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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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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一章

第六部

第一章

他喝不出這茶有什麼好賴,卻認為比周圍那些有滋有味地品茗的中國人更了解中國的茶文化。
滙豐可以算是英人在華利益的代表機構,之所以要留住他,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建築學專業。早在道光二十五年,英國駐上海第一位領事巴富爾便與清政府的蘇松太道台宮慕久簽訂了《上海地皮章程》,劃出八百多畝地,「准租與英國商人,為建築房舍及居住之用」。這塊英人居留地實際上就是英租界,建築量很大。滙豐上海分行情知這塊地的地皮及建築上有大買賣可做,名義上給他個部門副襄理的位置,實際上讓他過問的是英租界內的房地產。他也就在這時改名為約翰·宋了。不久后,他娶了個中國人做妻子,又在漢學上下了工夫,連官話帶上海方言都能說上幾句,便儼然以「中國通」自居起來。
「阿拉忒個人天生不知道反悔,抵押就抵押吧。」對方細長的手指撥了撥算盤珠子,在臉上照舊堆出一副單純的笑容,「抵押后產權歸了滙豐,房子使用不還得歸阿拉嘛。是天八隻腳的,也不礙阿拉用它去經營。」
那中國人的動作和腔調似乎證實了他的判斷。只見中國人雙手拱拳道:「啊哈!洋大人肯賞光跟阿拉一起進午茶,真是蠻給面子了。」話雖謙和,內里卻透著闊少的驕狂。說著他遞過去一張名帖,說道:「認識一下,阿拉叫卞夢龍。」
雨絲從窗戶中飄灑進來,拂在臉上涼絲絲的,好不快意。他坐在一張八仙桌前,用宜興泥壺給自己斟上一杯綠茶,一仰脖子灌下。當他用手帕擦拭順著下巴流到脖子上的茶水時,四下看了看,老城隍廟的這間茶館里坐了不少茶客。有的人邊喝茶邊打量這個金髮碧眼的西洋男子。他覺得,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是畏葸的。這在他來講已經習慣了。東方人似乎只配這麼偷偷摸摸地打量西方人。
上古的中文中沒有「茶」字,先秦古籍中只有「荼」。中唐以後始見「茶」字。唐代陸羽的《茶經》中說:「一曰茶,二曰檟,三曰伐,四曰茗,五曰荈。」就這麼一個茶,鬧出了五個名字。茶原只是清熱解毒的飲料和僧人坐禪時用以醒神的,至唐宋時即已國中皆飲。風流了大半輩子的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把制茶工藝細分為二十條,可見從皇帝那裡就反和-圖-書映出了中國人的繁瑣,就像德國人那樣善於啰啰嗦嗦地在流程上動腦子。唐宋時飲茶用的是茶餅,飲時需烹煮;元代始用散茶;明代才有「妙青」製法,改為開水沖飲。在茶上充分反映出中國人有時比日耳曼人還日耳曼。如飲茶講究水質,《茶經》中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謂。還有各地水分高下之說,如楚水為第一、晉水為最下,甚至共分為二十等。飲茶還講究煮法。《茶經》有「其火用炭,次用勁薪」之說,又雲:「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以上水老,不可食也。」謂煎茶只可三沸,否則就火候太過。此外,飲茶用的容器也講究產地、瓷質與瓷色。這裏更有一大套。
「那阿拉就去湊銅鈿啦?」卞夢龍滿臉生輝。
「跟中國的當鋪也有不一樣之處。」花花小開看來成竹在胸,「東西典當了,握在當鋪手中;房屋抵押了,仍歸阿拉用著。阿拉可以用它去翻本,鬧不下去了,依滙豐才可作為滙豐的產業取回。是的哦?」
送上來的又是綠茶。自清代起,中國的茶分成了紅茶和綠茶兩大系列。綠茶是不經發酵製成的。著名的有杭州龍井、旗槍,洞庭碧螺春,黃山毛峰,六安瓜片,四川的蒙頂茶等。著名紅茶有祁紅、滇紅、宜紅、川紅等。他喝不來綠茶,像絕大多數英國人一樣,習慣於喝紅茶。
約翰·宋用指頭點點桌面,「你的魄力是不能算小。但別忘了我說的那個基點——抵押。」
對方一張嘴就搗到了根上,約翰·宋只有進行實質性的談話了。「你使我們滙豐感興趣的只有一點。」他伸出一根胡蘿蔔粗細的指頭,死死地盯住對方,「這就是你說過,你同意將房舍建好后抵押給滙豐,而且抵押費用都好商量。只有在這個基點上,我們才同意跟你談。」
「你的建議,我們討論過了。」約翰·宋看看到時候了,說開了生硬的中國官話,「華人在上海的英國人居留地上建築房舍,是一件極為謹慎的事情。滙豐銀行要與居留地管理機構磋商後方可定奪。」按照談判的慣例,他想先壓對方一頭。當然,最順手的武器仍是英人在華的權益。
約翰·宋何須考慮三天,當下就有了准主意。待那中國人剛走,他便m.hetubook.com.com上樓找大班研討了一陣,決定三天後赴約。他這次來城隍廟茶館便是等那個不知輕重的中國人來的。
姓卞的嘻地笑了,含在嘴中的茶几欲噴出來。「別上來就說官家的話了。」他放下茶杯,用手帕點點嘴角,「如果滙豐不打算合作,儂這麼個牛高馬大、頤指氣使的洋老爺會到這爛糟糟的城隍廟茶館來與阿拉晤面?儂是有合作的誠意才來的嘛。」
一個中國人這麼神氣地主動與自己握手,這在約翰來說還是頭一回經歷到的事。這對這個中國人來說明明是件吃虧的事,他為什麼還這麼樂於去干?這個問題猛地蹦入了腦海。約翰先是不理解,后是感到這裏可能隱藏著什麼。當那個學建築的腦子對此理不出頭緒時,他乾脆不去想了,反正是那個叫卞夢龍的中國人先掏錢建房,于滙豐無任何風險可言。想及此,他向茶館外走去。
「這是你個人的事情。錢湊齊了,你到滙豐來簽協議,我們與租界聯繫,給你劃出一塊建房區段。」約翰·宋回答得很乾脆。本來也當如此。英租界內是需要建些花園洋樓,這本來是要英國商人投資的。而一個中國人願意自己掏錢在英租界內建花園洋樓,建成后又必須將房子抵押給代表英國在華利益的滙豐銀行,這等於代英商投資了。房屋建成后,這個中國人儘管可以使用,但滙豐又可以隨時找個借口收回,這等於用少量的抵押金為滙豐買來一幢現成的房子。凡佔便宜的事滙豐都願意做。
「咳!不得不如此了。」對方皺著眉頭從褲兜中掏出一個銀制的小算盤,放到桌上撥動了幾顆珠子,說道,「這事我思忖過了。老父積蓄了一些銀財,本欲在上海開一爿錢莊,可屢屢不曾得手。老父臨終前,仍囑我此事。但到上海一看,錢莊這個地盤已無插針之地,阿拉索性也不來軋這個鬧猛,乾脆跑跑開算了。但總得用老父積蓄的錢財打開自己的一爿碼頭呀。干點什麼呢?房地產。老父在常州經營房地產出了名,發了財,阿拉要在上海房地產買賣中干出一番名堂!」他說著一揮拳頭。約翰·宋平和地聽完這番昏話,心裏默默地想著,這口肥肉是你能叼上的?上海不是那個什麼常州,英租界更不是通常之地。由你在上海英租界內做房地產生意和圖書,那大不列顛的女王陛下派我來幹什麼?
聽到這個答覆,熱昏了的姓卞的花花小開笑逐顏開。「阿拉很快會來找你的。」他收起了桌上的銀算盤,隔著桌子伸過來左右手,握住對方的右手搖了幾下,滿意地給堂倌拋過去一個銀元,轉身出了門。
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仍舊一口吞下。這麼小的杯子也就夠一口的。哪能像身邊那些中國人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茶,最後一口還用嘴唇「吱兒」地嘬出一聲響來。
「英國人。」他捻動著自己那金黃色的鬍鬚,感慨地笑了。英國人是最有紳士風度的,握手這種禮節據說便是英國發明的。儘管從沒人說過與英國人握過手之後要數數自己的手指頭,可英國卻極有耐心地把它的疆土擴展到了整個世界。英國人是最古板、最守舊、最不開殼的,沒人會說英國人是滑頭滑蛋,可英國人卻到處建立殖民地,甚至在神秘而古老的中國,在上海,也第一個建立了一塊租界。英國不怎麼產茶葉,更不懂繁瑣之極的茶道,卻有東方向它供應上好的紅茶。而他,一個英國人,遠渡重洋來到上海,在這群有幾千年文化傳統的中國人中間,只需鉤鉤指頭,中國人便馬上以茶道侍候,習慣告訴他,當他從這裏離開的時候,沒人敢張嘴收他的茶費。這比在倫敦還要自在。
「儂說阿拉有魄力哦?」姓卞的小赤佬傻呵呵地問,看起來信心忒大。
卞夢龍在對面款款坐下,同樣鉤鉤指頭,待堂倌匆匆送上一壺熱茶,一個茶盅。他自己沏上一杯,一口口地呷將起來。
前幾天,一個細皮嫩肉的中國男子未經通報便闖入了他的辦公室,也不知是怎麼從樓下上到五層溜了進來的。他剛要讓他滾出去,那中國人卻自如地在壁爐前的那張桃木黑皮沙發上坐了下來,拍拍沙發兩側的蝶翼扶手,像老朋友般看著他,含笑說道:「密斯脫宋,阿拉與儂談談。」說完蹺起二郎腿,架起來的那條腿,隨著壁爐架上那架炭精雕裸體西女托著的鍾的鐘擺來回搖動著,那架勢倒把他搞蒙了。待他平息下來一問,這個中國人卻說想與他商討在英人居留地內建房一事的。他一聽就火了,英租界內怎麼是你這個小赤佬能動土木的?!拿中國話來說,可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中國人聽完他的大聲呵斥后卻和_圖_書依然平靜,又吐出一句:「房建好后可抵押給滙豐銀行,抵押金多少都可以商量。」他一聽這話,心裏又活了。中國人臨走前撂下一句話:「請密斯脫宋認真考慮,三天後我在老城隍廟茶館聽回話。下午三時。」
他的滙豐分行的辦公室位於五層,朝南是一排沉重的天鵝絨窗帘,用金黃流蘇挽起來,整個房間敞亮得很。他喜歡從這扇窗前往下望。眼皮底下是渾濁的黃浦江,江中跑的是英國船,卸下的是在英國滯銷的貨,拉走的是大不列顛急需的中國貨。而那些黃色的人群就得接受這個事實。每當想及此時,他心中便泛起一種為女王陛下在遠東效勞的自豪感。
約翰·宋當不足三十五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他生得高大英俊,穿著黑色馬靴走在街上,一般中國男人的發頂將及他的下巴。所有這些黃皮膚、黑頭髮的人都躲著他走,可在躲開時又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這是因為我漂亮。」每當他注意到那些黃種人匆匆避開的目光時,總是會這麼想。
和一個雅典人握過手后,要數一數自己的手指頭。這是流行於歐洲的一句諺語。
無須張嘴,也無須使眼色,他抬起手,只鉤鉤食指,跑堂的馬上跑過來送上一壺新沏好的茶。他背後沒長眼睛,但心裏清楚,跑堂的正惶恐地盯著他,生怕招待得不周。
約翰·宋想著這兩句話,翹起嘴角微微一笑。全歐洲都說雅典人善於玩手腕,可實際上希臘公元前輝煌過,現在則只是南歐一個貧窮的小國。手腕和頭腦並沒有給這個國家帶來財富。
如果世界上只有兩個雅典人的話,那就會產生三個政黨。這也是流行於歐洲的一句諺語。
英國有句話:守時是最大的美德。中國人是看慣了日頭過日子的,看來還不懂得什麼叫守時。他這麼想著,掏出懷錶看了看,正是三點整,那個中國人踩著點進來了。見到他沒打招呼前,也掏出懷錶看了看。那塊鑲著寶石的大懷錶顯出了殷實的背景。
茶只是一種飲料,茶道卻反映出中國人的精微和對事物品質追求的韌勁。可這又有什麼用!東方人縱然再有腦子,也只能抱守一片貧瘠。和希臘人一樣,在度過自己的全盛時期后,空有燦爛的古代文明,空有一整套從古代沿襲至今的權謀,卻只能在一片四分五裂的國土上痛苦地和_圖_書喘息,並在這骯髒殘破的茶館中邊喝著茶邊覬覦著他這個西方人。
約翰·宋原本叫做約翰·斯切爾。他是來華的英國血統的後人,出生於中國西南部。那裡荊豆屬植物叢生,野草鬱郁芊芊,滿目蕭然。長年累月,氣候異常惡劣,不是雨雪霏霏,就是霧氣蒙蒙。一九○四年,回英國,到普利第斯讀大學,學的是建築專業。大學畢業后,當了幾年建築師,趕上歐戰爆發,應徵入伍。入伍后,他沒去歐洲戰場,卻被派回中國招募華工赴歐參戰。這項工作完成後,滙豐銀行上海分行留住了他。
約翰·宋不由微微欠了下身,上次來去匆匆,沒顧上琢磨他,現在面對面才看清這個中國人超不過三十歲。他吹了個飛機頭,一件白絲綢襯衫,配著條白嗶嘰西裝褲,一雙白色拷花尖頭皮鞋,活像個卸了妝的小生。在生意場上,這身裝束顯得太小兒科,八成是個尚未成氣候的闊少爺,想托著老子的虛名在上海灘上鬧扎猛,鬧個洋花頭。
握了自己手的叫卞夢龍的那個人是中國人,而不是希臘人,更非雅典人。儘管如此,當約翰走出茶館后,仍下意識地數了數自己的手指頭。
「是這樣的。」約翰·宋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想,房子可不是工廠,在租界內建個花園洋房,又不能經商,看你如何用它來翻本。怕是你翻本不成,我先翻了臉,在我認為必要的時候隨時可將房子收回。
這個花花小開看來還沒聽明白。約翰·宋將身子探過去說:「如果你仍沒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可以把話說明確些。不僅是滙豐,其他外資銀行也一樣,能付給你的抵押金要低於,甚至於是遠遠低於房屋的造價。在這方面,就跟你們中國的當鋪一樣。」
約翰·宋愣乎乎地接過名帖。來華這麼些年,包括中國的官員,還沒有哪一位曾用這麼隨便的口吻跟他說話,這個叫卞夢龍的是頭一個。低頭看看名帖,他又盤算上了。中國人講究送名帖,這張卻是藍底白字,除寫著「卞夢龍」三個字外,別無他字。中國人的帖子一般不大用白底,而是喜用梅紅色底小黑字,只有在喪服守孝期間——俗名「守制」——才用這種藍底白字的。看他著一身白,又送上份這樣的帖子,估計是老頭子剛去世沒多久,他守著一大筆錢財不知該干點啥,於是打上了洋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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