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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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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娘~~是清明,一個叫杜牧的人寫的!」菁兒見娘親皺眉,不由也急了起來,「就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指著杏花村』的那個!」
「是。」
以往太夫人待她好,府裡頭的人也都客客氣氣的,而後,老爺子過逝,漸漸的人情開始反覆。跟著航少夫人,可以說是老太太臨終前的囑託。她起先並不完全明白,然而現在她卻有些懂了。
六月十二,天陰陰欲雨,雖是個大早,然而卻是極悶,沒半絲兒風。人一動就直冒汗,雖搖著大蒲扇直扇著,渾身卻仍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依舊濕個透。狗兒趴在道邊上,直吐舌頭。大街上人個個懶洋洋的,馬車亦走得懶洋洋的。萬物似乎都籠在這層悶熱中,連蟬兒的鳴叫都弱了。
駱垂綺咬破了唇,然而淚亦跟著滑下,愈忍,卻愈忍不住,整個人都抽噎起來。那漸漸濡濕的肩頭,那緊箍著自己的力道,那低咽耳邊的哽咽,為什麼就一定要她知道?她不想知道,一點也不想!她不想知道他的痛,不想知道他的苦,他那麼可恨,怎麼還有臉來求取自己的原諒,怎麼還有心來挽回自己!可是,他又為什麼那麼頹喪?又為什麼,他頹喪,自己的心會疼?更為什麼,當他說配不上自己時,當他抱著自己時,她亦想抱住他?
女皇接過,卻起身至水盆處掬水沃面,待發間微濕,才將巾子覆在面上,好一會兒才道:「是急報,不是簡書?」
駱垂綺見只是酒醉,馬上便站起身來,心中不悅,然眼神四下里一掃,卻瞧見一隻散出幾卷畫軸的背囊,以及邊上敲破的酒罈子。
「是,少夫人。」青鴛心頭微熱,感覺那笑,就似那清涼的溪水般涓滴都滲入了心坎里,是自太夫人過逝后她最覺舒心的一刻。
心澀澀地痛著,讓駱垂綺幾乎再難看著這隻明顯出自何人的元寶。為何他偏要來?在今時今日,他還會來?心中忽然滿是怨恨,然而,卻又不斷地想著,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會來?每年他都還記……想至此,她忽然頓住,生生掐斷這種念想。
起先眾人都沒在意,但當溶月接過手來時,駱垂綺神色卻微閃了閃,今兒燒的那些經是溶月于佛寺中購得,但元寶卻是自己與溶月二人疊的。這元寶的手法顯然不同。
叢疏露始滴,芳餘蝶尚留。
「召三個人立時回都述職。」女皇微一轉念,立時下旨。
駱垂綺淡淡一笑,低低喃道:「爹、娘,溶月多得你們庇佑了!她此生有一個項成剛,我心裏也便踏實了。即便有個什……我也放心得……」
「嗯!」菁兒馬上在地上跪好。
「是。一個時辰里,來了兩封。先是監察御使明遠參奏青王夫婦枉顧國法,劫獄私刑朝廷重兒子林懷岳。再來,就是這封羽書急報。」效遠大略說著,見宮娥已備好梳洗的用具,便絞了塊巾子遞上。
菁兒「咯咯咯」地笑著,躲著爹爹下巴上微有些扎人的鬍子茬,但摟著爹爹脖子的手卻怎麼也不肯放下,「爹爹,項叔叔說我趕上老菜頭爺爺養的那頭小大豬……嗯,還說,說我不聽娘親的話就要帶我去賣掉!像那頭小大豬一樣!」
航少夫人的處事,她見識過,委婉巧妙周全;航少夫人的境遇,她也見識過,無奈憤恨孤清;然而,那種性子深處的美好與溫柔,她卻是在最近才見識到的。一個女子,能對丈夫的小妾之子留多少顏色?
「是青鴛姐姐教我的!」
溶月聽問,也斂下了幾分歡顏,「嗯,都備好了。」既而彷彿是寬慰似的,又補上幾句,「這回新添置了狀元經與平安經。想先老爺夫人瞧見菁兒康健聰慧,必然心中歡喜。」
青鴛一旁淺笑著這位小公子扭來扭去地玩,心中有些深慰,亦有些發酸。在回影苑呆了也有幾個月了,她覺得自己像是重新認識hetubook.com.com了一遍整個孫府的人似的。
駱垂綺刺繡的手微頓,既而深思片刻,吐了口氣,又繼續停下的活兒,「只是急報,未成簡書,那便無妨。」
回程因菁兒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較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來,路程稍遠,卻好走得多,也離皇城的北門近。正巧是溶月想著了菁兒愛玩,怕累著,早就叫了小侍趕了車到北麓去等。
「垂……別放下我,好么?」孫永航眼神是直的,所有的心神全放在她的身上,「恨我,怨我,看我遭報……什麼都好!就是別放下我,好么!」
「小姐,別說了!想先老爺夫人也了解你的苦衷的!你何……」溶月禁不住哽咽勸道。
駱相得蒙先皇恩旨,葬在皇陵邊上,夏月,正是花木繁茂的時節。山路蜿蜒,羊腸一條小道上滿是茂草覆著。青鴛拎著提籃,溶月在前打著草,駱垂綺便牽著菁兒緩緩跟在後頭。
誰的?誰曾來過?
畫軸滑落,久忍的淚亦跟著滑落,微微乾澀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淚意,而灼痛。一痛,那淚意便更甚,咬著牙關亦止不住。
溶月幾次想開口,卻又止住,終於,待得金箔燒盡,溶月又想說什麼,然一側頭,見青鴛已帶著菁兒回來了。
駱垂綺見狀不由笑道:「溶月,別太慣著孩子。大熱天的,多出些汗也好。」口中雖這樣說著,心頭到底也有些軟,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菁兒,過來。」
駱垂綺溫溫一笑,輕問:「菁兒,這些話誰教你說的?」
效遠應聲拆開封泥,將急報迅速覽了遍,大略說著,「這是明大人與蘭郡知縣孟物華的聯名上奏,說是青王謀反,集結了兵馬,攔截御使上奏,且軟禁朝廷官員。幸得安平衛右衛長、青王從侄袁鋒大義滅親,當機立斷,扣下青王與和順郡主,此禍得免。」
許是被菁兒戳得有些不舒服,孫永航眉尖微蹙,隨手一揮,翻了個身還欲再睡。然菁兒見他翻身,以為他醒了,歡呼了一下,「爹爹!」

孫永航瞧見,心中微涼,不禁脫口喚道:「垂……」
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烏州,如何會來!那便是無人……
「打開,讀給朕聽。」
但在這慢吞吞的街市上,忽然馳過一輛頗為迅捷的馬車,使得眾人都仰臉看去,馬車只留了個黃塵翻揚的背影,便向東馳出了隆啟門。
「嗯!」
溶月見二人如此,便率先抱了菁兒往前走,菁兒原本不願,好歹哄了陣,終於撅著嘴瞅著自己的爹娘,不情願地被抱走。
菁兒咧開嘴一笑,搔了搔小腦袋,又偷覷了自己娘親一眼。
還思杜陵圃,離披風雨秋。
「啊,對!對!就是『牧童遙指杏花村』!就……」他開心地大聲道,繼而見青鴛與溶月二人俱笑起來,這才恍然認識到自己先前背的錯了。小臉立刻紅了,搔著腦袋也跟著傻笑起來。
就在這大雨磅砣里,官道上忽就遠遠地馳來一匹快馬,馬上人幾乎不避大雨,由器水堤上馳入朱雀大街,鞍馬轉向北道,再一折,便直奔西化門。
收拾妥當,就要離開時,菁兒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風一吹,就卷到邊上一堆草篷里。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著拾起一隻銀閃閃的紙元寶來。「啊!娘親,這兒還有一隻元寶沒燒呢!」
「從今往後,你要牢牢記住,駱家門庭,才學不能落人後,行事要坦蕩磊落,擔不起這二者的,就不是我駱家人。」駱垂綺說完,回身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直見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著說完「菁兒日後定會牢記,才學不落人後,行事坦蕩磊落」的話,才稍稍軟下語氣,「菁兒,好孩子!你雖姓孫,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孫,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會好好看你呢!」
駱垂綺顫抖地望著,眼和_圖_書睛澀痛澀痛的。為什麼?為什麼每每她想將他從記憶里挖出根來捨棄的時候,他就會來攪亂自己的意志?為什麼?為什麼原先想得千般堅決萬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見到他,自己就會亂了心神、亂了陣腳?
「簡書?簡書那不是就是打起來了嗎?」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總怕自己不夠苦,偏偏要添上一重;總怕自己不夠難,偏偏要添上一重;總怕自己怨他少,偏偏要添上一重;總怕自……會忘記他,時時來提醒一下!
是一幅洛神圖,上還書著「彩鸞仙姿編貝光,靈龜撲舞絲竹揚。宓妃愁意輕如許,陳王八斗才盡傷」,用的是禿筆,體格圓融。落款為「執笏總憶掩月松」,其印質粗細,乃是木章!
菁兒聽著娘親的話,不由也把頭抬得高高的,望著天邊的捲雲,幻想著兩個一如他的爺爺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會笑一點,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鬍子更長一些,似乎更會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會更多一……
溶月想了半天,依舊不甚通透,也便作罷,看菁兒額上微微沁汗,不由過去為他輕輕打著扇子。
「是急報。」效遠趕緊答著。
駱垂綺猛然抬頭,死瞪著他,「你憑什麼說這些!我已經不恨你了!不想怨你!不想看你遭報應!我早放下你了!早放下了!」然而這話,越說卻越執拗,越執拗卻越顯哽咽。
聽到這話,駱垂綺先是一怔,既而心中一處最冷硬的地方卻由這兩人的淚水悄悄浸潤,熱燙的淚,最柔最軟的淚,然卻滿添了傷心與苦澀。她伸出手,帶著自己也無法徹悟的悲憫,不知是對己,還是對他,她緩緩撫上那鬢,那苦澀不展的眉宇,輕輕地撫著,為他,也為自己。這苦,他們都想越過,然而,何從越過?
「正是。孟物華於半年前正因失職、致使秘書監走水而貶去蘭郡當個知縣。」效遠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也是此番連上五道死刑審議的人。」
「那我給你在你項叔叔面前作擔保,你乖一點,就不賣咱們的小豬!」說著,孫永航不禁彎指颳了菁兒一個鼻子。
駱垂綺唇抿得死緊,不看孫永航的面,就只盯著這隻抓握著自己的手。
六月的天都多雨,只要天邊濃雲挨聚,便雷鳴電閃地下一場,豆大的雨滴砸得滿城塵揚,嬌氣的花骨朵更是經不住這連番暴雨,一早便蔫在枝頭,零零散散地落些下來,便叫泥濘的污水給浸沒。
想著想著,菁兒重重地點了個頭,「嗯。」
她討厭他!她恨他!她不要再想他!她應該這樣!她不應該像現在這樣,雙手摟著他,不該像現在這樣任他在自己的肩頭哭!她不應……然而,她卻做著,怎麼也狠不下心。
垂綺微微一笑,眸光深沉,「即便孟物華心計不可預測,那明遠大人可不是易與之輩。」
駱垂綺微微一笑,隨即隱沒。爹爹呀,女兒有太多太多的不得以,但有何人可訴呢?日光斑斕在廊苑的一角,二人望著這棵桂樹不語,一時靜極。
「嗯!」菁兒一聽能玩,自然開心得不得了,趕忙應了,就樂顛顛地跑了。
駱垂綺點著頭,神情卻有些異樣,面上不見滴淚,卻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擔心。「……也是啊,爹娘,你們不用擔心我,綺兒不是已往的綺兒了。綺兒死過一回了,許多事,也能放得下……真的!只要菁兒能好好的,我沒什麼別的心思!……」說著,駱垂綺忽然神情一變,那怪異的笑便帶出七分悲愴,「爹,娘,其實綺兒一直在說謊。說什麼能放得下,說什麼沒別的心思!不,綺兒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極壞的心……爹爹,您的畫,我拿去做了買……爹爹,女兒將您的遺物拿來做買賣了!」駱垂綺輕輕說著,語聲依舊慘淡,甚至聽不出些情緒,只見她遞向火苗的冥紙微微地抖著。
其他三人一見這模樣,再是沉肅的心也不竟被逗得一笑,溶月更是笑著上前道:「喲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這小機靈鬼!什麼時候藏下的?」
「娘親!大將軍爹爹睡著啦?他怎麼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將軍爹爹也不乖啊?」菁兒好玩地拿手指戳著孫永航熟睡的臉,覺得非常有趣。
這一切,如此深重的無奈,如此深重的怨恨,就如同將自己的心放在磨盤裡,任那厚重的碾子一寸寸碾過。到最後,她這心頭血竟全數化作對孫永航的恨,憑什麼他能如此肆無忌憚地看她?憑什麼、他……她卻不……
效遠一入門,便見是這副模樣,他猶豫了片刻,將手中這份密函收了起來。
「噢。」菁兒摸了摸鼻子,上頭晶晶的,都是汗。他乖乖走到娘親身邊,微仰起小臉,等待著那雙溫柔的手拿著帕子替自己擦去汗漬。
這一憨態,駱垂綺看得也是心分外的軟,將兒子輕輕摟在懷中,拍著他的背,柔聲道:「咱們的菁兒真聰明!能背詩了!」
車內駱垂綺與溶月二人俱打著扇子給菁兒扇涼,怕他熱著。然而菁兒卻全然不顧,雖已是滿頭的汗,卻不停地掀著車帘子向外張望。
「走吧。」她緊緊將菁兒的小手握在掌心。
本是忘憂物,今夕重生憂。
望著這父子倆親昵地玩笑,駱垂綺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孩子天性,總是仰慕自己的父親,然而,這位父親與兒子之間,常年究竟能見上幾回!
「垂綺,爹也說,你不要我了!他說你把畫燒了,就是再不要我了!爹說,我壞了、我是惡人、他說,我配不上你……垂綺,垂綺,爹說你想離開……把我丟掉,把我丟在那個孫府里……垂綺、垂……」孫永航只是抱著,緊緊地抱著,死不放手。
而後,不到一個時辰,西華門又送到了一份,這回是羽書急報。效遠一看封戳,心中立時警覺了起來。
一想起這些,駱垂綺原本心頭的激蕩立時冷淡下來,撇開頭,轉身即走。
溶月知情,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後頭。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兒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幾步,便大張著雙手飛跑著下去。
「皇上,安平有羽書急報。」效遠湊近了喚著。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隨意翻看,便交給了駱垂綺。駱垂綺總覺這些畫軸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開。
駱垂綺也輕拉住菁兒的手,叮囑了一遍,「別給你青鴛姐姐淘氣!」
孫永航見狀,放下菁兒,抄起地上散亂的畫軸就起身追過去。「垂綺!」他趕上兩步,抓住了她的手。
溶月搖搖頭,想著追著實在累,這一回便沒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氣時,忽聽得菁兒一聲驚呼。幾人臉色都是一變,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為出了什麼事。
女皇原也睡得不沉,一句話飄入耳中,微頓,便立時張了眼,既而黛眉深蹙,「安平的?」
今日趕車的是歷三娘安排的一個小侍,人老實得害羞,只悶聲不吭地坐在外頭,一件青衫早被濕了個透。
「小姐,聽說西華門今兒連著送了兩道急報。」溶月說著從項成剛那兒聽來的消息,又拿眼看著正跟著青鴛磕磕拌拌地讀著詩的菁兒。
天都街市上不少站在檐下避雨的百姓瞧見這般模樣,心中都微微一驚,這從西化門報的,可都是軍情啊!莫非又要打仗了?
「是清明!」菁兒見所問自己知道,立時大聲答道,很是得意。「杜牧的清明詩。」
一路上也沒人說話,轉過山腳,又行了陣,便瞧見一處有兩棵柏樹蒼翠高茂,菁兒這才掙脫了娘親的手,跑了過去。到了墳前,他馬上衝著那塊石碑跪下磕了個頭,乖巧地道:「外公、外婆,菁兒和娘親,還有溶姨、青鴛姐姐都來看你們啦!外公,嗯,外公,你愛吃桃米餅嗎?菁兒藏了一塊,原本想要自己吃的,如果外公喜歡吃,那菁兒就給你吃啦!」說著,就從懷裡掏出一塊被咬得缺了幾外角的桃米餅。
待轉過彎口,幾人和-圖-書卻全愣住了。只見孫永航歪在道邊上,衣襟散亂,茅草覆面,甚是狼狽。駱垂綺心一驚,緊了幾步,上前俯身細看,然而撲面的就是一股酒氣。
駱垂綺摟了摟他,讓他在邊上跪好,「菁兒,你的外公是個才學極高、襟懷磊落的人,咱們駱家骨肉就只你一個,你可不能墜了駱家的聲名。」
孫永航見駱垂綺如此模樣,不由手下握得更緊,「垂……」孫永航只覺有滿腹的話要說,然而,如今親面,卻覺得除了瞧她,就再無時間想別的。那容顏清瘦,那眉目含怨,……是如此不樂,是如此哀……
許是從未聽過娘親如此沉肅且清冷的語氣,菁兒有些被嚇住,只是愣愣地瞅著娘親。
孫永航僵了一下,忽然驚醒似地猛然張開眼,菁兒潤紅的小臉就湊在他的鼻尖前,親熱地叫著「爹爹」,那熱乎乎的氣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熱。他唇角輕輕揚起,半坐起身的同時,已將菁兒小小的微有汗濕的身子抱在懷裡。「啊!小菁兒啊!我們的小菁兒又長高啦!爹爹抱抱!……還重了不少!」
駱垂綺回頭朝青鴛看了眼,嘉許地一笑,輕輕點了個頭,道:「青鴛,你帶著菁兒去走走,別讓他玩得太野!」
然而駱垂綺似是渾然無覺,閉了會兒眼,忽然睜開,「只是,我怎麼能讓那些權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畫呢?『千尺淵海,君子藏器;萬里雲山,丈夫揚名』,爹爹,您怎樣的光風霽月、磊落氣度,怎麼能讓他們他們糟蹋您的畫?怎麼能呢?女兒無用,保不住畫了,真保不住……」
「你放開!」駱垂綺想抽回手,奈何孫永航握得死緊。
「呵呵呵。」小菁兒聽見娘親誇獎,立時笑得眼睛都沒了,也不嫌熱的馬上摟了娘親的脖子。心中想著,他要好好背,明日背給弟弟去聽,讓他的娘親也誇誇他。
午間的天極熱,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吟著,日頭刺得人心生畏怯。駱垂綺綉了會兒,便停了下來,望著那棵桂樹,怔了會兒,幽幽道:「溶月,東西備齊了吧?」
「菁兒剛剛讀了首什麼詩?」駱垂綺笑問,有心考考他。
不知是否是駱垂綺格外的沉靜,總之這一回,菁兒沒像以往蹦來蹦去地玩,安安分分地牽著駱垂綺的手走著。
歷名捎來的話,若這番舉動當真是孟物華所設,那此人也當真敢作敢為了。相當務實之人!
然而駱垂綺卻只是盯著那兩塊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劃過那銘文,「菁兒,你跪好!」
山路蜿蜒,微一轉,菁兒就不見了人影,青鴛在後頭大呼叫他慢點,他也不管。又轉過一彎,菁兒照樣又跑在了前面。
青鴛覺得,恨,是名正言順的;嫉,是無可厚非的。然而為什麼,為什麼駱垂綺全然推翻了名正言順的恨與無可厚非的嫉?她替少夫人不值,真不值!
孩子到底是孩子,大人正心中感慨著,然而孩子摟了會兒,撒了會兒嬌就又想著要去玩了。駱垂綺鑒於他一晌午都挺乖的,便放他去玩,只叫青鴛跟著,說好玩半個時辰,就回來午睡。
孫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沒有不聽話?」
駱垂綺僵了僵,依舊不回頭地往前走。
「你沒有!你不會!」孫永航咬著牙關駁著,然他爭著,卻爭得如此缺少底氣,如此執拗而絕望。「駱垂綺,我告訴你!我這裏、這裏,」他指站自己的心窩,「我這裏都是你,從來就只有……我,我知道我做錯過許多,我知道,以往的我,對不起你!我也知道,現今的我,卑鄙陰鬱,天地不容!可是,可是,這裏,還滿滿的都是你!」那雙眼早睜得赤紅,而這番話講來,哽氣難咽,渾身都在抖著,似是用著全身全心的力氣在說著。「垂綺,垂……」他喚著,語聲一軟,那目中便淌下淚來,「垂綺,我不再是以前那個襟懷坦蕩的孫永航……我、我可以隨手丟出孫家人的性命了,我會以利交友了,也會因利賣友了,我,變得面目全非……垂綺,這個樣子的孫永航,你還要不要?https://m.hetubook.com.com」他抖著唇問著,卻又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手一攬,將人狠狠抱在懷裡,「你會嫌棄的吧,你一定覺得我很臟!你如此美好,我配不上……垂綺,我配不上你了!」他伏在駱垂綺的肩頭,呢喃著,帶著縷縷絕望,以及未解的幾分酒氣。
駱垂綺知道他一直目不轉瞬地望著自己,愈望她心中愈怨,怨他,憑什麼他現在還能用這種眼光看著自己?他憑什麼?然而,又為什麼,自己也萬分想轉過頭去看看他?這一身酒氣,方才苦澀的睡顏,久蹙難展的眉宇,連這目光,都萬分沉痛!
聽她語間慘淡,溶月馬上出聲打斷她,「小姐,快別說這種話!多少也別叫先老爺夫人心裏惦記,在那邊也不安心啊!」
溶月皺緊了眉,覺得不妥,卻終究沒有吭聲,小姐的委屈,總得有個說處!正這轉念,卻瞧見駱垂綺已然閉上了眼,溶月叫了聲,趕緊將她手中的紙往邊上一撥,「小姐!」她翻看著駱垂綺的手,方才那火苗險些就竄上手了。
「哦?」駱垂綺作勢皺眉細想,「有這首詩么?娘親怎麼不記得了?」
駱垂綺抬起臉來,那面上乾乾的,無一滴淚,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見一點血色。「不對,溶月,沒有苦衷,只是理由。我不是來告罪的,我是來讓爹娘放心的。」她笑了笑,繼續燒著紙,然而那微垂的臉卻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徑兒的白。
禁宮裡,女皇正於卧榻小睡。一架沉香木雕,繪綉著百鳳朝陽的屏風擋在一測。一邊的侍女也早在這熏香裊裊里昏昏欲睡,執扇的手好一會兒才掙扎著一動。
女皇深鎖的眉宇聽至最後略略一舒,效遠見色,立時示意宮娥將早已備下的豆衣銀花湯奉上。幾蕊綠豆衣與金銀花飄在湯麵上,加了薄荷的清香,微經冰鎮的湯茶,正是合了女皇喜涼的口味。微應一聲,女皇先將湯茶飲了,精神略震,才整理思緒緩聲道:「這個孟物華是不是曾經火燒秘書監的那個人?」
「娘親!」菁兒一看見駱垂綺便馬上撲到她身上撒嬌。
垂綺也跟著一凝眉,「這倒真把我問住了!青王慣來跋扈,但如今朝中局勢大換,也不是毫無風聲,在這當口,他應當努力討好朝廷才是,真把事弄大了,他不會顧惜一個林懷岳才是。除……是著了什麼人的套了吧。」誰的呢?駱垂綺微眯了杏眸,忽然想到了孟物華。
駱垂綺接過溶月手中的幾幢經,有「七佛」、有「平安經」、有「狀元經」、有金銀元寶,全是溶月操辦的,其中忽然滾出一幢經,上面居然落了項成剛的名字。溶月一臉紅,馬上收在自己手上。
駱垂綺別開眼,只咬著唇不作聲,默了會兒,再打開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筆法。第三幅,《老子騎牛》,記憶里,除了《鯤鵬萬里雲》就屬這幅記得最深,因為那是爹曾送給外公的壽禮,卻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記。還有第四幅、第五……總共七幅畫,幅幅都是她從未奢望過再能見到的遺作。他如何得來?他如何想到?他為何要得?他為何要攜來此處?他又為何要酒醉於此?他更為何睡顏苦澀?
何人樹萱草,對此郡齋幽。
「沒有!」
「林懷岳的事?」
他在流風殿的廊下來回踱了幾圈,驀地轉身對一名宮娥道:「馬上備一碗豆衣銀花湯上來。」語罷便不再遲疑,直入寢宮。
溶月見他們走遠了,便將香燭擺開了,點上香,溶月便跟著駱垂綺一起跪了下來。燒了給地主婆婆的錢,接著便是先老爺與夫人的。
溶月不解,「 那依 小姐看,這兩封急報到底是說什麼呢?」
「呵呵。」駱垂綺聽他大致能背下來,不由有些驚奇,然而聽到那句『牧童指著杏花村』,又忍不住一笑,「啊!娘親想起來了!不過,娘親想的那首跟你的有些不一樣!娘親想起來的那首,最後一句是『牧童遙指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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