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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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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第一部

第八章

宗九堃聽畢卻很不以為然,他搖搖頭,說道:「此說乃出自於《宋史·宋太祖紀》卷一。正史歷來精飾開國皇帝,實情則遠非如此。」
到客棧下得車來,臨分手前,宗九堃又有所感,待那二人走後,單獨拉住卞夢龍,小聲叮囑了幾句:「老夫系清末過來人,若論古董行之黑道,清已盛,但時下的民國更為肆虐。這北洋政府治國無方無略,城中烏七八糟之事更濫。你如實在不甘心空手而返,也別在開封逗留,不如到附近村鎮去尋覓一兩件古玩。鄉間民風淳厚,興許能抓撓點什麼。」
王在禮與沈知祥聽后大拍巴掌,「好!阿拉沒想到儂在開封求購古玩這幾日,裝了一肚子的宋史。宋朝何以開國,能說得如此明白。」
陣風掠過,傳來陣陣水腥味。遠處微微高出地平線的黃河,傳來沉悶的隆隆聲。這是被凝重的冰層壓抑了一冬的黃河泛春|水,這條泥龍在膨脹過程中,濁浪翻騰,大起大落,凄凄惶惶地向東奔去。這是一條培育了歷史的大河。這是一塊養育過歷史的大灘!
初春時節,古槐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黑色的枝杈猙獰在灰濛濛的天空中伸展著。仰面看看,再低下頭來,他笑了,他在笑自己。愛奧尼亞文化,古希臘文明,跑遍全城去挖掘自己心目中的中原「維納斯」,多麼深刻的淺薄!他不是舍里曼,只是一知半解地學了點西洋畫及西洋文化,會說點什麼「密斯脫」,要去撕開構織了幾千年的含蓄的大網,只有可笑而已,只有以卵擊石的可悲!
自宋以來,黃河數次改道。
卞夢龍眉梢一挑:「請老夫子指點,從哪下手?」
出得廟來,至古槐前,古槐有三人合抱粗細。傳趙匡胤曾在此系馬,故名「系馬槐」。樹前有一石碑,此即「系馬碑」,樹的右側又有一碑,年深日久,字跡殘損,卻仍可見其上的隸書陰文「宋太祖黃袍加https://m.hetubook.com.com身處」八字。
三個人稀里糊塗一通洗,一通吃,不消半個時辰便上了馬車,隨宗夫子去了。
五代時後周以開封為都。後周建立者郭威帳下有一軍官為趙匡胤,趙擁立郭為後周帝,被重用為典掌禁軍。混戰多年,到後周柴榮即位時才安定下來。柴榮又升趙匡胤為殿前都點檢。這個官名聽起來不大,亦非位列九卿,實則是禁軍統帥。而禁軍是後周最精銳的一支部隊。世宗死,其子宗訓七歲即位,成了個娃娃皇帝。北方少數民族進犯中原總是挑中原帝位最虛的時候,娃娃皇帝剛執政不久,北漢契丹聯軍便來犯。小朝廷哪見過這等陣勢,嚇得在金鑾殿上尿了褲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趙匡胤這股肱之才去破敵護國。於是趙匡胤帶著弟弟趙光義、書記趙善,點起禁軍,出汴梁城往東北方向去了。這一去,便演出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陳橋兵變的好戲。
一番話說完,宗夫子累得直喘。王沈二人照例是拍巴掌叫好,連說「茅塞頓開」云云。卞夢龍卻是實實在在有所悟。過去總覺得「黃袍加身」與章理不順,一代開國皇帝,一個呼嘯疆場,叱吒風雲的錚錚強漢居然是被眾軍士拽著去即位的,天下哪有這等事?聽宗夫子這麼一講,順理成章,符合歷史人物心態。可見此趙匡胤是個頭號的大滑蛋,先是用一著出色的騙局跟歷史開了個大玩笑。
「艮岳。」
宗夫子有擺古的興緻,開了頭便收不住了。稍息一會兒,他又一字一板地說上了:「趙匡胤乃禁軍頭領出身,行伍的底子,粗看一介勇夫,實則城府極深。為何做如是說?他即位的第二年,在宮中宴請殿前都指揮使王審琦、殿前副都點檢高懷德、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石守信。這三位都是禁軍中的實權人物。這一次,宋太祖與他們在宮中飲酒談笑和-圖-書間,便罷了他們在禁軍中的官,事後陸續外放到地方當節度使去了。此事即青史中有名的『杯酒釋兵權』。他為什麼要演出這麼一出呢?他是以禁軍兵力逼後周小皇帝下台後即位的,害怕禁軍中人如法炮製,也給他來這麼一手,所以這三個人剛在宴中被免掉,他便重編禁軍並親掌。這些人又都是他的人,外放出去后,削弱了藩鎮實力,益於朝廷集中兵權。一頓酒宴解決了朝廷的大事。此人辣不辣?宋太祖駕崩時方四十九歲,無前兆,史家素對其死因有疑。宋人《續湘山野錄》中曾暗示宋太祖原是被其弟即後來的宋太宗趙光義所殺。說兄弟二人雪夜間在燭光下酌酒對飲,三更時飲畢就寢,趙光義留宿禁內,五更帝已崩,據此出了『燭影斧聲』之典,以喻殺兄奪位的故事。元明之際曾有史家為其考辨說誣。倘若屬實,便乃歷史中的一出大戲:兄被弟『黃袍加身』,兄即位后,杯酒釋兵權,演到後來,弟于杯酒後殺兄,也來個『黃袍加身』。孰更狠更辣?真可謂狠中更有狠者,辣中更有辣者!」
說書的常說,欲取天下,中原在所必爭。其實,中原也是很大很大的一片,不能到處去爭,中原也有中原的鎖,開封就是其中的一把。它西連嵩岳,東拒徐淮,北屏黃河,南襟吳楚,以兵家必爭之地名聞天下。
一夜無事,只有煩悶。
果真,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見那三人俱將目光掉向他,便一字一板地開了腔:「其實,黃袍加身和陳橋兵變都是一個晚上的事,先有黃袍加身,后引出了陳橋兵變。」他看看聽者,挺滿意所達成的效果,又眯起眼來一搖一晃地說,「諸位知道這段史實嗎?」
到附近小館草草吃罷飯,他們又匆匆往回趕。一路無言,及至薄暮時分才進入開封市。
「略知一二。」卞夢龍說,「那年,趙匡胤點起禁軍離開汴https://m•hetubook•com.com梁后,沒走多遠,當晚就在這陳橋驛紮營休息。兵士們睡下后,有些將領來找趙光義、趙善商量,現皇帝年幼,舉國不安,不如趁將在外,重兵在手的時機,擁趙都點檢為帝。不久消息傳遍軍營,將士們起身鬧哄哄地擁到趙匡胤所住的驛館,一直等到東方既白,又結夥進入趙匡胤的房間,高喊請都點檢做皇帝。待他起身,尚未及說話,幾個將領把一件黃袍七手八腳地披於他身上,隨即跪下高呼萬歲。接著又推又拉,把他扶上馬,由他帶著禁軍順原路浩浩蕩蕩地開回京城,後周的小皇帝哪見過這等事,只有讓位。就這樣,趙匡胤兵不血刃地即位做了皇帝,國號叫宋,仍定都汴梁。史稱北宋,趙匡胤死後謚宋太祖。」
馬車出開封約走了一個時辰,遠遠見到一座行將倒塌的廟宇和一株高大的古槐,這就是所去之處。這陳橋驛在驛道之上,不過有座東嶽廟,外加幾處騾馬小店,備些水酒葷素,讓匆匆行人填填肚皮,並不是個惹眼的去處。自宋太祖趙匡胤在此黃袍加身,這裏也發跡變泰了。馬車到廟前停下,宗九堃率先下車,卞夢龍等隨之下車,一同進了廟。
青史留名的陳橋驛就這麼大排場,不大會兒工夫便全看完了。王在禮與沈知祥本是跟著出來胡轉,但求瞧個新鮮。地方瞧了,日後有了跟友人吹牛的話題,也就無所求了。倒是卞夢龍心裏盤算個沒完沒了。宗夫子把我們請到這地方幹什麼?老頭子昨日賣假出了丑露了底,心裏自是難受,今日路上又一言不發,全然不像有出遊的雅緻,可又幹什麼來了?看樣子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一說。他瞟過去一眼,宗夫子焦躁不安,腮幫子一鼓一癟的,看樣子醞釀得差不太多了。
「請宗夫子講講實情。」王在禮鼓噪起來。
此廟原為五代時的東嶽廟,北宋將其殿改為「宋太祖黃袍加身殿」和_圖_書,殿于元明時圮毀,清代重建,此時又近殘敗。宗九堃一行進入之後,仰面觀望,一片凄涼之象,而細細一看,樑上彩畫未全部褪盡,牆上硃色依舊,再看屋頂、屋脊,想當初,卻也是個紅牆綠瓦、雕樑畫棟、盤龍滾脊、金碧輝煌的所在呢。
「實情是,這黃袍加身系做出來的一齣戲,陳橋兵變更是預謀之中的。」宗九堃撫著古槐下的石碑,冷冷一笑,「這趙匡胤早就心懷異志了。卻也難怪他想當天子。自大唐消亡,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走馬燈似的轉,真似那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將相無種,帝王無類,如何你七歲娃娃做得皇帝我三十幾歲漢子就做不得?契丹來犯國境乃大賜良機。他率禁軍出汴梁城,剛到陳橋驛便按兵不動了。此時,登基稱帝的黃龍袍早已做好,只是他不能自己穿上殺回金鑾殿,落個僭越篡位的罪名。於是,午夜時分,由其弟光義率眾軍士聚集中軍帳外,聲言擁其為天子。這個趙匡胤先佯作不知,做出個不敢欺君忤逆的驚恐樣子。光義等再『堅請』,以至和趙善等撞入帳中,硬是給其兄套黃龍袍,這位趙匡胤便順水推舟,順順噹噹地穿上了。在日後的《宋史》中寫這一段時,本是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以手中重兵壓小皇帝下台,卻由於那場黃袍加身之戲,寫成了宋太祖順應天意,被迫登基,出來重整乾坤。」
第二天一早,客棧中的這三個人還沒起床,宗九堃推門進來了。三個人忙穿衣服下床,問老夫子何以天剛亮就造訪。宗夫子神情窘然,似有不便說之話,只說馬車已停在客棧外,要三人快快洗漱,快吃早飯,然後隨他去陳橋驛。「陳橋驛在開封東北七十里,是個著名的去處,一去一回得一天。既到開封,不能不去陳橋驛;不去陳橋驛,便不識昨日之汴梁,同樣不識今日之開封。」他說。
宗九堃帶著卞夢龍等是否走到https://m.hetubook•com.com當年趙匡胤發兵陳橋的舊路已不可考。只是這個方向是錯不了的。
後周與宋交接之際,此地是什麼樣的亦不可考知,卞夢龍在車上向四下望去時,打心眼裡認為,那時比眼下這般光景可能還強。清末民初,軍閥連年混戰,此地像篦頭髮似的被篦了一遍,百姓已是赤貧。特別是在這冬春之交,但見白日空濛,四野荒蕪,經營了五千年的中原故土竟如一塊牛皮癬,讓人感到又痛又癢,可又百葯難以調治。
宗九堃言語平和,卞夢龍卻邊聽身上邊起雞皮疙瘩。他這時才明白宗夫子為什麼拉他到陳橋驛來。須知,這裡是宋朝歷史的出發點啊。《清明上河圖》和《東京夢華錄》繪出了當年汴梁的繁華和興盛的圖景,而所有的繁華和興盛又都是由人的活動來組成的。人是那麼複雜,除了血肉之軀還有個會徑點子的頭腦。有了頭腦便有七情六慾,繁華和興盛實在是浸泡在一片慾海之中的呵。宮廷的無恥會浸潤漫延,加速培植出貪官污吏、富商巨賈、江湖術士、流氓地痞及至剪徑之徒。在勾欄百肆、豪屋大宅、街坊里巷中,在一片昇平圖景里,又該藏匿著多少污濁,多少渣滓,多少齷齪,多少歹毒!歷史猶如過眼煙雲,輝煌的或恥辱的一場又一場會在幕啟幕落間逐一逝去,但是,應該積淀的,終歸會積淀下來,應該消逝的,畢竟要消逝,即便留存,只能殘守在陰溝里。汴梁與開封的繼承性也表現在這一點。值得太息的是,汴梁留下的光榮與夢想,或被日月銷蝕,或被黃沙湮沒。而汴梁滋生的醜陋卻依然試圖伸枝抽條,不肯停止生長。
馬車出了開封往東北方向走,路就在不羈的黃河改道時甩下的泥灘中。這泥灘一片灰白,起著厚厚一層牛皮鹼,漫灘東一叢西一叢地長著老蒼蒼的紅柳,它們一人多高,碗口粗細,密匝匝長滿枝條,或彎曲,或蓬散,枝枝杈杈滴血般殷紅,一派仙風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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