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六……六爺……」我小聲叫著，不敢驚動黑魁，我知道它忍了我很久了。
「是。」左梧咬了下牙，「軍師保重。」說罷便率軍與鮑協讓一同掩殺上去。
「是。」
「末將在。」李延挺立時出現在旁。
好不容易將四周清洗乾淨，我從懷裡拿出白葯，正想打開，卻聽六爺叫了聲，「平瀾……」
「……來人！速去鑒風那邊告知刑先生，他離前平近些，讓他速援虞將軍。」我心中一驚，不過還好，走的是前平，多半是豐得化的部隊，應該不至太險。
我站起身朝黃沙滾滾的陣中瞧了會，八卦陣分天覆陣、地載陣、風揚陣、雲垂陣、龍飛陣、虎翼陣、鳥翔陣、蛇蟠陣，如今邱御幸使的是地載陣。看來只能如此了，心中暗下一個決心，
「報軍師，虞將軍率軍在前平鎮遇險。」
……虞靖，她擔心的是這個么？那我這般辛苦為難到底是為了誰！
才將其陣一一細想一遍，前方已有戰鼓隆隆。
突然「啪」地一聲，我猛地驚醒，連忙閃開眼，眼光逃到地上，才發覺原來是盛葯的盒子掉了。我拾起，摸了摸鼻尖的汗，不敢再看六爺的眼睛，只得輕聲道：「六爺，上藥了……」語出才知道，自己的聲音竟似在喉嚨里翻滾，輕到讓自己也聽得模模糊糊的。
我抬頭，對上六爺的眼睛，就這麼一個不慎被那兩汪寒潭給攝去了神志。六爺的眼睛一直很美，平日里，只要那雙狹長的丹鳳眼朝你那麼一瞟，就會恍如置身星空下的湖畔，滿天星輝與湖中反光點點相映，任是無情也動人。那時的六爺是清冷的，但此刻，他看著我，很專註，很細緻，似乎只是盯著我的眼睛，但卻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他的眼底。我從不知道人的眼神也能如一張網，而六爺這樣地看著我，我就覺得像一張密密的網把我整個圈住。平日里少有情緒的眼睛，此刻居然閃著耀目的神采，灼灼的，讓人根本無法思考，只能傻傻地回望著他，陷入他所設定的領域。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一波一波的熱力直湧上臉頰。不知是不是周圍太過安靜，我竟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大聲。中蠱了……對，就像中蠱了一般，讓人根本無法動彈。
「什麼都不必再說。」他看我一眼，隨即又不禁莞爾，「怎麼會這樣？」
六爺沒有說話，只是微側了頭，讓我替他上藥。我將葯輕輕抹上傷口，在指尖觸及肌膚的時候，卻不禁震了下，我眼角瞄了瞄六爺，不料卻正被他逮著。他微勾著唇輕笑，眼神透著得意與有趣和*圖*書，看得我臉上一熱，直想挖個地洞遁地而逃。身上不斷地冒出汗來，六爺的眼光竟似如影隨形，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那種帶著得意與有趣的眼神呀……我直覺地想找個話題把這種讓人緊張又讓人心顫的氣氛給消去。
「六爺只率了三萬兵馬？」這也行得太險了，碰上邱御幸會全軍覆沒的。到時六爺如何自處？虞靖不可能會這麼做。
行軍打仗嘛，總是難免會出些狀況？六爺自己不也是？不過這話我可不敢說。「是。平瀾記下了。」以後帶了白葯不給他知道就是了。
「軍師，六爺率軍也在桓河被困，是邱御幸的部隊。」
我冷下臉，一字一頓道：「這是軍令！你們快去，記著，出了任何事都要依軍令而行，不可擅自更改！如有違抗，依軍法處置。聽明白了沒有？」
他一嘆，不再作聲，黑魁因為有六爺在極為安分，平穩地駝著我們前行。遠處，桓河在望。
「左梧聽令。你也率兩千五百騎從景門入，一直向東，由開門出，不可戀戰！」
六爺那一方，虞靖，還好么？只聽聞她戰功赫赫，韓清便是她出的計策才平定的，但不知她到底怎麼個威風法。六爺，也有四個多月未見了，上次說是負了輕傷，不知好未好。不過有虞靖在，該是一切都好吧？
儒輝，他這番心意，我卻怕是只能辜負了。我低頭一嘆，有些事，我們都無能為力，不管怎樣，名份上，七星都是六爺的人。對於儒輝，我是註定欠他的。不想了，不想了。我甩甩頭，不再去考慮這種費神的問題。
我的隊伍進入焦連塘，卻發現此處人影全無。怎麼回事？不是說巳時會合的么？現在已近巳時，怎麼會連一面旗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講。」我立時走出帳外。
六爺一怔，隨即臉色一變，「宣霽！定叫邱御幸給捉了去了……」
「邱御幸應該還不敢動他的……」六爺抬起頭，整個人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氣，他站起身，「上馬，回營吧。」
轉了轉，不禁想起我剛才便想問，卻一直未問出口的話，「六爺，為什麼要兵分兩路走？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陣變幻莫測，虞靖怎麼會……」
我看了看天色，已過申時，邱御幸應該已收兵了。上馬後，我又想起一人，「鮮于將軍呢？」
六爺頭也沒回地一擺手，就朝那頭小鹿走過去。
為黃天正辦過厚葬之後，我們就向烏州挺進了。而今天是會師的日子，我坐在自己的車上，焦連塘已遙遙在望。我這一路安然無阻，想也知道是儒輝知我和圖書不會鞍馬，才把順道讓給了我，自己卻去走那條雜寇雲集的鑒風小道。而且將新收編的軍士編到他的麾下，免去了我不少麻煩。
「李將軍。」
「六爺您受傷了？」我驚一跳，然後暗惱，如此陣仗怎麼可能不受傷呢！真是太粗心了。六爺也是，受了個傷也不喊個疼什麼的，那樣好歹我也能早點知道啊。
「是。」左梧一記抱拳，忽然一頓，「那軍師你呢？我與鮑參軍將兵馬悉數引去，您可只剩一人在此。」此話一出，連鮑協讓也一愣。
應該可以吧，我實在毫無把握。但願上天助我！我牽上「黑魁」，依舊坐上我的車，直奔桓河。
對了，我隨身帶著葯呢！不知道剛剛一陣狂奔會不會掉。
「加快速度！」但願趕得及，「要快！」
「六爺……」我馳向他，將手伸出。那身影回過頭，避開一記雙刀，踢飛了兩把要砍向「黑魁」的大刀與戈戟，一記凌躍。
我鬆開不自覺中抓住六爺袖子的手，輕吁一口氣。
六爺一抖韁繩，「黑魁」再次疾奔起來。此時，我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禁后怕連連。若是我沖向陣中時，一個沒避開，是完全有可能人未救到而先成刺蝟的。就算沖入陣中，若六爺沒有及時踢開那兩把雙刀與長戟，那馬腳被砍，六爺不但更加負累，我也搭上了小命。
「一名好軍師首先要做到確保自己的萬無一失。」六爺的語氣裡帶著薄責。
但願可以。我看著兩支隊伍將邱御幸的隊伍沖得一亂，就牽過「黑魁」。「黑魁啊黑魁，你一定要助我順利救出六爺。他是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你忍耐一會，一定要讓我順利騎到救出他。」拚了！我一咬牙，翻身上馬。邱御幸是什麼樣人？我如此兵力的兩支隊伍也只能一時亂其陣腳，只要他稍稍看清形勢，必無機會逃生。只有這一刻了！
「軍師，邱御幸的部隊已將六爺之兵悉數圍在其陣中。現在該如何是好？」鮑協讓從馬上彎腰向我詢問。
六爺看我一眼，嘆了聲，「本以為邱御幸不會出兵，因為前日得到密報，邱御幸手下有一元大將忽然遇刺身亡，軍中人心惶惶，又因為我軍旨在會師，暫時不會動他，所以本以為他是不會出兵的。萬一有個什麼，虞靖的十三萬大軍一攻下豐得化便會來救，雖說不上萬無一失，但也不會有險。只是不料……想來，豐得化與邱御幸都是早有安排了。還真是算在眼子上了！」六爺說到這裏，不知為何眼一眯，臉上閃過一道殺意。
話至此處，六爺凝了眉，臉和-圖-書色也為之一正，看看已抹好葯的傷口，將衣襟拉好。「……輕敵！虞靖提議，本想藉此會師之名，豐得化不會提防就乘機攻下來，於是我率三萬兵馬取道桓河。她率十三萬兵馬直攻豐得化，準備一舉滅敵。」
我閉上眼，算了算了，也不是第一次，回去叫虞靖幫我搽……咦？感覺好像，好像……我眼開眼，卻望入一雙帶著笑意的狹長鳳目……幸好幸好，六爺還算眼明手快，及時把我撈住了。
是呀，謀者反被所謀。「與六爺一同前來的有誰？」
「馬上派人去前平鎮方向與桓河方向打探，一有消息立時回報與我。」
「總不會再這樣的。」他笑著，明麗而動人，讓我的眼睛一時轉不開。這時候，六爺的眼睛里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照射得人不想離開。他朝我瞄一眼，唇角再勾，一把勾住我重新上馬，「走了。到桓河先清洗一下傷口……」
「你隨身都帶著傷葯？」身後人的語氣忽然間有些嚴肅，「隨時都準備用么？」
那傷口並不深，也沒發黑，是無毒的輕傷，在行軍中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的。但我就是不自禁地皺緊了眉，怎麼看怎麼礙眼。那道很淺的口子只是微微滲出一些血絲，但襯著鎖骨處的肌膚一看，竟也是觸目驚心得讓人的手都抖起來。我小心地擦拭傷口四周，手卻一直抖個不停，想停也停不了，彷彿根本不是長在我身上的一樣。
我只覺手上傳來一股溫熱，馬身一頓，腰上已環上一雙手臂。不及細想，我將馬繩一把塞在他手裡，口中急道：「往北，不，往左側行十丈左右，再折向右前方行七丈。」
我也是一驚，宣霽，他看去文文弱弱的，是一名文士，一旦被俘，恐怕要吃苦。
「他與虞靖同道。」
我苦下臉，「師傅開始教的時候就這樣了……我學不會的，六爺放過我吧。」
「報……」一名小兵在帳前跪下。
身下的黑魁更是噴著粗氣，甩了甩頭，脖子上的鬃毛也跟著甚是雄健地一甩，它開始不耐煩了。「六爺……六爺你不能走啊！六……它會，會……呀！」黑魁終於后蹄一彈，整個身子都顛了起來，我一下死抱住黑魁的脖子。心中一直哀求，不要把我甩下去，不要呀！都是樹枝，會很疼的……
六爺按住我，一個輕巧地翻身，就下了馬，而這時，那處灌木叢處也露出一頭幼鹿，原來是被獵人設的鐵夾給夾住了。才鬆一口氣，卻見六爺唇角微勾，放開了馬繩。我心中馬上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六爺，六爺該不會是想過去吧？我直挺著m.hｅｔuｂooｋ•ｃｏm•ｃom身子一動不敢動，黑魁果然煩躁地喘了下氣，踢踢前蹄。
「你說什麼？他們竟是分兵行軍？」糟糕！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思前想後，也只能由我前去了。「紀別將，你留守營地，一旦虞將軍和刑先生到了，就將此事報與他們知曉。鮑參軍，你與左梧領五千兵馬，隨我來。」
「你在發抖。」我感到六爺環在腰間的手一緊，整個人都被圈入他的懷中。
「呃，不是，不過有備無患啊。」萬一用得上呢？比如現在不是？
「是。」三聲有力的應諾聲在身後響起。
六爺微哼一聲，淡淡一句，「你現在可是成名了。豐化雙傑都敗在你和儒輝的手裡。」
「得令。」他迅速退下。
邱御幸的陣法，以八卦為基準，大將居中，四面各布一隊正兵，正兵之間再派出四隊機動作戰的奇兵，構成八陣。八陣散布成八，復而為一，分合變化，又可組成六十四陣。再融合了撒星陣的長處，其中坤隊隊形布列如星，連成一排的「拐子馬」,衝來時士兵散而不聚，使敵人撲空。等敵人後撤時散開的士兵再聚攏過來，猛力撲擊敵人，並用刀專砍馬腿，以破「拐子馬」。這著實算得上是一記狠招，十多年來讓他稱霸東南一隅而威名不衰。
才想開口，卻見前面灌木叢中一陣響動，我馬上住口，敵兵？！
我深吸幾口氣，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呃，是，是第一次單人獨騎地騎馬，沒想到居然沒被摔出去。」
「現在往哪兒？」六爺低沉的聲音就在耳側。
黑魁駝著我和六爺穿過一片密林，雜亂的灌木叢中小徑隱隱約約，如果我沒記錯，這片林子不大，應該再過去點就是桓河了。
我坐在營中，打開地圖。從源北趕來焦連塘，就只有這兩條道是可以走的，我拿不準六爺和虞靖會走哪條，只有同時去打探。但願，但願不要兵分兩路，桓河接近邱御幸的地界，他素善用兵，其八元撒星陣法變幻莫測，極難抵禦。要是六爺、虞靖同在一處，那或可邱御幸還佔不著便宜，若是只有六爺一人……六爺身為主帥，是斷不容有失的。
六爺也不廢話，照了我說的，一抖韁繩，「黑魁」更顯神威地撒蹄狂奔。路彷彿是那樣漫長，眼前仍是不斷地湧出兵將來，一路仍是拚殺。六爺的劍沒有停過，我心中對陣局的排演也沒停過。
「你在找什麼？」耳邊傳來六爺溫熱的氣息，撩得耳根處的髮絲劃在脖子里，痒痒的。
出了密林，桓河的一派清灧水光便展在眼前。我撕了塊長衫的下擺，用河水浸濕hetubook.com.com了，給六爺的傷口擦拭。迴轉身，六爺已脫下戰袍，前襟拉開，左肩處有一道箭傷，血色暈滿了前襟及整個左臂，但我知道那並不全是六爺的血，多半也有敵兵的血吧。
「回營之後，練習馬術，不能再拖！」六爺輕道，語氣雖柔，卻不容更改。
我輕吁一口氣，有鮮于將軍在虞靖應該不致於太險，那豐得化所在的豐崗可是地接虎州，有豫王的勢力在裏面。虞靖怎麼會這般行險呢？過急了。
我一皺眉，心中忽然有一股說不出的黯然，是一種說不出的疲倦與氣悶。閉上眼，覺得自己是到哪裡都不被諒解，環在腰間的手緊了緊，我知道他許多事都看得清透，但是不是，他就一定會諒解我？
「傷葯，滇雲的白葯，我隨身帶著的，不知道有沒有掉……啊，找到了。」我掏到一個深棕色的小盒子。
我到這時才將心思放鬆下來，剛剛在陣中的箭雨中穿梭的景象還在眼前，但已不是那般讓人連呼吸都窒住了。這時的腦子才有餘力去想一些事情，「六爺，為什麼你……」
漸漸地，耳邊短兵相接的廝殺聲漸輕，我不禁長出一口氣，人彷彿要癱了一樣。總算，總算都活著！
我騎著「黑魁」沖入陣中，向左，右前，迴轉十步路，再向右，我拚盡往日所學的技能。黑魁。只要這一刻你聽我就行！回頭你怎麼踢我都隨你！只要這一刻聽我……頭上有箭風呼呼，但我已然不顧，雙目只是搜尋著六爺的身影。果然，前面有一道清拔的身影在浴血廝殺，已無馬匹佐身，但仍氣勢不倒。一身戰袍上不知沾的是誰的血，已瞧不出本來的顏色。
但這於我不啻晴天霹靂，「六，六爺……」
「鮑協讓聽命。你率兩千五百騎從左翼生門入，一直向西，從驚門出，不可戀戰！」
我定了定神，回頭一望，已衝出了陣中，「黑魁」果然神駿！「往西走吧，那兒已脫邱御幸的勢力範圍，虞靖他們一得到消息定會前來救援，到那時應該就無事了。」現下，我和六爺單騎雙人，定難逃邱御幸的伏兵。往西三里有座小丘，繞至其後應該就算暫時安全了。
六爺沒有說話，只是腰間的手更緊了，臉頰上感到六爺有些許激越的呼吸。那一刻相擁，我並未感到不妥，有的只是彼此心跳的安心。都活著，真好。
六爺回身，有些驚愕地看著這一場景，一時愣在那裡。我死命抱著馬脖子，黑魁終於忍不住了，一聲嘶鳴，猛地立了起來，我嚇得手一松，整個人就被甩了出去。
「往右後……折回百步……往左數第三支隊伍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