下,片刻后抬頭鄭重的對韓棠道:「韓大人,可否聊聊?」
出來再次再沐浴到陽光之下時,韓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他們是軍奴嗎?」他問立在一邊的霍時英。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裡回:「晌午的時候軍營里來信說是她過江了,這都快申時了,怕是應該快進門了……」月娘說著忽然聲音漸小,右手還慢慢的舉了起來,那手勢似乎是在阻止韓棠說話,身子慢慢偏向門口的方向。
林青轉過身和韓棠互相見禮,林青對韓棠很客氣,馬上就招呼著人坐下,讓親衛上茶。兩人都是文人做派,自然就說上了話,霍時英見機就退了出來。
唐世章也沒有挽留,一直把韓棠送出太守府,兩人在門口互相客氣著告別,韓棠準備蹬車之際,唐世章忽然叫了他一聲:「韓大人。」
韓棠這一上午,終於幹了來揚州后的正事,遞出公函被正式接納,林青非常有效率的給他安排人手了解涼州軍以及整個渭水北岸的軍事布防,甚至連糧草、裝備、各種文書都隨便他查看,一切都異乎尋常的順利。
霍時英到韓棠下榻的驛站時天色才剛大亮,江淮之地天氣潮濕,初冬時節,清晨往往會有些霧氣,空氣彷彿隨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汪水一樣。
霍真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嗯。」霍真板著臉坐在公案後面點頭。
韓棠沒有說什麼,如和_圖_書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依然和霍時英並肩走在一起,兩人又走出片刻后霍時英才開口道:「剛才的那個人是雍州兵馬總督家的公子,六年前陳總督帶著陳公子曾經去過涼州公幹,和家父多有交往。當年陳公子誤會我是男子,開始交往還很好,到後來發現我是女子后,忽然就這樣了。」
那人騎術極好,本是賓士而來卻在挨到近前時堪堪勒住馬勢,那馬原地轉了半圈就定住了身子,文士跳下馬,掃了韓棠一眼,直直的向他走了過來,拱手道:「這位可是涼州巡察使韓棠,韓大人?」
第二日清晨,霍時英和霍真兩人住的東西廂房幾乎同時傳出動靜,兩人都是當兵的,作息差不多,霍時英洗漱完去給霍真請安,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果然裴太守的請柬到了,當時霍真從侍衛手裡接過燙金的請柬翻開看了一眼就隨手扔在了一邊,鼻孔里還隨之「哼」了一聲,及其的不屑。當時霍時英就坐在霍真的下首處,看了她爹一眼,什麼也沒說,也沒問。
「那我想想辦法。」
韓棠抄手站在路邊等著她,她回來后兩人相視笑了笑,非常默契的誰也沒說什麼,又往前走了出去,韓棠卻心下瞭然怕是這個驕傲的平國公世子霍時英也是不想招惹的。
霍時英走過去坐在霍真的對面,一桌子雞鴨魚肉都是霍時英愛吃的,霍時英面前一晚米飯,霍真前面一壺酒,一盞小酒杯。
十月初,渭水南岸,隔江幾里的城外,一個地勢較高的土坡上,一青袍書生面江負手而立,他面容精緻而帶著幾分剛毅,身材修長,江風凜冽,他的衣衫在風中飛揚,此處臨江面水,遠觀如一幅山水畫,畫中人有洒脫飄逸之姿,背影的線條卻有僵硬沉重,無端為他染上了幾分憂鬱之色。
「也或許吧。」霍時英還是淡淡的回。
霍時英端著茶碗垂著眼皮道:「招呼一下倒是簡單,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你還是要跟我說一下。」
唐世章微笑道:「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人,霍都尉鎮守西北第一邊城,她是最後一個撤出涼州的將官,涼州的軍情沒有比她更熟悉的人了,而且她此次與大軍失散,剛剛才從北岸衝殺過來,那邊具體什麼情況可能再沒有比她更知道的人了。」
房內臨河的窗戶大開,裴世林站在窗前,留給霍真一個深沉的背影,霍真進門看見裴世林,「嗤」的笑了一聲,他把腰間的佩刀解下來,「啪」的一聲往桌上一拍,桌子被震得一陣晃動,然後「嘩啦」一下拉出一張椅子,大馬金刀的往那一坐。
霍時英心裏發沉,對面坐著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這人前前後後都想到了,卻是沒說他自己會如何,她悶頭拔了幾口飯道:「今天我這來了個人,說是涼州的巡察使,叫韓棠,我這當時有點事沒說成幾句話他就走了。」
兩人都不是啰嗦的人,幾句寒暄過後就出發了,霍時英是騎馬來的,韓棠卻是只有一輛烏蓬馬車,兩人一人騎馬一人坐車。韓棠坐上馬車才琢磨出一些不對味來,好像一般家裡有女眷出行的時候,都會是家裡的男人騎馬,護衛著坐車的女眷,他們兩這好像倒過來了,韓棠倒是沒多想別的,只是想著以後霍時英勢必要回京的,她將來只怕遇見這樣的狀況還不少,想著就不禁在車裡輕輕的笑了一聲。
「滾!」裴太守狠狠的抖動肩膀想甩掉霍真的胳膊,可惜沒甩掉,嘶吼道:「你佔了老子的太守府,私開州府的糧倉,喂你那幫兵崽子,你在涼州,冀州,兗州一路搶過來的糧食還少嗎?還開老子的糧倉,老子都不跟計較,瞞著沒往上報。你還想怎地?啊?還想怎地?」
「啊,沒有要去哪裡,就隨便走走。」
霍時英就轉身向他引見韓棠:「那正好,這位是涼州巡察使,韓棠,韓大人。」
「啪」特別清脆的一聲,裴太守一手黑墨,霍將軍臉上也開了花,濃黑的墨汁流了他一臉,里裏面還隱約摻了點鮮紅,裴太守一怒之下用硯台把霍將軍腦袋開了。
接了聖旨霍真和他的首腦團才把懸著的心放了回去,霍時英在涼州軍營里接的的聖旨,等應酬完了一眾道賀的人,回了霍真的帥帳,她又特意掏出聖旨來鄭重的看了兩眼,然後隨手卷了卷遞給霍真:「給,回來拿回去供進祠堂里去吧。」
她辛苦存著一點軍餉,也是為將來留的一點傍身錢,而這些月娘卻是都不懂的,她的眼裡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這一點方寸之地。
霍真拿著碗筷的兩隻手頓在桌沿上,語氣里頗有些無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連年動兵,兩年前到是終於一戰定邊關了,但那一仗卻也把國庫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揚州增兵,派下來的糧草卻杯水車薪,我要不從涼州,冀州,兗州三洲一路搶豪族搶過來百萬擔糧食,這會揚州軍內怕是早就嘩變了。」
韓棠和霍時英上了這家茶樓的二樓,找了一個臨河的雅間,推開窗戶下面就是河水,撲面而來的空氣裡帶著潮濕的水汽,河對岸民居里雞犬相聞之聲隱隱傳來。
陳嘉俞煩躁的望著面前的人,說實在的他很想揍這人一頓,但那是個女人,他又怎麼能打一個女人,可這人卻被時時拿出來跟他比較,憑什麼?她憑什麼?不過是個女人怎麼比?打又不能打,較量一下?可不管是輸贏,他都是輸了的。
一頓飯吃到日落黃昏,說的少,喝的多,最後裴世林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蒲扇一樣的大手使勁拍著霍真的肩膀,霍真攤在椅子上,兩眼發直,順著他那個勁道就滑到了地上,裴世林手裡空了也沒發現,猶自說道:「霍,霍真,老子知道事理,國,國難當頭,老,老子不做烏龜,明天咱兩就去搶他娘的去,這幫滿嘴仁義道德的王八蛋,這幫蛀蟲。」
霍時英站在牢房的正前方看著他們,眉頭深鎖,瞳孔暗沉,目光中有一種淡淡悲憫。
「他爹是誰?」霍時英應景的問了自己爹一句。
唐世章手攆短須,不緊不慢的道:「不知韓大人可聽說霍將軍有一女。」
後來她迷迷糊糊的聽見月娘又在那裡嘮叨,似乎是她爹一會要來吃晚飯,讓她到床上去睡什麼的,她哼了一聲不想動,再後來又感覺腰裡和腦袋下被塞了東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層蓋得,就徹底的睡了過去。
說起來霍時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個男人,以她的資歷家世絕不會到現在還是一個小小的都尉這麼簡單,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是女人這一條是個太的尾巴,多方勢力妥協的結果就是這人被不斷的打壓,她多年積累的戰功多數都是在報上朝堂之前就被擱置了。
林青看見霍時英很高興,走出公案親自將她扶了起來:「時英來啦。」
霍時英出了堂屋門站在台階上,廚房裡燈火通明,月娘正指揮著兩個小廝燒熱水,準備浴桶,囑咐完了她又腳不沾地的跑回廂房,點燈,熏香,鋪床,一身輕快的轉來轉去像要能飛起來一樣。霍時英站在陰影里,她來回都沒看見她。
韓棠的馬車在停在巷子的最深處,門口一棵桂花樹看著有些年頭,樹榦約得兩人合抱,兩扇朱漆木門,門上的銅環鋥亮。
月娘這次進來很忙誇張的,一手拿著一根明晃晃的長針,一手還抄著一瓶燒酒,上來就往霍時英跟前一蹲,抓過她腳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時英這下真的是怒了,瞪著眼喝道:「幹什麼?」
房內裴太守一掌揮開霍真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氣哼哼的說:「我跟你說霍真,不是我氣短,你說你乾的那是什麼事?你要死就去死,拉著你老娘還有你那十幾個老婆姨娘陪葬去,我跟你屁關係都沒有,犯不著為你掉腦袋。」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韓棠母親的家族早就敗落了,被賣出去的丫頭又被主家趕了出來,名聲也壞了誰還會管她,你也知道涼州那個地方,地荒戰亂的,百姓疾苦,那丫頭墜入娼門,把韓棠養大成人,還讓他讀了書,自己卻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嘆一聲:「韓棠十八歲高中,韓家才把他認了回去,進了韓家的族譜,從此一路高陞,卻是聽說他也和韓林軒處的不錯。」
唐世章還在笑,他邊笑邊擺手:「我沒什麼要囑咐你的,你也不用我再囑咐你什麼了,你長的挺好,沒讓我失望。」
這邊兩人在感嘆,那邊霍時英一無所覺的到營里找到馮崢給他交代了一番,回到家月娘已經在笑眯了的迎接她了,霍時英陞官月娘最與有榮焉,第一霍時英是她養大的孩子,她理所當然的驕傲,第二,將來霍真總會有退下來容養的一天,她勢必會跟著回到京城的王府,那時候霍時英就是她最大最堅固的靠山,霍時英越出息,她的下場就會越好,她這人別的事情謀算的不清楚,但這內宅的事情卻是有著幾分精明的。
韓棠目視著對面的霍時英繼續問道:「你過來時可知江對岸三洲情況如何?」
簇擁著那個陳公子的馬隊過完,霍時英才又轉身看向一旁的韓棠,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韓棠理解的笑了笑,霍時英笑容里卻是滿是無奈。
霍時英抬頭看坐在上首的霍真,眼神有些深沉,她把茶碗輕輕的放回桌上道:「行,那我心裏就有數了。」
以常理來講唐世章對韓棠的態度是及其無禮的,不說韓棠巡察使的身份,光是他平時的官職就已經是從三品的朝廷大員,放在地方一任知府見他都要行大禮參拜,而唐世章無官無職卻不拜不扣,是及其說不過去的,韓棠若認真計較治他一個不敬之罪都綽綽有餘,但這人態度從容,舉止有度,並無狂狷之態,韓棠反倒覺得此人通達,很是欣賞。
霍時英想著下午的情景,心下想這麼個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沒跟霍真說下午月娘的事情,岔開話問道:「這人什麼來歷?怎麼個不簡單法?」
「哦?那是何人?」韓棠很是感興趣的問。
兩人散著步幾乎走過半個揚州城,終於找到一家茶樓,茶樓臨著一條穿過揚州城的內河而建,河兩邊林立而建灰瓦白牆的民居,河上有搖櫓的小船,船頭一盞燈籠,悠悠遠遠點點燈火帶著朦朧的水汽。
韓棠這才抬頭仔細望向門內的婦人,他見那婦人,臉盤圓潤,膚色微黑,目色清明,雖布裙荊釵,周身樸素卻應對合度想來應是府內的管事,遂說道:「在下是涼州巡察使,今日聽聞霍都尉剛從江北歸來,特來拜會。」
唐世章扭頭看了看霍真那張感慨中有些得意的臉,又望向霍時英走出去的地方,目光反而露出幾分憂思,他忽然道:「皇上兩次下旨,這麼大費周折,其意怕都只是為了見上時英一面而已。」
這邊霍時英卻心情沉重,自見面起第一次開口叫了霍真一聲爹:「爹,那霍家怎麼辦?」
那人又以及其厭惡的口氣道:「怎麼哪裡都能碰見你?」
「你說我和韓林軒認識,要是當初我初到涼州的時候韓林軒能跟我打個招呼,說他有個兒子在涼州我能不照顧一些?」
韓棠笑著虛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禮了。」霍時英起身是他忽然朝著她眨了眨眼,隨後含笑著蹬車而去。
霍真平時飲食很有節制,這時已經吃好,月娘給他拿來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韓棠這人啊,說起來我本應該和他有些淵源的。」
霍時英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師椅里一靠,伸著腳老實的讓月娘鼓搗,她吃著油餅灌了一口茶說:「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就敢那麼干?」
林青哈哈一笑:「你來了,我還能忙不成?」
霍時英也笑,她頭髮還濕著,應是急著趕來,濕發就束了冠,帶著水汽的頭髮,被陽光熏染上了一層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漬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潔的皮膚,她笑容裡帶著點不好意思的味道,總算是帶出了那麼一點女人味,霍時英笑著伸手把韓棠請到了上座。
韓棠到揚州已有三日,三日里往駐紮在揚州城外的涼州軍營里遞了三次拜帖找霍真,沒見著一次,霍真很忙,羌人來得快,朝廷的反應也不慢,兩月之內各州府兵馬陸續集結而來,揚州城外軍帳連綿,幾十萬大軍,各派林立,霍真的事情很多,今天這裏,明天那裡韓棠沒堵住過他一次。
什麼規矩禮儀在在霍時英這裏全沒有,端起飯碗就開始吃,月娘從瓦罐里盛出兩碗飄著黃油的雞湯,一碗先遞給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擺在霍時英的面前,霍時英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坐下吃吧。」
這時月娘終於帶著小廝上來奉茶,兩人將將坐定,端起茶碗舉到嘴邊垂目喝茶,動作一致端是再規矩不過,可暗地裡,這兩人的眼角處卻又都在藉著這個動作不落痕迹的打量著對方。
轉瞬霍時英又道:「那個什麼魚從京城帶回來也吃不了了吧?」
此次聖旨霍時英從從五品連越兩級,明威將軍是正四品的虛銜,參將卻是正四品武將實權,她終於和-圖-書可以在涼州軍名正言順的領軍一方了,這也不是一次簡單的升值,作為霍家培養了二十多年的這一代霍家在軍中的真正的代表,她終於正式的踏上了政治舞台。
另外一個也是身著官服,不過卻是衣上綉有麒麟補子的一品武將的服飾,此人面白無須,五官英挺,有種中年男人特有的歲月沉澱下來的英俊,只是這人現在的氣質稍稍顯得猥瑣了一些,他擠在那文官與書案之間,伸手戳著文官的肚子,眼角眉梢竟是調笑之意。
門內的人大大吃了一驚,慌忙讓開身子迎韓棠入內:「不知大人駕到,失禮了,大人快請進。」
霍真也沒看霍時英,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很快就說道:「什麼都不要隱瞞,他想看什麼你就給他看什麼,他問什麼你就告訴他什麼,一點都不能瞞著,至於人家沒問的你也不要湊上去多說,知道嗎?」
霍時英希望月娘能活的有氣節一些,雖然月娘可能知道氣節這兩字怎麼寫,但具體什麼意思她可能都不知道。她將來會給她養老,會孝順伺候她到死,她不希望她軟弱的依附在霍真身上,可她身上似乎就少了那麼一根硬骨頭,有些話不能說的太透,說深了招人恨,一個是自己親爹一個是自己娘,過會這院子里還得有一陣子要熱鬧的,霍時英懶得看他們,乾脆自己躲了出去。
霍時英有片刻的沉默,最後還是開口道:「其實羌人來的快慢都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院內一排三間正房,青瓦繪梁極是精緻,正中的一間房門大敞,隱隱可見是間書房的格局,兩人還沒行至跟前,內里的爭吵之聲就遠遠傳了過來。
「不知這位陳公子今年多大了?」韓棠問霍時英。
小廝上了茶水小點,屏退書童,雅間里只剩下兩人,韓棠開門見山的就問:「霍都尉可否告知這次羌人入侵的經過嗎?」
霍真一路走過來,月娘就跟個亂撲騰的老母雞一樣圍著他驚慌的轉圈圈:「王爺,你這是怎麼了?」
韓棠豁然抬頭注視著霍時英,霍時英目視著別處侃侃而談:「我們開國百年,整個國家的內陸百年未動過兵卒。西疆和涼州是一道屏障,強撐數十年,各州府的兵庫怕是十年都沒有得到過補充,太安逸了。」
霍真咂著嘴搖頭,無不感慨的說:「真是大了,這是要飛了。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不如她。」
霍真在說話,霍時英也是照樣吃,她咽下嘴裏的東西才問道:「我要的人還在給我找嗎?」
初冬時節白日里的日頭短,約是過去了有一個時辰的樣子,日頭偏西的時候,黃昏的光線被染上一層金黃色,韓棠就是在這金燦燦的暖光中看見迎面跨步走進堂屋的霍時英。
霍時英直把韓棠一直送出院門外,最後深深作了一揖:「韓大人,在下管教無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給您賠罪。」
霍時英轉過身去很恭敬的給唐世章作了一個揖:「老師,我要回京面聖了,你有什麼要囑咐我的嗎?」
霍時英眼裡的韓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穩,一身青布長衫隱隱發白,顯是舊衣,眉宇間又有剛毅之色不是個凡人,他還很白,尤其一雙端著茶碗的手,光潔修長,指甲圓潤飽滿,泛著健康的粉紅色,非常好看,霍時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雙特別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長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長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膚色要更瑩白如玉一般,韓棠的手指骨節分明,有力一些,沒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時英的眼神在韓棠的手上一掃而過,轉開了目光。
這樣的一個女人意料之中的有著一張方正立體的面孔,如若這人長得如大宅門裡的小姐樣子,怕在軍營里也是混不下去,但這人也沒長成五大三粗的樣子,個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樣的身高,身材修長勻稱,小麥色的膚色,她的額頭非常飽滿,女子卻有著一對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人中很長,到了下巴的地方卻又尖了起來,她這張臉若長在男人身上稍微有點偏陰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長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麼不合適,讓人看著最起碼不會覺得不舒服。
霍真接過聖旨古怪的看了她兩眼,一邊的唐世章被逗的哈哈大笑。
韓棠對唐世章拱手道謝:「多謝唐兄指點。」
霍時英站在外面沒進去,光聽著月娘在裏面圍著她爹撲騰:「王爺,要緊不,頭疼不?」
門內的婦人臉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韓棠,服了一服道:「就是這裏,不過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院子里各房已經掌燈,光線有些暗,院門大開著,兩盞燈籠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門口,月娘已經站在了那裡,向著霍真蹲了一個福道:「王爺,您來了。」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請大人海涵。」
月娘一針扎破霍時英腳上的一個膿瘡,利索的把裏面的膿血擠出來,嘴裏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誰吶,你都那樣了,誰都不能耽誤了你歇著,再說他一個涼州巡察使霍家還得罪的起。」
月娘上來撤桌子,霍時英起身給她騰地方,她剛站起來走了兩步正好就走到了霍真的身邊,霍真側過身來忽然笑笑,一腳就揣到她的膝蓋上:「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彎個腰你能死啊?我還沒那麼對你吶,跟我治氣這些年。」
霍真笑眯眯的應酬了一天,轉臉過來當晚很早就下令關了營,之後他的軍帳內燈火通明一直到天亮,幾個高級幕僚加上林青一起研究那道聖旨一夜,最後由唐世章定論,霍真拍板給皇帝去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文書由林青執筆,言辭委婉,長篇大論,其意思就是說,現在對岸大軍壓境,這邊一卻盤散沙,霍真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權力集中,此時回京延誤時機,也延誤戰機,望皇上體諒臣的一番苦心,回京述職之事當容后再說。
霍真喝酒,霍時英吃飯,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沒真的就吃上了,不時給霍真夾菜,倒酒。
韓棠側頭望了一眼眉目疏淡,表情淡薄的霍時英一眼,嘴角慢慢拉出一個笑容,韓棠知道那位雍州兵馬總督還是世襲罔顧的功勛世家,祖上承襲下來的平國公,這位陳公子是這一代平國公的嫡子長孫,十四歲隨父出征,十六歲被封為世子,軍功累積至指揮使,這種豪門世家的貴族子弟,大多生性驕傲,從小生活的環境讓他們有嚴格的階級觀念,當他遇見一個身份相當而又同樣出色的人後,自然生出結交之心,但后又發現此人是個女子,固有的觀念和本能的欣賞發生了衝突,然後他自己就矛盾了,當他越是發現這個女子越是出色后內心就越矛盾,他自己都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來面對這個人,所以他自己首先就糾結暴躁了,太過年輕又太過驕傲的人少了一份豁達和世故的心態。
韓棠客氣的應道:「您客氣了,不知怎麼稱呼?」
父女倆打了個照面,霍真想說點什麼,霍時英就那麼看著他,也沒有上前請安的意思,最後霍真扭頭跟月娘說:「一點小傷,不礙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進了堂屋。
書童上前扣響門環,韓棠袖手站在門前,不大一會的功夫就聽裏面一聲脆亮亮的聲音問:「誰啊?」
霍時英看著她無所謂的笑笑:「我們家也給他們家守了五代的國門了,到我這一代就算了吧,後世子孫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顧著一些舊情想必也不會為難霍家,再說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體又不行,繼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沒有什麼威脅,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會垮掉。」
「嗯。」霍時英抱著飯碗回了一聲。
霍真跺了兩步走到霍時英跟前站定,望著她道:「此人的胸襟,城府如何?時英你自問可比得上?」
其實巡營這種事,霍時英一個小小的都尉哪有那麼大的權利,她不過是引見一下罷了。
韓棠連日出京,此時渭水以北兗州大部疆土淪陷,官道上南逃的貴族百姓成山成海,他被擁堵在路上,等他趕到揚州時已是羌人橫刀渭水江畔形成對峙之局。
兩人緩步一會,片刻的沉默后,韓棠忽然又說:「他也許也是了解你了才會這樣的。」
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十日後又一道聖旨下來,這回聖旨的內容是:涼州邊軍盧龍寨一役,殲敵兩萬,戰功卓越,所有將官原地升遷一級,賞金百兩,另都尉霍時英歷有忠勇之義,戰功顯赫,封明威將軍,領涼州參將,代兵馬大元帥上京述職。
霍時英流著汗說:「我盡量吧。」
第二天,霍真帶著大批兵馬的出了揚州城,隨行的還有揚州太守的儀仗,沒過幾天整個江淮之地就轟動了,霍真這回搶糧比較文明,第一家搶了江淮豪族中最有勢力的一家,裴家,裴世林就是裴家的人,他們也不喊打喊殺的,霍真帶著兵把族長家的宅子圍了,裏面的人不準出也不準進,圍個七天,估計這家人的存量消耗的差不多了,然後遞了拜帖進去說來買糧,族長自然是要扯皮的,但是裴世林親自拿著賬本在一邊不吭不哈的站在,裴家最大的保護傘也用不上了,最後族長也只能霍真說什麼是什麼了。
霍時英低頭喝茶,看著腳底下。
緊接著霍時英埋頭走了出去,她低垂著眼皮邊走邊對韓棠道:「不要問我,這是軍機,你可以在回去述職的時候說出你所看到的,但是最好不要大範圍的說,對能夠付得起責的人說就行了。」
唐世章眉頭皺的更緊低喃道:「這條退路可不怎麼好。」
霍時英一臉茫然,唐世章接著道:「嗯,聽說她現在在韓丞相府上做廚娘。」
「霍真我跟你說,我不管你要幹什麼,想下多大一盤棋,你干你的,少拖我下水。」此人聲音極其洪亮,應是個底氣厚實身體非常健康的人。
「霍時英!」馬上的人,一張剛毅的臉上布滿汗水,前襟腋下都是濕痕,眉間鎖著狂躁,一個英武的人,富有朝氣而又有些跋扈。
「老子今天就揍你了。」
霍時英還在慢慢的走,慢慢的看。韓棠站在一邊沒有打擾她,到了吃飯的時候,幾個士兵抬著幾桶饅頭走進了那個大棚中間的通道,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里,柵欄里的人開始騷動,兩隊佩刀的士兵走進十字形的通道,動作整齊劃一的開了柵欄上的鐵鎖,然後又全部退了出來。
「回來了!回來了!知書,識畫把燒好的熱水準備上了,快點!」只片刻的功夫,韓棠就只見那婦人以疾風火燎之勢衝出大門,呼喝之聲在小院里裊裊散開,轉眼間他身旁的廂房裡同時衝出來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小廝都差不多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門的廚房,他就被那麼晾在了那裡,沒人招呼他了。
陳嘉俞握著馬鞭的手幾緊,幾松,輕蔑的眼神掃過霍時英又在她身邊的馬車上溜了一圈,鼻子里又是重重的「哼」了一聲,揚鞭策馬而去。
韓棠想起今天上午他在江邊聽見的對岸軍營里的確實像是有騷動的跡象,心下驚訝異常。
牢房的通道上成了一個人肉戰場,「噗噗」的人肉撞擊聲此起彼伏,這裏沒有謙讓,沒有憐惜,只有弱肉強食,偌大一個戰場,很少有人發出慘叫聲,人類最基本的聲音交流在這裏聽不見,搶到食物的人會躲到一個角落裡,整個身體蜷縮起來,用整個身軀的軀幹去保護手裡的一點吃食,快速的進食,他們就像野獸。
韓棠在這些人裏面發現了團隊作戰,一般是以一個牢房為一個單位,幾十人合作,有人負責進攻,有人負責掩護,還有人斷後,一般這樣的隊伍總能搶到食物,帶著一桶饅頭直接回牢房從裏面把門頂上然後再把吃的分了。
兩人前後放下茶碗還不等開口,月娘又帶著小廝端了兩個火盆進來放到他們的腳邊,月娘這會再不招呼韓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著小廝放下火盆轉身就把一張裹著肉片的油餅塞進霍時英的手裡:「知道剛才兩碗粥不墊肚子,你先吃著這個,灶上做著飯吶,你先墊點一會就吃飯了啊。」
收了聖旨和虎符后,當下涼州軍營里就沸騰了,各個軍營來賀喜的地方大員絡繹不絕,霍真的位置當真是坐到極致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超一品的官位,再升無可升了,霍家這下子可說是火里烹油,太旺了。
韓棠是跟著衛兵在整個大營的最後方找到的霍時英,那個地方和別處很不同,還沒近前就先聞到了一股異味,越是靠近空氣里酸臭的味道越是濃重,拐過一片軍帳,就見前方立著一個佔地寬廣的露天大棚,大棚里四面沒有遮風的東西,只在頂上拉了一塊很大的油布,勉強遮擋一些雨水。
韓棠豁然明白,霍時英戰功赫赫卻不得晉陞,但她守衛盧龍寨多年,那裡是邊關第一防線,最是能立戰功的地方,許多她以前手下的將官都已經升遷上去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整個涼州軍霍時英以她的方式擁有了很高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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