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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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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第二部

第二章

他走入門內,只見合目坐在牆角的一個老婦人紋絲不動。她又瘦又小,表情獃滯,眼角和兩頰布滿了皺紋,軟弱疲沓的臉上泛著白光,在朦朧暗淡中顯示著一種威懾。
「在哪兒呢?」
婉兒無奈地看看他,準備回屋裡。
他只有苦笑了。
他把玩了片刻,「這是金朝詩人元好問的名句。可又是誰題上去的呢?」
「哎!」婉兒又脆生生地應了一聲。
他頷首一笑,端詳起字畫來。
小街上有一股風拂不去的氣味。它是小鎮的伴生物,小鎮在,它就散不了。糞便、臭淤泥、爛腌菜、死耗子、雞兔豬狗牛以至腌臢的人,都發散著自身的氣味,又當街相混,結成一氣。氣味在街邊的垃圾堆上游來盪去,垃圾堆上站著幾個流鼻涕孩子,噙著指頭看著鎮上來的人。
婉兒沒有回答,只是在撩門帘進屋之際,回身瞥了他一眼,烏黑的眼仁亮亮地忽閃了一下。
眼下,在他面前站著的姑娘,倒是土腥腥的,絕無婀娜嫵媚之態,但卻玉潔冰清,別有一番韻致。造物主讓她什麼樣她就是什麼樣,儼然人之本然之態。作為一個學油畫的,看到這張嬌羞的臉龐,他可以在想象中補充上一個嬌羞的軀體,可以在畫板上勾勒出她的深藏在衣服後面的生動的胴體曲線。即是天地萬物造化出的人類本原和圖書的美!突然間,他感到這是對眼前這個姑娘的粗野的褻瀆。他看了她一眼,匆忙把目光掉開,自己也感到臉上發燙了。
「你家還有別的字畫嗎?就掛的這些?」卞夢龍臨走出門前,又不甘心地問了一句。
他四下看了看,彷彿感到窒息,便很響地抽了抽鼻子。
房間很小,很暗。東邊這堵牆上溜擺著幾個架子,上面放滿了罈罈罐罐,每一件上都是一層陳年的灰塵;而靠邊這堵牆上掛著大小不一的字畫,每一張都如同煙熏了般黑黃黑黃的,它們從東西兩方結成一氣。
「這些字畫都沒題跋,看不出年頭,不大好挑。」
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鎮上連個賣百貨的地兒都見不著,居然有經營古董的。這粗劣的門面又喚起他心頭的竊喜,但願店主就像這門臉一樣,是那麼無所用心。
客棧傍街,出了客棧就上街。其實,也無所謂街,這個不大的鎮子,只有南北直筒筒的一條煤渣路,路旁儘是七倒八歪的不知建於哪朝哪代的房子。中國北方的民居樣式並不多。或是硬山屋頂,磚木結構,在松梁木構架的外圍砌磚牆;或是穿斗式木構架外圍砌牆;或是在天然土壁內開鑿橫洞,有的在洞內加砌磚券或石券。這個小鎮的房屋沒樣沒式。猶如雨天地上積水往低處流,逃hetubook•com•com荒的人、出力覓食的人,縱然兩肩膀扛著個腦袋又無處安身的人,往有口飯吃的地方麇集,被腳踏平了的空道就成了街,尚能遮風擋雨的草棚便逐漸成為簡陋的磚泥相混的房屋。
「還沒賣哪。」婉兒邊答邊看了卞夢龍一眼。
「婉兒,我還會來找你的。」
靠北,一張藍布簾吊在一個破舊的門框上。門帘動也不動,凝固了這個房間內的愁慘景象。
「這位先生看不上咱的畫兒就算了,你進屋擇擇菜吧。」
他往字畫那邊走去,瞥到門帘微微一動。門帘下沿有一雙小巧的布鞋。
婉兒遲疑了一下,答道:「有。」
老婦人仍沒吭氣。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什麼人畫的,哪年畫的什麼的。」
「您老倒實在。」他略感意外地說。
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話是沒法子說了。
「好看好看。」他應付著。
「明白了。」他往外走去,到門口又扭回頭小聲說了一句,「婉兒,我還會來找你的。」
婉兒膽怯地看看門帘,沒敢言聲。
第二天一早,卞夢龍就出了客棧,風停了,在薄霧底下流注了清新如許的晨光。
「是啊。」
他伐了伐眼。門拉開處,潛入的一束陽光,罩到了一個突然間意識到羞澀的少女身上,這少女通體光潔透亮,亭亭玉立。他與她離和圖書得那麼近,她的眼睛、鼻子、頭髮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嘴唇上那一層細細的絨毛在亮光下纖毫畢露。那種新鮮的、溫馨的感覺,猶如古希臘的科拉少女石雕。
他在架子前踱著,隨手拿起一個飲酒器,瞟了瞟老婦人,說:「嚯,這是一個觚吧?它主要盛行於商和西周。」
「你看這鳥,」婉兒指著一幅畫說,「畫得跟長的似的,都快從紙上飛出來了。先生,你看好看嗎?」
「婉兒。」裡間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婉兒,進屋擇菜吧。」門帘里又傳出一聲。
「嗯,這是一隻兕觥。」他口氣肯定,「《詩經》中屢見其名,所謂『我姑酌彼兕觥』,就是指的這種東西。」
他知道這是逐客令,尷尬地站著。
「我的真東西就是這些字畫。我男人咽氣前對我說過,不是識貨的不賣。」老婦人說完咳嗽起來。
老婦人陰沉著臉起身往裡間走,「婉兒,你招呼一下這位客人,我得做飯去了。」
婉兒默默地轉過身去。像是本能的驅使,卞夢龍身子往前一探,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制止她。可在這一瞬間又怪到自己本無權這麼做。他收回了手,只是向女子的背影輕喚道:
老婦人彷彿沒聽到。
「你說的那些東西我都不懂。」老婦人終於開了腔,「它們是我男人留下來的,是真的還是假的www•hetubook.com•com,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門帘又微微一動。
他不由端詳著她。
「嗨,瞧你說的,你說的那個『跋』就是說的畫上的字兒吧?」
臉白皙皙的,眼睛又細又長,身穿緊身小花襖,足蹬一雙家制的黑布鞋,鞋頭上各綉著一朵紅牡丹花。
「賣出去幾張畫了?」
「畫掛著好看就行了,要那些字兒幹嗎?」
婉兒臉上霎時泛起了潮|紅。
字畫蓋滿了牆,大小不一,多是一色掛軸,也有幾幅較大的宣和式掛軸。有一幅畫的詩堂處題了兩句詩,他不由讀出了聲:「詩家總謂而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他再細細一看,說道:「哎呀,你這些書畫大多沒有題跋呀,這可就賣不出錢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方彝了。」他又瞟了瞟老婦人,「這個名稱未見於古書記載和銅器銘文,是後人定的。」
到了。是當街接出來的一間房子,全是用半截磚砌成的,也就是一人多高,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平頂上大概是壓了些磚頭瓦塊一類。門楣上掛著一塊牌,歪歪斜斜寫著「靜齋」二字,而木板則由於風吹日晒而翹曲變形。
老婦人無動於衷。
他從不懂中國言情小說中提到的眉眼傳情是怎麼回事,但婉兒的這一眼他明白,是默許,也是呼喚。
他走著,擦得鋥亮的皮鞋前被嘩地潑了一盆污水,污和圖書水載著肥皂泡往前遊動了幾下便很快被路上鋪著的煤渣吸收了。這地方居然有用肥皂的?他想著,一輛拉柴火的牛車嘎嘎吱吱地從身邊碾過。他平靜地回頭看了一眼,柴火剛鋪滿車斗,可黃牛仍是步履蹣跚,其節奏就像這個髒兮兮的平靜的周穆鎮般滯緩。
卞夢龍從未認真接觸過少女。在華藝美術學校學畫時,曾畫過一個裸體少女。此事在杭州引起嘩然。前清遺老據此指責民國傷風敗俗;道學家們說讓女子如此袒露胴體有辱先人,有辱母親姐妹;甚至報界那些開化了的人士宣稱美術學校的人不過藉此一飽眼福,絕無藝術訓練可言。在一片指責聲中,這堂課還是開了。一個裸體少女悄然走到他們的畫板前,除了短暫的怦然心跳外,接著就去發現女性的曲線美了。即便在畫她的胸、大腿、小腹以下時,他想到的也僅僅是人之本然,想到人體繪畫技藝的提高,必須從無遮無蓋的人體出發,光從畫里看到被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無從打下紮實的功底。
坐在牆角的老婦人微微睜開眼睛,隨即又合上了。
「那就隨便挑幾幅吧。」
「那你管他是誰畫的幹嗎,反正鳥畫得鮮活就行了唄。」
「哎!」隨著脆生生的一聲叫,一個水靈靈的姑娘一撩門帘走了出來。
「這位先生來買畫呀?」她大大方方地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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