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嗯。」霍時英站在門內抄著手應了一聲。
晚上他起來大家又吃了一頓，東俊回屋做功課，兩個大人在堂屋點著油燈對賬。
從巷子里到霍時英家門口的這幾步，承嗣背著手，走得龍行虎步頗有帝王之氣，就是走近了也看清了他眼睫毛上還掛著眼屎，霍時英敢肯定這孩子一定是睡著過來的，到了跟前才被叫醒，一臉的暴躁。
吃了早飯，東俊自己回房拿了書包，霍時英把他送到院門口，天氣還冷，霍時英還給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頂狐皮帽子扣在他頭上，霍時英給他理了理領口道：「今天跟先生說一下，就上半天學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霍時英看得瞬間心頭火起，但她還是穩了穩，她沒去管躺在地上東俊，沉著臉在院子四下巡視了一圈，然後看到牆角上靠著的大掃把，兩步走過去，抄起來運勁一抖，掃把底下的竹條散落一地，她手裡拿著剩下的一根木棍走過去。
「我是被我娘領回來的。」東俊忽然開口。
東俊也跟他說：「你爹也要給你找後娘了。」
承嗣好像也傻了，張口就回：「我父皇就是我爹唄。」
兩個大人看著孩子撅著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兒，一時都沒有話說，東俊玩了一會，扭頭對霍時英說：「娘，我回屋去了。」
東俊鼻子里哼著氣道：「都是你，我娘從來都沒打過我，你一來就打我。」
兩孩子都被霍時英抽出一身血痕，廚娘給他們洗澡時心疼得手直哆嗦，承嗣疼得齜牙咧嘴，東俊「嗷嗷」直叫，往外撲騰的時候在水底下蹬了承嗣一腳，承嗣一腳踹回去，東俊也馬上一腳又踢回去，片刻兩個小孩就在水底下暗戰起來，蹬得水花滿天飛，廚娘被濺了一身水，直喊：「小祖宗們哎，還想挨打是不？」
天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銀盤，地上撒了一層白霜，皇帝摟著霍時英久久不撒手。西屋的窗戶上趴著兩個小孩，承嗣對東俊說：「你娘要給你找后爹了。」
吃了飯霍時英送兩個孩子去學堂，承嗣穿了東俊的衣裳，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富貴一點的小孩，霍時英給先生交了一筆束脩，讓東俊把承嗣領進去就再沒管，直接回去了。
先生是個好好先生，一身青色長袍，白臉長須很是清貴的模樣，霍時英知道先生其實學問很好，原來給人家做師爺的，後來受到主家的牽連被發配到此，其實別看東營口鎮這個地方貧瘠，卻真正地卧虎藏龍。
初見那日席天暮雪下，那讓她驚心動魄的相遇還彷彿歷歷在目，霍時英停了動作，緩緩坐到一旁。
廚娘早就聽見動靜，驚慌地開門去査看，今天東俊的學堂放假，他聽見動靜從屋裡跑出來找霍時英，霍時英從房裡出來摟過他的肩膀，一路帶著他到了門口。
皇帝只笑不說話，走到桌案前看他們做的月餅，承嗣還在不死心地說：「實在不行，就不帶霍時英了，把東俊帶回去吧。」
霍時英的笑容加深，一腳踏進院子。「秦川。」她喊他。
承嗣瞪著她不吭聲，霍時英道：「不光是疼，還有一種屈辱的感覺對吧？當你施加在別人身上一種暴力的時候，你給予那人的不僅是疼痛，還有心理的侮辱，而權力不是絕對的，當別人比你強大的時候，同樣可以把這種屈辱施加在你身上，你今天記住。」
他默默地看著她道：「我始終不相信你對我無情，所以執意追來，你可願與我回去？」
中飯廚娘早就預備好了，殺雞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頓，就去西屋睡覺去了。
東俊出了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說：「娘，我去了。」
東俊懵懂地抬頭看霍時英，霍時英眉頭大皺，她沒想到這孩子竟然如此尖刻，她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孩子還小，她還有的是手段把他扳回來，她一手拉起一個，往屋裡走去。
晚飯的時候兩個出現在飯桌上的小孩，一個臉上有兩道抓痕，一個一隻眼是烏眼青，霍時英裝沒看見，吃了飯廚娘給他們洗了澡，打發他們去睡了。
東俊望著承嗣有點怯怯的，承嗣的眼珠子轉到東俊身上，轉頭兇狠地問霍時英：「他們不是說你沒嫁人嗎？」
收拾完，母子倆一起去堂屋吃早飯，飯桌上擺著豆漿油餅，看著簡陋，但在這東營口鎮卻是最奢侈的了，東營口鎮只有一家豆腐坊，整個鎮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漿。
東俊不服氣地吼：「你等著，等我長大了我照樣一根手指頭挑翻你。」
秦川拽過房檐下掛著的一條布巾「噼噼噗噗」地撣身上的灰土，大聲地道：「好走啥啊，快到蘭城的時候差點遇上馬賊，幸虧那地方的邊軍還行，一路護著商隊過來的。」
院子里堆滿了秦川帶來的山貨臘肉之類的東西，廚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廚房裡提，東俊看見她興奮地朝她跑過來：「娘！」霍時英一把摟過他，帶著他的肩膀轉身，站好，笑問秦川：「來了？路上可好走？」
東俊怯怯地回：「是霍時英。」
霍時英打完承嗣，又拽過東俊也是一頓狠抽，打了承嗣多少下，也一點不減力氣地打了他多少下，東俊自從來到她身邊，霍時英從來沒捨得動過他一根手指頭，東俊哭得嗓子都啞了，使勁地喊：「娘，我疼啊。」
廚娘走的時候給他們用井水鎮了一個hｔｔps://www•ｈetｕｂooｋ•coｍ.ｃｏｍ大西瓜，霍時英切了讓兩個孩子吃，東俊吃得一嘴汁水，肚皮都鼓了起來，吃完了一擦嘴，就往霍時英胳膊下面一鑽，母子倆一起並排躺在氈毯上看星星，承嗣也吃完了，抹了抹嘴，扭頭看向躺著的兩人，眼神一暗，霍時英一直都看著他，朝他招了招手道：「過來。」
霍時英被他問得莫名，但還是坦蕩答道：「我是沒嫁人啊！」
東俊抬頭問霍時英：「娘，那個小孩是誰，他是要住咱們家嗎？」
東俊規規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著霍時英擺弄，回道：「我知道，前兩天你就說過了。」
承嗣有點彆扭地挪過去，霍時英一把把他拉下來夾在自己另外一邊的胳膊下，承嗣的身體綳得很僵硬，霍時英慢慢順著他的後背摸著，孩子終於放鬆了下來，慢慢靠近她，最後把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胸口上，霍時英摟著兩個孩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她心裏知道，她終於把這個孩子收服了。
霍時英點點頭，東俊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收都抱進懷裡，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霍時英一直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大包回了屋，轉回來看見秦川也正看著東俊方向，就問道：「怎麼？」
從司衛所回來已經是晌午，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停了一架馬車，霍時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秦川揚鞭而去，他單人獨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時英一直看著他遠去，一條黃土漫天的土路上獨有他一輛孤單的馬車漸行漸遠，遠處一片戈壁，滿眼的荒涼。
霍時英―下被問住了，停了一會才道：「這個，隨你自己的心吧。」
霍時英兩步走進西屋，承嗣正好抱著一床被子要往外扔，霍時英上去就照著他的手臂抽了一棍，承嗣「啊」地大叫一聲，被子掉到地上，霍時英二話不說上去拽著他把他拖到院子里，路過東俊的時候也沒放過他，一棍子也抽到他腿上，朝他喝道：「起來！」
霍時英掀開被子下炕，穿著衣服回：「起來了，東俊你先別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飯再去。」
承嗣衝著霍時英尖叫：「你要幹什麼？你敢打我？我殺了你！」霍時英一把把他搡到院子當間，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狠抽，承嗣可能從生下來就沒挨過打，開始還知道用手去擋，但不一會就在絕對的暴力下被打傻了，只會扯著嗓子一聲高過一聲地尖叫，他終於哭了，抱著膀子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囂張跋扈的樣子被抽得乾乾淨淨。
秦川一直在這兒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霍時英院子里的房頂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給補上，舊了的瓦片換上新的，院牆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里這兒修修那兒補補，凡是家裡男人該乾的活計都被他幹完了，一刻都不閑著，臨了還編了十幾個籮筐，讓廚娘留著慢慢用。
霍時英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布巾，給他一點點地把長發揉開，擦乾，他回頭看她，笑起來，霍時英是第一次看他這樣笑，有點愣住，他說：「我等了三年，才讓你挨得我這樣近。」
霍時英穿好衣服出來，東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來，廚娘提出熱水往屋檐下的兩個並排放著的盆里倒上熱水。
兩個孩子隔著一張桌子，扯著脖子說得文不對題，承嗣身後走來一個人，他身長玉立，身著青玉色的長袍，足蹬皂靴，他一步步走到燈下，一雙眼瞳一如三年前般墨黑，他看著坐在那裡的霍時英開口道：「為了趕到十五這天來，路上吹了三天的風沙，不知道你這裏可有讓我沐浴的地方？」
霍時英同樣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記住，我霍時英的兒子俯仰無愧天地，不管面對多大的困境永遠不在心裏對任何人低頭，你為何要畏懼他？你自己回去想，我今天為何要打你。」
翌日清早兩個孩子起床都餓瘋了，霍時英早給廚娘打好招呼，準備了足夠的吃食， 兩個孩子在飯桌上狼吞虎咽，承嗣的吃相相當兇狠，霍時英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個好養活的孩子。
送走了東俊，霍時英回房換了衣服往司衛所而去，她現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當地的司衛所報個到。她到了這裏后，除了每年秋天應當地駐軍的邀請去給他們練一下兵外，就只有這一件必須要做的正經事。
皇帝背對著她慢慢地說：「本來不該是你，奈何又偏偏讓我遇見了你。」
鎮子的遠處就是大戈壁，這裏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綠色，陽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掛著冰凌子，霍時英躺在床上，聽著東屋裡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房門打開，再是一陣腳步聲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娘，你起來了沒有，我要上學堂了。」
福康聽她的意思是應承下來了，人也輕鬆了下來，他說：「這些你大可放心，蘭城那邊的邊軍昨晚上就調了兩萬過來，現在就駐紮在關仁山軍營里，這裏好歹是他舅舅家的地盤，沒有萬全，宮裡能鬆口把他送來？還有，開金口讓把孩子送過來的可是太后，懿旨現在就揣我懷裡吶。」說到這裏福康忽然拉低身子，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道，「說句誅心的話，沒娘的孩子實在是管不了啦，大上個月不知怎麼惹著他了，他把睿王家的小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給推湖裡了，撈上來差一點就沒氣了。太后這是實在沒招了，和皇上商量一晚上才開了口說送你這兒來讓你管教。太后讓我跟你說，當年她娘可是在你懷裡咽的氣，這孩子將來要是長歪了，出了大事，你也跑不了。」
承嗣拉著他爹的袖子道：「父皇，怎麼是你來接我？我要把東俊和霍時英一起帶回去。」
東俊也不客氣，接過來當場就在石桌上打開擺弄起來，霍時英見秦川不接話，她也就沒再提，倒了一碗茶遞給他，秦川接過去「咕咚咕咚」兩大口就喝了。
霍時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訴他：「是我的老師。」
霍時英低頭看著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牽起他的手道：「走吧，我給你們介紹認識。」
福康其實人不錯，霍時英也不想為難他，問道：「您這是？」
事關重大，霍時英不敢跟他含糊，說道：「人，你是能送來，當年的事我也認，可你要說清楚了，裏面那孩子可不是一般人，隨便往我這破院子里一送，招來禍事怎麼辦？還有這孩子出了什麼事，是誰開口讓你送來的，你也得讓我心裡有數，最後這孩子要在我這裏住多久，後面怎麼安排你也得告訴我吧。」
半個月後春天的沙塵暴過去，院子里也煥然一新，他才趕著馬車上路了，霍時英帶著東俊，一直把他送到鎮子口。
霍時英到院子里幫著廚娘收拾，西屋的窗戶里不一會就傳出聲音，承嗣說：「你娘夠狠的，我長這麼大都沒人敢打我。」
日子就這樣過著，兩個孩子越來越野，已經敢明目張胆的放學后不回家了，有一次霍時英特意出去找了一回，在一個山坡上看見倆孩子正帶著一幫小孩在玩衝鋒打仗，承嗣是個首領，帶著一幫泥孩子衝鋒陷陣，東俊騎在一個孩子的脖子上使勁嚷嚷，明顯是個狗頭軍師，她看得直笑，但心裏又有點隱優，什麼樣的環境養出什麼樣的孩子，她有些擔心承嗣再在這裏混下去會變成個野孩子，不知道接他的人什麼時候才來。
東俊沒有完全明白霍時英說的話，但他還沒到知道憂愁的年紀，吃了早飯照樣出去上學了。
霍時英看著他一會三變的表情，心裏覺得好笑，估計他這一路肯定被那孩子折磨得夠嗆，也不再為難他，笑著跟他拱拱手，看著他帶著一幫狼虎之兵落荒而逃。
霍時英朝他點頭：「行！」
霍時英的手上頓了頓，輕聲道：「皇上……何必如此。」
那被裡外圍了幾層的車廂，半晌后忽然「咣當」 一聲，車門從裏面彈開，似乎是從裏面被人一腳踹開的，一隻腳從裏面伸出來，東俊的下巴差點沒掉地上去，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從車裡下來的竟然是個還沒有他高的小孩。
秦川來時一輛板車裝得滿滿當當的，回去的時候就剩下一個光板，他說：「時英，我明年還來。」
承嗣一路走過來，目不斜視，眼角都沒斜一下，就那麼大搖大擺地穿門而過，走進了院子。
頭一天兩個孩子放學一前一後地進門，好像誰都不理誰，兩人的身上都是乾乾淨淨的，和霍時英打了招呼兩人一起回屋，不一會霍時英在窗根下聽見承嗣讓東俊給他做老師布置的功課，東俊不幹，承嗣耍橫，兩人小範圍地打了一架，霍時英裝沒聽見，回屋去了。
東營口子鎮位於帝國整個版圖的最西邊，這個鎮一條街就橫貫了東西，人口不過五百，如果站在五十裡外的關仁山頂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綠豆那麼大一點，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綠豆那麼大一點卻也在帝國版圖上佔了那麼一丁點的地方，因為在它東邊五十里的關仁山裡有著一個巨大的金礦。
「東俊的爹娘已經去世了，他現在是我的兒子。」霍時英把話接了回去，口氣帶上了幾分嚴厲，暗含了警告的意味。
於是霍時英就花錢買了一塊地，又僱人體面地葬了那兩具屍體，把小孩帶回了家。 她不管那孩子原來叫什麼名字，從那以後就叫他霍東俊，她整整把東俊摟在懷裡睡了一年才終於把小孩捂熱了，後來東俊終於有一天叫了她一聲娘，再後來她守著這個孩子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
時間進入八月，戈壁灘上的太陽依然毒辣，兩個孩子在一起瘋玩了兩個月，都晒黑了，傍晚霍時英給兩個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淸爽了，從屋裡拖出一條大氈毯鋪到院子里，帶著兩個孩子乘涼。
霍時英走過去，東俊也跟了過來，母子倆並肩站在一處，彎腰濕臉，打胰子，再彎腰一陣撲棱，一起起身拽過布巾擦乾淨，最後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轉身就走，動作那叫一個一模一樣。
回到家招呼兩個孩子洗乾淨手，打算帶著他們在院子里做月餅，東西是廚娘都準備好的，模子也有，只要把餡料包好扣在模子里就行了，兩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月餅沒做幾個，餡料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漬麻花的。
霍時英趕緊摟著東俊往旁邊一讓：「福大人，我可不是什麼都虞侯了。」
院子里傳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別看老子就剩下一條胳膊，一根手指頭照樣挑翻你。」
東俊疑惑地問她：「他怎麼了？」
秦川大笑著轉回頭，他比去年又見老了，頭髮白了一半，褶子已經明目張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臉上，前和-圖-書些年霍時英在京城的時候他一次都沒去看過她，這三年她到了東營口鎮他倒是年年都來，他從羅城到這裏一來一去路上就要走三個月，但他還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那你幹嗎管你爹叫父皇？」
霍時英聽著笑了起來，當兩個弱勢群體遭遇同一種勢力打擊的時候，總是能很快地結成聯盟團結在一起。
秦川收回因光，看著她道：「這孩子怕將來也不簡單。」
兩人在學堂門口客氣了幾句，倆孩子也終於意識到在學堂門口打架比較丟人，收了架勢一起縮到霍時英身邊。
廚娘出來收拾，東俊跟著霍時英回屋，霍時英從妝台上拿了油膏給自己抹上，又轉過來給東俊臉上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裡外蘭城的商號里買來的，霍時英每天都往東俊的臉上擦，鎮上所有孩子的臉上都是烏漆麻黑常年乾裂，而東俊卻永遠是最整潔白凈的一個。
福康口氣凄苦：「您就別跟我打哈哈啦，當年先皇后病故的時候，您在她床頭許的諾可是有一屋子的聽著，這不，」福康往裡面抬抬下巴，「人我可給您送來了。」
院子里承嗣垂頭站在大太陽底下，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臉的苦大仇深，霍時英牽著東俊走過去，站在他跟前，陰影完全把孩子籠罩住，承嗣抬頭，一臉倔強憤慨，眼角上還沾著眼屎，霍時英對他溫聲道：「承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你要在我這裏住一段時間。」
霍時英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一臉暴躁的孩子，他是四年不見的承嗣，承嗣長高了，臉還沒長開，還是一張肉嘟嘟的包子臉，看見他的那一刻霍時英就知道討債的終於來了，所以當愁眉苦臉的福康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臉上還是笑得相當的自然。
那邊承嗣「咣當」一聲打開門，「啊」地大叫一聲，非常神奇的是他見人不叫，跟屁股著火一樣沖了回來，朝著霍時英和東俊大叫：「東俊，東俊，完了，完了，我父皇來了，他要帶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去不？」他又看霍時英，堅定地說，「不行，我要帶著你們一起回去。」
霍時英消沉了好幾天，一入六月，戈壁灘上最炎熱的季節來了。
東俊被這瞬間的變故驚呆了，對看到的情況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家裡多了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這孩子好像還要住在他們家。
先生笑眯眯地從裏面走出來，霍時英慚愧地迎上去：「家裡孩子頑劣，給先生賠不是了。」
門外一輛四駒並駕的馬車橫行霸道地停在巷子里，車廂前後圍攏大批護衛，一陣馬嘶人仰，霍時英家門口一片混亂，東俊張著嘴看傻了眼。
東俊無比沮喪，無比擔憂自己將要多出一個后爹來，晚上鬧心得睡不著，看見睡在 —邊的承嗣留著口水打著呼嚕，心裏異常憤恨，覺得他比自己多了一個親爹，佔了莫大的便宜，在他再流著口水往他肩上靠過來的時候，一腳給他端到牆上貼著去了。
這邊霍時英招呼兩個孩子吃晚飯，月餅是吃不成了，把院子收拾收拾，男人出來又給兩個孩子洗澡，直到打發了兩個孩子上床，霍時英再出來看見男人坐在院子里，穿著她的長袍，拿著她的一塊布巾在笨手笨腳地擦頭髮。
晚飯時兩個人頭臉整齊穿著乾淨地出來吃飯，衣服卻是換過了，半夜兩個小孩睡著以後，霍時英去他們房裡搜出兩身泥巴地里滾過的臟衣服，她什麼也沒說，扔到凈房裡，第二天讓廚娘給洗乾淨了。
霍時英雇的廚娘是個胖胖的大嬸，霍時英讓她在廚房燒熱水，自己去凈房拿澡盆，就在她搬著澡盆剛走到院子里的時候就出事了。
福康直起腰來嘆氣：「嗨！我倆這還爭這個幹嗎？」
福康彎腰塌背地走過來，那模樣就跟東俊小時候放學，霍時英去學堂接他，碰見那調皮搗蛋的學生家長見到先生時的窩囊樣子一模一樣，他朝著霍時英一彎腰：「都虞侯。」
東俊轉身走了出去，門口出去要走一段夾道才能拐到大街上，東俊規規矩矩地走在路中間，一步一步走得穩穩噹噹，看見前面的一個污水窪，遠遠地就繞了開去，霍時英皺了皺眉頭，東俊是整個鎮子上最乾淨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門穿的什麼樣子，和一幫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學回來卻還是那個乾乾淨淨的模樣，他似乎沒有朋友。
霍時英覺得她和這孩子應該有點緣分，這裡有無數的孤兒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還沒見過，於是半夜的時候她終於走過去蹲在孩子的面前問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願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兒子嗎？」
霍時英打完東俊，扔了棍子，在石凳上坐下，兩個孩子一人一邊站在她跟前，承嗣老實了，東俊嚇傻了，霍時英看看兩人，決定先從承嗣開始說，她朝著承嗣招招手，承嗣畏畏縮縮地走過去，霍時英問他：「疼嗎？」
霍時英凝目細看他，身上倒是真有些微風塵僕僕之意，也沒接話，起身去廚房準備熱水，承嗣瞪大了眼睛回頭看他老子，皇帝揉了揉他的後腦勺道：「黑了，高了，好像也長進了。」
小孩低頭看了看地上兩具航髒的面目模糊的屍體，抬頭道：「行！」
這些年霍時英不余遺力地喂東俊，當年那個麵條一樣的小孩終於慢慢地抽條長開了，現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點少年人的模樣，霍時和-圖-書英把他帶回家的時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現在看了大概是個七八歲的模樣。
先生笑得客氣，對霍時英道：「無妨，小孩子頑皮也屬正常，這兩個孩子都是極為聰慧的可造之材，你是有福之人。」
好不容易對到半夜，東俊房裡早就都黑了燈，霍時英才得以脫身，兩人都被那本賬本折磨得夠嗆，誰也不願多說，都洗洗就睡了。
東俊卻好像跟他不是一個思路地張口問他：「你父皇是誰？」
霍時英自己做了幾個拿到廚房去蒸，把蒸籠架在鍋里，又出來坐在那裡看著兩個孩子玩。正是月亮初升之時，院子里點亮了四盞燈籠，紅紅的光暈籠罩著整個院子，空氣里飄散著各家飯菜的香氣，孩子在圍著她跑鬧，一切是那麼安逸，院門口響起車馬停歇之聲的時候，霍時英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那天霍時英從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乾裂，虎口出血，轉頭間就在廣場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小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一身破衣爛衫，常年營養不足，四肢像麵條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倒是一雙眼睛襯在一張小臉上烏黑而碩大，守著兩具屍體不哭不鬧。
霍時英盯著承嗣的眼睛，他眼裡那道倔強的光芒終於漸漸淡去，霍時英再轉頭招過東俊，東俊看著霍時英，眼裡全是恐懼，霍時英只問他：「你是誰的兒子？」
承嗣拍了東俊一臉花，大笑著跑去開門，東俊飛起一腳要追過去踹他，被霍時英一把拉住，霍時英把東俊箍到胸前，拿布巾把他臉上的芝麻餡料擦乾淨。
東俊馬上嚷嚷了一句：「我才不跟你回去。」霍時英在廚房裡聽了直笑。
福康鬼鬼祟祟地說完，又把腰板直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道：「至於說住到什麼時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到時候自然有人來接。」說完，他從懷裡掏出懿旨塞給霍時英，「畢竟不是走明面上來的，孩子的身份也不能露出去，懿旨你收好就行，我就不進去了。」
霍時英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八月十五那天，廚娘準備好東西，霍時英中午把她放了回去，下午看著時辰，到學堂去接兩個孩子放學。
第二天放學兩個小孩一起進門，這回兩人的衣服都有些亂，但是手牽著手，這鎮上的孩子都挺野，原來東俊一個人的時候乾乾淨淨的容易受人孤立，這回多了一個承嗣，承嗣又不是吃虧的主，霍時英不難想到他們應該是在外面打架了，這回兩人做功課的時候，霍時英再去聽，屋裡沒打架了，倒是嘰嘰咕咕的兩人在小聲地說話，偶爾承嗣還壞笑兩聲，霍時英照樣不聞不問的由他們去。
霍時英摟著東俊走過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勸他：「你這也是有兒子的人了，這一來一去路上多兇險，你以後還是少走些吧。」
霍時英大聲問他：「你娘是誰？」
承嗣回身攤手道：「你比我慘，至少我爹還是親爹。」
第三天，這回太陽都落山兩個時辰了才回來，霍時英在房裡聽見他們偷偷摸摸地摸進院子，兩人一起貼著牆根溜進屋子，霍時英在屋裡笑，心想東俊是被承嗣帶壞了。
這天東營口鎮這間最體面的院子里響起了一陣孩子的嚎哭聲，引來眾多人的引頸觀望。
承嗣一把把東俊搡到地上，東俊臉上一個手掌印，頭髮被抓散了，仰面摔倒在院子里，眼裡一泡眼淚要哭不哭畏畏縮縮地看著承嗣，承嗣還不解氣，上去又踹了他兩腳，嘴裏不乾不淨地罵著：「下賤的東西也敢碰我？」
這幫兵一看就訓練有素，瞬間就撤得一乾二淨，不到片刻的工夫，門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孩子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問：「我給你做兒子，你給我饃饃吃嗎？」
霍時英沉默了一會，還是告訴他：「他去世了。」
東俊清晨起來，香案上依然燃著線香，他問霍時英：「娘，你拜的是誰？」
西屋裡東俊一聲尖叫，只片刻就見承嗣抓著東俊的頭髮，一路把他拖到門口，嘴裏罵著：「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睡一張床，沾了你的地我都覺得臟，給我滾出去！」
承嗣眼睛橫著她說：「我知道你，他們說你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送我來讓你管教我。」
承嗣看了他一眼，應該聽懂了，卻還是像個刺蝟刻薄地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她過繼來的，將來讓你給她養老送終的。」
霍時英遂與先生告辭，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去了。
跟在後面的承嗣一跳而起躍到東俊的背上，掐著他的脖子大喊：「霍東俊，你個告狀精。」兩個孩子扭打在了一處。
霍時英裝沒看見，從屋裡出來說了一聲：「都穿衣服，回屋歇著去。」兩小孩馬上都老實了，老老實實地都穿上衣服回屋躺著去了。
承嗣站在那兒不吭聲，霍時英又起身去拍了拍東俊的肩膀，然後轉身出去了。
「姑娘。」廚娘從廚房裡走出來搓著手叫她，她來這裏幫廚三年，從來沒見過霍時英這麼陰沉的臉色，想上來攔，又不敢。
霍時英把兩個孩子帶到西屋，然後彎腰對著承嗣道：「承嗣，我知道你趕路辛苦，我現在去給你準備熱水讓你洗澡，衣服先穿東俊的，你要是餓了，先讓東俊拿東西給你吃，以後你們就住在一起可好？」
東俊是霍時英來這兒第一年和_圖_書領養的一個孩子，那年礦山塌方，霍時英和鎮上的青壯勞力去救人，挖出來五十具屍體，更多的人被埋在山裡找不出來。
六月京城來信，焦閣老過世了，霍時英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天，夜裡出來在院子里設了香案，面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霍時英望著他一笑道：「管教談不上，但小孩子的成長確實離不開大人的約束和懲戒，你和我兒子一般大小，我怎麼對他也會怎麼對你。」說完霍時英把東俊稍稍往前推了推道，「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我兒子霍東俊，東俊，這是鄭承嗣。」
東俊聽話地往香爐里插上香，又埋頭拜了三拜，回頭懵懂無知地問霍時英：「娘，以後學堂里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設香案拜祭他？」
承嗣再次看向東俊，嘴一撇，問他：「那你自己的爹娘呢？」
熱水燒好，就在凈房裡，澡盆也是他們平時用的那個，男人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帶，換洗衣裳更是沒有，幸虧他倆差不多高，霍時英拿出自己的衣服問他穿不|穿，男人還真是不計較，拿著她的衣服就去了凈房。
霍時英笑，不置可否，道：「當初我遇見他的時候，他一人守著他爹娘的屍首，不哭不鬧的。」秦川笑著搖頭，也沒再說什麼。
「因為他是皇上啊！」承嗣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東俊。
打完孩子也教育完了，霍時英也不多說，收拾出來給他們在院子里洗澡，這回兩個孩子一起光屁股坐在一個澡盆里都老實了。
霍時英連忙道：「哪裡，先生抬愛了。」
「那你哪裡來的孩子？」承嗣緊追不捨。
霍時英眼看著他眼裡冰雪消融，眼看著他總是僵硬的五官漸漸軟化，眼看著他抬起手伸向她，雙手微微發抖，她把臉湊了上去，讓他撫摸自己的臉頰。
說是對賬，其實也就是秦川單方面在對，霍時英當年給了他一筆銀子，他回鄉以後置辦了一大片土地，說起來有上百畝，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銀子給霍時英帶來。其實霍家每年都給霍時英送錢來，霍時英並不缺錢用，但這可能是秦川單方面地認為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維繫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來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攔著他。
霍時英笑了，她點點頭，又帶著幾分嚴厲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兒子，就必須是我的兒子，不管你以前姓什麼，叫什麼，是誰的兒子，爹娘是什麼人，都要統統忘掉做得到嗎？」
秦川不識字，他記的賬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時英看著他守著油燈舉著個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難地念著，心裏笑著，臉上卻要裝著認真地聽著，她看他那認真的樣子，感覺有一天就是他死了，只要她還活著，他也會讓他的兒子接著來送，不忍心打擊他的那份執著。
六月中的一天，中午太陽毒辣地掛在天上，整個東營口鎮寂靜無聲，街上了無人煙，一對車馬忽然大張旗鼓地闖進東營口鎮，這支隊伍的中間是一輛巨大的馬車，前後由高頭大馬一身戎裝的彪悍騎士簇擁著，隊伍到了鎮子口忽然變隊成兩排，中間馬車的車速不減，在這條簡陋的土街上掀起巨大的煙塵，一路霸道地向著霍時英家的院子開來。
他捧起她的臉似乎想吻她，可又不知道先吻哪裡好，端詳了她片刻，最後把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然後狠狠地把她的頭摟進懷裡。
霍時英抬頭看他，說得很慢：「那一年，席天暮雪下，我看見，你就那麼忽然地向我走來。但是第二天，你就讓我看見你坐在九五之尊的王座上，從那以後我也就只能看著你了。這麼多年，我一直看著你……」霍時英望著他的眼睛無奈而黯然，「後來我終於認命，我想我到死都不會再有那種驚心動魄的宿命感了。」
秦川笑呵呵的，也不接話，扔了布巾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個包裹給東俊：「小子，給你帶的，京城文芳齋最好的文房四寶。」
霍時英點燃一根線香遞給他：「你也去給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今天過節，學堂里放學早，霍時英到門口正好碰見一群孩子呼嘯著從學堂里衝出來，承嗣和東俊夾在中間，東俊看見霍時英，興奮地尖叫一聲朝她衝過來大聲地對她喊：「娘，鄭承嗣往先生身上塗墨汁！」
天氣熱，被打了一頓又哭了一頓，兩個孩子都體力透支，一直睡到晚飯時間都沒起來，霍時英也沒有叫他們，傍晚去看的時候，兩個本來睡得涇渭分明的孩子纏手纏腳地睡到了一處。承嗣的口水流在了東俊的肩膀上，東俊攤手攤腳地睡著毫無所覺，霍時英笑了笑，給他們蓋好被子，輕輕地退了出去。
霍時英觀察了他很久，從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著一動不動，別人家有親屬的都熬不住日頭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東俊的聲如蚊蠅：「我是娘的兒子。」
院門口響起三聲禮貌的拍門聲，霍時英心下明白，對承嗣道：「承嗣你去開門可好？」
霍時英在東營口子鎮上有一棟房子，一個四方小院，三間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這院子最值錢的就是那口井，整個東營口子鎮只有兩口井，一口在東邊鎮子口， 還有一口就是霍時英院子里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來得還快，在這兒給她蓋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讓她躍居成為東營口子鎮最有錢的富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