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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

作者: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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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出去!」霍時英從嘴裏陰冷的吐出兩個字,驚慌的宮女提著裙擺慌亂亂的退了出去。
霍時英最終什麼也沒再說,抬腳走了出去,懷安聽著她的足音打簾把她迎了出去,周展和德生一直把她送到院門口,開門之際周展忽然在後面叫她:「大人!」
周通估計想說什麼,不過最後還是憋住了什麼也沒說,帶著一幫家丁前呼後擁的把她迎回了府,進了大門,霍時英一句都沒問周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周通到這時候臉上才好看了一點,到了院子門口他跟霍時英道:「人我已經安排好了,府里的大夫正給看著。」
霍時英恍惚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周展一身布衣,光著兩條泥腿,蹲在一片油綠色的地頭笑得心滿意足,後來她被周展搖醒以後,看見眼前他那張端正憨厚的臉,心裏忽然就升起衝動。
周展這一下午明顯心神不屬,洗碗摔爛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后躲在屋裡一下午都沒出來,霍時英一直等到日落黃昏,心裏隨著氣溫下降也漸漸冷下來。
皇帝一路走著沒有說過話,他平時也基本是個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氣,他裹著棉披風走的很慢,霍時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來一定是有話要跟她說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她不是很好奇,這種曖昧的局面她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霍時英!」身後一聲大喝,霍時英把聖旨往福康懷裡一摔,猛地轉過身,頂天立地而又無所畏懼地瞪向霍真。
霍時英眉頭緊皺,大聲問道:「不是皇后的懿旨嗎?」
霍時英站在她的儀仗跟前,望著這個虛弱到了極點的女人,她記得她從不讓她在她面前下跪,這個擁有天下最尊貴身份的女人,給過她最大的禮遇。
她感到嘴裏噴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垂眼望見腳下是一灘鮮紅,眼前陣陣發黑,女人尖利的叫聲剌破耳膜:「時英啊!」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她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霍真望著她的背影長嘆,焦閣老卻雲淡風輕地笑著安慰他:「人年輕的時候總要折騰幾次的,等她折騰累了自然就回來了。」
折騰了半天霍時英才算是聽明白,原來這少年的公子病倒在離這裏不遠的後巷里,這深更半夜無人無醫的眼看就要死了。
盆里的炭火蹦出一個火星,燒到霍時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沒有說話。
「嗯。」霍時英不咸不淡的應了他一聲,周通轉身走了,懷秀從裏面迎了出來,霍時英站在院門口又看了周通走的方向才轉身進了院子。
懷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宮裡來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後娘娘了。 前院正在設香案準備接旨呢。」
霍時英額頭點地,磕了三個響頭,一句話都沒說,起身隨著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經年,她沒有留戀地回頭看一眼。
霍真不能跟焦閣老一樣想得開,一臉愁雲慘霧地帶著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時英跋涉過半個中原,歷經三個月,被押解到了帝國的最西邊,一片漫天黃沙的荒蕪之地。
她就那麼看著她說,霍時英即將走出去,立在那裡的身形是個進退兩難的姿態,她靜默的看著她,最後道:「我已經換崗了。」
在三個月前,整個朝廷中霍時英應該是唯一一個知道翰林軒最後是不會死的人,當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詔獄的事情她連霍真都沒有告訴,她有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和思考,從王壽亭熬得像人干一樣,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殫精竭慮的要往死里深挖翰林軒,到最後卻被皇帝親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場,這裏面的前因後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這樣問她也絲毫沒有感覺到吃驚,只是垂著頭沒打算回答。
更深夜重之時,火盆里剩下一片灰燼,霍時英抬頭看去,皇帝一手撐著額頭靠在扶手上已經閉目睡去,她起身去廚房重新生了火回來,把火盆放在皇上腳邊,又轉身出去,片刻之後她拿著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來,站在邊上看了他了一會,終於還是嘆了一 口氣,把大氅蓋在他身上,轉身出去,守在了門口。
霍時英扒拉著盆里的星火,埋著頭回:「營里簡陋,皇上要是不嫌棄,就歇在我房裡吧。」
在山裡轉悠了半天,再回去懷安已經把屋子收拾好了,窗欞掛上了,床褥也都換上了新的,屋子四角生著炭火,把屋裡的潮氣都熏得差不多了,霍時英四處轉轉很是滿意,打算就長期居住在此了。
霍時英僵立著,長公主說完以後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進去了,留下一個大開的殿門,霍時英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就這麼轉身走了,她對女人總是多著一分同情和耐心,長公主說不求她但她的姿態已經是在求她了。
這種私德有虧的事情放在一個普通的官員身上,被參被貶他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皇帝也並沒有袒護她。
霍時英招呼了車夫一聲,車夫趕著車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黑暗裡,很久之後才提著燈籠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盞燈籠亮在暗夜裡,她往裕王府的方向慢慢走著,步伐格外的緩慢。
老頭用眼睛橫著看她,罵道:「你懂個屁!」停了一下又不解氣接著怒斥道:「你家老太爺以為你是個驚濤偉略的人物,誰知道卻培養了個市井之徒出來,你的野心吶?你當初沙場拼殺的豪氣哪去了?你當初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信念是什麼?丟出去喂狗了嗎?」
門外有人輕輕帶上房門,他們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說話,很久后皇帝開口的第一話卻是說:「霍時英,我本不以為你是這樣的人。」
十月,一場霜降過後山裡真正冷了起來,霍時英的屋子裡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卻還住在帳篷里,每天晚上冷得他們嗷嗷叫,霍時英趁機帶著他們山上山下地操練,水裡來泥里去的,弄得他們叫苦連天,倒是再沒人抱怨營房糟糕晚上冷了。
「哦。」霍時英一腳踏在院子門口隨口應了一聲。
少年忽然撲通一聲給霍時英跪下,霍時英扭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哀弱懇求的看著她:「救命!」他含著眼淚如是跟她說。
福康垂頭嘆氣,朝著帶來的人揮揮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卻始終都沒看他一眼。
老頭看了她一會,終於不說話了乾脆把身子扭到一邊看都不看她了,兩人的談話不歡而散。
霍時英直挺挺的跪著,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裡平靜無波,一點應該難堪焦急的情緒都沒有,他忽然就說不下去了,直愣愣的看著她。
再轉過身來,霍真和王妃立在階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卻是目有哀凄,她袍袖微動,似乎想觸碰霍時英,傳遞給她一些安慰, 但她們卻隔著觸手不及的距離。
霍時英看著福康從車上下來,再轉身迎下一人,一雙白底黑幫的皂靴一腳踏出車門,「啪嗒」一聲落在泥地里。
床上的女人哽咽,霍時英再抬起頭時候,就見她定定看著她目中充滿哀傷,眼裡流出兩行淚水,她還是朝她伸著手,霍時英再次握住她的,一手摟著她的肩放她躺回床榻上, 還沒躺回去,她就在她的懷裡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最後一刻她的面目並不猙狩,最後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虛幻,彷彿在透過她看的是別的人,嘴角帶著一點點笑意,安寧而平和。
霍時英進到屋裡,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兒的皇帝,還是走過去正經地跪下道:「給皇上請安。」
不是這樣的人,是和他一樣的人嗎?霍時英失去辯解的慾望,埋下頭往被子里縮了縮。
他的手異常溫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歡她,他的眼裡全是歡喜,那一刻霍時英感動得幾乎落淚,她忽然覺得她一輩子所追求的溫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裏的溫暖。
德生站起來畏畏縮縮的站在那裡,腦袋都低到胸口上了,像只被驚嚇到的老鼠一般,德生估計平日里被欺壓的怕了,也沒見過什麼世面,霍時英對他這種無緣無故的畏懼也有些不知道怎麼應對,只好問他:「你師兄吶?」
那人一愣,抬著眼皮只敢虛瞟一下她道:「小人知道。」
霍時英起身,終於輕鬆了一些,屋裡實在是暗,懷安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燈點亮。
「霍時英。」皇帝又忽然開口:「過個兩三年我還要把翰林軒召回朝,你在當日有沒有想到。」
霍時英站在門口看著,她覺得就衝著他臉上那份真實的絕望她一腳踏進來也算是值了,壓在周展身上的人明顯愣了一下,他可能沒想到真有人敢闖進來,用了點時間才收住臉上猙獰的表情。
床上的人徹底的安靜了,彷彿剛才他睜眼說話沒有發生過一般,霍時英長久的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床上的人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胸口一起一落間氣息微弱,她隱沒在暗影里任由思緒漫無邊際的飄散,後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她從椅子里站了起來,站在床頭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最後輕嘆一聲,轉身出去拉開暖閣的門,問守在外面的福康:「能弄些冰來嗎?」
霍時英清晨回到家,王府門前已經掛起了白幡,和霍真前廳猛一照面,霍真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欲言又止,霍時英卻毫無和他說話的興緻,直接回了院子倒頭就睡。
周展跪拜不起,激動的哽咽,霍時英卻站了起來,不願受他一拜,她站到一旁去開口冷淡的道:「周展,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今後你能清白的過活,就是不枉我當日能聽懂你唱腔的緣分,你起來吧。」
霍時英撐著下巴看著他琢磨了一會,然後道:「你坐吧。」
皇後半坐半躺的靠在一張巨大的抬椅里,頭上支著華蓋,身上蓋著雪白的獸皮,橋面濕滑霍時英一步步的走過去。
懷安在燈下躬身對霍時英回話:「小的把周公子安排在了城東的悅來客棧,我親在去要的房,他們從後門進去的,應該沒人看見。」
他應該是沒有清醒的,因為他清醒的時候是絕對不會對著什麼人露出這麼溫柔而又軟弱的眼神,他看著霍時英的方向良久忽然露齒一笑說:「你來了。」
周展端著飯碗看著她,一臉懵懂,霍時英繼續說道:「我自己沒有多少積蓄,如果以後讓我安於后宅,可能有些婦人家的規矩我也不懂,我也不會做飯,可能也不太會操持家務,但我會真心實意地和你過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皇后望著她淡淡的笑,口氣碼定:「你會回報我的。」
林幼棠依依呀呀的長了大半個時辰,霍時英實在聽不懂他唱的什麼,茶水倒是喝了大半壺,終於等他唱完拖著長裙裊裊而去,台下響起巨大的轟鳴,後台的鑼鼓再次喧天的響起,下一幕戲終於響起。
來人面上一頓,聲線急轉直下:「皇后已經傳不了旨意了,是皇上代傳的。」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捲軸塞到她手裡。
霍時英的心裏被針扎一樣鑽心地痛起來,她沒想到霍真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裏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來,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日霍真在太和宮外整整跪了兩天, 兩天之後才被人抬進去與太后一敘,沒人知道當夜他們說了什麼,但之後太后卻只在皇帝降旨的時候說了一句,把發配涼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沒在這件事上追究了。
暖閣里燈火幽暗,霍時英窩在椅子里把自己的臉隱沒在陰影里,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裡,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著就跟個死人一樣,宮女不時的把濕手巾敷在他的額頭,發出一點點聲音。
懷安猶猶豫豫的看著車裡躺著的人想說什麼,她卻不給他機會直接把門關上了。
湖邊的兩個人各懷心事的站了許久,後來霍時英不自覺的放輕聲音說:「皇上,回去吧,風大了。」
霍時英看著他,目光沉沉,很久她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哈!他不一樣? 」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這句話點著了火線,瞬間就炸了,「一個下九流的東西,從那種地方長出來的還能有什麼好東西!」
霍時英不再說話,她看著那班主,又似乎不是在看他,手指敲著椅子的扶手,眼底一抹沉思,帘子後面動靜見大,有人在裏面無聲的廝打,有桌椅板凳翻到的聲音,偶爾幾聲悶在嗓子里的悶哼,班主滿臉的汗虛瞟一眼霍時英又扭頭看帘子,左右焦躁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德生站在懷安身後,兩手絞的發白。
皇后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恐怖,面孔憋成青黑色,喉嚨里「呵呵」地響著,霍時英默默地看著她,她的雙眼忽然暴睜,眼珠凸出,她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喉嚨里「呵呵」作響,抓著霍時英的雙手瘋狂地抓撓,在她的手臂到手背上挖出一道道鮮血淋淋的傷痕,她凄厲狠絕地望著她,就是不願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福康扭頭就走,霍時英苦笑著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霍真無力地閉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給你,做父親的其實最後就只剩這點心思罷了。」
大營外的侍衛營一聲令下開始收營,皇帝在一片忙亂中走向馬車,霍時英送出大門 跪地恭送。
通往大正殿要路過風雨橋,橋下水波蕩漾,橋上煙雨迷濛,霍時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與皇后坦蕩的對面一回,卻沒想到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是這樣一番日薄西山的光景。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喝了葯,又漱了口,然後就批起了摺子,也不再理她,晾著霍時英站在那裡就跟罰站一樣。
出來的人是韓棠,他是韓家出事後唯一一個沒有受到牽連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時英有著不錯的私交,他欠著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學識淵博,他的口才也不錯,他是唯一一個最合適的人選,看見他霍時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東西將最終離她遠去,而且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去追尋。
周通終是帶著人在半路迎了來,估計懷安一回去已經折騰起了半個王府,看著周通一臉焦急又無奈的神色霍時英有點撓頭。
眼看著她的身影就要轉過山道,傳旨侍衛才忽然反應過來,撒腿朝著她追過去,高聲大呼:「五十裡外的周庄有人接應,霍時英你要去換馬!」漢子的吼聲還在山谷里回蕩,霍時英已經不見了人影。
霍時英頭都沒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歡的不是他。」
等三天後她再回宮宮裡卻有了一些亂象,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很嚴重三天都沒起床,太后卻在那日以後的第二天去湯泉宮養病了,湯泉宮是皇家在城外的別院,因為有溫泉所以得名湯泉宮,離著皇城有二百里遠,太後走的乾脆似乎也不管兒子的死活了,而皇后在那天以後也病倒了,整個御醫院忙翻了天,宮裡一下子連一個主事的人都沒有了。
「嗯。」霍時英站在原地看著他應了一聲。
霍時英被他的驚懼弄的一愣,緩了一緩才道:「你起來說話。」
霍時英跪著不動,後來皇帝起身走了,背影有些踉蹌倉促的逃避之意。霍時英扭頭看了一眼,心裏有點難過,他們之間終於圖窮匕首見,他知道了她不是幼稚的正義感作祟,莽撞的闖進別人的圈套,她只是執意要逃!
德生壓著腦袋往裡指了指,周展這時侯也正好從一扇門裡出來,他穿著一身灰褐色的短襟長褲,腳上一雙千層底的黑幫布鞋,整個人灰撲撲的像個街頭討生活的力工,一邊往外走一邊還用一塊布巾在擦著手,兩隻手上紅艷艷的一片不知道粘著什麼東西。
皇城的西大門,夜深依然為她一個人洞開,守城的兵將見她遠遠而來,皆肅穆而立,霍時英卻來不及看一眼,飛馳穿門而過。
霍時英往屋子裡走了兩步,到了那人跟前默不吭聲的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開口道:「顧二郎,對你這種人我一般好話只說一遍,所以你務必聽好了,你,現在,馬上從這裏出去,多說一個字我把你的牙全都敲掉。」
周展的飯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就連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張大了嘴,當日周展說她有一天會用上他,他留下來或許是受了他身後之人的指使,但霍時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於他後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卻是不在乎的,霍時英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霍時英的音調不高,兩人隔著一個院子,她以為他會沒有聽見,沒想到周展卻抬頭 看了她一眼,不一會手裡端著一個盆走了出來,他從水缸里舀出兩瓢水,蹲在地上開始收拾魚,才低著頭回她的話:「在冀州榮成齊賢鎮三義和村,鄉下的地方,偏遠得很,你可能都沒聽說過。」
晚上宗人府來拿人的時候,只見霍時英躺在王府的大門口,人已經被打過了,搞不清怎麼回事,還是把人抬了去。
皇上不知道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時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靜默的,又或者壓抑了許多的情緒,有些哀傷,霍時英不由自主地與他對視,但最終還是若無其事把頭扭了開去。
不等懷安開口,地上的少年忽然一把抓住霍時英的腳,抬起頭,雙目通紅,一臉焦急而悲凄:「請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周展終於抬頭,他驚疑不定的看著霍時英,霍時英道:「是去是留你可以自便,若想留在京城,過兩日我就讓懷安把這宅子過戶給你,若想回鄉,我也讓懷安給你送銀兩盤纏來。」
吃完飯,爺兩對坐著飲茶,霍時英因為心裏有點愧疚沒再頂撞老爺子,老頭也反過來囑咐她沒事的時候還是要多看些書,不說做什麼大學問至少要修身養性,一時倒也氣氛良好,霍時英也就在這老人面前才能放鬆片刻,一時又膩味著不想走了,老頭也不趕她,一直聽著老頭絮絮叨叨的到半夜,後來老頭實在是精神不濟,說著說著都哈欠連天的了就那樣也沒捨得趕霍時英,霍時英也實在是不好意思再賴著了,這才起身告辭了。
霍時英一直在御書房跪倒掌燈的時候,最後福康親自來傳話解了她的禁制,當晚一夜無事,第二天她進宮以後聖旨就來了,她被罰俸半年,被貶到禁衛軍的西山大營練新兵去了。
這話問的霍時英有點尷尬,長公主也碼定的不需要她的回答接著就道:「人活著有時候就是活一種精氣神,相信我當初我成婚的時候,你大哥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以後要好好跟我過日子的時候,我心裏就跟開了朵花一樣,那種感覺除了他誰也給不了。」
她連走進那個院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沉默地轉身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
皇帝的語氣格外的溫和繼續道:「裴世林的犧牲不是為了把翰林軒所代表的從先帝時期就根基深植的勢力連根拔起,氏族是整個國家的支柱,怎麼能全部推倒他們?他犧牲唯一的作用就是還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點的政局好讓王壽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後王壽亭的聲望將達到鼎盛,內閣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後滿朝就將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這個時候就只有翰林軒能出來擔任制衡的角色,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嗎?霍時英?」
男人弓著腰:「小的是班主。」
那是一條背著主街的暗巷,是一戶大戶人家的後門,路邊果然有一個人躺在那裡,遠遠就看見這人身下躺的是一塊卸下來的門板,全身從頭到腳蓋著一塊青布像是個死人一樣被停屍在那裡,霍時英走近去,居高臨下的看著那人,可聞青布下微弱的呼吸聲,門板的邊緣往下滴答著血跡,可見不是生病了是受傷了。
老頭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沒放在上面,當然不好。」
正月二十九,皇后薨了,舉國大喪。
周通抬著眼皮瞄了她一眼,霍時英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他又把腦袋低了下去道:「那郡主早些歇息吧,我這就再去看看。」
「不敢。」福康不冷不熱的,「皇上宣都虞侯覲見,都虞侯隨小的來吧。」
「是。」霍時英躬身領命。
「哦?」霍時英好奇的回頭看他:「帶我去看看?」
正是夜幕拉開,華燈初上之時,得月樓里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戲台上得月樓的台柱林幼棠正唱的熱鬧戲台下滿堂喝彩。
三樓的包間是貴人踏足之地,沒有什麼人敢在這裏大呼小叫,而那個叫德生的少年一路慌亂的闖進來再次撲到在霍時英的腳下,連喊得話都是一模一樣的:「大人,救命啊!」
翌日清早霍時英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洗漱完去請安,在王妃院子里和霍真王妃吃了早飯,回到前院,府里平靜如常。
霍時英從早干到晚收了幾大壇的雪水,累得腰酸背疼的,到了晚上老頭還算有良心單獨準備了一桌酒菜,把她叫了去,也沒叫上旁人,就爺兩單獨對飲。
「你選個什麼人不行?為什麼非要選個那樣的人不可? 」霍真望著她逆光的背影, 喃喃問道。
霍時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皇后扭頭看著煙氣瀰漫的湖面平鏡的道:「承嗣性子暴虐,怕將來不是個好的儲君人選,我只望他能安穩的活一生,好好的做人,不要走了歪路就好。」
霍時英在侍衛營接的旨,連去面聖謝恩的機會都沒有,福康帶著人宣完旨就走了,從頭到尾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她收拾東西走出侍衛營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交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裏有沒有解脫的輕鬆,反而點難受也有點惆悵,但不是很嚴重,至少不影響她的思考和行為,很冷靜的辦好了交接手續,換下侍衛服,往宮門走去。
周展和唐世章住在一條巷子里,霍時英去的時候,他剛午睡起來,人還沒怎麼清醒握著本書就出來見客。
一夜無事,第二日霍時英照常起來洗漱完去給長輩請安,沒想到府里非常詭異的一切平靜如常,沒一個人問她昨天晚上弄回來一個人的事,搞得霍時英準備好了了一晚上的說辭都沒地方用的上。
十二月初三,焦閣老的壽辰,霍時英難得請了一天假去賀壽,前一天江南下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皇城被白雪覆蓋。
霍時英走過去伸出手道:「皇上,把大殿下給我吧。」
周展豁然抬頭,他眼睛通紅,大張著嘴呼吸困難,他激動而憤慨地說:「時英你怎麼那麼傻,我做了多年戲子,身上怎麼可能無一份貼己,你怎麼能不知道這個行當的污糟。」他激動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銀錢來騙你的!」
霍時英邁步出去,懷安上前兩步欲言又止,霍時英看了他一眼道:「無妨。」跟著少年走了出去。
焦閣老眼珠子瞪得老大,終於忍無可忍抄起手邊的一把小掃把劈頭蓋臉的就往霍時英身上抽了過去,隔著一張案幾老爺子打得不方便,寬袍大袖掃的案几上的茶杯傾倒,茶具亂飛,叮叮咣咣的一陣亂響,霍時英挨了兩下,抱著茶壺一躍而起跑到兩丈外看著老頭「哈哈」的大笑,老頭本來收拾的整整齊齊,大清早的帶著小童來掃梅花上的落雪煮一壺茶打算找點清幽的意境,結果一瞬間道骨仙風的形象全毀了。
霍時英眼裡毫無驚容,她看著他平靜地點點頭:「我知道。」
馬車前面懷安正跟一個人糾纏,霍時英提高聲音喝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福康親自迎出來,霍時英馬上知道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緊張或者更加的不堪,她瞥了一眼福康,忽然把長袍下擺撩起來別在腰帶上,猛一提氣飛奔而去。
後來皇帝又說:「霍時英,我就那麼的不堪嗎?不惜讓你自毀前程,牽連家人也要遠遠地逃離?」
皇帝側過身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身走了出去,霍時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時英硬著頭皮當那道目光不存在,屋裡收拾停當以後又上去問:「皇上,您可是要在這裏用膳?」
霍時英把她的手塞回獸皮下面:「我無以回報您的厚誼,心生愧意不敢去見您。」
霍時英埋頭關上車門,靜立當地,目送著他們簡陋的篷車出了巷口遠去,她低頭攤開手掌又握緊,什麼也沒抓住。
皇后靜靜的看了她片刻,揮了揮手:「我累了,你去吧。」
地上的少年見終於遇見了救星,一下子就從地上爬起來摸了一把眼淚道:「多謝大人,請大人跟我來。」
嚎哭的是跪了一地的宮女和太監,心裏真正悲戚的人反倒不見哀嚎,太后在一旁愣愣地望著床頭,忽然落下一行淚水。
從廚房出來,霍時英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子不大地上掃的很乾凈,牆角處一棵禿了枝椏的老樹,廚房的牆根下放著一口水缸,上面蓋著一層竹簾,屋檐下還掛著一串風乾的臘雞和臘魚。
霍時英的辭呈遞上去后如泥牛入海,了無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個月往上遞一封,至於周展這邊,自從上次兩人說開以後,霍時英就再無下文,他也沒催過她,兩人自那以後關係也沒突飛猛進,霍時英還是偶爾去吃個飯,坐坐就走,周展是個老實人,除了對霍時英親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卻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兩人處得相敬如賓,倒有點細水長流的意思。
小太監沒吭聲,霍時英回過頭,他站在那裡大大的眼睛看著她沉默的搖搖頭,霍時英一下子就覺得這件大麾重達千斤,這哪裡是一件衣服,這分明就是一個孩子一輩子沉甸甸的一生啊,她走的時候皇后都已經是那副樣子,卻熬著命親手做出大麾,她得有多狠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懷安進來一邊悶頭往外掏東西一邊說:「世子讓我跟您說,王爺回來了,外邊沒大事了,讓您安心在裏面呆幾天。」
韓棠登車而去,霍時英沉默地看著,不言不動,看著他的馬車遠去,彷彿要在那裡坐到天荒地老。
周展很快就回來了,他和德生手裡一人拿著一個不大的包裹,這就是他們半生所有的家當看著有些凄涼,周展神情還算平靜德生卻是一臉掩飾不住的喜悅。
霍時英掛上刀問他:「有什麼來頭嗎?」
她站在街頭想了片刻,用商量的語氣對周展道:「今日天色已晚,我讓懷安給你們找家客棧先住下,等明日找了房子再安頓你們可好?」
長公主匆匆走了,霍時英想明白公主的意思是她就是那個能讓皇帝心裏開花的人,然後很頹廢的坐進了她剛才坐的椅子里。
「你到底想幹什麼?」霍真無奈又惱火的問她。
三樓有樓梯直達下面的後台,下了樓梯,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黑黝黝的通道里忽然竄出一個人來,那人有個油光的腦門,頭上沒剩幾根頭髮,一張圓胖臉似乎什麼時候都在笑著的樣子,就算他現在都要哭了,那樣子也跟在笑一樣,他哈腰站在那,要攔著霍時英的意思,一臉苦哈哈的道:「這是怎麼說的,驚動了大人,大人贖罪。」
這是霍時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創傷和道不盡的疲憊,皇帝久久地望著她,轉不開目光也挪不動腳步。
―片嚎哭聲中夾雜著一個孩童尖利的大喊,皇帝站在人群當中,懷裡的承嗣像瘋了的虎仔一樣撕扯著他,尖叫聲剌破耳膜,皇帝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望著床榻的方向,有些出神,彷彿忘記了手裡還抱著個孩子,連承嗣把他的一縷頭髮從束冠中扯落了出來都沒有反應。
霍時英沒想到是宗人府來拿她,後來她才知道她乾的這事,抗旨的話是歸大理寺管,但是拒婚這條是有辱皇族的,又歸宗人府管,最後這事皇帝還是讓宗人府去拿的人。
他說完這句便上了馬車,片刻後車里又傳出一道冰冷的聲音:「你要是收拾不幹凈,我也不介意親手給你收拾。」
老頭大概應酬了一天火氣小了不少,沒跟早上似的橫眉冷眼的,對霍時英溫柔了不少,他平時晚上都吃素,卻弄了一桌子雞鴨魚肉的好東西,他也不怎麼吃倒是大多數時候默不吭聲的看著霍時英狼吞虎咽的,目光和藹弄得霍時英又愧疚了起來。
周展的手上一頓,半天才道:「小時候家裡發大水,都死光了,本來還有個妹妹,也被我四叔賣了,現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
幽暗的街頭站著四個人,三個人都看著霍時英等著她拿主意,霍時英這輩子沒幹過包娼養面首的事,裏面的套路不太清楚,雖然沒什麼好懼怕的但多少還是有點心裏沒底。
周展的嘴唇幾次蠕動,霍時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他最後還是說:「韓大人說得對,我不能耽誤了你,田間地頭的日子只會埋沒了你。」
今天是大朝會,霍時英午時去御書房外換崗的時候皇帝已經回來了,上一班換下來的侍衛臉上不太輕鬆,看見來換崗的集體都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不用想也知道今個御書房裡氣氛不大好。
「郡主。」懷安猶豫的叫她:「再耽誤府里怕就要出來尋我們了。」懷安這樣跟她說,他在提醒她這種事沾不得。
他們師生二人這些年越發處的像朋友一般隨意,霍時英在唐世章那裡叨擾了一頓晚飯,深夜才回到王府,轉天一大早就去二百裡外的西山大營報道去了。
班主頭點地直說:「是,是就按大人說的。」
霍時英端著銅盆走動床前,看了福康一眼還是伸手放下了層層的床幔,幔帳籠罩下,床內的光線更加的昏暗,氣息的悶熱了幾分,霍時英放下銅盆,站在那裡又凝神看了床上的人一會,然後豁然彎腰一把掀開錦被,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人扒了個精光。
這天的頭一夜,霍時英抓住了一個營房夜半聚賭,領頭的兩個被罰了五十軍棍,傍晚召集起整個軍營圍觀,正打得熱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噪雜的聲響,台下一幫被憋壞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著脖子往營門口看。
霍時英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里出不來,霍時嘉在宗祠里沒有說話的餘地,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裕王府一晚上亂成一團糟。
霍時英看見他的嘴唇上已經燒起了一層燎泡,他這種癥狀是內火加上外寒所致,以前在軍營的時候霍時英沒少處理這樣的癥狀,只是手法粗暴了一些,皇宮裡的御醫不敢那麼干,只好用藥壓著,慢慢調養過來。
霍時英望著他半晌,又道:「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那人一頭的冷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呼著道:「我們也是討一口飯吃,求大人給小的留條活路。」
霍時英從營房裡衝出來,漢子將將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他一把扣住霍時英的雙臂吼道:「霍時英,皇上口諭,命你火速返京!」
霍時英從地上站起來,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對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霍時英扯了扯嘴角沒有接話,皇后側著頭看著她又道:「你怎麼那麼狠心?你我這一別,怕此生就再無相會之日了,我一直在雍和宮等你,卻等來你就要出宮的消息,只好親自來截你了。」
霍時英穿著一身中衣,腳上踏著一雙布鞋,披頭散髮地出現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領著霍真王妃跪在當頭,霍時嘉領著龔氏宜哥居后,俱伏地埋頭,沒有一個人看見她。
周展忽然笑著伸出大手蓋上她的額頭,揉了揉她的頭髮說:「我不嫌棄你,我看著你好看。」
霍時英在山道上狂奔,馬是一匹良駒,但她沒有時間和它磨合,山道狹窄道路泥濘,一路幾次差點從路邊衝出去,全靠她嫻熟的騎術堪堪避過。
霍時英再次躬身行禮,轉身而去,皇后看她彎腰看她毫不拖泥帶水的轉身而去,冷漠而從容,她背對著她側耳傾聽著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時英!」她忽然微弱的開口喚她。 霍時英停了腳步,站在原地。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脆亮的關門聲,大隊人馬緩緩啟動,馬車絕塵而去,獨留下霍時英一人跪在當地。
霍時英去的時候是下午,來開門的是德生,看見門口站的霍時英兩腿一軟就跪倒地上,戰戰兢兢的口呼:「大,大人。」
霍時英馬上一躬身說:「您稍等,我去讓人生個火盆。」
周展微微點下頭:「多謝。」
院子里景物依舊,卻在一夜間物是人非,那把她經常躺在上面的搖椅,在微風裡「咯吱咯吱」地搖晃著,那聲音在如此暗夜裡聽起來格外的凄涼冷清。
屋子裡終於暖和了一些,霍時英又讓懷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著看著她來來去去,不吭聲也不動,茶端起來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終就是沒怎麼離開過她。
霍時英再醒來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經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都沒 有,呆望著帳頂,心裏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動。
霍時英笑著應道:「他懶得揍我,現在天天躲著我,也不給個好臉色。」
因為不是整壽,焦府也沒打算大辦,連請柬都沒發一張,來賀壽人不多,不過是幾個走的近的門生故交,霍時英因為出門的早,到了焦府她也是頭一個到的。
霍時英又道:「實不相瞞,我其實聽不懂戲,當日偶然聽見你唱腔中含有逃意。後來既然有牽扯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富貴繁華之中自有藏污納垢之處,你今日既得脫身,就好好的過清白的日子去吧。」
霍時英只隨身來了一個懷安過來,住在三間潮的生蟲的房子里過了一個年,到了初三王府里才派人送來一車年貨和一應生活用具,霍真也順便帶了一句話來,告訴她官司已經了結了,讓她老老實實的在那待著。
唐世章撥著茶葉末子,輕描淡寫的笑道:「他們一個兩個的都想拘著你,非要把你逼得跳牆跑了,他們就安生了。」
「霍時英,你大胆!」很久以後上面終於傳來一個壓抑過後的聲音。
霍時英看著他點hetubook.com.com點頭,轉身對懷安吩咐了幾句就打發他們走了,看著懷安領著二人消失走遠她也轉身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霍時英先把目光挪開,像剛才一樣把頭垂了下去,皇帝慢慢的收回眼神,他緩緩的走到矮榻上坐下,望著霍時英的眼神有些難以置信:「霍時英。」他含糊的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是失魂落魄的恍惚。
從焦府出來已是三更天,各行早已歇業,街上空無人煙,霍時英坐的馬車走在大街上回聲格外的空曠,拐下十里長街,進入裕王府前的夾道,此處具是深宅大院,道路更見幽暗,唯有馬車兩旁掛著的裕王府的燈籠照亮一點方圓之地,這樣幽暗的夾道上忽然一聲馬匹的驚嘶,格外讓人膽寒,馬車驟然一停,靠著車壁閉目養神的霍時英豁然睜開眼,夜半驚馬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她看向懷安,抬抬下巴道:「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霍時英頓住腳步,微微側頭道:「我要是不選他,他會放我走嗎?你會放我走嗎?」
周展筆直的站在原地,他的瞳仁在這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晶瑩的光澤,他的眼裡有一種東西,而且霍時英發現直到現在他一再向她提出要求他的腰背都是挺的直挺挺的站在她跟前,而且目光始終直視著她,她終於感興趣的轉過身直視著這個人,然後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我在這等你。」
霍時英慢慢的走過去,長公主扭頭看了她一眼,沒露出什麼表情,彷彿已經算到她勢必是要進來的,霍時英站在她的身後兩人半天都沒吭聲,後來公主冷不丁的開口問:「你在想什麼?」
皇帝走後,霍時英總覺得心裏像扎了一根刺,讓她坐立難安,熬了一天,轉日安排好營中的事務,中午啟程往京城趕去。
床上的女人激動地猛然一挺身,姬玉趕緊扶好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了,長發垂肩,人已經瘦得脫了相,朝著霍時英伸出枯瘦的雙手。
韓棠萬萬想不到霍時英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個,他先是震驚后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許多,卻驟然覺得自己矮下去了幾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後說:「時英,我愧對你的真心相交。」說完他整衣舉手過頭向她深深地一彎腰,「多謝!」
晚飯就在堂屋裡的小飯桌上吃的,平時那桌子只有霍時英和懷安兩人吃飯用,狹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擺都要拖到地上去。
周展無顏對她,看著腳下道:「我們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棧投宿,明日就出城返鄉去。」
霍真腿上跪傷了,杵著一根拐杖硬是走著穿過半個京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半晌,然後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給了你我也願意。」
霍時英鎮定地應了一聲,又轉身出去,招呼人來做飯,皇帝當然不能跟著她吃大鍋飯,於是把營里的大師傳和幾個雜役都調了過來,她站在門口指揮人幹活,一轉頭又和皇帝的眼神對上。
皇上沒召人來伺候,也不要霍時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對面,什麼也不用說霍時英也知道是讓她坐。
「是。」周通埋頭應。
霍時英起身而去,周展自動的跟在她身後,班主恭送他們出門,一腳跨出得月樓的後門,前面是漆黑的暗巷,天上掛著一輪明月,霍時英走出去回頭,周展邁出門檻的一刻微有停頓,最後很大的一步邁了出了,沒有回頭,他的身後鑼鼓喧天中,林幼棠拖著優美高亢的唱腔唱了個滿堂彩,霍時英看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他是否這就已經逃出生天!
這中間耽誤了幾天,霍時英被降職貶到禁衛軍的西山大營的聖旨就下來了,大理寺過了一次堂,霍時英人都沒到場,霍家賠給顧家一筆銀子,案子就了結了,當然這裏面霍家沒少了曲曲折折的運作,關鍵也是皇帝的聖旨下的太快,沒給有心要把這件事情鬧大的人機會。
「既知他是如此性子又怎麼不從小好好拘束,反倒放縱成這般模樣。」霍時英從口裡說出這句話,帶著寒冷苛責之意。
他冷冷清清的看著她,霍時英的眼神一下子就撞進了他的眼睛里,她和他對視片刻,挪開目光,又繼續順著他的頸窩腋下一路擦下去,他的目光膠著在她身上,赤條條的躺在她面前,一叢火從霍時英的心裏一直燒到全身,手來到他肚臍以下忽然走不動了,她停頓了一下,豁然直起身,背過身去把手巾往盆里一扔,濺起一陣水花,挑簾大步走了出去。
從唐世章那裡出來已快午時,霍時英繼續往巷子里走,敲響了周展的門,開門的是德生,霍時英已經來過這裏幾次,這孩子已經不那麼怕她了,把她迎了進去,就跑到廚房給她燒水沏茶去了。
門內響起一聲雄厚的呼應:「都虞侯霍時英奉旨回京。」
霍時英回頭看他莫名其妙的問:「你不是都安排了嗎?」
周展是個踏實會過日子的人,他的話不多,會做飯,會幹農活,就連縫補漿洗之類的活計他也都做得很好,一個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還辟出一小塊地種了一些小蔥、 青菜之類的東西。
霍時英放開韁繩,任由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馬,一步步走上台階,動作很慢,和裏面出來的一個人迎面碰上,看見那人的瞬間,她邁上最後一節台階的腳如何也抬不起來了,整顆心徹底落到了谷底。
懷安抬頭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裡。」
霍時英是對外宣稱的焦閣老的關門弟子,這似乎是個特別的稱謂,因為最小所以也理所當然多享受一些疼愛,特權也比別人多一些。
霍時英火速展開捲軸,白底絹布上四個工整的小楷:「臨終一別。」下面加蓋著皇后的私印。
「你有地方給我歇嗎?」皇帝盯著她的後腦勺,語氣裡帶著幾分調侃地問她。
「喂。」皇上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腔調,過了片刻才道,「你起來吧。」
霍時英走過去握住她手,她們的手一樣的冰冷,皇后笑笑的說:「我是真羡慕你,如果有來生我也想像你一樣活一回。」
皇后莞爾一笑:「中秋那一回我聽過那武生唱戲,他配不上你,時英。」
懷安走後,霍時英起身吹滅了油燈,回房躺進了黑暗裡,暗夜中她望著帳頂,更深夜重她長長嘆出一口氣,翻了一個身閉眼睡去。
霍時英正在往腰上掛佩刀,回頭問了周通一句:「應天府尹家的二公子?」
懷安久去不回,外面的爭執糾纏之聲卻越來越近,霍時英仔細聽了一會,終於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哦,打完了嗎?」皇帝慢悠悠地問。
霍時英手上一頓問道:「娘娘可有讓你帶什麼話嗎?」
低著頭的霍時英沒有看見他聽了這句話后臉上一瞬間的鬆動,皇帝轉身走到門口,背對著霍時英,最後又問了一句:「霍時英,給我一句實話,你喜歡那個人嗎?」
霍時英點頭:「你知道就好,帶路!」
霍時英回頭,側過身,周展直直的看著她道:「大人,我還能帶一個人走嗎?」霍時英找到縮在懷安身後那個叫德生的少年,又看了周展一眼點點頭。
霍時英一直看著他朝著自己走過來,然後在她椅子邊蹲下,他沒說話先嘆了口氣:「我是痴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過日子生孩子的那種過日子。」 霍時英笑了,一種真心實意的笑,她說:「我也沒有想和你假的過日子。」
太液湖裡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敗樣,離著上一次在這已經一年過去了,霍時英落後皇帝半步的距離,君臣二人幾乎是並肩而行。
周通弓著腰站在一旁回:「倒是沒有什麼大的來頭,他今年二十有二,已經娶妻,沒有功名,也沒有什麼正經差事,上面有個兄長倒是在戶部任侍郎,因為是小兒子聽說平時很得家中夫人的寵愛,傳言行事頗有些荒唐。」
福康一走,霍真轉回身就換裝進宮請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過來,氣得要發瘋,她大張旗鼓地開了祠堂,請來了族裡的老人,把霍時英綁了去,請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臨了還把她的名字從族譜上劃了去,趕出了家門。
老頭眯著眼睛看她:「那你能不能別讓我一看見你就暴躁啊?」
周展的身上只意意思思的套著一身裡衣,而且破爛不堪,從脖子往下渾身布滿鞭傷和各種鈍器的傷口,但致命的傷口卻是在兩股之間,那裡泊泊的流著鮮血,一條里褲被浸泡在血水裡,這些都不是好來的傷口,以霍時英的經驗一眼就看出是被人虐傷所致。
皇帝嗤笑:「你還有名聲嗎?」
梅園是焦府後宅的一個四方小院,裏面種了一院子的梅花,是個附庸風雅的地方,霍時英在一棵老梅樹下找到的人。
霍時英在焦府歷來是可以橫衝直闖的,比在自己家還要自由,連焦老爺就是焦閣老的長子都要讓著她幾分,一路從大門直達內院,連通報都不用。
霍時英放她躺好,久久地看著她安詳的面孔,然後她站起來背對著眾人低聲道:「娘娘薨了。」
霍時英無聲地嘆息一聲,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然後站起身再鄭重地拜倒在地,伏地對上面的女人道:「娘娘,您放心吧,臣答應您了。」
一聲接著一聲,鏗鏘的呼聲被一層層地傳遞,直達雍和宮的上空,雍和宮的內殿里,聲音穿過人牆傳到巨大的床榻上,床上正艱難喘息的女人忽然一震,抬手直指殿門。
霍時英喝了一大碗魚湯,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對著周展說:「周展,我在涼州邊上的羅城有一片地,具體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老梅樹下擺著個四方小案,地上一個炭火小爐上面煮著一壺水,正「咕咚咕咚」冒著熱氣,霍時英坐過去,正是口乾,拿起面前的小茶杯一口乾了,還覺得不夠伸手去拿過老頭面前茶壺,茶壺只有巴掌大正宗的宜興紫砂壺,霍時英對著壺嘴就往嘴裏灌,片刻就就喝了個底干。
從勤政殿的後面穿過去,再過了懿章門,後面就是雍和宮,這一路暗影重重,過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衛夾道而立,今夜皇宮戒嚴了。霍時英狂奔得兩耳生風,她忽然朝著一旁侍衛大喊:「拜託兄弟們,給我往裡通傳一下!」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會才開口接道:「裕王是個有情有義的大丈夫,替我給你父親帶個話,就說朕和太后多謝他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找我告別的。」皇后的身後墊著很大的一塊棉墊子,支撐著她的半個身體和脖子,她氣虛的厲害,一句話說的氣喘吁吁,她虛虛的用盡了最後一點精力看著她。
開春以後迎來了一件舉國大事,春闈開始了。這一年霍時英認識的兩個人都要參加 春闈,她特意讓懷安回去打聽,四月十六懷安帶回消息,馮崢竟然考了頭名三甲,殿試后被皇帝欽點為狀元,而唐世章也中了二甲進士。
那一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小雪,夜裡寒冷,霍時英裹著被子在一盞油燈下自己和自己玩葉子牌,房門忽然就被推開,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把一點燈火吹得搖搖欲滅,霍時英抬頭看去,就和一雙墨黑的眼睛對上。
他後來垂下眼瞼,低低地喃語了一句:「向來情深,奈何緣淺,霍時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真嘆氣:「你以為我就沒為你謀划嗎?當爹的總想把最好的給你,你知不知道?」
唐世章捧起茶碗瞟了她一眼道:「你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王壽亭非要我搏個功名在身。」
老頭有越說越激動趨勢,霍時英終於忍不住頂了一句:「你能不能別一見我就罵個沒完啊?」
屋子裡寂靜無聲,福康和兩個執筆太監伺候在一旁,他們都垂頭看著地面和剛才霍時英一樣,他這輩子連敢和他正視的人都沒有幾個,霍時英這樣想著,眼睛卻還是望著那個仰靠著的人。
霍時英不想再在這裏多廢話,看向門帘,周展這時候也走了出來,他的神色已經平靜不少,臉上木木的。
霍時英這次被連降兩級發配到一個偏僻之極的山坳坳里去帶新兵,她是年前趕去上任的新兵卻要開春以後才來,軍營里只剩下二十幾個雜役冷清異常,本來她可以留在京城裡過了年再來卻被霍真早早的趕了過來,也是讓她避禍的意思。
交泰殿里瀰漫著濃重的藥味,御醫來了又去,氣氛凝重而壓抑,傍晚時長公主又匆匆折了回來,不知道到哪裡去衝鋒陷陣去了一般,妝容有幾分散亂,這回她連看霍時英的時間都沒有,福康從裏面迎了出來一臉焦急,似乎皇上不大好,聽裏面竊竊私語,皇上高熱不退,臨近傍晚的時候已經米水不進了。
霍時英聽見長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然後才似乎找到地方坐下,長長的疲憊嘆氣,那時候她已經快換崗了,其實也不是多麼關心。
班主把腦袋磕的咚咚響:「不敢,不敢要大人的銀子,周公子的身契小的這就拿來。」
霍時英張張嘴,覺得無從辯解起,只好垂頭道:「是。」
「是。」周展彎著的腰又矮下去幾分,才在下首坐下。
「我、我……」周展幾次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狀元遊街那天,霍時英特意回了京城,她站在人群中看見馮崢騎著高頭白馬,身穿紅袍,身披紅花,頭上戴冠,穿街而過少有顧盼,目光微抬望著天際的虛無處,置身繁華卻一身孤寂,轉角處與她在人群中目光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說不盡的黯然,他們在人生得意時都不盡歡,她目視著他遠去,轉身離去。
皇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霍時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見的時機。
霍時英留下這麼一句話就起身走了,周通站在原地暗暗鬆了一口氣,眼看著她出了院子走遠了,才挪步往霍真那裡去回話。
周展高大的身影縮成一個佝僂的模樣,很困難地點點頭。
厚重的床幔外面除了站著福康長公主也站在那裡,她臉上混合著一種驚訝和傻掉了表情,霍時英走到她跟一邊慢慢的放下衣袖一邊冷淡的道:「皇上醒了,一會多給他喝些水,要是下午或者晚上再燒起來還照著這法子給他擦洗就行了。」
霍時英垂頭望著腳面,靜默良久,還是坦誠地說:「沒有,是我辜負了皇上。」
此後一段日子霍時英總覺得不安寧,皇后那件衣服被她藏在柜子底下,眼不見卻也總覺得有把刀懸在她腦袋頂上,等哪天那刀掉下來了,她接住了也就安寧了。
忽然兩聲清脆的巴掌聲隔簾傳來,一個男人陰毒的聲音傳出:「周展你長臉了是吧?在裕王府住了兩天以為自己得勢了是吧,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個下九流的戲子,戲子!知不知道,指望著人家郡主看上你了,做夢吧,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就是玩死你也是你你上輩子積德了!」
交泰殿的暖閣里空氣流動著一股悶熱的氣息,長公主坐在一張太師椅里,正對著龍床,層層床幔被金鉤掛起,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裡,一個宮女在一旁伺候著。
長公主已經顧不上霍時英了,應了一聲帶著人就朝床里走去。
半個時辰後福康終於施施然而來,他站在她面前拖長了腔道:「皇上口諭,霍時英平身。」
屋裡亮起一點微光,霍時英一扭頭,就看見皇帝正直直地看著她,她愣了一下,裝沒看見一樣轉開頭。
霍時英扶著車門說:「明日先別急著走,我讓人給你們送些銀子去。」
霍時英在御案下跪下,行參拜之禮,上面半天沒有動靜,但她的耳朵太好聽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時急促而且沉重。
霍時英今天乾的事夠被砍十次頭,或者夠一百個理由讓這個男人把她娶了也或者被浸豬籠,她在心裏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卻管不住自己的手,粗暴的把男人扒的赤條條用裹著冰塊的濕毛巾沿著他的奇經八脈全身上下的狠搓,她一點都沒可惜自己的力氣,在男人的身上拖出一條條的紅痕,擦完前面一盆冰水全部化開,又叫人換來一盆,再次毫不客氣的把人翻了一面,把人擺成一個大字型,一點都不惜力氣的又是一頓狠搓,直到趴在那裡的人渾身都紅透了,有的地方皮膚油皮都被蹭破了,泛出一點點的血點子。
後來皇帝終於正經地說話,他一開口,語氣中暴露出一絲疲憊,他說:「霍時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著,少折騰一些事出來?」
「大人。」周展目光複雜的看著她。
皇帝收回目光,把承嗣遞了過去,孩子發出一聲聲的尖叫,臉上卻不見淚痕,瘋了般地撕扯霍時英的衣服頭髮,霍時英用了一點力,把孩子在她的懷裡收成一團,然後走回床前輕輕地把他放在他母親的身旁,承嗣爬到床里,趴在他母親胸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把拇指含在嘴裏,安靜了。
西城街道上了無人煙,霍時英策馬狂奔,她是在赴一個將死之人的臨終一別之約,從道義上,前面就是龍潭虎穴她都要闖進去,所以她往前沖得義無反顧。
班主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連忙直呼:「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周展從堂屋裡出來,看見她遠遠地說了一聲:「你來了。」這三個月霍時英每次休沐都來這裏一趟,來來回回到過這裏四五次,周展已經不再叫她大人了,但也不敢叫她別的,談話之間總是你啊你的稱呼她。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來了,比較讓霍時英驚奇的是人群里竟然還有挺著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說已經有七八個月了,霍時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數她動靜最大。
皇帝靠在那裡長久沒有動靜,就在霍時英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動了動,慢慢抬起脖子,自己蹭著要從榻上下來,福康聽見動靜趕緊上去伺候,皇帝一邊穿鞋一邊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襖來,我出去走走。」
「嗯。」霍時英隨口應了,起身往書架走去,她不太在意懷安怎麼安排的周展,反正這種事是藏不住的。
「這是娘娘親手做的。」小太監站靜靜的站在後面看著霍時英道。
霍時英轉頭看他,說得無奈而又無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說完她就踢踏著鞋走了。
霍時英回頭,周展在瞬間挺直了腰桿目光堅定的看著她,他說:「大人我不走,我想大人留著我總有用的著的時候。」
周展起身參拜跪地:「大人再生之恩,在下……在下銘感五內。」
一簾之隔的屋子裡面,燈光昏暗,桌子板凳、戲服道具倒了一地,周展被人扒了褲子按在一張化妝台上,霍時英進去的瞬間他羞憤又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宮女跑了出去,霍時英再看向躺在那裡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了,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又輕微的說:「我們這樣的人早就不會真心的笑,也不會認真的落淚了。」他長嘆一聲,力氣用盡一般閉上了眼睛。
霍時英把火摺子放回桌上,垂頭回道:「昨天夜裡抓了兩個聚賭的士兵,剛才正在打他們軍棍。」
霍時英筆直的站在門口,右手在袖子里摳手指玩,眼睛看著自己胸前的第三個排扣,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或者期待的情緒。
霍時英不動聲色的進了堂屋,這屋子有點西晒,下午的光景屋裡到比較亮堂,屋裡擺設簡陋但被收拾的乾淨,几案和椅子都被擦得纖塵不染,霍時英被請到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德生又來上了茶,周展一直站在一旁,彎腰低頭的看著地面,一幅隨時等著被吩咐的樣子。
終於裏面掐好時間一樣傳出一個很大的聲音:「霍時英來了沒有,來了就讓她滾進來。」
霍時英跟在身後埋頭回:「是,這幾日收斂在府里正在做法式,父親說過幾日要選個好日子再親自送裴大人回揚州安葬。」
霍時英保持著一個不回頭的姿勢張了張嘴,她其實想說:你給的卻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覺得說了也沒有什麼意義,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走了出去。
皇帝看著她的頭頂,長嘆一聲,靠進椅子里,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周展帶著德生出去了,霍時英一直坐在關二爺的畫像下面喝著冷茶耐心的等他,班主在她旁邊坐立不安,時不時恐懼的看兩眼門帘彷彿裏面關著一個魔鬼。
從那天以後日子又恢復如常,皇帝修養半個月後開始上朝,太后一直住在湯泉宮,說是要等到明年開春后再回來,而皇后是真的一病不起,雍和宮御醫來往不斷,霍時英恢復每日當值盡忠職守的管好藏書樓的保安事務,再也沒有人來傳喚過她,日子在她那裡平靜的過著沒再起波瀾。
霍時英在交泰殿換崗的時候看見從裏面走出來的是長公主,長公主一身宮裝大服,莊嚴肅穆的神色中帶著一絲憔悴,她匆匆掃了霍時英一眼,大步而去,身後跟著一竄嬤嬤宮娥。
遠山寂靜,偶有幾聲蟲鳴,唯有她的屋裡亮著一盞油燈,霍時英在房門前站了一會,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燈下安坐,她心裏隱隱有些難過,為了她取捨的那最輝煌的心動。那漫天暮雪下驚心動魄的一遇,她從沒有忘記,此番聖駕因何而來,他沒有說,她也沒有問,可是他們自己卻都心裏清楚,霍時英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許在等著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霍時英垂著眼皮看腳下的少年,臉上紋風不動,慢條斯理的把茶碗里的冷茶喝了個乾淨才站起來理了理衣袖,從他手裡抽出自己腳道:「帶路吧。」
德生叫來一輛馬車,周展最後看了一眼霍時英,轉身登上車,霍時英最後到底還是站了起來,走過去隔著車門問他:「你們這半夜的要去哪裡?」
霍時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開始看著自己的腳尖走神。
霍時英發現自己有點放縱自己想的多了,草草收回目光。
皇宮的西門大開,掖庭的護軍值守門前,門外一片燈火通明,霍時英從漆黑的街頭衝出,振聲高呼:「霍時英奉旨回京!」
霍時英在家中住了三天,三天後啟程回了西山,一直在西山山坳里又待了半個月,新兵也來了,這下那寂靜了整個冬天的山坳子一下子就熱鬧了,二百多口子愣頭青聚集在裏面,打架滋事的,聚眾鬥毆的,不服管教的,還有私逃的,霍時英忙得焦頭爛額,今天按下一樁,明天又冒出來一片,整整忙活了三個月,四周的山頭上開遍紅艷艷的杜鵑花的時候,這幫毛糙的小夥子們才終於被霍時英收拾順了毛,整個軍營在陽春三月里軍旗飄蕩,營地整潔,操練聲震徹山谷,初初見到了正規軍營的模樣。
霍時英坐在上邊半天沒說話,周展也低頭悶不吭聲,霍時英看他半晌見實在是等不來什麼話,就從懷裡拿出那兩張賣身契道:「這是你和德生的身契,你收好。」
笑鬧夠了,一老一小都消停的坐好,小童收拾了案幾重新沖泡好茶水遞給他們,焦閣老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才慢條斯理的問:「入宮這段日子過得可好。」
霍時英居高臨下的看著皺眉惱怒的霍真,然後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去,伸手握住他放在膝蓋上一隻手,她嘆了口氣,望著他的眼睛,語氣里露出疲憊:「爹,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屋內鴉雀無聲,姬玉小聲地對著皇后說:「娘娘,都虞侯來了。」
霍時英盤著腿弓著腰,轉著手裡的茶杯回的痞里痞氣:「放在那上面也不一定就好了。」
後台里沒有想象的混亂局面,戲子們在鏡子面前上裝,卸妝,還有人在互相幫忙,看見霍時英他們進去都停下動作看了兩眼,但都沒有什麼表情,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脂粉味和劣質的熏香味道,一間不大的屋子幾乎一眼就看完了全景,屋子的西南角供著關二爺的畫像,那熏香的味道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周展再次開口:「我在這裏多年有些身外物,大人可否容我去收拾收拾。」
霍時英望著攤在桌上的論語笑道:「老師這是打算要幹什麼?」
霍時英把褲子放到他手邊的檯子上,然後轉過身去道:「你把衣服穿上出來,我……帶你離開這裏。」
霍時英沒理她,彎腰穿鞋,懷秀趕忙去拿衣服,等她拿來衣服,卻見床頭空空如也,霍時英已經不知去向。
可能自大燕開天闢地以來,就沒聽說過有誰敢抗旨拒嫁給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過味來,他沒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時英跟前道:「都虞侯,雜家勸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當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霍時英把顧二郎的滿嘴牙都打掉了,第二天人家把她告上了公堂,但他自己的老子就是應天府尹,沒道理自己家的人審自己家人的,最後應天府尹顧大人把案子轉給了大理寺。
皇后側頭靜靜的聽著,很久后她低低的輕語:「霍時英,與你相識三生有幸。」她的喃喃低語中霍時英的身影消失在濛濛細雨中,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
霍時英覺得皇帝應該對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氣的,就這麼罰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願意的。
而懷安說完以後,霍時英忽然動了,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披風,彎腰蓋在周展身上然後起身吩咐懷安:「你們兩個把他抬到車上,坐我的車先回府,你讓周通給他安排個住處,讓府里的大夫先給他療傷,就說是我吩咐的。」
霍時英走過去,他身上只得一件長袍,褲子被扔在地上,兩條健美的大腿光在長袍下面,霍時英把褲子撿起來遞給他的時候,他渾身僵硬而又不受控制的顫抖著,他羞憤于如此暴露在霍時英面前,但又無從逃避,只有死死的閉上眼睛,一臉被逼到絕境的無奈和絕望。
等到中午霍時英換了衣服準備進宮周通卻又來了,他站在廳里一五一十的跟霍時英彙報:「那人名叫周展是得月樓唱武生的,跟著他的是他的小師弟,叫德生,昨晚上應天府尹家的二公子辦堂會,您遇見他們那地方就是府尹家的後門。」
「我一會還有事。」公主撐著腦袋說:「外面現在亂的很,含蘊不一定撐得住,還好有王壽亭幫忙鎮著。母后也是兩手一撒什麼都不管了,正是亂的的時候,什麼都湊在一起了。」公主很頭疼的樣子,站起來又是要走的架勢。
霍時英撩了帘子出去,班主誠恐誠惶的看著她,霍時英走回剛才坐的位置,端起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那班主道:「周展在這裏鬧成這樣子,他再留在這裏也是給你招禍你說是不是?」
焦老頭今日難得起了個大早,霍時英到了他的院子沒找著人,找人打聽了才知道老人家七早八早的就到後院的梅園去了。
周展卻不知道霍時英這會兒想的什麼,叫醒了她,回身從廚房裡端出飯菜來,又招呼著她過去吃飯。
霍時英沒有退縮的望著他,說的也是無比的真摯:「爹,你現在平安的退下來了,二哥治家嚴謹,宜哥兒資質平庸,霍家韜光養晦至少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貴,霍家其實已經不需要我了,爹你何不就此放我走?」
霍時英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石般挺立,蒙蒙的細雨為她面孔籠上一層水霧,皇後向她伸出一隻手:「你過來。」她艱難的說。
霍時英笑容不減,一種明媚的春意從她心裏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回一個真正的女子,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
「時英。」韓棠的語氣裡帶著心虛的底氣不足,就在剛才,他剛剛才用激辯的口才,說服或者愚弄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男人,可是轉瞬間他就感覺到了語言的無力。
老頭氣的鬍子亂顫,破口大罵:「老子折騰了一早上,就換來你個牛飲牡丹。」老頭哆嗦著指霍時英:「你過來,你過來。」霍時英笑嘻嘻的走回去,老頭等她坐穩了,小掃把狠抽她的後背,霍時英笑嘻嘻的讓他打,跪坐在一旁的小童抿嘴笑,最後老頭也覺得沒意思,氣哼哼的把掃把扔了。
霍時英坐在那裡,整張臉隱沒在床幔的陰影里,他說:「你不高興了?」霍時英不動,他向著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觸摸她,他急促的喘息,艱難的吞咽了一下:「我每次看見你……你總是不高興的……我經常在想,你真心為一個人傷心或者是喜悅是什麼樣子的。」他艱難的說的斷斷續續,望著她的眼神卻是執著。
君子一諾,萬死不回,此後承嗣一生安危,霍時英定會豁出性命維護。
這事一看就蹊蹺,這附近都是深宅大戶,正經是這裏人家的公子又怎會要病死街頭,這人的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本來不尋常,但單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裝出來的,霍時英站在那裡又多看了地上的人兩眼,最後還是說:「你家公子在哪裡?帶我去看看。」
霍時英轉頭望去,只見山坳轉彎處,正轉出大隊的人馬,蹄聲陣陣,夾雜著轆轆的車馬聲,半盞茶的工夫,營門口迎來兩隊高頭大馬的侍衛,一輛漆黑的檀木馬車轅轆而來,停在大門口,一幫小子們都看傻了。
有人上來上茶,霍時英看了一眼立在旁邊哈著腰的男人問道:「你是班主?」
霍時英拿著披風看了許久,心下對那人到生出一些好感來,她隨手把披風扔給懷秀去處理就再沒過問這件事,如此照常的過了半月年關將近,王府里各種雜事忙亂起來,霍時英每日照常入宮當值,出宮回家,家裡幾個主子綳了幾天都暗暗鬆了口氣。
霍時英一路暢通無阻地一腳踏入雍和宮的內殿,殿內人影綽綽,似乎有個威嚴的女聲在她一腳踏進去的時候跟她說了一句話,她沒有分出精力去看,她的眼睛找到大床的方向,穿過人牆走了過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的急迫或者是執著,可能是可憐那個床榻上的女人,也可能是她終於為她的執著所震撼。
「行刑當日是你父親去給裴大人收的屍是嗎?」皇帝終於開口,他望著腳下步伐不停問的隨意。
有那麼會兒工夫,外間才響起動靜,懷秀平時挺穩當的一個姑娘卻跑著進來了,她一臉喜氣地朝著霍時英行禮:「郡主大喜。」
少年跪在地上給霍時英磕頭,腦袋撞在地上「咚咚」響,霍時英沒理他,接過懷安手裡的燈籠給他們照路。
霍時英來不及看一眼,飛身上馬繼續狂奔而去,她在山道上放馬賓士出在平原上的速度,馬股被她抽得鮮血淋淋,從正午時分一直狂奔到月上中天,中途換了兩次馬,馬歇人不歇,一路沖回京城。
霍時英覺得她說的已經足夠多了,言盡於此,慢慢後退兩步離開霍真,最後轉身而去,留下霍真一人獨坐廳中,望著她的背影愛不得恨不得,大聲嘆息。
身後跟著大片跪倒的聲音,萬歲之聲震徹山谷,青藍色的長袍在霍時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後一晃而過,福康跟著離開,低沉平穩的聲調在她的營房門口響起:「平身吧。」然後開門關門再無聲息。
霍時英被晾在營門口,沒有口諭讓她起來,一幫侍衛在她的大營前面大搖大擺地安營紮寨,所有人都對她視而不見。
霍時英愣了一會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卻不說話了,他看著她似乎那一聲只是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他靜默無語的看了她一會,忽然眼皮一垂閉上了眼睛,他有話想說但最後還是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霍時英坐在那裡聲色不動,半晌覺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我今日把他帶走,贖人的銀子明天給你送來可好?」她和聲樂氣的衝下面的人道。
林幼棠下去以後應是周展的武戲,按道理林幼棠從下場門出去,他就應該從上場門裡出來了,但是開場的鑼鼓都響了兩次了上場門那裡掛著兩個大大出將門還是人影空空,就連霍時英這種外行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對勁來,下面大堂里的人群喝起了倒彩,亂鬨哄的要出事的樣子。
周展把那條大青魚燉了豆腐,還弄了幾個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樣樸實,大盆大碗的,這些倒都合了霍時英的胃口。
霍時英扶著車門打斷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蔣玥童。」她看著他,眼裡坦蕩得如純凈的湖面,「別這麼糟踐自己,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她最後這樣說。周展望著她,淚水奪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門框,似乎想奪門而出,但霍時英沒有給他機會,緩慢而堅決地關上了車門,她已經贈與他最大的坦蕩和寬容,但他卻始終少了一份信任和堅持。
霍時英言盡於此,說完就起身自己去廚房倒茶喝,留下周展獃滯地坐在那裡。
―覺睡到夜深,醒來后彷彿還覺得袍袖潮濕,夢中那女子的淚水似乎猶未乾一般, 她望袖長嘆出聲,起床推窗,只見當空一輪明月,院中鋪上一層銀霜,清寒而冷峭。
「是。」福康應了一聲退出去叫人。
霍時英沒有應他,又看了周展一眼,放下捻在手裡青布,然後的站起來,她平靜的站在那裡,半個身體隱沒在陰影里,臉上毫無表情,少年絕望而又期盼的看著她。
那把刀果然如霍時英所料沒過多久就掉下來了,皇后挺過了一個年節但到底沒有熬到春天,那日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第二日春寒乍露,山道上一片泥濘,一匹戰馬帶著雷霆之勢狂奔至這個山坳,穿著侍衛錦袍的漢子一身泥水連滾帶爬的摔下馬,朝著營房大門狂吼:「都虞候霍時英領皇后懿旨,速速回京!」
霍時英把茶碗放回桌上才出聲道:「那倒不必,我也不仗勢欺人,你仔細算好帳,明日我再派下人過來取,人我今天先帶走。」
https://m•hetubook.com.com時英默默地坐著,很久之後才道:「他不一樣。」
小太監人長得白白凈凈的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說話細聲細氣的很有點知書達理的文秀氣質,進門就先給霍時英見禮,霍時英趕緊把人攙了起來連說:「使不得,使不得。」
霍時英走到帘子跟前頓了頓,然後撩開帘子從容的走了進去,她明知裏面是個陷阱還是一腳踏了進去。
霍時英覺得他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一個踏實木訥的人,這很符合她計劃的田間地頭的生活,六月,她往軍部遞交了一份辭呈。
小太監也沒推讓,起身拿出一個包裹解開來攤在桌子上道:「娘娘說山裡潮冷,讓小的給都虞候送件禦寒的衣物來。」
霍時英沒有吃完飯就走,後來又坐回葡萄架下,搖搖晃晃曬著太陽,她留給周展的就只有這一下午的時光。
霍真一隻手搭在案几上,手指急速的彈著桌面,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從他急速的節奏可以看出他現在很焦躁。
霍時英看都沒看他一眼,轉頭看向傻了一樣的周展,這是霍時英第一次清楚的看清這個人,他長得真是很一般,唯一有點特色的應該是他看起來非常男人,四方國字臉,很高,皮膚黝黑,身上還有一點帶著泥土氣息的憨厚氣質。
將將站穩,暗影里忽然躥出一道暗紅色的身影,福康張口就道:「霍時英!快去雍和宮,快去!」
霍時英看他一眼,起身準備往外走,周展忽然出聲叫住她:「大人!」
霍時英頭疼的看著趴在腳邊十五六歲的少年,抬頭問懷安:「怎麼回事?」
霍時英猶豫一下道:「應該是打完了。」
皇帝走下來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只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他們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怎麼就敢……」
「不太好。」霍時英小口飲著茶水,答的乾脆。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間呆愣,他頹廢地跌坐回椅子里,霍時英卻不想再多說什麼,起身往外走去。
「哦。」長公主張著嘴應了一聲,眼睛已經往床上看去,霍時英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皇帝微笑的看著她,霍時英望著遠處的一棵枯樹沉默不語,實際上皇帝還有一點沒說,兩三年後翰林軒再回朝廷就不是原來的那個翰林軒了,他現在已經是原來勢力集團的一顆棄子,沒有幾個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還能回來,因為現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兩三年後太后肯定還健在人世的,兩三年後皇帝再把他召回來,他的立場不改變也會被逼的改變,從策略上說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過如果是她她也會這麼乾的。
霍時英停了一下又道:「至於裡頭躺著的那個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若追究起來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周展把霍時英帶到廚房,果然地上擺著幾口罈子,空氣里飄著一股甜酸味,一口敞著的罈子里浮著一層紅彤彤的湯水。
霍時英深深伏地,多少年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給她老子磕了一個頭,起身掃過眾人,再次彎腰拜倒,然後轉身大步走向焦閣老的馬車。
她躺了一會,只覺得外面日頭浮動,人聲嘈雜,聽了一會終於聽出不對來,朝著外面喊了一聲:「懷秀。」
霍時英把吃的都分給那些雜役,讓懷安把用的都收拾了,自己圍上斗篷出去溜達去了,此處四面環山,五十裡外才有人家,清凈而避世,山上林木茂盛,有很多不過冬的活物,有時霍時英隨手打來拿回去給雜役們打牙祭。
霍時英出了一身大汗,直起腰長出一口氣,又把人翻了過來,然後她就對上了一對晶亮的眼睛,皇帝醒了,霍時英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周展哽咽:「就連、就連你那次在巷子里遇見我,也是我們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污穢的人,不值得你……」
「你剛才幹什麼呢?」皇上開口問她。
皇帝穿著常服,但霍時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趕到營門口,迎著聖駕毫不含糊「撲通」一聲跪在泥地里,高呼:「霍時英,恭迎皇上。」
霍時英在車旁跪倒,焦閣老默默地看著她,老人臉上縱橫的深刻紋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對霍時英說:「你是我最頑劣的弟子,我等著你回來。」
皇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道:「你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我若身體強壯,又怎會如此溺愛他,但我又有多少日子好陪他,只想讓他事事順心罷了,時英你以後替我好好管教他,我信你。 」
唐世章這時候才發現手裡攥著一本書,沒好氣的往桌子上一扔道:「嗨!我這是頭懸樑錐刺股去了,昨日三更才睡,還好睡吶?」
霍時英定定的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換崗下來的人都埋頭走了,新換崗站在那裡的都裝聾作啞把自己當個背景,方寸之間彷彿就剩下她們兩人這樣對持著,長公主就那麼看著她,霍時英卻不能接她的話,她知道只要她一張口就等於一腳踏了進了某種曖昧的氛圍裏面去了。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麼糟爛,畢竟這裡會經常關押一些皇親貴族,霍時英被關在一間小閣樓里,每天有人按時送來三餐,還有女醫官來給她治傷,她在牢房裡趴了三天,屁股上的傷口好了個七七八八,中間沒人來提審過她,其實她也知道她這事也沒什麼好審的,涉及到皇家的臉面,還是這種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觸這個霉頭。
霍真閉眼不願與她對視,再睜開眼睛人已經平靜了不少,他難得無奈而又語重心長的跟霍時英說:「你要知道,你爹當初我就是再荒唐也沒幹出過包娼養妓,弄出個外宅的事情來過,時英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
霍時英換崗回去以後狠狠灌了幾碗薑湯,又泡了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輪到她沐休在家歇了三天,在家這幾天她也淌起了清鼻水,嗓子也疼,府里養著的大夫給她開了幾服藥連著喝了三天才見大好。
快到午時,懷秀給霍時英更衣準備入宮,霍真忽然來了,霍時英掛好佩刀從裡間出來看見霍真一身常服坐在廳里眼神暗了一下。
霍時英用一種極其輕蔑的彷彿看一團狗屎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顧二郎的臉上瞬間扭曲,眼裡里瞳孔暴怒的驟然一縮:「你……」他半個字還沒吐完,霍時英一巴掌抽了過去,這可不是他們那種街頭流氓的打架架勢,顧二郎被抽的飛了出去,半邊身子撞在牆上,人像被抽掉骨頭一樣軟軟的掉到地上,當場就昏死了過去,血糊了半張臉,一嘴牙掉了一地。
「嗯。」霍時英心下瞭然,上有掌握權柄的父親和能幹的兄長,下有後院婦人的溺愛,是個下作紈絝罷了。她拔腿往外走,隨口的吩咐周通:「他人要是醒了,暫時不能挪動的話就先讓他在府里養著吧,等過幾天能走動了通知得月樓來把人領走。」
她們站著互相看了對方很久,後來長公主忽然斜著身子整個人靠在了門框上,身上的精氣神彷彿被抽走了一樣,她幽幽的說:「霍時英,你難道還要我求你嗎?」
霍時英坐在那裡動都不動的維持了幾個時辰,中間福康進來走形式的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可誰敢在皇帝的榻前吃東西,霍時英沒吭聲的擺擺手,福康又安安靜靜的退了出去。
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結識以來,霍時英第一次聽見他如此帶著感情說出的話,那話里壓抑了多少的憤慨,讓他失了身份。
十里亭外停著一輛馬車,車門開著,焦閣老那一頭銀灰的頭髮在風裡飄蕩,霍時英眼眶濕了,轉頭對著霍真跪下:「女兒不孝,連累了你。」
霍時英再到唐世章的府上道賀,卻是高朋滿座,一個院子都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唐世章出來與她匆匆一見,雖極為熱情卻姿態匆忙,霍時英也沒久坐,恭賀兩句也就出門了,唐世章倒是一直把她送到門外,霍時英卻心下一片黯然,唐世章已經不是他原來的那個自在隨風的老師了,從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不久的將來,王壽亭將會是另外一個韓林軒,世事無常,一切悲喜原都不隨自己。
霍時英悶著頭說:「我……我到哪裡都能湊合一晚上的。」
霍時英望著空蕩蕩的檯子,端起茶碗來湊到嘴邊,驟然間高昂的胡琴聲豁然響起,幾個婉轉間林幼棠再次登台,還是剛才的扮相,他是救場的,霍時英一口涼茶含在嘴裏,周展出事了。
福康站在香案前舉著聖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賢淑端莊,德行溫良,態美儀柔,其品貌儀德深得聖心,實能母儀天下。」霍時英穿過人群直直地走過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宮,以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從他手裡奪過絲卷,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說:「老子抗旨了。」
公主匆匆的說著,霍時英不禁好笑的問她:「我在這能幫什麼忙?」
周展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但他還是塌著腰,低眉垂眼面模糊的站在那裡,霍時英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這個人原本不應該是這個模樣,他應該是個腰桿挺直的憨厚而又知足的漢子。
霍時英正眼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這天天氣格外的好,萬里晴空,春日的日光溫曖而不刺眼,葡萄架上抽出嫩綠的枝芽,空氣中有股草木的清香,霍時英躺在躺椅里閉上眼睛,心裏一片清明。
霍時英乾乾的說:「你都知道了?」
終於看著日頭從院牆上落了下去,霍時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準備起身,周展卻推開門走了出來。
老頭帶了一個小童正在院子里掃雪煮茶,看見霍時英來了還是挺高興,嘴裏說道:「你來的到是時候,第一壺茶剛出來,過來嘗嘗。」
懷安虛瞟了她一眼才低聲道:「王爺是被抬回來的。」
半個時辰的工夫,霍時英的三間小矮房就換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裡唯一的一張太師椅里,她住的這個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陽一下山,屋裡基本就剩一點朦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陰影里,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
霍時英轉日進宮當值的時候被叫進了交泰殿,皇帝已經大好,只是盤坐在榻上披著外衣,端著葯碗的樣子不像是個見外臣的樣子。
皇帝登車前,轉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後道:「霍時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乾淨了,等著接旨吧。」
霍時英道:「我不勉強你,你若不願意,我明日就贈你一筆銀子讓你還鄉。」
霍時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喪眼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問他:「王爺什麼時候回去的?」
福康認真的看了霍時英良久,霍時英一手端著銅盆閑閑的站著由著他看,其實她倒是巴不得福康能阻止她,順便把她轟出去,但福康似乎左思右想的衡量夠了,就默不吭聲的退到了一邊還順便揮手把屋子裡的人都打發了出去。
皇后帶著希翼的目光看著她,霍時英靜靜的與她對視,她有片刻的不忍和猶豫,但最後還是清醒的退後兩步道:「娘娘託付錯人了,時英做沒有那個資格。」她冰冷的拒絕了這個命如飄絮的女人。
霍時英出門的時候裕王府前的整條街到處是掃雪的家丁,他們住的這條街都是些達官貴人,早早的就派了家僕出來掃自家的門前雪,倒是出了大街,街上到處是泥濘一片,來往百姓皆是一腳的稀泥,踩得到處臟污。
長公主兩道英眉微微皺起,眉心拱起一個川字,她是一個慣於威嚴不善於求人的人,她一手撫上門框,疲態盡顯:「他把你放在身邊都好幾個月了,你怎麼還是這麼無動於衷的?」
霍時英抬頭看他一眼,點點頭:「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腳下踢了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喝了葯,又漱了口,然後就批起了摺子,也不再理她,晾著霍時英站在那裡就跟罰站一樣。
周展走在她是身後,彎著腰低著頭,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讓大人見笑了,小的正在腌鹹菜。」
「你在昌盛票號存的銀子,今個一大早出了一筆一千兩的款項?」憋了半天霍真終於開口。
「你說呢?」皇上估計是被她一句話氣著了,撩著眼皮看她臉上的神情頗有點哭笑不得。
霍時英都有長期在這裏住下去的心理準備了,但是半個月後皇上來了。
霍時英拉過一個矮凳,在皇帝腳邊的火盆邊坐下伸手烤火。
可是皇帝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是為了借她的口安撫霍真?其實她心裏明白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霍時英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他的相貌始終那麼出色,永遠腰背綳得的緊張,其實那是一種多麼孤獨寂寞的姿態,他身居高位,他曲高和寡他也……很寂寞,他本應是個冷漠到刀槍不入的人,可是他現在有意無意的把什麼都暴露給了她……
福康蹲著身子給皇上穿鞋小聲的回:「皇上,就要傳膳了,要不等用過晚膳再出去吧。」
九月,第一場秋雨過後,山裡的氣溫驟降,霍時英第三次遞上辭呈后的半個月,宮裡忽然給她送來了一樣東西,一幅一丈見方的畫卷,畫上是一望無邊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兩人兩騎齊頭並進縱馬賓士,畫卷寫意,張揚而奔放的激|情撲面而來,畫中一人穿著九爪金龍的帝王服飾,落款處蓋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請她與他並肩,霍時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過以後就收了起來,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處,壓在箱子最底下。
「那你們又何苦要逼我到這般田地?」霍時英的神情狠戾,她一個個地掃視過跪著的每一個人,霍時嘉率先站了起來,緊接著王妃也站了起來,他們都無言地看著她,老夫人氣得打哽,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一堆丫頭婆子圍了上去亂成一團。
皇帝是被人抬上鑾駕的,霍時英懷疑他全身的關節都已經被凍硬了,渾身癱瘓一樣倚在座椅里,就那樣他還是扭著腦袋一雙眼睛幽幽的看著她,看的她如芒在背,但那時候她又覺得如果那時候他看的是空虛之地,怎麼說都幾分可憐,人在虛弱的時候眼睛能有個著力點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給自己的內心找了一個支撐點,雖然她作為這個支撐點不太樂意,但這和她樂不樂意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開門走了出去,這可能是霍時英對自己感情最坦誠的一句話,不知道皇帝最後有沒有聽懂,不過這對她來說其實也不那麼重要。
皇帝整個倚進碩大的靠枕里,連脖子都失去了支撐力,他腦袋向後仰著陷進軟綿的棉絮里,初冬黃昏的餘暉溫柔的灑落在他的眼瞼上,他很累,霍時英看得出來,他這樣的人或許也就在生病的時候才會讓自己的情緒外露一點出來。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時英垂著頭,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實際上她什麼都不想明白。
「冷嗎? 」皇上問她。
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最後那人停在她的身後,霍時英回頭,周展穿戴得整齊,手裡提著他來時的那個包袱,霍時英輕聲問他:「你也要走了?」
唐世章放下茶碗也打趣她道:「王爺揍你沒有?」
霍時英轉身出去,叫來幾個雜役,跟著懷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個燒得紅旺的火盆,這些事原本應該福康乾的,但霍時英出去轉了一圈,愣是沒看見他的人。
霍時英用一種仰視而且真誠的語氣對他說:「皇上,時英半生征戰,見過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數不清的人命斷送在我的手上,時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殘了,我太累了,只想找個地方安生地歇歇。」
霍時英始終不抬頭,半天才訥訥地道:「這……傳揚出去始終名聲不大好。」
霍時英整理著衣袖走過去在他面前站住問道:「有事?」霍真半天沒吭聲,霍時英也不急穩穩的站在那裡。
十二月二十一,周展離開裕王府半個月了無音信,二十一這天得月樓掛出牌子周展這天重新登台,霍時英這天從交泰殿換崗下來,換了腰牌,酉時出宮,只帶了懷安一人去了得月樓。
辭呈遞上去三天後,霍真把霍時英召回了家,霍時英連夜趕回一身風塵,霍真從最初的憤怒然後克制到最後又悲傷無奈一夜輾轉,等到見到風塵僕僕的霍時英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夜深之時,霍時英被暖閣中的熱氣熏的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宮女頭一點一點的打起了瞌睡,就在這時一直挺屍一樣的人忽然毫無徵兆的睜開了眼睛,霍時英后脊樑一緊,沒有動。
周通又彎腰問道:「郡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公主一頓,揮退伺候她的兩個宮娥,走到霍時英身前,直直的望著她的眼睛問道:「時英,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幽幽暗暗的房間里忽然響起的人聲驚醒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宮女,她驚嚇的看著皇帝又心虛的回頭看了看霍時英,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
霍時英一腳踏出屋子,長長出了一口氣,懶得再去管身後混亂的局面,大踏步逃一樣的離開了交泰殿。
霍時英不緊不慢的挽著袖子,對福康道:「你們再這麼任他燒下去,再有兩天就是人醒過來腦子也壞掉了,你想要個腦子有問題的皇帝嗎?」
「喜從何來?」霍時英靠在床頭問她。
當日後來著實亂了一陣,太后抱著皇帝嚎啕大哭,哭過以後收了眼淚后又變回一個高貴的婦人,她擦乾淨淚水,還披頭散髮的就能昂首挺胸的下了一連串命令:「傳御醫去交泰殿,掌珠拿我的手諭帶含蘊他們回家去,你們……伺候皇上回去,這就……都散了吧。」太后吩咐完轉身回去,拒絕所有人的攙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憊。
年輕的侍衛們一臉木楞,忽然一個聲音在寂靜的宮道上響起:「都虞侯霜時英到!」
父女兩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霍真張了一下嘴,憋著什麼難言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霍時英卻從容的近乎冷淡的把眼睛挪了開去,她的從容讓霍真的眉頭一皺似乎讓他更加的難以開口。
周展在廚房裡殺魚,一條大青魚被他摔在地上噼啪亂跳,霍時英看著他在窗口的身影,後背寬闊,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處,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魚頭上,簡潔而利索。
霍時英的一身血液瞬間涼透,她狠狠地閉上眼睛,口裡溢出一聲長嘆:「周展啊……」
公主招人進來伺候她整理衣裳,套上斗篷,霍時英看著她,公主隔著兩個伺候她的宮女對她說:「你幫我守著他,要是他醒了想辦法讓他吃點東西,他要是這麼昏個十天八天的就要出大事了,我可不想應對那種局面。」
霍時英今天覺得格外的疲懶,從心裏帶出的勞累,她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一坐就不想動了。
周展憨憨實實地蹲在那裡,霍時英遠遠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從嘴裏溢出一聲:「哦……」意味不明又悠然長遠,她再次閉上眼睛,眼前晃過馮崢那黯然的一笑,他那一生悲傷的戀愛。不久前曾經有人跟她說過:「我們這種人,已經不會真心地喜悅和認真地悲傷了。」
霍時英不知道她此時的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在面對人生最慘烈的境遇時,從眼裡流出來的都是血,但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大人。」
「大……大人。」少年已經看出霍時英是個女人,叫的猶猶豫豫,霍時英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輕輕挑起蓋在那人頭上的青布,懷安打著燈籠照過來,看清那人的瞬間霍時英呼吸驟停。
後來霍真說:「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時候,也不敢去碰戲子之流的污糟東西。」
霍時英愣在那裡,昨天夜裡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宮裡待了整整兩天,她問懷安:「王爺可好?」
小太監走後,霍時英難受了幾天,她不得不感嘆婦人的這種手段,既柔軟卻也猙獰,陰柔的讓你無處還手。
霍時英低垂著頭,兩滴水滴落在石階上,暗夜裡沒有人看見,很久后她仰起臉,對著韓棠道:「韓棠,其實你如今與其深陷在京城這潭泥沼里左右不是,還不如走遠一些,出去歷練幾年再回來,說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不一會幾個小太監拿著衣服進來,皇帝走到屏風後面片刻后再轉出來時已經一身穿戴整齊,他向門口走去,路過霍時英的時候隨口叫了她一聲:「你也來。」
霍時英閉著眼睛從鼻子「嗯」了一聲,躺著沒動,周展再看了她一眼,轉身鑽進了廚房。
周展把霍時英往堂屋裡面讓,霍時英走著隨口問了他一句:「你幹什麼吶?」
霍時英垂頭不語,忽然一堆東西從天而降,砸在她身邊一陣噼里啪啦的響,她跪著撿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參她的摺子,她的嘴角扯了扯,心想這動作可夠快的。
霍時英看著懷安忽然就笑了,她對懷安的反應還是非常滿意的,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一邊看著,今天讓你看看你家郡主也耍一把橫。」
正被懷安推擠的一個人影朝這邊看了過來,忽然發瘋一般推開懷安,撲到霍時英腳下大呼:「大人救命啊!」
霍時英從他們身前穿過,沒有多望他們一眼。
「沒想什麼。」霍時英回答的很從容,惹得公主回頭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重的樣子。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個人?人還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說這話有多幼稚。」
霍時英道:「如果我說,請你留下來再等我一些時日,我定能帶著你脫身遠走呢?」
霍時英縮在那裡不說話,老頭還在教訓:「,我以為你這幾個月在宮裡行走應該學了不少,結果卻還是一肚子的狗屁爛帳的自我糾結。」
入夜之後趕回京城,一路往城東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輛印著裕王府私徽的馬車,霍時英心裏一驚,提韁衝進巷子,周展的門口還停著一輛馬車,霍時英遠遠地勒住馬頭,心一直沉到底,她沒想到皇上的動作竟然這麼快。
裏面話音落地,霍時英已經如離弦之箭衝進大門,身下的戰馬在她韁繩驟然一收之下,轟然倒地。
霍時英進去跪見以後,皇帝從葯碗里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昨日多謝你了。」
霍時英扭頭看著帘子,敲在扶手上手指敲擊的節奏緩緩慢了下來,然後她緩緩的站了起來,懷安忽然上前兩步攔住她:「郡主,莫要髒了您的手,小的去。」
霍時英往盆里加了幾塊木炭,問:「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處?我去安排一下。」
後來前院來人請老爺子出去見客人,老頭收拾收拾就走,也不叫上霍時英,倒是罰她把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來裝壇,結果霍時英準備了幾車的壽禮來賀壽卻連頓壽宴都沒吃上反倒是幹了一天活。
霍時英忽然覺得饑渴難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涼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間猛然升起一陣癢意,她忍了幾下,沒忍住,胸腔里湧上一股氣流,連著喝下去的水狂噴出來。
「行!」懷安接過銀票用力的點頭保證,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問,霍時英很滿意,點點頭打發他去了。
冬日里白晝變短,天黑了換崗的人才來,外面無聲的交接,交泰殿的殿門從裏面被打開,長公主站在門內:「時英,你進來看看他吧。」
周展從暗處邁出兩步,站在霍時英的身前,半彎著腰道:「憑郡主安排。」
「我歇你房裡,那你歇在哪兒?」
霍時英躬身道:「是的。」
「啊。」霍時英上下看了他一眼應道。
三天以後周展走了,據說得月樓沒來接,那個叫德生的少年雇了一頂轎子他們是自己走的,霍時英從頭到尾都沒去看過一眼,懷安拿著當日霍時英蓋在他身上的披風來複命,什麼話都沒有,既沒說來拜謝,也沒留下什麼感謝的話,就連那披風也是原來的樣子,邊角上還留著一灘血跡,什麼樣到他身上的又什麼樣送回來了。
霍時英在床前跪倒,握著她的手道:「娘娘,我來了。」
師生二人在內堂里坐下,霍時英見他眼睛里還糊著眼屎,忍不住打趣他道:「老師這是和誰去神遊去了,怎地如此好睡?」
那人其實長得不錯,五官挺秀氣,人很瘦,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一雙狹長的眼睛下兩團青黑,整個看起來人氣質不好,給人一種陰柔陰毒的感覺,他弔兒郎當的從周展身上下來,一邊大刺刺的提褲子一邊陰陽怪氣的朝霍時英道:「呦,這是誰家的大姑娘還是小媳婦啊,騷得跑到戲園子里來搶男人了?」
霍時英輕輕的搖頭站起來:「我不需要你的謀划,爹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多年覺得最舒服的是什麼時候嗎?就是每次打仗后不管是要累死了,還是要疼死了,第二天睜眼后能跑到嘉定關的盧家麵館吃一碗他家油潑面的時候,我不喜歡朝堂謀算,我也不喜歡花前月下,我只喜歡柴米油鹽。」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燭夜談可好?」皇帝的語調驟降,口氣瞬間變得冰冷。
翌日清晨,皇帝從屋裡出來,霍時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風,渾身凍得僵硬,皇上走出來與她並肩站在一處,看都沒看她一眼,目視著遠處的山巒,良久后冷淡地道:「去傳他們起駕回宮吧。」
霍時英在宗人府里又待了半個月,她在這裏都快住習慣了,也沒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陽好的時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里曬太陽,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門,連問都不會有人來問她一聲。
霍時英從書架里拿出一本書,從書頁里抽出兩張銀票回來又遞給懷安道:「明日去銀庄取一筆銀子出來,先去把他們兩人的身契贖出來,然後再給他們找個合適的房子讓他們去住下,房子不要找太張揚的地方,只要乾淨能住人就行,不拘多少銀子,只要快,明天務必要把他們安頓好行不行?」
霍時英閑閑的站著,眼神清冷冷清清的從上到下的看他,看的那人系腰帶的手平白就有分慌亂,他草草繫上腰帶又理了理衣服下擺才抬起眼睛對上霍時英人模人樣的問:「都虞候,有何賜教?」
沒多大的功夫銅盆里裝滿了碎冰被端了進來,霍時英站在床頭讓小太監往盆里注滿涼水,要來一塊大方巾,伸手準備放下床幔,福康終於忍不住上來問了一句:「都虞候您這是……」
這間後台看上去表面平靜其實亂的不是這裏,就在離著霍時英身側不遠的地方有一道門,用一道灰撲撲的布簾遮著,扑打和嘶吼的聲音就從裏面傳出來。
霍時英深夜回府,沒有驚動旁人,洗漱完后打發了懷秀一干人,坐在在燈下等懷安,懷安三更過後才回來複命,身上帶著一身露水,介乎于成年和少年的一張臉上帶著點不苟言笑的深沉,霍時英有意無意的調|教了他大半年,對他的沉穩還是有著幾分滿意的。
霍時英一點都沒吃驚,她錢的來處霍真全知道,和羌族休戰以後,兩國的邊貿再開,當初為了給她手底下陣亡的那批將士兌換那批銀票,馮掙給霍時英介紹了一個人,這人原是個皮貨商人,霍時英靠著霍家在涼州根深蒂固的關係和這人搭夥做起了生意,糧油,皮貨,絲綢除了私鹽不敢販以外什麼都做,她這邊的賬房還是霍真撥給她的人,霍時英大筆的動用銀錢銀庄肯定要通知賬房,霍真第一時間就知道也難免。
第三天的晚上,霍時英正無聊地趴在床上數窗戶外面天上的星星,懷安忽然來了,懷安拖著幾大個包袱來,裏面有她的換洗衣服,一大堆給她解悶的書,甚至還有一副葉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這堆東西帶進來的。
吃了飯,喝了茶,霍時英看著時辰,稟明了皇上出去巡營,全部營房去敲打了一圈,回來已經是月上中天。
關二爺的畫像下面有一張供桌,供桌旁擺著兩張太師椅,霍時英被那個頭上沒幾根毛的人請過去坐下。
「霍時英!」忽然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抬起頭髮現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時候了。
霍時英一眼掃完,「刷」的一聲收了懿旨,一把揣進懷裡,牽過馬韁繩飛躍上馬,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不過瞬間,「喝」的一聲急速賓士而去。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時英只是悲哀地看著他,然後無奈地道:「他也是個人。」
她一走,門內的人就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明毫無睡意,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門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動,欲喜又悲,最後垂下眼瞼,把一切都掩蓋在了那道陰影下。
皇上「嗯」了一聲站起來,四下走了兩步,霍時英站在一邊看著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轉回頭抬頭看了看屋頂,又看了看四面牆,其實霍時英真心覺得她這屋子破爛得可以,屋頂是一層瓦,連個罩頂都沒有,四面牆上空空蕩蕩的,屋裡就一桌一椅,幾個凳子還破破爛爛的,真沒什麼好看的。
皇后卻是不以為意,只看著霍時英的臉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又變回了一個精明算計的女人,她的那一笑把霍時英心裏那點同情和悲哀一掃而空,她們之間僵硬的沉默了一會,後來皇后冷冷清清的問她:「時英你這就要去了嗎?」
霍時英咂嘴繼續頂:「我沒讓你暴躁啊?」
皇帝走後,第二日聖旨就下來了,霍時英被奪爵,革去一切官職,發配雍州,沒有聽宣,永不得回朝。
周展走過來彎腰低頭道:「大人,您來了。」
霍時英終於抬頭,她其實覺得對他異常的愧疚,她這半生,如此為她深思熟慮的人不多,他給了她一個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寬容,但到底她還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愛。
霍時英頓在那裡,想想經過周展那一事,顧二郎上應天府、大理寺一折騰,她霍時英在外面也確實是沒什麼好名聲了,她回不上話,乾脆也就不說了,沉默地坐在那裡。
從軍營一直跑到周庄,身下的戰馬汗出如漿,已經力竭,霍時英不減速度,從馬上飛撲而下,兩步跑到道旁接應的馬匹跟前,原來的戰馬藉著沖勢又跑出去兩丈遠,忽然長嘶一聲,前腿折倒在地上。
帶著一身寒氣霍時英推門而入,屋裡潮濕慣了,被幾個火盆烤著,還是涼意襲人,皇上枯坐良久,迎著她進來的目光依然平靜。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這般難堪。」
霍時英一愣,苦笑出聲,掀開被子下床。懷秀一驚,趕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爺已經跟來傳旨的人說好了,您身體不適,不用親自去的。」
兩個都是少年人,吃力的把人抬到車前,車夫又幫忙把人弄到了車上,車裡橫躺著一個又鑽進去了兩個,地方也不多富裕了,霍時英站在車門邊不上去,懷安轉過身來問她:「郡主你吶?」
霍時英忽然出聲問他:「周展你家鄉在哪裡?」
霍時英當然不能真的滾進去,福康出來領著她好好的走了進去,福康臉上平靜的沒有表情,但走動間身子離她遠遠的透著冷漠。
皇上看了一圈,轉過來跟她道:「你這裏挺冷。」
「好走!」皇后低聲的說,霍時英僵立片刻緩緩轉身跪下,朝著她的鑾駕行了一個跪拜大禮,起身後轉頭大步而去。
正月十五這天宮裡忽然來人,精雕細作的馬車停在破爛的軍營外面惹得一群雜役都跑出來看,霍時英親自出來把人迎進了她那間小屋,來的是皇後宮里的人,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太監給霍時英帶了個包裹。
霍時英上前抖開衣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紋繁複,裏面襯著雪白的貂毛,就這麼一件衣服彷彿讓這間灰暗的屋子明亮了起來。
霍時英站在當地彎腰埋頭道:「不敢。」
霍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福康跟前彎腰道:「對不住了,今兒霍府犯下大罪,在下這就進宮去請罪。」
驟然之間身後哭聲一片,霍時英慢慢地轉回身,屋子裡站滿了人,皇上、太后、長公主,連睿王夫妻都到了。
霍時英在年前去了西山大營,臨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安頓周展的房子,懷安給找的房子在城東,是個一進的院子,很巧的是離著唐世章的房子也沒多遠。
霍時英藉著茶碗擋住瞬間收起的笑容,王壽亭終於也要往朝中安插自己的勢力了,她看著唐世章頹廢又掩飾不住眼角眉梢的躍躍欲試之情,心裏一陣黯然。
「無妨,去叫人來吧。」皇帝站在地下說了一句。
霍真看過來的眼神幾乎是鄙視的,霍時英卻毫不退縮地抬頭迎視著他,從頭至尾冷靜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個人,我十六歲祖父才給我賜字,他叫我安生。」
霍時英說:「你們先走,我自己走回去。」
霍時英但笑不語,唐世章早年是個遊方居士,喜好自由這點兩人倒有些共通之處。
「周展!」兩個字咬在嘴裏沒有吐出來,從第一次聽見他的那一聲亮相她就知道她的命中會有一劫,她不急不躁,安穩的等著,終於,他們以這種形式相遇。
大師傅雖然拼盡全力了,但桌上的飯菜依然是簡陋的,皇上端起飯碗就下筷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霍時英坐在對面看著他的手都比那瓷碗還要白,衣服下擺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層灰,心裏生出一些罪惡感來。
霍時英進了自己的包間,要了一壺茶水,耐心的等著,周展不是什麼名角,他的戲還要往後靠。
周展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我沒學問,認識的幾個字也是原來師父教的戲詞,我也沒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別嫌棄我。」
大清早霍時英一腳踏進前廳,就看見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她早有預料,她走過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僕上來奉茶,她端起來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倆半天都沒人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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