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沒站在最高處俯瞰生死，就匍匐在最低處承受災難。
馬車就在幾人的大聲爭執中忽而快忽而慢，最後終於是停了下來。並非聽從命令停下來，而是暗中飛來的暗箭將車夫射地滾下馬車。
晏傾君顯然高估了女子的力氣，用力過猛，使得她枯枝般倒在地上，哭嚷道：「爹爹！爹爹不可死在他的手下！他也不可死在爹爹手下，他們不可以打起來！我得出去阻止！」
多麼圓滿的結果。她的父皇，她的哥哥，她的情人，一個為了國家大利，一個為了穩住地位，一個為了家族大義，犧牲她一個小女子算什麼？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要她一條性命而已，她為數不多的親人愛人們就能得償所願。
硝煙四起，吶喊震天，火光燒亮大片夜空。晏傾君想要儘快到茹鴛身邊，前方卻有馬蹄聲想著自己奔來。她抬眼，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分析來者身份。花白的鬍鬚，夜色里野獸般幽亮的雙眼，滿滿的緊張之色，是封佐。她穿著那女子的衣服，茹鴛將那女子認作她，封佐也將她認作他的女兒。
明知自己會死，當然不會出嫁！因此送出紙箋與奕子軒談條件，有了奕家支持，晏璽放棄她，便要重新考慮了。
「來不及了大人！人馬太多不好折返，若不快速前行，會被兩方大軍夾在中間！」
晏傾君一聲「茹鴛」差點破喉而出，卻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可喊不可喊！此時喊出口，暴露的是自己的身份！天色太暗，形勢緊張，茹鴛才會將那女子認作她，等一會，再等一會就好了，茹鴛一定不會死！
封阮疏的身形僵了僵，卻並未放緩。黑衣人似是已經察覺到刺殺對象與他們所知曉的傾君公主略有不同，交換神色後放緩動作，馬上又有貢月軍鬥上來，將他們引開。
十年，她即便冷血，也非草木。
可惜，她從來不是懂得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
茹鴛微笑，轉身出了馬車。即便曾經親耳聽見挽月夫人教公主，皇宮內能信的人只有自己，即便公主想要相信的兩個人同時背叛她，到如今，公主還是信她的！
戰鼓聲如雷鳴，前方是廝殺著的祁軍與商洛軍，後方是打鬥著的貢月軍與黑衣刺客，晏傾君與女子幾乎被夾在中間進退不得。
若她穿著傾君公主的衣服衝到雙方交戰的現場，
www•ｈeｔｕｂｏｏk.cｏm•ｃｏm這隊人馬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係，她更是無法脫身了。思及此，晏傾君眼疾手快地拽住那女子，豈料馬車內突然滾起殺氣，晏傾君感覺身上一陣劇痛，天旋地轉間竟是與那女子一起從馬車上跌在地上。晏傾君眼角抽了抽，莫非她是被人追殺，想藉著她公主的身份躲過一劫？
今日她匍匐在最低處，終有一日，她會站在最高處！
再者，耿家的勢力，用得好對晏璽有利，可是一個不小心讓耿家人知曉，他們必定認為晏璽輕視打壓耿家，心中不平。
「不是之前發過信函，說我等是迎娶東昭公主的隊伍嗎？」
茹鴛見到女子手中的匕首已經割破晏傾君的喉嚨，白|嫩的皮膚滲出的血讓她驚慌地渾身發抖，連連點頭，「好，我聽姑娘的，姑娘你……你莫要傷了公主……」
「嗖嗖」幾聲，女子身形一讓，剛好躲過擦身而過的一支箭頭。晏傾君忙拉過她，怒斥道：「現在外面戰況混亂，你出去幹什麼？」
晏傾君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血，衣服上的血是封阮疏的，手上的血是茹鴛的，臉上的血是身邊兵將的。死人，這麼多的死人，全部在她身邊……
這女子身上的玉佩，伸手氣質，再一口一句「爹爹」，應該是那封將軍的女兒不錯。只是不知兩軍交戰時，她怎麼會滿身是傷的出現在她的馬車內。
「姑娘的刀子可否松一些，否則我要怎麼與你換衣服？」晏傾君鎮靜道。
祁洛山三日時間便可攀過，這三日，定會有所謂的「意外」讓她「不小心」地客死他鄉，她必須趁早離開才是。
那女子跌在地上后迅速甩脫晏傾君的手，快速奔向祁國與商洛的戰場。後方的黑衣刺客中馬上有人跟著那女子追了過去。
那女子與晏傾君的方向不遠，在她看來，封佐也是向著她靠近的。她顯然已經忘了自己正穿著晏傾君的一身衣服，一面躲閃著黑衣人的攻擊，一面向封佐靠攏。
原來——這就是戰爭。
晏傾君俯身掀開車窗，只見窗外夜色如墨，山路崎嶇，月光下樹杈的影子如猙獰的惡獸舞動的雙臂，夜風清涼，讓她又冷靜了許多。
可若晏傾雲中途得到消息了呢？
「東昭公主在此，他們還要開戰不成？停下！」
對奕家而言，奕子ｈetubooｋ•cｏｍ.coｍ軒娶了傾雲公主，做上駙馬，與皇家聯姻，與耿家聯姻，朝中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對晏珣而言，奕家強大，代表的就是他的強大，還有誰敢覬覦他手中的太子之位？
晏傾君身子僵直，心中微微一驚，莫非直接派刺客殺了她？不可能！沒有人看見的暗殺，怎麼可能將責任推到其他三國身上？更何況這女子身上帶血，聽聲音是受了重傷，應該是誤打誤撞地過來。
晏傾君不再看向茹鴛所在的方向，而是趁著旁人未注意到，看準一個缺口便匍匐著爬了過去。
晏傾君亦轉身，準備換一身衣物。鳳冠霞帔早在出了皇宮后便換下來，可今日受五百送嫁東昭軍禮拜，穿得很是華麗，不適合出逃。
祁國與商洛的交界處，貢月的迎親隊伍。地是祁國與商洛的，活著的人是貢月的，死了的人卻是遠去和親的東昭公主。如此一來，三國如何脫得了干係？
「公主，好了！」茹鴛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貴重物品，跟了晏傾君這麼多年，她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她就能明白要幹什麼。公主說收拾東西，那便只能是收拾馬車內的值錢的東西了。不管原因如何，過程是怎樣，她只要跟著公主便是。
那女子不答，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冷毅非常。她忍著傷口的劇痛到了車窗邊，掀開窗帘看了看外邊，那面色便愈加慘白，突然就流下淚來，嘴裏呢喃著「爹爹」便要出馬車。
和親用晏璽的親生女兒，中途出事不會有人懷疑是他親自搗鬼。用晏傾雲，身份顯貴，背後有東昭三大家族之一的耿家，若她死，軒然大|波不可能輕易平息，東昭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
晏傾君接過茹鴛打點好的包袱，對著她重重點頭。
所以晏珣在那場比試中自信滿滿地選了她。他與她近處多年，還有一個奕子軒幫他，要引她入局，輕而易舉。
變故來得毫無預兆，卻理所當然。是她不聽母親的話，是她輕易信了人，是她身居高位卻妄想過普通人的生活，被人設計被人利用被人出賣，所以茹鴛死了。
夜風疾速而陰冷，刮過晏傾君的雙眼，她竟覺得有些酸澀。她不由地冷笑，這樣想來，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
那女子畢竟是習過武，摔在地上不過片刻便重新站了起來，執拗地往外沖。
以和親為名，以和_圖_書她傾君公主的一生為代價，不是為了促進兩國關係的發展，而是從貢月下手，有借口打破平衡的五國關係。
「換衣服！」女子見晏傾君不答，也不再追問，只看她模樣氣質也無需多問了，是出嫁的東昭公主無疑。
晏傾君笑了起來，笑容蒼白而虛無，火光下竟隱隱的有幾分猙獰。
她們被拋棄了，徹底的。
「公主！」眼看一名刺客追上那女子便是一刀，戰場內響起突兀的女子尖叫聲，晏傾君抬首只見到茹鴛擋在女子身前挨了一刀，便如秋葉凋零般無力倒在地上。
「大爺的，好像是祁國和商洛突然打起來了！停下停下，待他們交戰之後再過去！」
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的貢月，礦產豐富的貢月，國之將亡的貢月……
「保護公主！保護公主！」
茹鴛已是心跳如鼓，連忙點頭。不管公主想到了什麼，要做什麼，必然是有理的。
這想法剛剛在腦中掠過，馬車突然加速狂奔起來，車外吶喊聲四起，夾雜著馬匹受驚的嘶鳴聲。
晏傾君靜坐在馬車內，沉聲道：「你就是那刺客？」
換作她晏傾君呢？一個沒有勢力的公主，死便死了，沒有任何人為她追究晏璽。貢月國主意屬的人選不是她，那讓來使注意到她便是！
「公主？」女子的聲音沙啞虛弱，響在晏傾君耳邊。
晏傾君心中一驚，那群刺客是衝著她來的！呵，是晏璽派來的？還是晏珣與奕子軒？
……
她若一直在這裏，自己如何出逃？出祁洛山之前，必定會有一場騷亂。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無力無能，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絕望。
晏傾君微微垂首，自己與這女子換衣服時，腰間的琉璃珠也變作她腰間的藍田玉，那玉上有一個「封」字。
爹爹？
那女子穿上晏傾君的衣物，迫她穿上自己的，看了她的髮髻一眼便自己動手挽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再將面上血漬洗凈，從容地找了塊薄紗掩面。
茹鴛一進來便見到自家公主被滿身血污的女子用匕首制住，忙用雙手捂住了快要破喉而出的大叫聲，驚恐道：「你……你想要幹什麼？」
三月的夜晚，冷風如刀。
「公主，收拾……收拾什麼？」茹鴛不知所措地問道。
黑衣刺客再次纏住封阮疏，她反身一撲，整個身子傾向劍wwｗ.ｈeｔｕｂoｏk•coｍ•coｍ端。
原來這就是疼，這就是痛。她要記住，記住今日這支離破碎血肉橫飛的畫面，記住今日這無聲吶喊無力哭泣的狼狽，記住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淪落至此！她，不會死，不能死！這一切的一切，她都要記住！然後，再也不犯這些愚蠢的錯誤！
她要走出這修羅場，她不會死的！
「阿傾，生在皇家，身在宮中，人便再無『情』字可言。阿傾，想要活下去，你能信的，你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車門恰在此時被推開，晏傾君剛剛被放開的肩膀又被人扣住，能感覺到剛剛離開喉間的匕首幾乎劃破她的皮肉。
「大人！聽聞有祁國刺客刺殺商洛的大將軍成功，商洛軍憤難平，追擊刺客到此，人馬太多祁國定是以為他們趁夜偷襲！雙方戰勢正凶，我等避無可避，趕緊離開才是！」
馬車被兩柄銀晃晃的大刀劈得四分五裂，一隊蒙面黑衣人出現在夜色中，與迎親的貢月軍打了起來。
晏傾君所想的假設，便是東昭王曾經的掌上明珠在和親途中死於非命！
晏傾君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讓自己冷靜下來，道：「茹鴛，待會馬車橫穿祁洛山，你稱我身體不適，讓他們減慢速度。」
晏傾君安慰著自己，雙眼還是忍不住酸澀。她不出聲，卻是不受控制地向茹鴛的方向奔過去。
還有一丈遠，她就能抱著茹鴛命令她不要死。晏傾君卻跌倒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她看到了，看到地上的茹鴛，半個身子幾乎被人劈成兩半，看到她睜著雙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眼角還有未滑落的淚，看到她的嘴型，是一個「公」字。
「啊——！」一聲慘痛的尖叫從交戰聲中突圍而出，晏傾君茫然地抬頭，見到封阮疏的面紗剛好被夜風颳走，不遠處封佐的心口被長箭刺穿，從馬上跌了下來。
封阮疏尖叫之後，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瞪著遠處持弓的商闕，眼裡的淚混著臉上的血，滾滾而落。那表情，是憤怒，是哀怨，是愛恨糾纏？
母親不止一次告訴她，奴是奴，主是主。她生就是公主，奴才生就是服侍她為她生為她死的。她從前深信不疑，對手下的奴才冷言冷語。他們對她笑是諂媚，對她面無表情是無禮，對她出言不遜者，罰，膽敢頂撞者，死！
女子顯然滯了滯，一面放開匕首一面冷聲道：www.hetubook.com.com「你若敢叫喊，馬上沒命！」
四方爭鬥，沒有人注意到焦急著想要趕到茹鴛身邊卻一直被絆倒的晏傾君。
所以昭明十四年，她失寵后，幸災樂禍者不計其數，只有一個茹鴛，自始至終留在她身邊，默默地看她哭看她笑，稱她「公主」。
晏傾君正想著，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之肩頭一緊，脖間冰涼，一把銀亮的匕首正對喉間。
挽月夫人的話突然響在晏傾君耳邊，沙啞，帶著點冰冷的聲音。
晏傾君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女子，身形的確和自己相似，連利落的動作都與自己如出一轍。模樣清秀，不是傾國傾城卻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只是比一般女子多了冷冽的殺氣。
「阮疏！」商洛軍中突然傳來一聲高喚。晏傾君一眼瞥過去，是身著銀白色大將軍盔甲的年輕男子，商洛的大將軍商闕？女子本要刺殺的對象？這樣親密的叫喚，兩人倒不像敵對的。
茹鴛慌忙地出了馬車，晏傾君脖間的匕首這才放下，感覺到背後冰冷的眼神，她快速地脫下外衣，取下發間的簪子——這公主，她倒也不想做。
想要活下去，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晏傾君眼睜睜看著不停有人踩過茹鴛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股熱浪直衝入頂，再也顧不得分析局勢，管他封佐封阮疏商闕之間是什麼關係，管他是有人策劃此番混戰還是巧合碰上，現在她只想到茹鴛身邊看看，看看她的傷有多重，趕走那些踏過她身體的混蛋！
身邊有斷掉的胳膊斷掉的腿，不時有人受傷，倒在她附近，死在她眼前。附近的火焰如同猙獰的大笑欲要將這世界吞噬，耳邊是吶喊是哭叫，眼前是血是屍體，鼻尖是腥臭是焚香。
可是疼痛襲來，晏傾君被迫翻了個身，只見到銀晃晃的大刀砍向自己，接著，身子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到欲哭無淚，疼痛到無法呼吸，疼痛到無力思考。
那女子眼神精明透亮，渾身是傷卻不見乏力，防備地盯著茹鴛，冷聲道：「馬車為何慢了下來？出去！讓他們加速，以最快的速度駛出祁洛山！」
祁國封佐封老將軍的名頭，五國內，對政事稍有了解的都有耳聞。祁國的佔地僅次於東昭，與東昭，商洛，南臨，貢月四國都有接壤。二十年前，祁國國力衰退，邊境戰事繁多，全靠這位將軍二十年如一日奮戰衛國，保得祁國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