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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只能接受這個不成道理的道理了。」卞夢龍收了口氣說，「事已至此，這是事前我自己答應的，決不食言反悔。喏，這是房契，滙豐可以收回了。你的抵押金帶來了嗎？」

「再建的話仍然是要走抵押程序，你不怕虧得更多嗎？」

一個扎著黑領結的中國男佣把他迎進去。一入門廳，左邊是一幅中國畫，其上滿是墨竹，線條簡捷而傳神，右邊是一個日本風格的黑漆落地花瓶。這兩樣東西傳達著某種信息，即這幢房子的主人非常了解英國攝政時期風格。在英國，攝政時期中國題材大為流行，宮廷中出現了模擬竹子的中國畫和描金黑色漆器，同時講究使用帶黃銅鑲嵌圖案的法國傢具。在這幢按英國攝政時期風格建造的房子中出現了這些東西，充分表明了房主理解設計者的用意。

「還不是個小東西。」

書房布置優雅，陳設的東西卻極其樸素，既表現了主人獨特的審美觀，又表現了主人的某種孤僻感。

「唷，你們里廂鬧猛伐。扯石頭柱子能當餓哦？點心來啦。」隨著一聲糯糯的蘇白，從客廳門口進來一位娉娉婷婷的少婦。她頭髮往後梳了個圓圓扁扁的髻，穿了身緊束著腰身的旗袍。一雙眼睛「骨碌碌」的，眼風不斷。

「這是你的女兒？」約翰拍拍那孩子的臉蛋。

說完，他把一份特製的燙銀「公共租界住房許可證」放到對方的面前。

「既然你也承認這點，我們就可以把話進一步談開了，如果不是因為有一萬多的賺頭，滙豐是不會承攬這件事的。」

約翰沒想到最難邁的坎會這麼痛快地邁出去。他鬆了口氣，笑著從皮包里拿出一張滙豐銀行開出的一萬四千元的款折。一手拍到桌上，一手收回了房契。說道：

「你有個錢莊？」約翰震驚了。

「認識認識，這是滙豐銀行的襄理，約翰·宋先生。」

「那好。」卞夢龍把住房許可拿過來，卻沒動攤在面前的那張存款折。

「你好。」身邊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我不是學建築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對這個問題做出點近乎專業的回答。」

約翰沒有想到，對方在一件吃了大虧的事上也全對他隨聲附和，他不解地看了看對方。

總經理一口咬死，抵押金不得超過一萬三四，只能在這個尺度內和那個中國人商討。中國人如果索價高於這www.hetubook.com.com個數，雙方說不攏的話，那就動用租界的捕房，採取強制措施。

「這話怎麼講？」

「這是一萬四，戶頭上開著你的名字。房契我就代表滙豐收回了。從數字上說，你跟滙豐頭一回打交道就虧了一萬六，但實際上你是一萬六買了個在租界內的居住權，你和你的全家從現在起已是上海地面上的特殊居民了。這種身份給你帶來的益處，以後你是會逐漸體會到的。」

「是的，五歲。」卞夢龍答道。

樓上有一間書房，約翰設計時並沒在圖上註明。此番來，見到卞夢龍果真是把它當書房使用的。

「在柱式上。」卞夢龍掃視著客廳牆壁上凸出來的四根柱子，「毛病在建築柱式上。」

約翰感到最難以啟齒的話竟讓對方先說出來了，他心頭一陣鬆快，附和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數。」

無論怎麼說，這個傢伙說到點子上了。約翰在設計時並沒有關照兩種陶立克柱式的些微區別，他認為在中國完全沒必要摳得這麼細。可成品中的這個毛病居然叫一個中國人給描出來了。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這並不難。」卞夢龍露出一口白牙，笑了，「可以讓你看看我的一樣東西。」

「是的。」

傍晚，他又來到了他主持翻建的那幢房子。他對這裏很是熟悉，可一進院子就感到了變化。綠欄杆被罩上了白漆，草坪中央移來了一棵大榲槨樹，樹榦扭曲盤旋、古趣盎然。

「但是我清楚。」卞夢龍瞟過去一眼，說，「什麼叫抵押？債務人向債權人提供一定財產，作為清償債務的擔保，這叫抵押。中國農村就是這麼乾的。窮人向富人借錢，常須以田地抵押，作為償還本息的擔保。這叫『押地』。債款到期不還，『押地』轉為『典田』，也就是歸債權人所有了。剛剛提到的華盛紗廠也是如此。它需要滙豐向它放款。作為擔保，用廠房、紗錠、員工做抵押，時間長了，紗廠就被滙豐吞掉了。但我與滙豐是什麼干係？我們之間不存在債權債務，何來用我自己掏錢建的房子給滙豐做抵押？」

「只要你不違反租界內的法律，按時交納房租——當然，房租會比較貴——我想租界不會隨便找你的麻煩的。」

「你們滙豐習慣於通過抵押這種方式賺錢。」卞夢龍竟順著約翰的基調和-圖-書說開了，「上海的華盛紗廠，是清末時李鴻章撥借官款派盛宣懷在上海織布局原址設立的。辛亥革命后，盛恐被查抄，聘英人為總經理，在香港註冊，掛英國招牌，後來乾脆抵押給了你們滙豐。想想看，華盛開業時連官股帶商股共二百多萬兩白銀，後來越滾越大，你們滙豐放出的才有多少？等你們過些年找到買主再賣出去，還不得足足實實地再賺上一大筆呀。」

約翰抬了抬眼皮，懶散地說：「小毛病在哪裡？我洗耳恭聽。」

這個決定讓約翰很感為難。房子是剛翻建的，對方掏了三萬，人還沒搬進去就辦抵押，而且抵押金尚不足決算的一半，這個情理是不大說得通的。即便按契約無情理可言，但契約是滙豐定的，設計和施工的也是滙豐的人。滙豐自己造了三萬的決算，事後又以一萬三四買回，如果此事見諸報端，實實有損滙豐聲譽。他到這時才明白那個卞夢龍為什麼非要請他主持工程。看來把權柄交到了他手中，是沒腦子之舉，實則是多想了一步，把他逼入了一個相悖的圈子。當然，在租界內外，洋人對中國人沒什麼圈子可繞，要抓要奪都是一句話的事，但事情真鬧起來又于自己何益，在三萬元里，自己是收了百分之三的設計費和百分之九的施工監督費的，加到一起共三千六百大洋。拿了這筆錢，就得有個大致接近事實的決算。到時候一翻臉，說自己的決算打高了，實則房子只值一萬多，也就只能付中國人這麼多抵押金。那個中國人自認倒霉也就算了，可銀行里的英國同僚們又該如何看待自己，除了背後的訕笑，或許還會編一個笑話。

她把端著的一大盤蘇州點心放到約翰面前的茶几上后，卞夢龍用右手攬著她的腰，說道：

「威士忌！」卞夢龍揚手打了個響榧。那個扎黑領結的男僕用盤子托著高腳酒杯走過來。約翰和卞夢龍各持一杯，彼此示意了一下，一飲而盡。

在隨之而起的嘖嘖稱讚聲中，約翰用適合洋人身份的恬然自信的態度向四下點了點頭。

總經理的鼻子高高隆起，呈怪異的鷹鉤狀，深陷的眼睛在粗濃的眉毛下閃閃發光，就像是洞穴里的火焰一樣。這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每天有很多大事要處理，像付一幢房子的抵押金這樣的事，說多少就是多少，不可能在這等小和-圖-書事上請示他第二回。

「是什麼？」

約翰點了點頭。隨即聽到身邊泛起了喧聲。他知道，剛才卞夢龍所說的專業術語和外國名詞，這群中國人根本聽不懂。但他們並不想去搞懂，只要看到一個他們平素敬之若神的洋大人對中國人的指摘服氣，他們就會對這個中國人感佩得五體投地。在柱式問題上，這個叫卞夢龍的人確實收到了預期的目的。當然，他在這時候單挑出一個柱式問題也不僅僅是要讓同人服他的氣，同時也是對洋大人的一種提示，仍要固執地表現自己對西方建築的用工用料及飾紋等非常熟悉，同樣也就是對費用的計算非常熟悉。在抵押一事上不會輕易任洋人擺布。

約翰蒙了。為建這幢房子，那中國小子已虧了一萬六，再建一幢更好的，他則會虧得更多。他提示道：

「這錢……」約翰問。

「這錢我就是收了，也會很快給你們送回去。」

「中國人管妻子叫老婆，你是卞先生的老婆嗎？」約翰笑逐顏開地問。

果不其然。卞夢龍再度抬高了嗓門，自顧自地說開：「西方古典建築中的柱子有五種主要形式，即托司卡那、陶立克、愛奧尼亞、科林斯和組合柱式。你給我設計的這幢房子中用的是陶立克柱式。這種柱式有希臘式與羅馬式之分，二者區別較大。希臘陶立克柱式的柱頸下部有凹槽，上部有圓箍線。柱身之上有柱頭，是各種柱式區別最明顯的部分。可在你的設計中，這些特點都不明顯，以至與羅馬陶立克柱式相混了。」

約翰的出現引起了一點騷動，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個漂亮而神氣的洋人身上。

女人順勢摘下右胸插著的絲巾，對著洋人拂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用眯細的雙眼瞟過去一下，一扭一扭地走了。

「好好好，卞先生，你有個漂亮老婆。」約翰說著，不覺用上了西洋的習慣，拍了拍女人的圓圓的屁股。

「我說得對嗎？」這傢伙還不依不饒地問。

約翰扭頭看去，身邊是一個安琪爾一般的中國女孩。她甜甜地一笑，兩隻小手拎起裙子，交叉的雙腿微曲，行了個地道的英國禮。

「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興錢莊。這不算小吧！」

約翰沒叫車送，一個人在月光下往回走。無疑，今晚又為滙豐攬了筆賺錢的房地產生意。但這個叫卞夢龍的人也真耐琢磨。他寧可吃和_圖_書虧也要一幢接一幢地建花園洋樓。他自己開了個錢莊，卻不願挪錢莊的錢建樓，而寧願把錢莊抵押出去。這可真是個怪人。約翰默默地想著。

「這事等等再說吧。先談點別的，輕鬆的。」對方適時地提了個反建議。

卞夢龍叫上女人、女孩以至那個扎黑領結的男僕一同把約翰送出了門。

女人眼睛四周漾起微笑。

「你這房子總體設計得還不錯。」卞夢龍放大了嗓門，「但多少還有點小毛病。」

「也就是說我用三萬元委託你們建的房子，剛剛啟用就被你們用不及一半的價格收回了。」

他們一同向外走去，下了樓，樓下仍洋溢著一派喜慶。

約翰沒過幾天就接到一份燙金的請柬，請他于當晚參加卞夢龍的喬遷喜筵。他是帶著總經理的意圖去的。

「什麼東西？」

那女孩向他們一偏頭，轉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卞夢龍從人堆中出來打招呼：「約翰，我的老朋友，終於把你給盼來了。」他誇張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後把他介紹給眾人，「約翰·宋先生，滙豐銀行的襄理。我的房子就是他主持設計的。」

「我就愛干這等吃虧的事。」

「即便你懂得建築，懂得園林，懂得英式的陳設習慣，但你還是要虧一萬多元。」面對一個中國人，約翰已完全放鬆了，「這點，事前我已充分地暗示你了。而且我認為，你也充分地理解並且接受了我的暗示。」

「你的房子不是建在租界里了嘛。」約翰情知理虧，只好用這句籠而統之的話做了回答。

約翰微醉，有點迷糊地看著那女人出了客廳門。再與卞夢龍相視時，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笑畢，往嘴裏胡亂塞了幾塊點心，拍拍手，不約而同地從沙發上站起，在眾人的注視下上了樓。

「約翰先生。」女人乜斜著眼丟過去一句。

「錢莊。」

「完全正確。」

「意思很明確。」卞夢龍站起來，「我要求你再給我設計一幢比這幢更大更好的房子，而且同樣在英租界內。這錢我想作為預付款，所以你帶回去也行。」

約翰沉吟了一會兒，一揚臉，「不會太多。」

「在我方便的時候就去。」卞夢龍笑微微地站起來，「一旦簽了協議，還是你當家設計，給我建房。房子建成了，我住歸住但仍然抵給滙豐銀行。這總行了吧？」

「不會太多也得有個數。一萬三？或是一萬四？」和_圖_書

「你願意吃虧是你的事，我不便阻攔。而我首要考慮的是不讓大英帝國的滙豐銀行吃虧。」

對方卻沒去接，只是問：「有了這份東西，英租界就不會隨便把我趕出去了吧？」

「用你們中國章回小說的一句話——言歸正傳吧。」

卞夢龍在對方臉上盯了一會兒，一動身子坐下，一條腿高高地蹺在另一條腿上，問道：「你們打算付給我多少抵押金？我當然是指的這座哥特式房子。」

約翰想到，中國是有這麼一類人，為了比闊，為了滿足虛榮心，揮金如土而在所不惜。即便吃了大虧也忍著。唉！中國人要命的虛榮，把面子看得重於一切。他悠悠然然地說：

約翰隨之站起，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還不明白嗎？建一幢比這幢更考究的哥特式建築需要好幾萬元。我不是認為你出不起，但你現在準備拿出來的，只是一萬四千元，也就是預付款。銀行幹事要穩妥。你怎麼才能讓我相信一俟房子建成后你付得出全額款項？」

牆上掛著一幅金屬雕版畫，其上是一條英式多桅帆船，約翰看看畫，十指交叉地坐下，活動著腕關節說：

他的高嗓門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不少人湊過來。

對這件事，約翰在銀行只是略有所聞。他木然笑了笑說：「我對這件事情不大清楚。」

約翰一拍大腿，「這就好辦了。你最近就可以來簽協議。」

「你是學建築的嗎？這可是個專業問題。」

「也行。」約翰又端起了一杯酒。

約翰翻眼看看圍在四周的興趣盎然的中國人，明白對方的意圖了。他不僅要在同人面前表現出與洋人非同一般的關係，而且要用壓洋人一頭來懾服眾人。

一片低沉的嗡嗡笑語聲把他引入了客廳。晚宴是冷餐會形式。沙發全部推到牆邊，正中留出的空地放了兩張拼接在一起的長台，上面鋪著白桌布，桌布上又鋪著抽紗，上面點綴著各種鮮花、冷食和酒水。來的人出人意料地多，而且從裝束上看全是上等華人。他們多三五人聚在一起山南海北地邊吃邊聊。也有的人不理會那尼古丁瀰漫、觥籌交錯的氣氛，寧願縮在一角單獨酌飲，自得其樂。整個場面有點像英式的雞尾酒會。

約翰向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說：「抵押金我帶來了，是不是我們等等上樓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續。這件事我不想驚動旁人，在我與你之間進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