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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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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孫永航聞言,有些苦澀,「……」他仰面望向艙外微聚的雲彩,「這一世,遇上我,……」他忽然頓住,驚覺自己說得過了。他不知自己為何忽然對著一名風塵歌伎說出這些沉埋在心底里的話。是宿醉的迷糊?亦還是這些年下來,太過寂寥?亦還是這心事,太需要一個人來聆聽?
菁兒見娘親真的動了怒,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畏懼,不由又開始抽噎起來。
許是終未嘗輕放心頭重負,孫永航不過小睡了半個時辰不到,就醒了。再醒來,那濃重的酒意似已退去,只剩下宿醉的疼,在額間一抽一抽地挑動,令人恨不得狠打幾下腦袋。
媯滄見是孫永航,臉上原有的不豫之色微斂,這孫永航畢竟是父親多次提及的,不可小估。「啊,原來是孫大人,方才真是誤會了!」
菁兒去秋芙院時,正巧于寫雲也在,婆媳二人就見兩個臉上青青腫腫的娃兒進了屋子,啥話也不說,就先跪先磕了頭。
「謝謝二娘!」兩孩子互瞅了一眼,開心地起身。
駱垂綺淡抿了唇,深邃的眉宇不曾或展,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我不是在試菁兒,我試的是那孩子。」
「是。」菁兒低著頭應。
女皇輕輕頷首,然而卻又有遲疑,「朕也是這麼想,只是,直接用他,又不太妥當。一個小小知縣,審出這麼大的案子,于體制上終歸是越級;再說,當年他是因秘書監走水失職而被貶的職,那焚毀的史……」當年登基的卷宗,因是史家之筆,她沒法干涉,孟物華自是有心,然而她一用,就難杜悠悠眾口了。
嵐袖見孫永航微微頷首,便讓侍女由底艙取來『洞仙酒』。媯滄是慣於風月的,早攜了兩名優伶在懷,讓二人為自己把盞,取菜。而孫永航卻微微皺眉,雖不好刻意推辭,終究只是中規中矩地正著身子,只是淺酌少飲,目不亂色。
菁兒走到荻兒前面,看著那張原本白得像瓷碗似的臉蛋被自己打得紅一塊腫一塊的,心中也十分懊悔,「對不起,弟弟,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也不會再罵你了。」
歷名並不推辭,只咧嘴一笑,就應下了。「航少爺,您怎麼看起方誌了?」且上頭寫的是《掖泉志》,不知是哪處的地名。
孫永航自是不慣,連飲幾杯,那浮暈便上了臉,印出頰邊緋紅,頗帶旖旎之色,看得嵐袖有些側目。再飲了幾杯,孫永航自覺頭目重澀,便趕著自己清醒連連推辭,「世子,在下不勝酒力,不能再飲了!」
「相夫人?」嵐袖問得刻意,果見孫永航眉宇一淡,繼而笑意就斂得瞧不出絲毫心緒了。

「嵐袖拜見孫大人。」
孫永航只覺有雙微涼的手輕輕抹著他面上的燥意,似那柔荑所到之處,便令他舒爽安心。「垂綺?垂綺!」他陡然間睜開雙眼,熱烈地叫著,緊緊扣住了那雙微涼的手。「垂綺!垂……」
「公公客氣了,不過幾幅綉而已。」孫永航並不接話茬,又輕輕推了回去。
孫永航將手中拜岾折了,仍放回案桌上,眼望向窗檯邊擺著的一架龍頭架,香墜梨花的雙面綉,銀色的絲線反射著日光,粼粼如水紋。
「哦?」效遠心中有數,也並不多言,徑直隨了小監便回自己的住處。
「我幾次見著杜先生,他都身穿『築清織品』的衣著,這一次能這麼容易就打探到效遠的故人身在『紀真』綉坊里,我總覺著與杜先生有些關聯。」說不清為何會這麼想,孫永航拍拍額,不管!就得讓效遠見杜遷的情,唯有這樣,效遠才能在皇上面前提到垂綺,前駱相聲名。
媯滄對嵐袖關注孫永航有些不大爽快,只礙於官場情面,自己身份,總不便直言,眼下見嵐袖如此相問,便趕在孫永航前頭冷笑道:「嵐袖,這你可錯了!這位孫大人可是艷福不淺哪!先有那天都第一才女駱氏作了夫人,又娶了位高權重的相尚書之……」
一名小婢有些猶豫,「可是,姑娘,這位孫大的二夫人可是尚書千金哦,咱們可得罪不起。」
女皇瞅了眼,「這是什麼花?」
駱垂綺軟了軟語氣,將孩子拉近點站著,「荻兒是你的弟弟,是不是?你們是親兄弟,你還是哥哥,你居然打他,你覺得他傷不傷心?」
舫外,媯滄惱怒於他人的阻攔,正要發作,忽聽得裊裊一聲笑語,「勞世子大人久候,嵐袖實在罪孽深重。」不高不低的語聲,並不怎麼恭敬的歉意,然聽來卻格外的輕軟,彷彿一盈綾絹,既軟又滑,拂得人心熨熨貼貼的,宛轉細微處竟似那潤物無聲的細雨,絨絨地滲入心窩最為角落之處。
「紀真」雙面綉,天下一絕,果然不錯!就如同「築清織品」一樣響譽碧落,這家商行了不起!孫永航拾起案上的一本方誌,卻並不翻看,只若有所思地執在手中。一旁候著的歷名順著他的目光也怔了半晌,因實在熱得不行,便忍不住拿袖子扇了扇涼。
兩孩子一打起來,哪還分輕重,沒一會兒便扭作了一團,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了。溶月回來時正巧便是看見這副情景,當下把碗一擱,就上前去將兩人扯開。
那微微蠕動的觸覺令全身都敏感起來,孫永航抱住頭,緊緊地抽了口氣,即便頭疼似裂,即便眼前依舊不能視物,但他仍是以最為克制的冷靜,淡道:「你不是垂……請,請自重。」
效遠也跟著一笑,「皇上,您覺得這香花之功與孟知縣的誅林一案,如何?」
駱垂綺看著她跪下,激起日影中的塵埃,像脫了韁似的亂旋,「青鴛,你是有過,卻不是錯。而菁兒,他卻有錯。」她輕輕一笑,「你還是起來坐吧。罰菁兒本與你無干,只是為了要他知道做人的道理。」
媯滄一落座,便開口道:「怎麼沒有壠覺芳?」
「梅清」!
「可是菁公子還……」
嵐袖掃了眼一側早已醉得一塌糊塗的媯滄,極冷淡地道:「放下小舟,將世子大人送回府上。」
嵐袖心中見奇,風塵中賓客調笑,那是常事,也頗得情趣,嵐袖久處其間,自沒半點做作,抬眸便淺笑相問:「孫大人面有凄色,莫非是想到了舊日情人?」坊間亦有重舊情的男子,但今日能來此,又何嘗是真箇兒往心裏記著的!嵐袖問得輕佻,也問得鄙薄。
同時扶立平判有功的袁凌為青王,世襲王位,領兵守邊。明遠亦重領中書侍郎一職。
然而這一回,等不了的卻非菁兒,才隔了一天,菁兒剛背完了一首詩,一個人在那邊耍著歷名削給他的木頭劍,回影苑的苑門處便悄悄地立了個抹矮小的身影。荻兒有些怯意地站在門邊上望著一直耍來耍去的菁兒,不敢貿然進來。已往都是哥哥帶著來玩的,但這一次,卻是他自己偷跑著出來的,而且哥哥已經有整整一天沒去找他了。
看著中書舍人擬著旨,效遠望向頗有些思量的女皇,躬身輕問:「皇上是在想孟物華孟知縣的事兒嗎?」
效遠連忙將這株高約一尺有半,枝葉繁茂,開著半邊形小花的盆景捧至女皇案前,「皇上您忘啦?這是前兒才由紀州知州送來的西域香花,叫『零陵香』。據說能安神醒腦,皇上覺得怎麼樣?」
「怎麼了?」春陽見他抱著衣服發獃,不禁又叮囑他,「你今天可要乖一點哦!」
孫永航皺眉瞅著眼前滿是酒氣的媯滄,心中不快,那酒勁又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讓他渾身難受已極。然而那腦中殘存的清醒卻讓他即便皺著眉,亦能淺笑以對,「世子這麼高的興……在,在下又豈能敗興?來!請!」他索性先干為敬,這才打發得媯滄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怎麼了?」
他不自覺地提起酒壺往嘴裏猛灌,然而灌得一半,手中的壺卻沒了。他茫然地找著,看了半晌,卻只見一道模糊的柔軟的身影悄然立在身前,似是梨花樹下的垂綺,輕輕理著雲鬢。孫永航傻笑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配上梨花才好看!我給你去摘,垂綺,你等……」說著,他想要去爬那棵梨樹,他知道,那棵梨樹就貼著桂樹,不甚高,他輕易就能摘下梨花來。
「駱氏門庭,到底不凡!當年我隨侍未央宮時,就相當仰慕駱相風範,唉,只可……」效遠說了一半,就住了口。孫永航的事,他也略有耳聞,相氏相逼,又陷入信王端王之爭,失恃失怙的駱家小姐自然只能被犧牲。這一回,他算是欠了這駱夫人一個人情了。
「不該。」
效遠撫著下巴,一路沉吟,小監跑著小碎步,替他打開房門,視線及處,是有一面龍頭架擺在堂中,許是光線微暗,總看不分明,但卻有種說不清的意緒,緊緊扣住了效遠的心弦,似乎,是一樣相當久遠卻重要的秘密,揭開了。心止不住地快跳起來,讓人即便在炎炎夏日亦覺得四肢有些發冷。
孫永航拾起手中茶盞,一口飲盡,這才隨著早已侍立一側的嵐袖一同步出舫外。
駱垂綺怔忡于這懷中的溫暖卻又陌生的孩子的喚聲,久久,才只是放下一聲嘆,將孩子臉上的淚,一一拭去。
「皇上,您太勞神了!」
不說那曲藝,單聽嵐袖吟唱已是別有風味,幽幽裊裊,盡訴情衷,聽得媯滄更顯痴迷。一曲罷了,滿座寂然,兩人俱聽得神魂不守,忘了反應。嵐袖淺淺一笑,嫵媚風流,蛾眉一轉,朝孫永航瞧了眼,卻意外地發現這位孫大人滿臉遮掩不住的黯然神傷,眉間幽怨竟比自己方才那曲中之意更多上幾分。
荻兒不明白,也不敢隨便進來,就一直在那兒怯怯地站著。
「有勞!」孫永航略微回神,一口將湯藥飲了,眉間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微微皺緊。一時艙內寂然,孫永航有些尷尬,又有些歉意,眼見嵐袖添換著戟耳爐里的香,他誠心道歉:「嵐袖姑娘,昨夜在下失禮了,請姑娘原諒。」
「娘親~~菁兒錯了!您責罰菁兒吧~~」菁兒抱著駱垂綺不由號淘大哭。
「你娘是壞人!就是壞人!就是壞人!」菁兒推了把荻兒。
「嗯,嗯!就這麼定吧!小珪這些日子主理禮部,朕就把戶部也交給他,將孟物華也安排到戶部,都歷練歷練。」
「你是不是前兒才在外公的墳上立過誓,要才學不落人後,要行止坦蕩磊落?」
「皇上思慮深遠!」效遠也低頭想了陣,忽然抬頭輕道,「如果先放到端王手下呢?」
「說過。娘親說,行止坦蕩磊落,就是要菁兒做了什麼就承認什麼,不能撒謊,不能瞞騙。要知錯就改。」
然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人,只模糊覺得有抹嫩黃色的薄絹在眼前晃動,只是光與色,不見形。緊扣的微涼觸感一動,他立時扣得更緊,順手一帶,便緊緊抱在胸前,帶著驚懼與慌亂,「垂綺,不要走!不要走!垂綺,你不要……」
那是一幅《七夕拜月圖》,繡像中,女子纖衣單薄,有凌風之姿,更難得的是其拜月之態,神思若水,雙眸含愁,那月中清冷,襯著天邊彩雲,鵲兒棲枝,裊裊幽思便若珠光灑戶,一寸一縷盡含情意脈脈。
曉來霜風埋紅處,應見屐履覆苔痕
一入舫中,布置倒甚是清雅簡單,並無五光十色的彩袖珍膾,只一櫥書卷,一架八尺粉荷屏風,一爐茶,兩盞細瓷杯,效遠早坐於一側,矮几蒲團,甚有古趣。若不是艙門處設了丈寬的粉色綾綃帷帳,兼兩名夏絹單薄的琵琶女正輕攏慢彈,孫永航幾欲有置身書軒的錯覺。
「垂綺,我給你摘,你等我!」
嵐袖心中評斷著,不由也暗暗生出一抹莫名的不悅與好奇,垂綺,究竟是誰,能讓這樣一位出色的男子這般情深不悔地渴慕著,愛重著?
壽陽未招紅梅魂,蕊冷香幽不系春,
嵐袖想著,不由掙扎著推開了孫永航,望著他那沒方向的慌亂的迷惘的眼,她輕嘆,「孫大人,您喝醉了。」
「好!好!」小監被他蒼白的面色嚇住,扶著他坐下后,立時就去傳話。
「你娘才是壞人!」菁兒也不肯甘休。
效遠深吸了口氣,止住殷勤的小監,讓他候在屋外,自己慢慢地走了進去。
聽到細微的風聲,孫永航似是回過了神,「府里有冰庫,今晚給垂綺送幾塊去之後,你也領些,這天熱的!歷三娘稟性怯熱,定會喜歡。」
「你覺得你該打架?」
效遠遞茶的手微頓,「是名士杜遷?」他訝然望向孫永航,「孫大人與杜先生相熟?」
「是。」中書舍人躬身退下。
孫永航見狀,也不再客氣,在另一側蒲團上坐了,接過效遠的紫砂壺,拿著壺蓋輕輕摁按起來。
那是一樣不管經歷了什麼不堪,都能堅定不移,都能正視自己良心……是非之念,那是一種光明磊落的襟懷。以往常聽人說書,說到什麼君子,然而她現在發覺,君子不僅僅是戲里唱得那般坦然從容。她在孫府里看到了兩個君子,一個是如此委婉悲哀卻始終是非不疑的少夫人;一個,是雖孤軍奮戰卻堅忍不移的航少爺。
嵐袖見如此,更是曲意一拜,「世子大人當真寬宏大量!」
「我不是你的垂綺,孫大人。」嵐袖淺淺笑著,起身去一旁絞了塊帕子,替他擦著汗意。「不過,孫永航,你若想錯認,我准你一次。」她撫過他的雙頰,輕輕偎靠了下去。
所以,思量再三,女皇對於這次謀逆的判處是意外的輕,甚至不顧台諫院的多次請奏,特施恩旨,特赦青王袁鋒死罪,只削去原有封爵,由子女中選出長子流放三千里,其餘從犯各減一級。而和順大長公主因是皇室宗人,甚至還保留了其原有規格,只是名義上降為郡主,削去皇籍而已。
嵐袖輕手撩開孫永航面上微亂的髮絲,縴手觸撫上那久久深鎖的眉宇,「孫永航,只怕,那相家小姐也並非你心中所想吧!那麼,到底是誰,令你愁眉深鎖,為情痛苦若此?到底是誰,在你心中深深紮根?」
小婢掩嘴一笑,自是相信自家姑娘的本事,便也不甚在意,于艙中鋪設了軟衾,就退出了艙外。
少年拿著手中緋色的簽文,失落地聽著廟祝的解簽,繼而又安慰自己,爹娘已去求親,她也喜歡他,怎麼會有別離經年的事!一定是手氣不好,今天來錯了!
效遠早在女皇身為儲皇時便隨侍在未央宮裡,到如今總有三十多年了吧。這麼些年下來,巴結討好他的人也不計其數,有現在依然位高權重的,也有早就遭了抄家殺頭的。每年,總有數不清的禮,奇珍異寶,早年倒有些新奇,而如今,早已是看得多了。
效遠抬眸淺淡地一笑,「請。」手一揚,一紫砂蟾蜍壺執起,在兩隻細瓷杯中斟了,又復倒掉,再掀開壺蓋,接過侍女送上的細絹紗布覆上。
天邊月兒已落,繁星倒是一網天際,濃黑之後,已有雲彩匯聚。
「呵呵,正是內子的授業恩師。」
「呵!尚書千金?那又如何?那相家小姐還不是逼嫁得的夫婿,我倒也正想會會天都的奇女子呢!」嵐袖依舊輕聲慢語,幽幽裊裊的嗓音,此時平添一抹冶艷之味。
媯滄見他狼狽,這才高興起來,連連拍著他的肩膀,大著舌頭道:「孫永航,都出來玩了,就醉一回罷!今日我請客!玩他個痛快!你要不喝,那就……跟我作對!你聽明白了么!孫永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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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側的孫永航漫聽著曲子,本覺是風塵女子,除了頗有些才情,心性玲瓏機敏之外,也別無甚奇處,因此這一曲,他亦聽得輕慢。然而就有那一句「總記茜紗窗,攜手輕題,柳絮蘭香,難恨這,嬌鶯謝燕,三宿戀,都付了黃花,這人面桃花m.hetubook•com.com,怎堪成繭」徑直地鑽入耳里,刺入心尖,彌散開無法言語的錐痛。
溶月輕促,青鴛便小跑著往回影苑裡去了。歷三娘瞅了一直沒走的溶月一眼,「怎麼了?有心事?」
春陽看著這雙眼睛,忍不住捧住他的小臉仔細端詳。這眉如遠山,這眼若幽泉,偏偏就是那麼神似!……「荻兒,……你在想什麼?」
堂前日影斑駁,一縷縷,一束束,有微塵散揚。青鴛進屋,就見駱垂綺怔怔地望著那縷縷日光,久久不語。
菁兒扁著嘴,又磕了個頭,跪得直直地,「二娘,菁兒不該說您,菁兒給您認錯啦!」
此刻的荻兒似是滿目委屈,眼睛紅的都快哭出來了,抓著菁兒推在他胸前的手,「不是!我娘親不是壞人!」
駱垂綺無聲地望著溶月跨出房門,心頭忽然泛過一層深濃的悵意,似悔卻無從悔,想拋又無從拋,就如同蠶兒吐絲,絲絲縷縷,縛得是自己。她感覺自己亦漸漸被縛住了,為何物所縛呢?這一刻,原本清晰的物事,忽然有些模糊起來,是與非,那條原本分明的界限,也變得淡無痕迹……
嵐袖添香的手一頓,薄薄的笑意微散,「孫大人怎麼這般客氣?」她見孫永航頗見局促,卻也了無睡意,心知也不好多勸,便吩咐侍婢再沏壺茶上來。「孫大人喜飲什麼茶?」
「不算。」
孫永航也立刻跟進了一句:「信王爺門庭,向來謀事深遠,若這般相會,定會惹來猜疑,不如改日孫某再與公公共論音律,如何?」
溶月點了點頭,「小姐有心……」
「其實公公不必見外,這幾幅綉我也是偶然得之,也全是賣了杜遷師傅的面……」
嗯?孫永航一怔,既而有些茫然,是什麼時候起,他也就只喝這一味茶了?心思這麼散開,待收回時就見嵐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眸中儘是瞭然,當下面上微紅,訥道:「家中愛喝這茶。」
「快去吧!」
菁兒擦擦眼睛,走到跟前站好。
嵐袖輕輕走到又復倒下的孫永航身旁,俯下了身子,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那抹醉意間依舊深鎖的眉宇,那呢喃間已漸轉成苦澀的輕喚,不知怎地,這些讓嵐袖對他好奇了起來。
「不……可是,可是他娘是……」菁兒開口想爭辯什麼,卻叫駱垂綺沉下的臉色給嚇住。
「沒有。」
「謝謝娘。」
「哦?你還釀了新酒,作了新詞?好!我倒要聽聽!」媯滄連連點頭,不曾再瞧一眼孫永航。
嵐袖嘆氣,眼前這位孫大人,似乎與外間傳說的清俊冷銳頗有差距,她示意侍婢奉上湯藥,輕道:「孫大人,這是醒酒湯,天色尚早,離朝會大概還有一個時辰,您大可再小睡片刻。」
「小珪?」女皇一怔,繼而淺笑起來,「倒是沒想著他。可行!小珪近來似是開了竅,不再只一味沉迷那些書畫之中,倒能為朕這個姐姐分些憂了!」
孫永航應景地笑看一眼,拱手相謝:「公公如此相情,永航深覺慚愧。」
這玩意兒很悶,溶月看著都悶,也就越發認定菁兒心裏存著煩惱。
「哈,哈哈!請,請!」媯滄藉著酒勁,也毫不客氣,一飲而凈。二人本無甚話題,多虧得嵐袖從中巧語周旋,總不至冷場。此時月已西斜,媯滄已有七分醉意,睜著雙朦朧醉眼,瞧見孫永航仍是筆直地坐在那裡小啜著清酒,眼神卻遙望月色,不知在想些什麼。
後來,那簽文靈驗了。
歷三娘一怔,手中的活兒停了停,既而臉色微沉,未語卻是先嘆了口氣,「唉,少夫人也著實太委屈了些!只是,我好歹也都看在眼裡,航少爺這些年下來又有哪一天真正舒心過?兩人心中都存著彼此,只是時機還未到……日子是苦的,但好歹航少爺一天捱著一天,少夫人……她難道就想罷手了么?」歷三娘一雙已歷風霜的眉目遙望向天邊的晚霞,目中的憐惜深濃。
最妖嬈繾綣,情重芳樽,撫盡粉箋錦書案。總記茜紗窗,攜手輕題,柳絮蘭香,難恨這,嬌鶯謝燕,三宿戀,都付了黃花,這人面桃花,怎堪成……
「唔,不錯。這味兒聞著舒坦。」女皇微笑著闔上眼,輕靠在椅背上。
在府中,他真的無法妥善地護住垂綺,那麼,就得藉助外勢。相家有信王,那垂綺,就必須頗得皇上賞識,才不必受委屈!
「呵呵呵,一直聽聞孫大雅好音律,今兒我特地延請了『柳清閣』最妙的琵琶,孫大人一起品品?」效遠微揚臉,一旁一直端坐不語的薄絹女子便裊娜地上前盈盈一禮。
效遠把眉一攏,已現惱色,一旁的薄絹女子瞧見,立時淺笑一揖,「世子大人請見,嵐袖無能規避,若大人不便見客,可於偏船迴避。」
青鴛咬了咬唇,忽地跪下,「少夫人,是奴婢錯了!這與菁公子無關的!要罰就罰奴婢吧!」
「荻兒他做錯事了嗎?」
孫永航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曉得那頭的媯滄還摟著那兩名侍婢喝著,明明已經醉了,卻還不倒下。孫永航有些不耐煩,那耳邊的吵鬧讓他靜不下心來。舷窗邊吹入絲絲夾著水氣的涼風,微有腥味,卻格外得舒爽。他索性將頭擱在窗台上,靜靜的月色灑落下來,清涼清涼的,就像是垂綺溫柔的手,也是微涼的,摸在臉上格外舒服。他抬頭望月,那清泠的滿月銀輝忽然就變成了垂綺的眉,垂綺的目,垂綺的唇,柔柔的,沾了露似的。孫永航望著,不由有些痴了,口中不禁低喚了聲:垂綺。然而語聲嘶啞,喉間莫名地有些燥意。他不自覺地替自己恍恍惚惚地倒了蠱酒,那冰涼的酒液滑入喉間,這才讓他舒服下來。
駱垂綺見他哭得直抽鼻子,卻又拚命想忍住,心不由就軟了,拉過菁兒,輕輕攬在懷裡,「菁兒,娘親告訴過你,駱家就只你一脈骨肉,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好孩子,才不負娘親對你的、在天上的外公外婆對你的期許。娘親教導你知禮數,守禮數,那也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在這樣一個府里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長成一個明理睿智的人。娘親這一番苦心,你明白么?」
這孫永……他原以為就孫永航這樣的人物是不屑與他這種深宮內臣打交道的,何以這半年來連送他三幅『紀真』的雙面綉呢?總覺得有些什麼,效遠不太喜歡這種摸不著方向的感覺,也下意識地對孫永航有些留心。
「嗯?」女皇猛睜開眼,盯著效遠看了會兒,繼而深思起來。
眉擰成一把,孫永航壓著額際的手又加了幾分力,昨……他抬眉打量著四周,軟帳、屏風,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衾被,滑軟的觸感令他驀地一震,低頭審視自己,卻見已換過一身衣衫。
「嗯,他若能多多助朕,朕也不用費那麼多心思了。」女皇說著,不禁又是一嘆,「以往哥哥倒是能替朕分憂,如今……唉!」
駱垂綺聞聲,收回神思,淡道:「來了……坐吧。」
「孫大人可是在找這個?」柔婉的聲音,伴著一隻連綴著同心結的寶藍底子荷包晃在了孫永航眼前。「嗯,生死契闊,與子成……好重的情義!」
嵐袖一見二人接上話,立時吩咐放下舢板,親手引了媯滄上舫,才微笑著將人迎了進去。孫永航一入艙內,不覺又是一怔。不過片刻工夫,艙內擺設已然變樣,書櫥處已設了一架頗帶冶艷之情的《山鬼》屏風,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山鬼,以赤豹為騎,以文狸相隨山野間,最為奪人的便是那含情流盼一雙眸子。恍惚間,似還嗅到馥郁的香草之息。
于寫雲聽了半天,又朝兩娃兒的臉瞅了會兒,心中已有數了,不由「呵呵」笑開,拍著柔姬的手道:「哎呀,準是兩兄弟吵嘴了,鬧了意……」奶奶看孫子,總是歡喜的,尤其菁兒心性活潑愛笑,人又像極了幼時的航兒,只因怕在柔姬面上不hetubook.com.com好看,才不甚表露出來。但也由著這些心思,在面對菁兒時,總想給予更多更好。是以,這回見了菁兒這般前來認錯,就趕在柔姬發話前先攔了。她拍著柔姬的手,賠笑道,「柔姬啊,兩兄弟鬧意氣這類事兒總是免不了的!航兒他小時候也經常和幾個兄弟打架,打得還厲害咧,還死不認錯。如今這兩娃兒能爭著認錯,表明他們呀,也都悔過了!孩子呀,只要知道錯就好了,下回不再犯,就不必罰了!你看呢?」
菁兒憋緊了嘴巴,就是不說,許久,在娘親的盯視下,終於囁嚅著吐了幾個字,「青鴛姐姐說過,不能……你和溶姨會傷……」
「那孫大……」
三宿戀,付了黃花,他與垂綺也會如那黃花,再難重芳?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
兩名侍婢領命,便起身去勸孫永航酒。嵐袖自然瞧見,也不作聲,只管自己淺酌了一蠱『洞仙酒』,端坐一邊看戲。
「然而為人,是要有是非之分的。」駱垂綺仰面微嘆,「正因如此,菁兒他還是個孩子,更應叫他明白,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怎麼可以讓他一如自己般叫深深恨意模糊了是非之分?怎麼可以讓一如自己般叫種種無奈卑屈了磊落襟懷?
斜陽垂下,往屋裡投入亮得有些刺目的光線,一束束塵灰紛揚,仿似張開了一張靜極的網,連屋外的知了聲也網住了。
效遠由政務房回來,已時近酉半,正欲前往流風殿應差,卻叫一小監喚住,「效遠公公,您屋裡又來 『紀真』雙面繡的龍頭架一面,還是孫大人送的。」小監面帶疑惑,近來這位孫大人已經連送了三幅雙面綉了,還都是『紀真』的。
月明人靜,滿庭風月短。良夜識得影疏斷,瘦玫紅,一望碧幕天長。愁一點,負了三春淚散。
七月半,照著碧落習俗,則需祭祖、祭野鬼,豪門善家尚需請城隍出巡祭厲,這一日整個天都是熱鬧非凡。是夜,道觀和佛寺還有僧道于亥時正於幾處主持普度法會。因此于這一夜,天都的夜市也格外熱鬧,幾與上元燈會相媲美了。
眾人對此話尚未摸著頭腦,荻兒就搶在先里也跪著說:「娘,是我不好!是我打哥哥,不是哥哥的錯!娘,您要打,就打我好了,不要打哥哥了!」
駱垂綺扶起他,朝菁兒瞅了眼,「菁兒,向荻兒道歉!」
嵐袖有些明了他的顧忌,也便不再多問,只輕輕吐了一句:「情深人不知,行雲與誰同?」
孫永航朝身邊這位玲瓏女子瞅了眼,微微一笑,咳了聲,在引得媯滄回神后,拱手一揖,「不知世子大駕,永航之罪!不知世子可否賞臉,一同游湖?」
「嗯?」女皇回過神,點了個頭,「嗯。」她接過效遠遞上的茶湯,輕輕揉著有些酸澀的眉心,另一手輕輕一揮,「先去門下把這些旨意發了。」
「你騙人!我娘親不是!我娘親是好人!她不是壞人!她沒有惹大娘哭!沒有!」荻兒哭著喊起來,他委屈極了!娘親是他的娘親,怎麼可以說他的娘親?哥哥怎麼可以這樣說他的娘親!他微閉上眼睛哭起來,手也跟著亂揮。
當然,就這回助端王成事,出言勸進孟物華,他雖是已有多方考量,但這中,也不能不說沒有孫永航的影響吧。
一旁菁兒看見自己的娘親居然只顧著荻兒卻不管他,心中極是委屈,不由又流下淚來。
「不是。」
後來,她被太夫人選到身邊伺候,那一段日子,讓她第一次有了不必擔心會不會挨打的安心,也是那一段日子,她開始學會用良心去看整個孫府。然而,卻是到少夫人身邊之後,她才驀然發現,她所渡過的一十六年裡,缺失了怎樣一樣東西。
「你剛剛的行止算是知禮守禮、坦蕩磊落嗎?」
效遠瞅了他一眼,笑笑,不作多說。「請。」
「你跟娘親說,今兒到底怎麼回事。」
嵐袖靠著他的胸膛,聽著這句驟然冷靜的話,那低沉卻清冷的話,彷彿不曾醉了一般,由著心口筆直地震蕩出來,敲進她的心底。
溶月一旁瞧見,捂著嘴偷偷一笑,以為是兩小傢伙鬧意氣了,礙著大人的面,不好意思。她也不多管,就朝苑門處的荻兒招了招手,就管自己轉回后屋去了,心道這回可得多準備些桃米餅了,兩小傢伙都愛吃!
一旁一直站著的荻兒對許多話都聽不甚懂,但一聽到「責罰」二字,心中就不由發起怯來,不由馬上站出來跪在了地上,「大娘,是荻兒不好!您不要打哥哥,好么?要打就打荻兒吧!是荻兒先動手打哥哥的,還把哥哥的手弄破了。」
簽文依舊是「彩雲駢聚妝九霄,脈脈悵望銀漢遙。同是別離經年客,難得人間駕鵲橋」,少年說不出當時看著這簽時是什麼滋味,執拗的不信,卻又隱約的寒心。
孫永航似是怔在那裡,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太極翠螺吧。」
「可不是?這回孟知縣上請刑部的卷宗,誰都不敢得罪和順大長公主和青王,都壓著不動,端王爺倒真是不畏強權,硬是出面撐了一撐呢!」
孫永航抬頭瞧了瞧那畫舫上懸著的精緻宮燈,鏤空的雕紋印出「柳清閣」三字。他正了正衣衫,走至船邊,舫上立時有侍者放下舢板,將其引上。
「他什麼也沒做錯,你這個做哥哥的居然無緣無故地打人,你說你這麼做對么?」
「嗯,這才是好孩子!」春陽摸摸他的小腦袋,將他手中的衣衫抽去。
「孫永航,天都最為出色的世族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模……」嵐袖輕喃,繼而抬頭對侍婢道,「把他留在這兒睡吧!」
此夜的西苑湖岸邊都是轎夫,舉著火把,四散等著。而一上了船的人,就催促船夫快些趕到斷開揚清與百納的甚堤去,好趕上那裡的熱鬧。此時的西苑湖人聲、奏樂聲,就如茶水沸騰,房屋撼動,大船小船一齊靠岸,只看見船篙擊打船篙,船幫碰著船幫,人肩並著肩,臉對著臉而已。這些景象孫永航是知道的,二更以前的西苑湖是絕靜不下來的。
此時舫已盪向江心,離了甚堤的喧鬧,這琵琶歌聲便更是清楚。那曲聲哀婉低回,似已近最低之音,卻仍有更低之間,淺淺訴來,和著細婉的歌聲,真箇如泣如訴,低低啞啞間心酸盡道。
效遠顫抖著一寸寸摸著綉面,那絲滑的觸覺,讓他覺得就如同記憶里少女微笑的面龐。
「閉嘴!」溶月吼了一聲,將人一手一個揪了起來,各瞪一眼,提著進了堂屋。「兩人都不許再吵!我去端水!」將兩人往椅子里一摁,轉身就去打水。
「這是娘親的事,與你沒關係!與荻兒更沒關係!大人們的事大人們自己處理,你還是應該守住你身為小輩的禮數!什麼他娘!娘親平日里是這麼教你的么?」
「哦。」效遠點頭嘆笑,「……」然才吐了一個字,效遠臉色已變,「是,是……駱夫人的恩師?」
孫永航斂盡方才所有的意緒,淺淺一笑,打斷了媯滄的話:「世子取笑了!」他擎起與酒色相同的琥珀蠱,「世子,請!」
上了茶,嵐袖只見他光看著茶發怔,心中微微一轉,略帶戲謔地笑問:「這太極翠螺,莫非亦是那位『垂綺』的喜好?」
柔姬冷冷地看著于寫雲牽著菁兒離開,立時就指著荻兒身上那套衣服,吩咐春陽,「馬上去換一身衣服,把這燒了!」
少年起身就走,不再看廟祝仍想勸慰的臉。
春陽盯了他半晌,終於嘆了口氣,就是這性子!其他孩子哄幾句就什麼都告訴你了,就這個荻少爺,總覺得他心裏面在想什麼,但怎麼問他,他就是清泠泠地拿眼瞅著你,一聲不吭。「荻兒,你記住!你娘親極疼你愛你的,她說什麼,你就要聽話,嗯?」
荻兒扁了扁小嘴,腦中想起菁兒說過的話,眼眶就微微發紅,然而他卻是咬著www.hetubook.com.com唇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溶月一怔,唇動了動,依舊無聲。
眼看著兩孩子手拉著手出了院子,溶月不禁有十分的擔心,「小姐,要罰菁兒,這也就夠了,何必再試他呢!那相家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又不是不知道!」
家中祭祖事宜一畢,他便前往赴約。西苑湖邊,楊柳系舟,燈火通明,聲光相亂的雕梁畫舫,特意尋了個僻靜之所,靜靜泊在岸邊。有低低的簫笛聲飄出,隱隱有抹柔亮的嗓子與之相和。弱管輕絲,淺斟低唱。
「就是!就是你娘!害得大將軍爹爹哭,害得娘親哭!都是你娘壞!你娘是個大壞蛋!」菁兒被他抓得有點疼,又想著那日他聽在耳里的話,以及爹爹娘親抱著哭的情形,他難受極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弟弟的娘親,青鴛姐姐說過,她是個壞女人!是個大壞蛋!然而他卻不知道,平日里一直玩得很開心的弟弟是不是壞人,他不喜歡看見娘親哭,不管是誰,都不許讓娘親哭!
於是,他一蠱接著一蠱地倒著,一蠱蠱淺酌,不時還對著月亮傻笑。耳邊的煩雜之聲漸漸靜下來,只依稀聽見「鶯鶯燕燕。本是於飛伴」之類的唱詞,好像還有「裙芳老,空負閑情未了」,又像是「望不斷,鸞鏡易碎,海棠時候春已闌」之類,他聽不清了,只覺得那月亮里,垂綺的盈盈笑臉變得凄冷,變得充滿怨意,他的心就揪起來了,揪得疼痛難當。
她輕輕退開,坐正了身子看他,眼前的男子,抱著頭,眉間緊擰成一片痛苦的糾結。她微笑著看他,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真誠與無聲的敬慕。良久,她起身走至艙外,吩咐侍婢去取醒酒的葯湯。
女皇對於孟物華三人的述職心裏是極為滿意的,然而畢竟是自己的姨母,袁鋒又是世襲有功的藩鎮之王,不但先朝舊眷看著,麟王別帆也在看著。如今匈奴勢盛,左賢王亞茲歷繼單于位,去年平定了西邊的格爾木部,兵鋒直達原州瀧水。而新近已將臨近麟州的鄂倫部也一併納入其鐵蹄之下,可以想見,下一個,就該是碧落了。
嗯?歷名聽得摸不著頭腦。
月色清輝由舷窗間灑入,正巧落在孫永航的周身,看去便有七分儒雅俊逸的風采,令人自慚形穢。媯滄擰著眉瞅了會兒,既而唇際冷笑,招過兩名侍婢,輕聲吩咐幾句。
孫永航四下里一掃,一隻釉彩瓷戟耳爐擺在案幾一側,艙內比原先更為寬敞,然宮燈卻減了幾隻。原先的茶具早已撤去,此刻擺上的是幾樣鮮果,三色蜜餞,還有小巧精緻的菜肴。孫永航淡淡一笑,心覺這『柳清閣』倒頗為機敏妥帖。
青鴛等了會兒,才輕輕喚了聲,「少夫人。」
「大……」荻兒久忍的淚再一次滑下,他哽咽著撲向駱垂綺溫柔的懷裡,只一迭聲地喚著,「大娘,大娘,大……」喊到最後,那連聲的「娘與大娘」已然不分。


荻兒望著眼前的這個大娘,這雙遠比娘親溫柔的眼睛,這麼望著他,這麼小心地給他擦手,紅紅的、痛痛的地方,都擦得特別輕,讓他一點也不覺得痛。這麼擦著,擦著,讓他原本委屈的心,都漸漸平靜下來,他止住了抽噎,忽然極輕極細地問了聲,「大娘,我娘親是壞人嗎?」
「唉,你家小姐只怕是有走的意思……」歷三娘鎖住了眉宇,看來,航少爺的功夫還不夠啊!
溶月望著兩孩子握手言和,心中不由舒了口氣,駱垂綺卻微有皺眉,「等等,菁兒,你得先去秋芙院你二娘那兒,給你二娘道歉!」
溶月滿以為待她端著桃米餅回來時,准瞧見兩孩子又玩在一起了,誰知竟是打起架來。
溶月瞧了她一眼,輕聲道:「我去喚她過來。」
效遠看了會兒,臉上漸漸透出一味深深的笑意來。「孫大人,承蒙相助,了卻了效遠生平最大的心愿。」
駱垂綺靜靜地注視著那束束亮光下的細塵,許久,久到彷彿人都快入定了一般,她才輕輕地、無聲地一笑,帶著輕描淡寫卻意味深長的自嘲,「青鴛在哪兒忙呢?」
春陽瞅見柔姬極差的臉色,也不敢多說,帶著荻兒去內屋換了衣服。然而荻兒卻捧了這套衣服,咬著唇摸著上頭綉著的小鹿,軟軟滑滑的觸感讓他很捨不得。
他與垂綺,那舊日的繾綣幸福,便帶著酸澀噴涌而上。垂綺善綉,曾經就常是他畫了畫,垂綺拿著做了綉樣,一禎禎,那是這世人獨一無二的繡像。還有一段日子,二人常去市集里掏些古董,還興起雕硯的興頭。那時,她拿著刻刀,他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一鉤一撇,馨蘭硯成。還……點點滴滴地記著,然而,那點滴卻太少,少得讓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記憶著。
駱垂綺與溶月聽到這話都是一怔,繼而心頭微微有些發軟,然而駱垂綺微軟之後,仍是板起了臉。「菁兒,娘親是不是教過你,知禮守禮的好孩子是不能打架的?」
見歷名瞅著方誌,孫永航淡道:「在原州,在那裡,興起了一個商號,名字有些特別,叫『季幽商行』,『築清織品』就從屬於……我記得,杜先生也是原州掖泉人吧。」
書房裡這才將之前頗有些緊澀的氣氛緩了下來。效遠吩咐幾個內監將前日里才進貢的西域零陵香搬了進來,頓時,清清的芬芳便飄散在書房裡,令人意態少舒。
「嗯。」荻兒幽亮亮的眼睛望著春陽,點了點頭。
嵐袖見孫永航這般模樣,倒微有奇意,使了個眼色給兩名女子,那兩名女子便各處退去了。瞧見媯滄已連飲了三杯,口中直呼「好酒好酒」,嵐袖面上微哂,執了琵琶,微微一調,幽幽咽咽的曲聲便輕輕流瀉下來。
孫永航微有尷尬,手中卻忙接過,微緊地攥在手心裏,那寶藍緞面的柔滑觸感由指腹傳入心底,那綴于同心結上的青絲亦縷縷掃過心尖。
「嗯。」
他渾身都燃燒著不單純屬於酒勁的熱力,然而,他卻只是抱著她,死緊死緊地抱著,即便錯當了心上人,也只低低訴說著相思之深,情慾之苦。孫永航,他是一名情重於欲的男子!
「……」菁兒扁起了嘴,然而憋了許久,終於低著頭,應了,「噢,娘親。」
嵐袖瞅了眼孫永航,趕緊答應道:「世子大人,我新近釀了一味『洞仙酒』,正配我新作的一首曲子。小女子才學淺薄,請孫大人與世子大人邊聽邊飲,不吝指教。」
「你騙……」荻兒抽噎著,口中呢喃不清。
一旁的春陽早一步拉過荻兒上上下下地瞅,柔姬忍不住冷笑,「瞅什麼!橫豎人家還敢傷得重了?」
這當口,可萬不能寒了麟王的心!
溶月微微一笑,「小姐喚你去呢!以後別多嘴就是了!這些事,和一個孩子說什麼!他能懂啥呀!再說了,小姐的家教,又哪容菁兒惦記著這些事呢!」
而後,辦完喪事,少年的叔叔說要帶著他入都做生意,他要離開了。少年找著機會去和心上人道別,請她等他。心上人答應了,兩人還一起去村裡唯一的廟裡求了簽。
春陽更是愣住了,好一會兒柔姬才回過神來,「這是怎麼了?」
眉間一動,什麼頭疼全忘了,他一心上下找著什麼,卻無論如何都找不著……
青鴛怔怔地聽著,良久,猛地跪下磕了個頭,「少夫人,青鴛,青鴛受教了!」她是個自小被賣到府里的丫頭,她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從未有人這麼跟她講過為人立世應該怎樣,她都是瞅著別人怎樣,她也怎樣。她沒念過多少書,都是伺候府中小姐時跟著聽了些,她也不懂是非之分,她甚至不懂何謂對錯。在她心裏,有的只是怎樣可以不挨打。
「叫公公笑話了!」孫永航淺笑回應,拈起茶盞細品了口,贊道:「真是好功夫!」
溶月看了一整天了,終於確定下來,她們的小菁兒居然在發愁了。這會兒https://m•hetubook.com.com的他正坐在廊階上,兩條腿一晃一晃地,正拾著手中的小石子砸那棵大桂樹,砸完了,就跳下來再撿一手石子,再砸。
菁兒負氣,扁了嘴扭著頭不說話。而一邊的荻兒也是拚命忍住眼淚,就是一聲不吭。駱垂綺見兩人都不肯說,也沒再多問。待溶月打了水進來,駱垂綺便接過手,替荻兒輕輕擦拭。菁兒見自己娘親居然給荻兒擦手,心中又添不服氣,不由一甩手,不讓溶月碰。
懷中的感覺似有些不對,卻又讓他有種久違的激蕩,那麼安順,那麼溫柔,令他也不自禁地放鬆了下來。良久,當那激蕩微微平復,那三年來的隱忍便再也克制不住,「垂綺,你不要掙開我!我想你,我很想……我想要……我,三年了,不是你,我就一直忍……垂綺,你知道么?我很難受,我覺得我快死……」
菁兒也委屈,就是認定了他娘是個壞人,一見荻兒居然揮著手打他,他更氣,不由也出手打了過去,「就是!就是!就是!你娘就是個壞……我才沒有騙……」
然而他二人卻還在那邊氣憤不平地哭著,眼淚鼻涕橫流,只拿袖管子一擦,便全糊在一張臉上。
柔姬瞅著一直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眼直挺挺跪得一絲不屈的菁兒,兩人的小手還拉得死緊。都到了這個份上,那駱垂綺早高過自己一步,孩子間的事讓孩子自己出面,她能大肚到這個份,她還能斤斤計較么?左右都是自己的兒子不爭氣!說了多少回不準再在一起,居然屢次偷溜出去找著玩!眼下還幫著外人求情,且當著娘的面,她還有多少可說的!「罷了!都起來就是了!」
效遠所約也正在這一夜。『柳清閣』的畫舫,孫永航倒是真沒想效遠居然是頗為風流的一個人物。
薄絹女子蛾眉輕轉,微微側首,正要撫曲,卻聽得舫外一陣喧嘩吵嚷。只聽得一人聲音極大,帶著三分醉意,「就請嵐袖姑娘出來!我管他什麼高官!我爹還是皇上的兄……」
「是。」菁兒的頭又低下了幾分。
「娘親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叫做行止坦蕩磊落?」
「效遠公公。」
駱垂綺在一旁看見,讓溶月繼續給荻兒上藥,自己叫過了菁兒,「菁兒,你過來!」
他狠狠閉上眼,然而人卻站不住了,外間的小監眼見有些不對,立時搶進來扶住了他,「公公!公公?」
效遠略作沉吟,當機立斷,「好!如此就勞煩孫大人了。」語畢即起身,由一個小婢引著往後艙下系著的一條小船快速離去。
駱垂綺的手一頓,望向孩子的眼神便複雜起來,複雜到深邃,複雜到幽悒,然而,最終,當她望入孩子這雙害怕又企盼的眼睛里時,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那是你娘親,對你而言,怎麼是壞人!」
荻兒見他這樣,不由破啼為笑,不禁主動伸手去拉菁兒的小手,「哥哥,你前兒說過今天要背一首很好聽的詩給我聽的。」
青鴛點了個頭,輕聲道:「是我糊塗了!」
菁兒瞧了荻兒一眼,低頭道:「傷心。可……」他又猛地抬頭,然而只說了兩個字,就又不敢再說了。
溶月微訝,「您,您說,小姐……」
效遠煞白了臉,那塵封已久像是突然間被揭開,恍惚地衝到面前。他顫抖著手撫過那綉圖一側的詩句「彩雲駢聚妝九霄,脈脈悵望銀漢遙。同是別離經年客,難得人間駕鵲橋」。
「哪裡哪裡。」
話音一落,春陽與于寫雲都訕訕地,也不好怎麼作聲,末了也只得略作挽回地道了句:「也不知這個娘親怎麼當的!管個孩子都管不……」然而話一出口,又覺得連柔姬也傷了進去,尷尬間愈發不好說什麼,訥訥了會兒,就起身了,順便也將菁兒牽著帶起。
「哎哎,咱們聽曲!就聽曲!」
媯滄聽得這般溫柔輕撫,早把怒意拋得遠遠的了,面上也現出微微迷茫的笑意來。「沒事,沒事!」
駱垂綺沉下了臉,沒有多作聲,也不理他,只是耐心地將荻兒臉上、手上在地上磨破了皮的傷口小心洗凈了,又給塗了點清涼的藥膏。
嵐袖被死緊地擁在這具滾燙的懷抱里,那麼緊,緊得讓她發疼;那麼燙,燙得讓她難受。然而她卻忍了,不知道是因為這位俊逸男子如此凄惻的面容,亦還是自己頸間被燙到的男兒熱淚。
「你去才是找晦氣!」歷三娘不客氣地說了她一句,「你一去,這不正好給了相夫人口舌?少夫人的良苦用心你到底懂不懂!」她彈了青鴛的惠秀的額頭一記,仍拾掇著手中的活計,「菁公子是孩子,孩子出面,諒相夫人多大的氣,總也不好意思往孩子身上撒!找不著人發火,這事自然就歇了,要不,你只怕在這府里就呆不了嘍!笨丫頭喂!」
他一手捂著眼,捂了好久,才又放下,「你,給我送一張拜岾給孫大人,……說我多謝他的厚禮。」
「正是年紀小,尚無分辨是非之力,才更要教之以正,心術不能偏了。」垂綺見青鴛扁了嘴默默起身,才將眼望向她惠秀的面龐,「青鴛,你在孫府也待得不短了,你難道至今還不明白,在這裏,對與錯的區分僅僅是是與非么?」
「小姐說,她是在試那孩……荻兒。」溶月微攏著眉,總想不明白,然心裏卻有著微的不舒服,依小姐的光風霽月,不會對一個猜忌那麼重,但是這一回,又如何解釋呢?
「皇上,零陵香靠的是其味清香,若擺在遠處,風力不及,於人就無甚益處了。」
她自出道以來,慣看風塵,在她看來,男子多重欲輕情,然而眼前這一個,卻不是。酒能亂性,那是將人最為真率怯懦的一面展露了出來,這時候,往往人的慾望便是最為直白的一面。孫永航,不是。
敏銳如嵐袖,又怎會聽不出這其中真意,遙想相氏出閣時名動天都的牡丹,又憶起之後的謠傳,大致也能拼湊出幾本。「能得孫大人這般愛重,真是這位夫人的幸事了。」
「姑娘?」兩名侍婢攙著搖晃四擺的孫永航,吃力又為難地問了聲。
「少夫……」青鴛咬住了唇,她明白的!即便她不及少夫人萬中之一,她也明白,在這孫府里,如此險惡,哪裡是是與非能分清的!
青鴛正幫著歷三娘收拾物什,一聽溶月說了大概,心頭立時就悔了,然待溶月說到菁兒去了秋芙院,青鴛立時驚叫起來,「那怎麼行!菁兒還不受了委屈回來!這可不行!都是我的錯,我多了嘴,我去給二少夫人道歉去!」說著就立時起身要去,歷三娘與溶月趕忙拉住。
青鴛呆了陣,才訥訥地道:「少夫……這是為了保……」
然而,人似乎偏就抗不過命,就在要定親的前一天晚上,他家來了一名逃犯,爹叫他趁著人不備偷溜出去報了官,然而還沒引得衙役回來,他的家火勢衝天而起。
正巧駱垂綺給六房嬸嬸宣盈璧送了幅綉回來,一進屋就見兩孩子打得鼻青臉腫的,還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噎著。她微微一皺眉,轉頭問菁兒,「怎麼回事?」
菁兒耍著劍忽然來了記轉身,一抬眼,自然瞧見了荻兒,先是眉一揚,唇微微咧開,既而不知想起什麼似的,猛然一頓,嘴撅得老高,哼了聲,竟然轉過身去不理他。
「是,效遠這就去傳旨。」
「嗯?」孫永航素日凌厲的俊眉微茫地展開,仿似孩童般不解。
溶月把這事兒和正在堂屋裡綉著蘭花的駱垂綺說了,駱垂綺頭也不抬,就回了句,「定是兩小傢伙吵嘴了,不礙事,依菁兒的脾性,必等不了幾天。」
荻兒再度點了個頭,「嗯。」
「嗯,去吧。」
孫永航突然一陣頭疼,似要撕裂一般,他捂住前額,晃動的光與影纏亂他的視線,神智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身體里卻沸騰起另一股熱力,令眼前所視所見越發的迷亂。懷間似乎倚靠著一名女子,柔軟的身軀,微涼,像極了垂綺的體溫,然而,卻總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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