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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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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第一章

變賣了家產後,他無處安身,投奔了蘇州的王在禮。王家在聞知他的境況后倒也沒表示出嫌棄,特別是王在禮尚陪著他唏噓一番。
「我是南通甲種商業學校的,常到你校去,在那裡見過你。」他把白天剛聽說的另一所校名隨口帶了出來。
「卞夢龍。前些日子剛來的。怎麼?」
「其實在別的店裡七八塊大洋就能買一件。是不是?」站在角落裡那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走過來說道。
他入門后忽地關上艙門,又咔嗒一聲鎖上了。那女子驚恐起來,厲聲問道:「我看你是半個同窗才放你進來,你想幹什麼?把門打開!」
這話猶如一陣驚雷在他心中隆隆滾過,不僅王在禮沒想到,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一旦動起來,招會這麼巧,手會這麼重,自己好像天生具備一種行詭秘之事的素質,竟長期沒有發現。
「不脫下來包一包?」那店員追著問。
「既如此可否入內小敘片刻?」他含笑問道。
他卻和顏悅色地說:「你我都這麼年輕,何必在這鐵殼船中虛擲良宵,不如歡樂一日,明日各走東西。除了自己快樂,外人一概不知。你看,我連你的姓名全不問。」
祥瑞布店是個不新不老的字型大小,它在北街偏南路東處。接近最繁華地段。它當街四間鋪面,青磚瓦房的屋脊兩頭翹起,只不過比左近店鋪翹得更高些,顯出一股氣派來。
管賬的從櫃檯後走出,到那店員前說道:「你生的這法子不錯。你這裏裝耳背,她還以為揀了件便宜貨呢。」
「不麻煩了。」那女人沖女傭抿嘴一樂,快步出了店。
「請問姑娘可是南通醫學專科學校的?」
「顯瘦?顯嫩?」女人興奮地嘀咕出了聲,似已下決心買了。身邊的女傭提醒道:「太太,這衣服便宜不了。」「太貴不買就是了。」被稱為太太的問那個店員,「這衣服多少錢?」
「聽清楚了吧?」那店員對中年女人說,「大洋十一。」
「隨阿拉白相白相去。」王在禮笑嘻嘻地拉著他,「儂既到蘇州,還充什麼童男子。想當唐僧就勿進這盤絲洞。」就這麼著,王在禮把他拉到了桃花塢。其地在閭門內,處於全城西北角。唐宋年間這裏遍植桃樹。明代時,大畫家唐寅的故里即在此地。此時正是花發時節,紅雲瀰漫,雲蒸霞蔚。他倆在綿綿雨霧中,踏著石板,走在桃花塢和*圖*書一帶地僻境幽的小街小巷中,一直進入一個長三堂子。「唐伯虎點秋香」的事在蘇州盡人皆知。桃花塢長三堂子的妓|女只有會自彈琵琶說唱全本《三笑姻緣》方能待客。王在禮不由分說拉著他坐下,只看一雙髻盤雲妙齡女子持琵琶唱了段開篇,時而哀婉,如泣如訴,時而歡愉,清脆高亢,只聽得通身酥軟,遍體發麻,心中煩悶一時忘卻。到掌燈時分出局執酒。當夜這女子把他領入一個潔凈的房間,吹滅燈火。更深時分,微風把窗戶推開,如絲的春雨飄灑進來。他擁著那女子一動不動,直輕聲吟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咳!人在世中歷程曲折迂迴,破敗到透頂之時居然也能在洞天福地如此逍遙。他暗暗地這麼想著,驟然覺得世途的迷霧豁開了,這輩子該如何打發透亮了。可惜的只是自己明白的略晚了。
王在禮夠朋友,捨得破費款待他。但他不知足。一番風流是朋友掏錢買來的。願打願挨,並不解愁腸。只要《獵歸圖》仍在眼前飄來盪去,他就要干點別的。
對溫秉項的這一定評,卞夢龍自然沒法聽到。即便聽到了也不會驚異。僅僅半年多前,也就是這年開春的時候,他還是個只知畫畫和隨著畫筆遐思的男兒,但自從從開封東北的周穆鎮回來,給父親辦完喪事之後,他變賣了家產頂債,扔掉了畫筆,遐思也就跟著甩到了九重天之外。在追逐一個新行當的過程中,他對女人也入了門。從入了門后他才明白,自己怎麼會栽到婉兒手裡。女人原本是最容易對付的。
半夜時分,他滿足了,悄悄地溜出艙門,回到自己艙中,推醒了王在禮,將此事向他全盤托出。王在禮一聽便著急了,說:「儂白相女子儘管白相好啦,可這四十兩銀子是採買所剩,回至家中要向老父交賬的。儂送將出去,阿拉無法交代。」卞夢龍則一笑,說放心睡覺,保證完璧歸趙。
當那個被他瘋狂地佔有了的南通醫專女生又因背上了無以洗刷的竊賊之名,不顧阻止而欲從船上投入長江的波濤中時,他曾在一側動過惻隱之心。可自己也並無退路,一旦替那姑娘開脫乾淨,那就只好自己去投江了。人與人就是一場絞殺,你不完我就完,你佔了便宜我便吃虧。婉兒與那南通醫專女學時年紀相當,可她就hetubook.com.com明白這點。即便倒在他懷中燕子般地呢喃時,內心也張著一張準備射向他的弓。想及此,從娘肚子裡帶出的那點做人之本,像水一般潑進江河,隨浪逐去了。
他蓄著一頭很短的硬發,兩鬢已略見斑白。口髭也剪得很短,橫在一張蠻橫的嘴上。他的臉粗獷,雙頰瘦削,濃眉下的一雙不大的眼睛總閃現出冷光。此時,他盡量不露一點聲色,但由於臉上那些專橫的皺紋和眉宇間偶然顯出的急躁神色,使他看上去全然不是一個來提布的人。他四下看著。注意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店員。他看上去面善聰睿,氣質上和那些從附近招來的店員不大一樣。這時,他正接待一個已開始發福的女人。那女人的女傭給她套上一件花貢緞棉襖,那女人在穿衣鏡前扭了扭,又問那店員:「小夥計,你看我穿著怎麼樣?」
那個店員又搖搖頭,「一來顯瘦,二來顯嫩。」
她轉身在他面前搖來晃去,像只花母雞般展示著自己。
「勿曉得,儂比阿拉還壞。」下船后,王在禮收好銀兩,輕鬆地對卞夢龍這麼說。
那姑娘隨和地點點頭,又輕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那又有何不可。」姑娘打開了艙門放他入內。
「知道你不是妓|女,而是學生。這也不是過夜錢,不過是半個同窗間的禮尚往來。」他給她的自尊心下了個台階后,便走上前,擁著姑娘往床上倒去。
「這是四十兩白銀,你先拿著。」他說著將一小皮囊擲到艙中的鐵床上。
無錫的城市平面像個不規則的菱形,城裡的七街八巷更不上規矩,東拐西繞,亂亂糟糟,且人口密度極大。
中年女人驚訝地吐了吐舌頭。
蘇州最旖旎的風光並非園林,而是密如蛛網的河渠水港。其河道與街道平行,商號店鋪,密集兩岸。在分支港汊,住宅臨水而築,形成一條水巷。每隔一段即有小橋飛跨。坐在船中沿河行駛,但見舟楫往來,屋宇鱗次,小橋隱隱,河水清清,少婦洗滌,姑娘浣紗。他仍搞不明白,此情此景,即便曾被馬可波羅稱為「東方威尼斯」,亦不過水鄉澤國之屬,菱藕魚蝦之類。「天宮」又何在?
對此一款他並不討教於王在禮,只兀自琢磨。在城中遊盪,常聽白牆青瓦、粉壁明窗之中傳來絲竹之聲。夜間行舟去吃夜宵,但聽華燈星燦處m•hetubook.com.com歌笙鼎沸,見瓊樓綺戶,比閭而居,粉黛何上百家。這時想起了清儀劉廷璣寫的一首描述蘇州的詩:「近水重樓幾百家,湘簾高卷玉竹斜。何須越國求西子,只合吳宮問館娃。兩岸花明燈富貴,只街煙銷月繁華。居人只作尋常看,四季笙歌五夜嘩。」原來如此,自宋以來達官貴人、風流賢士仰慕于吳越嬌娃的豐腴秀艷,而當地亦勃興于青樓紅粉,吸引他們紛紛來此狎妓。聽一聽吳儂軟語的輕吟淺唱,在錦繡炫衢中尋花問柳,張燈開宴擲千金以逞風流,故有「天宮」之謂。
蘇州是卞夢龍幼時舊遊之地,那時並沒感到有多好。不過跟父親扶梯拾級上九北寺塔最高處極目遠眺,姑蘇古城的里弄街坊盡收眼底;攀虎丘,看劍池;到城內諸園走走曲折的橋廊,看看雅緻的廳堂;到閭門外的寒山寺去時,卻沒見到唐詩人張繼《楓橋夜泊》中所提到的古鍾,只好引為憾事。他到開封滿街求購古董時方知北宋汴梁城中便有「蘇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宮」的俗語。聽到這語他略感奇怪,北宋時汴梁為世界第一大都市,其時平江不過有滄浪亭等私家園林,手工業較為發達,何來「天宮」之謂?
「我看他和女人打交道時挺有辦法的。」溫秉項隔著人叢注視著那店員說。
「我是執意不走的。」他雙手抱胸靠在艙門上,平和地說,「如果你鬧起來,船中人看到你一女子將素不相識之男子引入自家單人艙內,輿論恐只於你不利。」
「待我問問。」那店員扭過身,向裏面管賬的問道,「她試穿的這種花貢緞棉襖多少錢一件?」
「沒想到你竟是一個色狼!給我出去!」
到祥瑞布店時間不長,卞夢龍便因善於和客人斡旋及推銷有術,博得了店內眾口一詞的稱讚。他本有個長遠打算,計劃著用幾個月攀上溫秉項,沒想到事情比他所想的要順。他用裝耳背之法把一件貢緞棉襖推銷出去時,正好讓悄悄來店中查訪的溫秉項看見了。他看中了他,一來腦瓜好使,二來長得還算乾淨體面,放在身邊拿得出手,便決定把他調到身邊當個跟包的。這樣,沒過兩天,卞夢龍便收拾了自己那點簡單的行裝,搬到了溫宅。
第二天一早,他便急豁豁地找到了船上管帶,大呼失竊,並說萬萬沒想到在張謇先生所辦的長江輪船上會出和*圖*書這等事。船方一聽,四十兩銀子事小,但名聲至關重要,忙問所失銀兩有何標誌。他說銀系蘇州富翁王家採辦用銀,條狀,每條十兩,背後鑄有「王記」字樣。船上聽罷馬上組織船員挨艙搜檢。來到那姑娘艙中,她看來一夜未曾入睡,正抱著那個小皮囊靠在枕上發獃。船員打開皮囊一看,事已大白。那姑娘得知自己被指為竊賊,目瞪口呆了一陣,待明白過來已無法爭辯時,方痛不欲生地放聲掩面大哭起來。
那姑娘一聽這話,反倒惶惑起來。
「溫老闆!」管賬先生一愣,「您親自來了。」
民國五年,也就是一九一六年,入秋的一天,祥瑞布店上午剛卸板營業不久,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隨著入店的顧客,擦著門邊進了店。入得店來,卻不看貨,而是盡量不顯眼地縮在門邊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店堂中的人,特別是留心店員如何接待顧客。
在蘇州呆了半個春天又半個夏天,基本上是在王家做事。王家看他精明機巧,欲放到榨油廠管個事。正在此時,他過去的家人來告,奔波了數月,無錫那邊已打點通了,可於近日到溫秉項所轄的祥瑞布店當個夥計。他一聽便要動身,王家留不住,也猜到了他此去另有城府,便只好由他去無錫了。
那店員後退兩步,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微微搖頭。
這家布店主要經營無錫業勤紗廠和其他紗廠、絲廠的產品,也與南通大生紗廠有聯繫,賣一些南通產的布。它有人專門到南通郊區定期去收購通州土布,這種藍印花布還挺搶手。同時,它也賣些外衣。由於品種全,價格也算公道,這裏總是顧客盈門。
那姑娘扭頭看看床上的小皮囊說道:「我不是妓|女。你休得無理。」但口氣顯然軟了下來。
入夏時節,王在禮到南通廣生榨油廠採買原料,卞夢龍住在他家無事,也隨之一同去了。他們乘長江上的輪船到南通天生港,白天到南通辦完事,晚上便回到天生港碇泊場上船。在船中,卞夢龍在各艙間散步,見一單人艙中有一個女子,那女子上著白絲綢短衫,下著黑色長裙,典雅嫻靜,明眸皓齒間露出家境富有之態。女子看一青年男子往艙中窺探,不客氣地把艙門呼的一聲關了。他在艙門口轉了轉,一個念頭沖頂而來。他上前敲敲艙門,那女子剛把門開了一道縫,他便插入一隻腳別在門和-圖-書框間,並問道:
它的商業區集中在舊城北街上。舊城北街自明清時就打下了商業區的底子,而自本世紀初以來,隨著滬寧鐵路的通車,通向火車站和城北沿著運河的街道上逐漸店鋪林立,這直接刺|激了毗鄰的舊城北街,使得染坊、花行、紗庄、布莊、錢莊、米店、日雜山貨店及其他各種店鋪更密更雜。繁興和沉淪并行不悖地發展,生機和污垢混雜著鋪蔓開來,無處不在,無隙不入。
「賣貨的還有對自己的貨搖頭的?」女人略感意外。
管賬先生重複了一遍:「大洋十七。」
「多少?」那女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店員似乎沒聽清,又問了一遍:「大洋多少?」
被叫做溫老闆的即是溫秉項。他把管賬的拉至一邊,小聲問道:「那年輕人叫什麼?」
「噢?」那姑娘驚喜地說,「我們同是張謇先生的門生。」
那店員左手握拳,右手伸出食指,「還沒聽清?十一。」那女人和女傭對視了一眼后,匆匆點出光洋,「這是十一塊光洋。」說著往櫃檯上一拍就走。
這所學校的名稱是他白天在南通辦事時偶然聽到的。該校為南通聞人張謇創辦于辛亥革命那年。剛才路過這間艙時,他聞到了一股阿摩尼亞水的味道。這味道不是這女子從一種消毒環境中帶來的,便是她恐艙中不潔而臨時噴洒的。他自己是學西畫的,知道那時沾了點洋文化的女子有濫施所學之癖,因此斷定她是南通醫專的。
蘇州歷史悠久,春秋時為吳國都城,相傳城為吳王闔閭時伍子胥所築,當時的城門有閶闔門、盤門、胥門等,即便吳城在秦始皇時為火所毀,那些名稱卻保持了下來。從五代末至北宋年間,北方女真和蒙古統治者日漸強盛,但僅對中原地區城市騷擾較多,南方時局相對穩定。特別是位於長江中下游、太湖三角洲中心的蘇州,仰仗氣候溫和,雨量豐沛,農產極豐,倒出現了工商業的繁榮。隋大業年間開通了京口到餘杭的大運河,使它更成為該地區的航運中心。宋室南渡后,築山疊石之風本來就很盛行,為宋徽宗提供過供奉局及花石綱的蘇州,更為北方來的官僚及鹽商等派上了用場,成為城市古典園林最發達之地。明清之際,與封建士大夫的玩賞之風相適應,在豐富的物質基礎上,蘇州又以煙花柳巷名冠全國。
管賬先生高聲答道:「大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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