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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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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朱掌柜燃著煙斗,香噴噴地吸了一口,隨著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才說:「再想想,除了一個滿肚子學問的老傢伙,誰能從飾紋到翻砂想一點不走樣地仿製一隻商鼎呀?這活要讓我干,上古形制是怎麼回事我都對付不出來。」
卞夢龍心越發涼了,卻仍不甘心,「宗夫子還考出了你這裏的漢燈和漢鏡之偽,他如是作偽之人……」
第二天一早,他便又去了臨江閣。既存有一線希望,又想搞出個所以然來。
往後的話卞夢龍已聽不進去了。這個賣家的虛價與底價竟與臨江閣的一樣,而且也是讓速速取錢成交,這顯然是怕一拖下去有變故。兩家一比,其中定有詐。
「舍里曼,舍里曼……」卞夢龍咀嚼著這個名字,凄然地一笑。當領略開封那種古老而蒼涼的美時,當聽人說開封多產贗品時,他也產生過當一回舍里曼的念頭。
王在禮不緊不慢地把木蓋打開,從滿箱的刨花中抱出一個一尺來高的古舊的四足方鼎。
「你花了多少錢買的?」卞夢龍昏昏然然地問。
卞夢龍則直視著他說:「先莫談錢。我一個朋友昨天在臨海軒買了一隻與這鼎一模一樣的鼎。這是怎麼回事?」
見他進門,朱掌柜就湊上前來,「錢這麼快就湊齊了。」
「可以告訴你。」王在禮拍拍箱子,「中國的維納斯。」
朱掌柜一聽,臉漲紅了,吭哧了一陣,才吞吞吐吐地說:「不,不,不……不可能吧。」
卞夢龍聞言,周身打了個寒噤。
「不懂伐?在西人眼中,斷臂愛神維納斯是文物之最,阿拉這東西,是中國的維納斯。是古文物之最!」
開封是中國的愛琴海岸。卞夢龍原來就是這麼想的。中國有自己的雕塑家,唐代的吳道子如和楊惠之沒留下任何真跡,這卻算不了什麼。殘敗的城市本身是歷史的留存,是古人遺留的最有價值的信物,中國人不懂這個道理,更https://m•hetubook.com•com不具有舍里曼那種腦子。豈知開封贗品多,要留心點,卻不知這個在歷史中翻滾了兩千年的城市仍存在,只要這片土地在,只要這段史料在,那麼它越是衰微破敗,其中蘊藏著的真東西就應當越多。
王在禮和沈知祥不在客棧,看來這兩個人又到瓦子逍遙去了。他在客房靜候,直到下午時分,才見沈知祥一人回來了。一問,他也不知王在禮去向。據他說,早上卞夢龍剛走,他也跟著走了,去哪裡沒告訴他。自北上后,這種事也是頭一回。王在禮一個人又能去哪呢?卞夢龍兀自想著。
王在禮家就是綱商,肥得流油。卞夢龍常聽他提及家事,摸他的底,自信能通過他活動開封商會或商團,籌措自己買鼎所差銀元,於是興沖沖地趕回了客棧。
「賣家張口就是四千。我當即壓下一半,回之以兩千。賣家說如此價便沒賺頭了,讓阿拉再多給些。阿拉卻說,本系江南學子,家在千里之外,想多給也不可能,就這兩千還要去城中熟人家籌措一些。賣家看裝束,聽口音,知是實情,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讓阿拉速速將錢湊來。儂知道,阿拉的錢一路上全花到女人身上了,身上只剩二百大洋不到,便忙出門趕到方先生家中……」
朱掌柜緩緩轉過身來,依然掛著笑,「小兄弟,別對我發這麼大脾氣,本店不過是受人之託代賣這隻鼎的。」
王在禮得意地咧開了嘴:「壓價可是一門學問。記得伐?儂說過,不用管買主要多少錢,先壓下一半來再商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阿拉記住了。」
「宗九堃!」卞夢龍感到腦子嗡的一下大了。
木箱被放到了桌子上。沈知祥好奇地問:「王兄,這裡是什麼東西?是儂剛剛買的?」王在禮笑而不答,趾高氣揚地在屋裡踱了兩圈。
「作偽行商,以假充真和*圖*書,你還有心思笑!」卞夢龍喊起來,「騙了我不談,連老夫子也被你們給騙了!一騙就是幾千,你發了財,被騙的會傾家蕩產的!」
卞夢龍湊上去一看,腦瓜子大了,這個鼎看上去竟與臨江閣那個一模一樣。仔細看紋飾,居然也毫無二致。臨江閣那隻鼎的一隻足上有一個缺口,這個鼎的同樣部位居然也有。商時文物中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樣東西,它們顯然是從同一隻模器裏面翻出來的,俱是贗品。
四十多年前,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史詩《伊利亞特》只是出於游吟詩人荷馬的想象,實際上並不存在那場為爭奪美女海倫的特洛伊十年大戰。可在美國經商致富的德國人卻獨具慧眼,判斷確有其事。他先到小亞細亞沿海的特洛伊城舊址組織挖掘,幾年後又尋根溯源,回到愛琴海對面的希臘半島組織挖掘。他以極低的價格獲得了豐富的成果。曾被認為是荷馬的藝術幻想的形象,突然以確鑿的實物展現在人們面前了。墓葬、城堡、壁畫、印璽、器皿、兵器以至赤金面具、雙乳袒露的世俗少婦雕塑,不僅使人看到了紀元前,人的豪華優裕,還看到了一種無所拘束自由自在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希臘雕塑藝術高潮時期的最成熟的完美之作,《愛神維納斯》轉折有姿的身姿,「科拉」少女浮雕表現了已經脫韁而出的追求青春活力的藝術;《結勝利帶者》是裸體的,坦蕩無邪地暴露著男性生殖器;米隆的《擲鐵餅人》處於一種引而不發的姿態中;裸體的少男少女石雕標志著健全的體魄而並無任何表情或淫|盪。被挖掘出來的有很多很多,紛紛傳達著雅典鼎盛時期所具有的那種向上的朝氣和飽滿的生命力。但實際上,隨之而來的羅馬時期便把希臘文明籠罩在蒼茫的黃昏中,從此一蹶不振,問題恰恰就在這裏。兩千多年過去了,二十世紀初葉,希臘僅僅和*圖*書是南歐的一個貧窮的小國,與西方列強相比極不起眼。但紀元前最璀璨的文明偏偏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產生,於是獨特的美便在這巨大的落差中產生了。標志著精湛藝術功力的殘肢斷體在兩千多年後出土,而此間仍是古代的耕作方式,運輸靠毛驢,工作僅有作坊,甚至瓦罐等器皿大不如前,只有愛奧尼亞海平面的殘陽依舊。人們在觀覽這些奴隸制時期的珍品時不免感慨霸業的興衰,感慨歲月的無情,感慨人類自身的失誤,感慨于造物主的不可知。於是面對古代的殘跡產生了一種頗具震撼力的獨特的審美效果,這正是最珍貴的。最難能可貴的,這也正是古代希臘藝術品受到人類崇仰的原因。
「到底是多少錢買的?」
王在禮一偏腦袋,說:「裏面是什麼東西?是真真好東西!看過《紅樓夢》伐?書里的王熙鳳家就是大鹽商,所以她家什麼東西都有。中國人看太陽算時辰時,她家有了自鳴鐘;中國人吃中藥,她家吃西藥;中國人穿綢子就算上好的了,她家穿西洋進口的呢子衣服。鹽商家樣樣有,可這樣東西哪個鹽商家都沒有。要說爭奇鬥富的話,阿拉把它帶回家中,半個蘇州城都得服帖!」
他感到頭暈了。王在禮這紈絝子弟買來個贗品還情有可原,可臨江閣那個鼎是宗九堃鑒定的,他這麼個頭號鑒賞家怎麼也會辨不出真偽?
「替哪個混賬東西代賣的?我要告他去!」
「阿拉素來小視中土文物,它們算什麼?愛琴式的、愛奧尼亞式的、多利克式的、阿提克式的,一言以蔽之,希臘文物才是無與倫比的。可這些天來,卞兄四處尋訪中土文物之舉亦感染于阿拉,特別是上次買來假剔紅一事,讓阿拉動了心思——這瓶瓶罐罐中果真有名堂。於是也動了買一兩件文物帶回蘇州的念頭。買哪種?卞兄終日把個商鼎掛在口上,看來這是文物之最了。m.hetubook.com.com也罷,阿拉也去尋一隻商鼎買來。今日晨起,阿拉便上街尋訪。到處是古玩店。一問沒有商鼎的,阿拉連看都不看便走了。這樣,一連轉了數十家,到下午,經其他古玩商指引,找到一家叫臨海軒的小古玩店,裏面果真有一個。阿拉與店主費了番唇舌壓下價來,便去商會找到老父摯友方振丹先生,借得錢來,買得這東西回來。」
他走在路上興沖沖地想著,自己一時沒那麼多,卻能讓王在禮想想辦法。他家是蘇州的大鹽商,在開封地面上有熟人。一兩千大洋不說能憑面子要出來,起碼借來是不成問題的。
「是什麼東西?」他這個樣子也激起了卞夢龍的好奇心,他上前拍拍箱子,「能不能打開看看?」
兩千大洋應當不難湊到。
「沒想到,阿拉當了回舍里曼。」王在禮振奮地說。
「我說出來你就不會去告狀了。」朱掌柜坐下裝著煙斗,拖著長臉說,「你想想,我開價四千,什麼人一說賣兩千,我就得老老實實賣兩千呀?」
歷史上對從事收購、運銷食鹽的商人統稱為鹽商。鹽商與鹽商不同,唐代有一種由官府登入名冊的鹽商,叫做「鹽籍」,這種鹽商有著一定的特權。明萬曆時,行「綱法」,稱綱商。清同治後行票法,票商持有據為永業的鹽票票本,本人不一定運鹽行銷,而是將票本租給別人運銷,坐收厚利。這是在票法中規定的票商擁有子孫相傳的壟斷特權。票商利潤極其優厚,清末轉為綱商后依舊。票商和綱商只佔鹽商中的一小部分,可他們最肥,儘管官僚勒索他們的賄賂,胥吏勒索規費,朝廷勒索「報效」。辛亥革命后依行綱法,沒大觸動他們。沿海城市及江蘇諸地的巨富仍是綱商。
「商鼎!」
「怎麼不可能,東西全買來了,跟這隻一模一樣。」卞夢龍憤憤地說,「你們作偽也真有辦法,連開封出名的鑒定大家宗九堃先生也和*圖*書讓你們給唬住了。原來這鼎竟是偽品!」
「到底是什麼東西?」沈知祥越發想知道了。
沒想到,朱掌柜聽了這話,臉上卻泛出了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笑紋稍瞬即逝,他轉身向桌前走去。
天擦黑時,走廊中傳來一陣喧嘩,一聽便知是王某人的聲音。他迎出門去,只見王在禮滿頭冒汗,提了個大木箱,費力地走過來。「卞兄來得正好!」他大叫道,「幫阿拉提一下。」卞夢龍緊趕上前幾步,與他共同把這個沉甸甸的木箱搬回了房間。
就在他暈暈乎乎地想這件事時,王在禮興緻勃勃地講上了買鼎的過程:
「維納斯?」沈知祥不解地問。
卞夢龍心中一震,忙說道:「打開看看!」
「宗夫子?」卞夢龍沉重地喘息著,腦子裡全亂了。一個迂腐的大學問家,家鄉南肉、東坡肉,汴梁與臨安之古誼,在腦海里亂成一團。「你胡咬!」他高聲說,「宗先生豈是作偽之人?!他還帶我們到瓦子里去拆穿假古董販子賣偽剔紅的騙局呢!」
一進門,見到鼎在,他身上一陣寒涼。
「那不是別人的贗品嘛。拆穿了只有損於他人,無干自己痛癢,反而有益於老夫子在畫界及古玩界之聲。老夫子又何樂而不為呢。」朱掌柜的回答,出奇地痛快。
「那是什麼?」
這個輕薄的念頭在雲端翱翔了一陣,一落到地面上就踩不實,當即滑了個大筋斗。
朱掌柜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如果不帶你們到瓦子去捉偽,如果不當你們面抖出我的漢鏡、漢燈之偽,你怎麼會那麼信得過他?這些小把戲還不是為了賣鼎?因為你的同窗湊巧也買了一隻偽商鼎,所以咱們這筆買賣沒成。這樣我就可以給你交底了。宗九堃即便知道我給你交了底也不會生我的氣。多少年就是這麼滾過來的。這裏面的小把戲不說出來也擺著呢。它們只能用在你們外埠人身上,對圈裡人跟明面上的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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