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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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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第二部

第十二章

卞夢龍睜開眼來,問了句嫡子早該問的話:「我父親是怎麼死的?照實說。」
他離開了墓園,走了,他去追隨《獵歸圖》。那裡才有不曾被這把火燒掉的乾坤。
「明白了。但家全賣空了,少爺您怎麼辦?」
剩下的只有人寰和人寰中的幢幢鬼影。
「城裡的商人,大商人。你父親想找個金脈,在淘金砂上下點本錢,結果讓溫秉項知道了,他……」
在深邃的暗夜中,火苗如蛟龍般跳躍。他眯眼看著火堆,感到從未有過的熨帖。都死了,也都埋了。他的青春,他的戀情,他的「維納斯」,他的鑄冶在商鼎上的荷馬史詩,他的春天的悵惘,他的秋天的抑鬱,他的飽含歉意的微笑,他的令人耳跳的竊竊私語,他的愛奧尼亞式的艮岳,他的調皮多情的宋徽宗,全在一把火中隨著這白色燒盡了,全同他老子一同葬在這座新墳中了。
家人似乎明白了點什麼,接過那個藍布套,懇切地點點頭,轉過身去蹣跚地走了。
「我好辦。」他從孝服中抽出藍布套遞過去,「接著。這是我剛從河南搞回來的一幅畫,是號為『海岳外史』的米芾所作的《獵歸圖》,畫中和圖書人是宋徽宗本人。這畫原本是稀世珍品,但破落到這步田地我也不存了。你拿它去或是活動活動,打通關節,或找個懂板眼的,賣出個好價錢來,究竟怎麼搞,由你去操持,反正目的是兩個,頂了我父親背的債,再把我介紹到那溫秉項那裡當夥計去。」
卞夢龍仍沒要離去的意思。他盤腿坐下,漠然望著野草萋萋中寂寥的新墳。
甚至這個天塌地陷般的事也不使他震驚,儘管父親才將滿五十歲。在他的骨子裡,該震驚的似乎已經震驚過了,該丟失的似乎已經丟失得差不多了。至於家中頂樑柱的倒塌,只是他剛剛經歷過的一次塵世及風華洗劫的尾聲。夜晚,他和衣蜷在被套里,天已轉暖,卻仍在瑟瑟發抖。望著窗外的浮雲盪月,聽著風過林梢之悲鳴,竟讓淚水打濕了枕頭。連他自己也奇怪的是,這通止不住的淚與仍停屍於家中的父親干係不大,倒與莫名其妙地生出的末路英雄之感慨息息相關。
關於父親之死因,家人對他諱莫如深,他竟也不去深究,只說喪事要辦好,要體面,要有望族的樣子。家人似有難言之隱,遲疑了又遲疑和_圖_書,卻也照著辦去了。
「就這麼定!」
他突然笑了起來,是真真切切的笑,笑聲在春夜中無羈無絆地漫開,像一股舒緩流淌的河流。他又大笑起來,渾沉蒼涼的笑聲把一個男人的靈魂拋向夜空,它在淡泊的星光中飛旋著,扭曲著,抽打著,空氣似乎噝噝作響,當笑聲漸漸纖弱時,他把那身嫡長子的粗白布縫製的脊縫毛邊朝外的衣服脫下,把六尺長的白布衣從頭上摘下,把鞋前矇著的白布拽下,把它們統統堆在新墳前點燃了。
「少爺,」眼圈仍紅紅的家人彎著腰站在他的面前,「該回去了。」
卞家兩代單傳。其父是其祖的獨子,他又是父親的獨子。儘管既是鄉紳又是商賈,其家在鄉里還被算成詩禮人家。他是在安適儒雅的家庭里長成的。小時候文靜、安恬,除習畫外不識他事。考入杭州華藝美術學校之前,母親故去。他傷心地哭了幾天卻不震驚,因為母親已捧了十年的藥罐子,大夫早說拖不過三年,結果拖了十年。他在杭州學畫期間,父親一直沒續弦。一則亡妻仍盤桓胸臆間,二則顧不上。討個年輕貌美者又不知該如何墜入纏綿悱惻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那中落的家道又由誰來操持?況且他尚有一肚子中興之策,都是需要通過他的手去操辦的。就這麼著,卞夢龍在杭州讀了幾年書,父親在家中認真主了幾年事,家境漸好。他這次去北京之前,父親正在攬一筆大買賣,且說待他從北京回來之時便可望成了。他本是無憂無慮地在外面尋覓自己的生活,並沒想到老成持重的父親在理家上還會出什麼事情,沒想到卻是家人直摸到周穆鎮,慌慌張張地把他喚回。
卞夢龍家在江蘇無錫郊區。光讀書養不了大活人,中國沒有純粹的書香門第。其父原是個讀書人,後來接過了他父親的家業,經營鄉里的二百來畝地及城裡的一家當鋪,也就不再讀書了,只知道在城裡和鄉里兩頭跑。
「到你父親的仇人那裡當夥計?」家人驚呆了。
父親的喪事的確辦得很體面。一口油亮油亮的紅色樟木棺材,扎紙馬之類花了八個工,從無錫城裡請來了杠子隊。按規矩,弔唁者至,給四五尺白布一幅,或頂于首,或繫於腰。僅此一項用了五匹布。出殯那天,天空灰濛濛的,一支長長的送葬隊伍,進行在初春和_圖_書的原野上,高高的靈旗在風中索索地響。陰陽家認為,招魂幡可將已離體的魂魄招回來,可隊伍仍像一道白色的寒流穿過黑色的原野,迤邐著進入一片荒丘。卞家祖塋便在這裏。
「也被騙了……」他凄楚地笑了笑,翻身坐了起來,「溫秉項是個什麼人?」
「被溫秉項騙了,連氣帶病……」
「怎麼騙的就用不著說了。」他打斷了家人的話,「被姓溫的騙了后,家裡還拉虧空嗎?」
奔波了幾日,從河南回到江南水鄉。又見寂寥的稻田中,衰老的風車在慢悠悠地轉動,在明靜而高遠的天空下,春氣動,草長鶯飛。一切都那麼熟悉,包括家中那封閉的院落,可是父親死了,而且就在他回來的前兩天剛剛故去。
四周是枯索的野草。卞夢龍跪在地上,看著幾個戴孝帽子的人把土一鍬一鍬掀開。他穿了身白粗布製成的衣服,四周及袖口均不縫,脊縫毛邊朝外,頭上扎著六尺長的白布巾,以麻線系,直垂背後,即所謂「直披」。鞋前蒙以白布。他是獨子,自然也是嫡長子。就這麼著,他邊低頭打量著陌生人的裝束,邊看著人們把那口大紅樟木棺材掩埋了,又看到燒紙人紙馬https://m.hetubook.com.com紙房子紙箱子以及紙錢。燒成的灰像精靈一樣在空中一扭一盪地飛舞。人們都已走了,就他一個人還留在新墳前。他哭了,很悲痛,又不完全是哭的老子。幾隻寒鴉從枝頭上飛下,在墳頭上慢條斯理地踱步,新土中往往有表土中找不到的蟲子,它們連爪子帶嘴全用上了。他爬起來,但因跪著的時間長,腿麻木了,又栽倒在地上。寒鴉忽地被驚起,翅膀吃力地呼扇著,嘎嘎的叫聲給天空平添了幾分寒氣。他既已倒下便索性不動了。待到四周一片靜謐,他用黯淡的眼睛望著低垂的天空。一朵朵潮濕、沉重的雲,在慢慢地移動。他聞到了泥土的腐爛氣息和新土的氣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家是被騙空了。就這不說,還欠著溫秉項的一點錢,給你父親辦喪事又借了些,這窟窿怎麼填,還等著少爺您拿主意呢。」
「家裡能賣的全賣了,還賬。」他從地上站起來。
天漸黑下來。蒼白的一勾弦月,掛在灰藍的天幕上,星星稀稀疏疏,黯然放著微光。幾隻螢火蟲在飛,發藍的光寂寂地在墓園中閃動。新墳、老樹,像籠在霧中,在迷離中混沌成一片。似有似無的小夜風,柔柔地拭過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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