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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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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七章

第六部

第七章

「沒有!」卞夢龍憤憤地一跺腳,「我是為了老太爺才要建第二幢房子的。他老人家自小把我拉扯大,苦了一輩子,我為盡孝心,要在上海最漂亮的地點建一幢最好的房子,把住了一輩子草棚瓦房的老人家接來住。就是這麼回事。根本沒有什麼『越劇名角』為我『懷胎六甲』的事!」
那日晴空萬里。在徐家匯左近的一塊空地上,一個滙豐的董事級人物挖了第一鍬土后,摩挲了一陣英國老年紳士特有的紅潤的面膛,向四下拍了拍巴掌,帶起了周圍的一片掌聲。掛著紅綬帶的英國建築師約翰也輕拍了幾下手。
約翰一到,敏感的記者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用不著猜測,我就是報上所說的那個『英人某約翰君』。這幢樓是我設計的,所謂『卞·菖·菖』的下一幢仍委託於我。」他說完,撥開圍著他的眾記者,徑直進了樓。
這幢房子的修建成了滙豐銀行的一個永久性廣告。在破土動工時還搞了個小儀式。
那個扎領結的男僕跪在地上,渾身戰抖,連聲說;「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讓那個『眼通天』騙了!」
使約翰深感滿意的是,那幾天來,找他要求建花園洋樓的中國富人絡繹不絕。有人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建「哥哥」式的,還有人提出要建「姐姐」式的。這顯然是把「哥特式」聽擰了,而又以訛傳訛所致。
「你不就是為博個罵名為創創記者牌子嗎?好,我助你一臂之力。這張圖看清楚沒有?三層,很氣派。他卞夢龍要『藏嬌』的話又何必這麼大動土木,隨便找個好一些的石庫門住宅就足以安置所謂『越劇名旦』了。當然,如果確有此人的話。所以,我說你是『蠱惑』,好在卞夢龍也並沒因你在報眼上放了個臭屁就毀了與我們滙豐的合同,所以,事到如今,這張圖你要願拿就拿走。發表之後只能為我的滙豐的房地產業做免費廣告。拿去吧。」
「阿拉就是眼通天記者。」這小子用拇指挑挑胸口自報山門后說,「阿拉不怕洋大人。儂對記者發表談話說阿拉那篇《洋樓藏嬌》系什麼『蠱惑』,阿拉就是要蠱惑。有膽量的話,把儂的建築渲染圖交給阿拉,阿拉把它在報紙上發表。無膽量把圖交來,那阿拉也讓儂洋大人的怯懦見諸報端。儂同意伐?」
果然,第二天一早,有的報紙用較大篇幅登了昨日卞夢龍與約翰共同表示要繼續建樓的允諾,標題是《讓全大上海的人等著瞧》。有的報紙的標題是《是藏嬌娃還是卧老翁》,記述了男僕的一番辯白。有一家m.hetubook.com.com報紙以《髮妻怒拒名旦占巢》為題,記述了「卞某之髮妻潑醋」經過,並用女人的嘴說,一俟那房子建成,如若那「越劇名旦」膽敢染指,「將車裂之,唾沫淹之,脂粉糊于其臉之」云云。煞是熱鬧。
眼通天這個小赤佬!約翰心裏用上海話罵了一聲,把報紙狠狠地丟在桌上。的確,卞夢龍忍著賠大錢在英租界內起了座樓已經夠讓人難解的了,他再要扔出一筆建第二座就更讓人難以理喻了。但約翰從不願去多想這壺中之奧,為姘頭建淫巢也好,要幹什麼詭秘勾當也好,全不是他所應當考慮的。對於他來說,這僅僅是一樁交易。只要一個願意賠,一個願意賺,這就夠了。現在這件要成的事倒麻煩了。讓他焦慮的是,這個傻瓜眼通天把內囊捅出來,會不會使得卞夢龍不敢建這幢房子了。而他要真撤了,約翰要建一幢華宅的夢想及滙豐從中撈一筆的念頭,就會都泡湯了。
「卞式」洋樓已成了一絕,第二幢「卞式」又鬧得滿城風雨,它的建築渲染圖的發表更是推波助瀾。約翰在一夜之間成了「名建築師」。
女人轉向了約翰,「約翰先生,為建這房子,阿拉男人,就是這個死不要臉的卞夢龍是怎麼對儂說的?」
三張同樣的協議,兩人各簽了三張,各留一份,另一份裝入信封擬交英租界法院存檔備考。卞夢龍當即交了一萬預付款。結果,挺麻煩的一件事,在兩個已打過一回交道的人之間,不足一個上午便辦妥了。
看來報紙上這則消息還挺惹人注意。約翰趕到時,卞家的草坪上已聚了不少人,其中很有些「眼通天」式的記者如蒼蠅逐蜜般來到此間。他們站在草坪上,急匆匆地往小本上記著什麼。原來樓內傳來一陣陣女人的哭罵聲和男人的呵斥聲。對記者來說,這是直接從當事人那裡聽來的第一手材料,是最寶貴的,所以要趕忙記下來。
銀行最信得著曾給自己帶來過實惠的用戶。在約翰心目中,卞夢龍便是這種客戶,儘管其行徑讓人費解,但畢竟在破財時連眼都沒眨一下。
約翰揚揚手中卷著的報紙,說:「我是看了這份報紙才來的。」
「我是英國建築師約翰·宋。密斯脫卞的話,剛才諸位都聽到了,他既然決心不變,不為那個『眼通天』的蠱惑所動,那我也願與他再度真誠合作。」
「這份中文報紙連你也看到了,」卞夢龍苦笑著指指跪在地上的男僕說,「看看吧,這個傢伙就是報紙上所說的那個『與www.hetubook.com•com卞·菖·菖極近之消息靈通人士』。嗨!真沒想到,我卞某會栽在這麼個下人的臭嘴上。」
「作孽呀,真作孽!」卞夢龍叨咕著這幾個字,任女人推搡。他穿著一件領子皺巴巴的襯衫,吊帶褲上的兩根背帶,一根已溜滑到肩側了,神情很是疲乏頹唐。
「阿拉冤呀!」那男僕喊起來,「阿拉前日早起去買青菜,被一個叫『眼通天』的下三爛記者捉住。他說儂主人的房子是很漂亮的。阿拉說這勿算啥,阿拉主人還要請那個英國人再設計一幢呢。就這些,多一句都勿會有的。去晚了買不到新鮮菜,阿拉說完就走了的。誰知道他小癟三、小赤佬、下三爛的『眼通天』又編造出什麼『越劇名旦』,為阿拉主人懷下孩子的事體來,稱阿拉是什麼『消息靈通人士』,阿拉要真說了這些,爛牙爛嘴爛心爛肺爛腸子爛屁|眼爛腳後跟,從頭爛到尾!」
轉日,「眼通天」出來反擊了。他以《吾不怕洋建築師誣吾蠱惑》為題,說洋建築師「密斯脫約翰某君宋大人先生」不了解實情便妄信「大興錢莊老闆之老太爺」一說,並說說他了解的情況,「越劇名旦」實有其人,她于日前曾到某醫院做了婦科檢查,確信所懷確系男孩,「於是乎,卞·菖·菖便更加緊為將臨人世的野公子建一披金戴銀之洋樓」云云。
「沒說什麼,只說要建房。」約翰聳聳肩,又轉過身去,「密斯脫卞,事情到了這般地步,第二幢房子你還打算接著建嗎?」
「儂倒不傻呀。」眼通天反倒猶豫了。
他知道他這番話第二天要見諸報端。之所以這般說,是要用報紙來壓卞夢龍不變卦。中國自古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之諺,卞夢龍喊了幾聲「建」,那到了報紙上,分量就又不一樣了。同時,他也要拱拱「眼通天」的頭。說這個小記者是蠱惑,他要不服氣就跳出來反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輿論的力量就是這麼大,那麼,全上海都得盯著這幢房子,這麼一來,一俟它建成,去欣賞它的人會更多,他這個英倫的三流設計師便會真正成「眼通天」所說的「英國名建築師」了。
「但也能幫助貴報擴大發行嘛。」
以前那幢房子的協議只動了幾個字。約翰回到辦公室,在打字機上匆匆打出一份英文稿。卞夢龍拿過來大而化之地看了一遍。這一次,他不隱諱自己懂點英文了,相反地倒建議,中文的就不必擬了,他這就可以簽字,同意先交一萬的定金,余以大興匯划錢莊做擔保,約翰m.hetubook.com.com連想都不想便同意了。
「也是。」眼通天把圖匆匆卷好,轉身走了。
約翰心裏踏實了。他拿眼一掃,幾個膽子大一些的記者已進了門廳,正緊張地記錄著。他乾脆一把拉住卞夢龍的手,走到眾記者前,大聲說:
兩天之後,他把全部設計資料準備好了。第三天,早飯後,他抹著嘴進入了書房,準備大幹一場。這時,僕人送來了晨報。他打開掃了一眼,被三版的一個標題給吸引住了。這是篇披露性小文,塞了個報眼,標題為《洋樓藏嬌》。他對中國的方塊字不熟,但仍能讀下來:
第二天這張圖便發表了,同時附了篇說明性文字,說自從本報發表名記者眼通天披露「洋樓藏嬌」的文章后,輿論大嘩。為進一步滿足讀者胃口之需求,名記者眼通天深入洋人腹地,憑三寸不爛之舌及靈通活絡之腦,巧為周旋,巧施計謀,巧展身手,迫使英國名建築師交出此圖。據估計,樓成后,「越劇名旦」住二層,卞氏野公子及保姆、奶媽、廚娘住三層,一層俱為卞氏用高價聘來的保鏢所用云云。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卞夢龍那幢英國攝政時期風格的洋樓在上海富人住宅中成了出頭鳥,一點都不奇怪。它引起的震動之大,也不足為奇。上海歐戰時期所建的花園洋房多為法國文藝復興式的,余為仿古典式、鄉村別墅式、西班牙式、混合式以至現代建築式。約翰還是看到了這個趨勢,獨樹一幟地來了道地道的英國菜,純古典風格,純哥特路子。無怪乎,那些前來找約翰要求建房的上海富人中,有的乾脆點名要建「卞式」住宅。
當天中午,他就到那幢洋樓去了。他要讓卞夢龍交個底,即下一幢樓還建不建?
由於是要給滙豐賺錢的事,約翰在以後相應的一段時間內可以不必天天趕到滙豐上班了。他回到位於租界的家裡,照例搬出了《建築十書》。這一次,對方要求更高,他也要使出渾身解數設計出一幢更完美的哥特式樓房。卞夢龍是個要臉不要命的人,只要在形式上震懾住他,不愁他不出大錢。這次要搞純希臘的陶立克柱式,完全按英國的刻板方式來設計施工,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小子無可挑剔。
「讓阿拉報紙給儂做免費廣告?」
上海的住房條件很差。在這個密集的區域中,即使是有錢人也多住里弄住宅。里弄住宅的底子是低層院落,密集,但獨門獨戶,多由三合院演變而成。太平天國時期,江南地主逃入租界避難的人驟增,里弄式房屋進一步發展,以至逐漸出和*圖*書現了磚木結構的石庫門住宅。在這種環境中,一般富人即使看著外國人的花園洋房眼熱,但自家的房子已被空間所限,很難改善。歐戰以前,租界內的洋人還不是太闊,居住建築一般是四坡頂的簡單洋房。后隨著他們勢力範圍的擴大,財富的增加,才修建了不少花園洋房。中國富人中有仿花園洋房的傾向。里弄中的三合院演變為三間兩廂二層聯立式或以雙間一廂為代表的新式石庫門住宅;住宅中增加了衛生設備,降低或取消圍牆,平面變化較多,立面仿西式等等。這種所謂新式里弄已很難看出與中國傳統低層院落住宅的聯繫,但與真正的洋樓相比,又差著很大的檔次。
約翰多少猜到了,這場圍繞建第二幢洋樓而掀起的輿論是卞夢龍一手製造的。至於他為什麼要搞這手,無非是要擴大影響,給大興錢莊壯壯後天之氣。而更深一層,約翰不願多想。下一步肯定有人要吃虧,但不會是滙豐。保住滙豐賺而不虧,剩下的就是中國人自己的爾虞我詐了。
一進門廳,他就驚異地站住了。
這些消息從不同側面烘託了那座正在案頭上的洋樓。約翰挺高興,也很坦然,他抓緊時間設計它。而一想到它日後會因今日事而受萬人矚目時,進度便又加快了。
約翰大面上的確沒猜錯,只有一點他不可能知道,即那個眼通天是卞夢龍的同窗摯友沈知祥。他在杭州教西洋畫,為上海的幾家報紙兼著業餘美編及特約美術記者。前些日子,卞夢龍把他從杭州請來,與他商量了一個通宵,考慮了各方面的利弊,安排了種種細節,然後授意他以「眼通天」的名鬧了這麼一出事。甚至連「眼通天」這個名都是卞夢龍親起的。
「只要你願意。我並沒強迫你。」
「你來了。」對方有氣無力地回了一聲。
「建!建!越是把事鬧大了越要建!」卞夢龍兇狠地說,「我倒是要叫全上海的人都來看看,這房子建成后,是我家老太爺住進去還是那個不知在何方的『越劇名旦』住進去!建!」
「儂說,到底有沒有那個『越劇名旦』的事?說!」女人又不依不饒地撲向了卞夢龍。
約翰打了個招呼:「哈羅,密斯脫卞。」
圖完成了,還沒待給卞夢龍看,一個穿著花襯衫,蹬著白皮鞋,吹了只阿飛頭的人徑直闖到滙豐找到了約翰。
他叫卞夢龍稍候片刻,自己上樓去找總經理商量。總經理揉揉那個大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開了綠燈。
他向四周看了看,卞夢龍一家在一群財主間談笑風生,那個扎黑領結的男僕也笑嘻嘻地混跡其間m.hetubook.com.com。看來這一家人並沒因建房引出的「越劇名旦」風波而解體,甚至一個多嘴多舌的男僕也沒被辭退。哎?怎麼那個阿飛記者眼通天也在人群中,他倒沒像別的記者那樣又問又記,而是雙手抱在胸前,掛著譏諷的微笑看著這一幕。
無疑,建築渲染圖的發表又引起了一番街談巷議。
就在大興錢莊獲准加入錢業公會兩天後,卞夢龍便帶著有關印信到滙豐銀行找約翰·宋去了。他要談的仍是那天所提過的那個話頭,請約翰在租界內找塊地皮,設計建造一幢比原先那幢更大更考究的洋樓。
「你們洋人可真會佔中國人的便宜。」
建築渲染圖出來了,很漂亮。從設計要求看,凡哥特式的建築,越大越出效果。在歐洲,哥特式建築多是教堂、畫廊,而這種風格體現在住宅上倒不是十分相稱。在這幅渲染圖上,約翰注重把握比例,倒也小中見大,使三層的住宅樓顯得頗有古典氣勢。
「制完版后把原圖給我退回來。」約翰又叮了一句。
「錢業同人悉知,大興錢莊老闆卞·菖·菖前不久曾耗巨資在租界內懷慶巷建洋樓一座。該樓規模宏大,富而麗之,堂而皇之,系英人某約翰君親為設計。樓內住卞·菖·菖及其嬌妻幼|女,另住男僕一名。錢業同人本已對此豪華巨宅交口稱讚,稱羡卞·菖·菖以雄厚財力過天堂般辰光。但據本報記者眼通天悉,卞·菖·菖意猶未盡,再聘人某約翰君為其設計一座新的天宮,其豪其華、其典其雅都將遠超前樓,耗資之巨,令人咋舌。圈內人聞此莫不驚愕,以卞·菖·菖一家三口何以要兩大處華宅,而兩處又悉在一門租界區內,豈不是虔擲巨款哉?本報記者眼通天,專為此事進行了探訪,並以與卞·菖·菖極近之消息靈通人士處獲悉,原來卞·菖·菖長期與一越劇名旦(姑隱其名)過從甚密,行為狎匿。名旦已為卞懷胎六甲。此樓乃為該名旦及日後產下之卞氏骨血所備,哈哈!卞·菖·菖瞞過了英國名建築師某約翰君為其建造伊甸園,卻滿不過本報記者眼通天之通天慧眼!」
「你說!你說!」那女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推搡著卞夢龍,「那個『越劇名旦』是誰?!你說!你說!」
依約翰平日的脾氣,能一腳把這小阿飛踢出辦公室。轉念一想,這等報紙的爛記者不過是要尋釁生事,招搖過市,以擴報紙的發行量,又何苦跟他認真,不妨利用這阿飛記者一下,以擴大滙豐和自己的影響。他笑了笑,拉開抽屜,把一捲圖抽出,徐徐展開接著鉤了鉤指頭,喚那眼通天將頭湊上前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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