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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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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七章

第七部

第七章

這地方總是亂糟糟的,三教九流雲集,即便在凜冽的寒風中,也有不少人翻起上衣領子,縮著脖子在門口徘徊。
直至從艙窗中射入一束強烈的陽光時,他才揉著眼睛醒來,「到哪兒啦?」他問。
他笑了,「小東西,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還有什麼可想的。」
肖少泉呆若木雞。這消息太突然了,那個周婉兒身後的人不僅是要打垮他,而且是要掐斷他的咽喉!
人們搶過報紙一看,赫然白紙黑字,跑不了的。憤怒的人群忽地一下擁了上去。
「新股已經招進來了,共二十七萬。」婉兒冷冰冰地說。
卞夢龍的頭耷拉下來,接著全身軟下來,像攤泥般倒在甲板上,又像條魚般驚恐地翻著眼白,大張著口急速地喘息著,兩條濃稠的口水順著下巴流淌。
那馬臉漢子驟然間翻了臉,「事到如今了,儂那個豐順公司馬上要垮台了,儂還在騙!還要用擦屁股紙不如的豐順股票頂諸存戶的賬!儂騙到幾時才算休哇?!」說完把報紙往人群中一丟,厭惡地啐了一口,撣撣手走了。
「股息?」
老頭的話不容置疑。肖少泉只怨自己氣糊塗了,忘了股市中的最簡單的知識,股票行市的高低,直接決定於股息的數額與銀行存款利率的高低。只有人們發現買進某種股票,每年所吃進的股息,比把同樣的錢存入銀行所吃的利息划算時,才可能買進這種股票。故在一般情況下,股息高於存款利息,股票行市上漲;反之則下降。當時上海銀行和錢莊的利息一般在四厘至五厘間,而他手中的九百股豐順麵粉公司的股票股息僅為三厘七,稍低於銀行利息,當然沒有一個傻瓜願意買他手中的股票。
「話都對。但你一個大男人為什麼總聽我一個女人家擺布。實話說吧,當你佔五一股的時候,你有什麼事還跟我商量。而我沒有你那麼好心眼兒,到我佔八成股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打算跟你商量什麼事。事情就這麼定了!」
「他是說四點鐘起航。」婉兒向卞夢龍解釋道。
雨飄飄洒洒。黃浦江中無聲無息地停了個黑糊糊的大傢伙。卞夢龍和婉兒共同提了口大皮箱來到了江邊的小碼頭上,穿過那些灰暗、凄涼的貨堆,上了一條被淋得濕漉漉的小船。小船離岸之際,他不由回頭看了看,他最後一次聽到來自這片土地的聲音,是蓋在貨物上面的氈布在風中所發出的呼嗒呼嗒聲,那聲音單調乏味,顯得鬱鬱寡歡。
「婉兒,我想過了,我那個箱子里放著我這麼多年來的全部積蓄。有瑞士銀行的存款摺子,有幾百根金條。一到了英國,我們就舉行婚禮,在教堂里操辦。然後過上一段寓公的平靜生活。你畫你的國畫,我也撿撿我的西洋畫,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各走各的。休息個幾年之後再圖發展。在洋人地面掄得開就掄,掄不開就重新踏上故土的門檻。那時,國人已把我這些年來所乾的事遺忘得差不多了。你看怎麼樣?就這麼干。」婉兒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沒說話。
「婉兒,這是怎麼啦?」肖少泉對這一切頗為不解。
他把她摟得近了些,「你倒是說話呀。」
「不礙事。我還有一手,能穩住那些存戶。」他說完推開梁秋,大步向外走。
「過年前在嘉定古猗園你還不是這麼說的呢,你說招來股更新了機器擠垮了同業就能很快翻本,我就是聽了你這話才同意『單買雙』招股的。」
「公海。」他嘴唇碰了碰,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眼,猛地一掀被子坐起來,迅速地穿上衣服、鞋,拿毛巾隨便揩了把臉,丟下毛巾,拉開艙門走了出去。
多年來,他頭一次感到周身繃緊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略帶鹹味的海風迎面吹來,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這極度輕鬆的時刻。在公海上,在英國船上,前面將是什麼樣的他說不準,但恐怖的絞殺和絞殺的恐怖已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他逐漸亢奮起來,不安地在甲板上踱步,身子又細又長,靈活矯健。他無意地撫撫面頰,目光炯炯地向上望著,那輪太陽正一點點地向天穹的頂端爬去。他又想了想,終於再一次意識到,那一場接一場的讓他心力交瘁的巨賭已經永遠從身邊溜過去了。在這個時刻,他再仰望天,眺望海,思緒輕盈而清澈地飄向天際,飄入海中,時而想擁抱一下天空的無限廣闊,時而想在充滿生命的海水上翱翔。也就在這時,他感到了一陣凄愴,恰是鳥兒感覺到天與海的遼闊,為莫名的廣闊而顫抖,為神明的力量所震懾。他俯在船舷的欄杆上,嘴角帶著自嘲的微笑,向下看著被船切開的白浪,他企圖平靜地回憶一下往事,但剛開個頭,千絲萬縷凌亂不堪的事件便在他腦海中狂奔起來。而當他向海面伸出一個指頭,像在警告什麼時,所有飛浪一樣湧來的回憶便又戛然止住。什麼都不用想了,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人,模樣都像蠕動著的蛆蟲。
小木船靠上了這條鋼鐵巨獸,他提著皮箱,順著舷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身上便增添一分輕鬆感。他終於踏上了尾甲板,那個體形魁偉的英國船長走上前,用巨掌拍了拍他的左上臂,像打量牲口般看了他幾眼,往後一甩頭。隨即一個水手過來幫他拎起箱子,把他們送到了甲板上層的雙人水手艙中。水手把箱子扔到鐵床上,從寬大的水手褲中掏出一瓶杜松子酒,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另一邊褲袋中掏出一紙包的風乾肉,放到兩床間的小鐵桌上,伸出四個指頭向他們晃了晃,轉身帶上艙門走了。
他揉揉太陽穴,緊張地思索了一陣,試探性地說:「釣魚?」兩個字一吐出來,他不由打了個寒戰。
婉兒見到他,也不招呼,站起身來拍打了一陣,偏頭示意,把他直接引入賬房。賬房先生一見二位老闆進來,像是早有安排,二話不說,從鐵櫃里抱出個大賬本,翻到總賬一欄,往桌上一攤,便走了出去。
肖少泉定睛看去,只見一個長臉的漢子分開眾人向他走來。他正待搭話,那漢子卻先開了腔:
畫舫從乾隆御碼頭出發。他們的身體隨船體的搖擺輕輕地搖晃著。肖少泉閉上眼睛,感覺到微風親昵地掀動他蓬鬆的頭髮,耳朵里響著噝噝的聲音,水珠飛濺到臉上,好像飄散過來溫暖的細雨。他的心境一下子變得憂鬱起來。他和梁秋的很多甜美的時光是在泛舟時度過的。那時,他對水泊的回憶只是曠野般的柔和,在綠色的深淵中充滿竊竊私語和羞怯的溫存。但也有一個陰影正是在他們泛舟時籠罩上他們的。那是數年前在金山腳下水盪中的一次舟游,卞夢龍以行俠的面目首次闖入了他們的生活。在同一地點的一次舟游中,他們把卞夢龍剝奪一空,幾乎叫他光著屁股滾出了京口。而他的影子依舊在他們頭上徘徊,以至梁秋那次乘船去焦山時仍不由自主地提起此人的能耐。據報載,他死在江中了,可最近這一連串的事中,所反映出的手法又處處透著他的痕迹。「到小金山了。」梁秋的話打斷了他悵惘的思緒。
「肖戲子來了!」
唉!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他從床上一骨碌坐起,搔搔頭皮,一個念頭沖頂而來,這個女人背後有人!像有一條小蟲子爬過脊背,他感到通身一下發涼、發麻。自己與婉兒過去不相識,更無夙怨,而她卻從上海到京口主動找到了他。從她以後的幾步來看,每一步都把他往陷阱里推,且方法奇絕。這後頭肯定有人主使,否則僅憑這個女人,充其量耍些女拆白黨人手腕,而斷不可有此步步為營、老謀深算的大權謀。更何況,如她背後沒人,更不可能在很短時間內湊出十幾萬用到公司的賬上。這人是誰呢?能對自己下此毒手的只有卞夢龍,而他早已投江了。那還能是誰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乾脆,三十六策,走為上。抽出股來,認賠個三兩萬也比這麼死拖著九萬強。面子已經顧不得了,眼下只有抽股退出一條路了。
「上當了?」肖少泉腦子裡滑過這個念頭,又趕忙問,「股息才三厘七?照這麼下去,我這九百股一年收不回幾個錢。」
「對。而且你認識他。從一定意義上說,他跟咱們是同行,寫寫畫畫是同行,黑道上也是同行。」
「兩年前是可以下手,但又沒下手。為什麼?你的確有十幾萬英鎊的存款摺子,但在國中,你把它藏在哪兒啦,我們不清楚,而這種生搶的事又不能幹得過於張揚。這時你又忙著去收拾一個仇人,我協助你,不過是為了使你聚斂更多的財富以使我們多撈一把。現在,你帶著全部財產出走,只有在這時,才能把你的全部財產一點不剩的拿到手。」
婉兒蹲下,用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親昵地說:「到底怎麼辦,這麼大的事不歸我拿主意,你得聽聽我的主子說該怎麼處置你。」
「那家銀行已經拿到了我抵押的錢莊,他們沒吃虧;更無權追我用錢莊作代價搞到的這筆錢!」
肖少泉急了,「這股息比銀行、錢莊的年息還低,那我辦廠子幹什麼?!」
「說得好!」他在自覺大勢已去時竟仍存有好奇心,在一陣陣透心涼時竟也仍想刨根究底,「謝謝你這麼坦率。但我還有一點不解,我在兩年前就已經被你釣上來了,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提要奪那筆錢的事?」
肖少泉被眾人押著游完街后,徑直入了警察局。錢莊兌不出錢來,店主被遊街,這是老規矩,警察們不易阻止。經商失敗那是認罰的事,可不坐大牢。但當眾行騙,要用行將破產的公司的股票頂客戶的存款,可是在眾目睽睽下所乾的。犯了眾怒,沒法子的事,即便知道他是本城巨賈,也得在大獄里委屈些日子。
「諸位慢走。」
他疾扭頭向梁秋所指的那個點看去,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艘撞過來的畫舫正面搭著一塊藍布簾,而在樑上掛了幾串彩蛋吊墜,直垂到布簾前。會繪彩蛋的人很多,但直覺告他,這是婉兒的作品,艙中人肯定是婉兒。自天坍地陷以來,梁秋不僅砸碎了全部彩蛋,而且一提及婉兒便不寒而慄。她是梁家和肖家的災星,又在小金山前突然撞上來了。他想跳到那條船上去揪住婉兒,但身子剛動,那門帘卻掀了一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蒼白的男人的臉,朝他陰兮兮地笑了笑。他感到渾身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大喊了一聲:「鬼!」接著便一頭栽倒在船艙里。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一早,便直奔大馬路的交易所打聽股市行情。這裡是掮客和經紀人活躍的所在,也是一個大賭場,其經營者根據股票價格的趨勢用顧客的資金下賭注,或是大量賣空一種股票,迫使該股票迅速下跌,然後在降到預期的和圖書最低點時又大量買進,以彌補賣空的股票並獲利。
正月十五元宵節一過,他啟程奔了上海。小二十天沒見到婉兒,居然還怪想得慌。下得火車,直奔閘北的豐順麵粉廠。進得廠來一看,好一個婉兒,穿一身舊的青布棉衣,頭髮上滿是白粉,正坐在面袋上看工人們碼垛。
「所謂『當初』已是一年前近兩年的事了。『當初』還管得了那麼遠,連眼下全管了?麵粉業不景氣,股息定那麼高,到時候兌現不了找誰要錢去?」
「你去哪兒?」梁秋在他身後喊。
事情平息了。肖少泉又有閑暇掙過臉來想了,把我坑成這樣,這麼漂亮周全的手段是哪個大師籌劃的?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讓他不再去想,他又實是不甘心。
梁秋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婉兒第一次來京口時初步教了教她如何繪彩蛋,她記住了。自婉兒走後,她勤學苦練,居然挺有長進。這回過春節時,她以京口的風光為題,畫了不少彩蛋。這些彩蛋,她有的給配了小木座,有的則上下各扎一個眼,用絲線和小料珠逐一穿過,做成了彩蛋吊墜,每個吊墜下還扎了個絲線流蘇。諸多彩蛋吊墜掛在客廳中怪好看,也怪有風味的。
肖少泉對著胸口挑挑拇指,「股票丟在上海。諸位如若答應我拿股票頂兌,肖某當下就去上海取回。」
「我在想中國的一句老話。」婉兒偏頭看看他,在一個甜美的微笑間,臉上的肌肉一下繃緊了,「是的,我在想中國的一句老話,這句老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婉兒陰沉地一笑,「賬本上白紙黑字還沒看清楚?按照你我商定的『單買雙』,我沒招別的股,而是自己往公司投了十三萬五千元銀洋,按股本二十七萬計,佔二千七百股,加上原來的當然共佔八成,剩下兩成是你的。」
他故作鎮靜地說:「我們又在上海重逢了。你釣魚釣上來個終身伴侶,這不是挺好嗎?」
幾個打著赤膊的外國水手聚了過來,雙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的四肢在顫抖中忽地縮成一團,突然悠長喑啞、悲愴凄涼地喊叫起來,又驀地發出一陣滾雷似的狂笑。
人心都是肉長的。聽到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誰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誰不知涉世維艱,難免有個閃失。人們在嘆息中準備散去,這時,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哪廂的?」
「咳!」肖少泉居然叫了聲板,雙指一指,「咄!諸位不妨細想,砸了錢莊或押我肖某人遊街示眾,再不將我投入大牢,不過出一口惡氣,又于補償所虧銀錢何益?不如聽肖某一言,先取回股票圖個穩。日後,如若這股票看好便吃股息,若對股票信不著,容我喘過這口氣來再到我處用股票兌回現金。肖某實乃肺腑之言啊!」
一陣急火攻心,肖少泉晃了兩下,幾乎倒地。他忙一穩神才站住,深喘了幾口,他痴痴愣愣地自語道:「來得真快呀。他們不是為奔錢,是沖我這人來的。」
「正是。」肖少泉答道。
肖少泉大喜過望,「還是婉兒有辦法,沒想到,短短十幾天就招進來這麼多。」
卞夢龍像蚊子在哼哼,「你的主子?他也在這條船上?」
肖少泉臉色煞白,聽畢轉身便走。
梁先生故去,這一大攤的頂樑柱倒了,商界那些老油子怎麼會把一個小一輩的、票友底子的肖少泉放在眼裡。他那個大旺錢莊垮與不垮都在其次,反正是辦不下去了。但那個大窟窿得補上,因為那是存戶的錢,要吐給人家。錢莊的利息本來就高,當初抽走的是九萬元,兩年後要還的本息是十五六萬元。到這節骨眼上,梁家沒幾多閑錢,只有賣產業才能湊足這麼一大筆錢。這時,那些老商界們似乎背地裡全商量妥了,沒人肯出高價,又眾口一詞地殺價。肖少泉但求賣出鋪子還完大旺錢莊的存戶,也顧不上與那幫人曠日持久地磨價錢了。就這樣,幾個很興旺的店鋪,用很低的價錢便賣了出去。等到把一屁股欠賬還清之後,梁家的產業已折損了大半。
「這是你自己的事。」
「當真。」
綠色的海水一望無垠,好一片天海茫茫。
他棉袍一抖,坐下來看看賬。只見賬本首頁用毛筆正楷寫著:豐順麵粉股份有限公司資產總額四十五萬元銀洋,共分四千五百股,每股一百元銀洋。其中周婉兒女士出地皮、廠房及股本二十七萬元,佔三千六百股,京口肖少泉先出資九萬元銀洋,佔九百股。本公司股息三厘七,紅利視年終結算盈餘數額酌定。
沒待第一拳砸在身上,沒待第一腳踹在身上,肖少泉便暈暈乎乎地倒在地上了。
肖少泉感到耳朵里「轟」地響了一下。他愣怔怔地看看婉兒,突然驚得目瞪口呆。婉兒那雙平素那麼好看的亮晶晶的眼睛變了,成了兩隻無底的黑洞,又黑又怕人,像沼澤里的死水,那裡有一股強大的生命力正噴薄欲出,迸發出某種威嚴的意志,像一把利劍一樣咄咄逼人。他看不到對方的臉,也看不到身體,只有一雙眼睛。大得像一面牆,像整個祭壇,神秘莫測,命令式地望著他。他恰似被火燙著了,喪魂落魄地轉身便走,都撞到了門框上。他慌慌張張地跑出門,仍感到那雙可怕的眼睛還盯在他那冰冷徹骨的脊背上,好像要把脊髓吸干。
婉兒輕輕掙脫了他,又直視著他,雙眼噙著笑意,說道:「這些都是和-圖-書你的想法,可你卻從沒問問我在想什麼。」
「當真?」
婉兒陰森森地笑了,「依我的本意,我可並不想釣上來個你這樣的反覆無常的男人。」
對,那次在靜齋,當他們就《獵歸圖》攤牌時,她就是這個樣子的。在卿卿我我之後不久,一旦翻臉,溫情似乎從來未曾見過,讓人可怖,也讓人寒心。他仔細地搜索著她的表情,力圖平穩地問道:「請問,我的『一失』在哪兒?」
「怎麼回事?」梁秋驚慌失措地問。
這段往事的原版被放大了,仍是一個雨蒙蒙的深夜,他帶著裹來的全部財產,又帶上一個臨時搭夥的女人婉兒,匆匆離開上海,準備乘一艘旗昌公司的快船赴歐洲。過去的一段時間,他一個活結一個活結地織了一張網,把對手牢牢地罩在裏面。他用婉兒的名義買下的閘北那片舊廠房,出資尚不足六萬,但卻與肖少泉的大部分股合在一起,以十三萬五千元抵押給了滙豐銀行,算下來,當這片廠房易主后,他仍白賺了七萬多。當然,在這一出中,錢已不是主要的了,而蹂躪、糟蹋仇家以換取一種心理上的平衡才是主要的。現在都結清了,他同樣要避開恐懼,避開追捕,亡命于白種人的土地。
卞夢龍眼一黑,腿一軟,咕嚓一下坐到了甲板上。他張大口急速地喘息著,困難地說:「你在周穆鎮說過,我上了你的鉤,你卻沒有用竿,這一次,你終於甩竿了。我的全部錢財都在艙里,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辦,說吧。」
「嗐,三厘七還到這地方來賣。」老頭用手背揩揩鼻涕,「錢莊的月息都上了四厘,誰會買你的股票,有錢買股票吃股息,還不如把錢放到錢莊吃利息呢。」
小金山四面環水,是一座湖心島,島上有山,山上有園林。園中有廳,廳內有鄭板橋寫的一副對子:「月來滿地水,雲來一天山。」而他們無暇想及這些。他們是票友,由小金山想及金山,由金山想及他們在舞台上飾演的白娘子與許仙。同時也想及那個「水漫金山」的惡人法海。他們的戀情,他們的磨難,似乎都與金山有染。
待船夫掐著人中把他搞醒,他抬頭再看時,那艘畫舫已無蹤影。至此,他對這兩年多來發生的事情的原委已經全明白了。那個卞夢龍加倍地報復了他,甚至最後這一幕都是當年金山大水盪那一幕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兩個人的位置顛倒了。生活這玩意兒,往往把過去的一段辰光按原版放大複製后,在時下再現出來。
「肖老闆,儂在上海入股的那家麵粉廠可是叫『豐順』?」
已是黔驢技窮,看來只有趕回京口找老頭子商量一條道了。求求岳丈賣掉幾個鋪子,湊足十幾萬補上他一年多前從大旺錢莊提出的九萬的窟窿。這事既要快,又要悄悄干,否則上海方面的消息一旦透到京口,引起存戶恐慌,擠兌大旺錢莊,錢莊非拉垮了不可。
「不錯。你借款的那家銀行原來還以為你在放款時被所謂『沈姓』給騙了,但這種錯覺只是暫時的,他們很快便明白了這裏的連環套,不過是你借向『沈姓』放款的名義把從銀行所借的款全部吞了。所以那家外商銀行里有人想把你私吞的那筆錢再奪回來。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才雇我來釣你這條魚的。這下明白了吧?」
「說不清。反正這是一張大網,網口張了一年,現在那伙要收拾我的人開始收網了。」他說著往外走去。
他們依偎在一起遐思時,只感到「咣當」一聲震動,側臉看去,他們的船被另一條畫舫攔腰撞上了。這個情景似乎在以前遇到過,肖少泉正皺著眉頭回憶時,梁秋驚恐地「啊,啊」叫了兩聲,顫抖著的手指指著一個點,沒待說出話來,便暈厥在他的懷中。
「你剛離開這裏去上海,上海就過來幾個人在城裡放風,說你抽大旺錢莊在上海辦的麵粉廠全賠光了。這陣風一刮,存戶都慌了神,全到大旺錢莊去提存款。錢莊里提空了也湊不齊,沒提到錢的存戶便涌到家裡鬧事,老頭子連氣帶急,一下昏死過去,已經一天不省人事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呀!說呀!」
在一場浩劫之中,梁秋與他只是每每相對流淚。入夏以來,在梁秋情緒有所好轉時,他決定帶她去散散心。她愛玩水,他們一路舟車,來到了揚州的瘦西湖。它長十余里,六朝以來即為風景勝地,在清乾隆時稱長春湖,因此湖與杭州西湖相比,另有一種清瘦秀麗的特色,故稱。
「嗯。」他點著頭,打量著這個鋼鐵的小籠子,又隔著圓圓的艙窗,看看江岸上的沉浸在黑暗中的上海。上海睡了,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燈勾勒著它的輪廓。想到凌晨四時起航,多日來吊在嗓子眼的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沉重的疲憊感。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擰開桌上的那瓶杜松子酒,對著瓶嘴灌了幾口,把瓶子往桌上一頓,急匆匆脫了衣服,蹬脫皮鞋,簡單收拾了一下鋪蓋,便一頭倒在床上,含混不清地對仍坐在床沿的婉兒說了聲:「你也早點躺下吧。」話音剛落,他便打起了呼嚕。
待他回到家中方知,更煩的事還在後頭。倒不是岳父已經逝去,也不是梁秋整日哭泣,而是過去商界那些朋友似乎聯起手來要在他危難之時傾軋他。
那還是多少年前的一個深夜時分,他把從溫秉項家裹來的東西全部帶上,又帶上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臨時搭夥的巧珍,匆匆離開了無錫,乘一輛馬車趕赴蘇州。他避開了恐懼,避開了復讎,只留下對手在身後的絕望而粗野的呼喊。
冷風颼颼地吹來,吹得臉發麻,卻也使他清醒。他越發感到,婉兒背後有人,按豐順麵粉公司的正常經營,股息當可達到四五厘,而把股息硬壓到三厘七,是有意阻止他往外拋股票,從而使他這九萬元進不成,退不能,只能被牢牢地凍在豐順。
這是一艘三千噸級的乾貨船,來上海裝滿了棉花準備返回英國利物浦港。周婉兒自稱她參加了這宗棉花交易,通過她的斡旋,用金條買通了船長,擠出了兩個床位,同意把他們帶出去。卞夢龍原想乘客輪走,但要等下一船班還得在上海滯留半個月,於是便同意乘這艘乾貨船離滬。
「他們會打死你!」梁秋追上來死命地拉住他。
「豐順麵粉公司。」
「你自己招自己的股?」
「這有什麼奇怪的。在這個兩人合夥的廠子里,到目前為止,你僅僅是個佔兩成股的小股東。」
過年那幾天,肖少泉沒少在自家客廳里迎來送去。來拜年的人照例要誇讚一番肖夫人賢惠,而這些彩蛋吊墜便是頌揚之話的最好去處。每當客人們指著這些彩蛋吊墜大談梁秋身手不凡,極富雅趣時,他便情不自禁地要想及梁秋的「師傅」,那個婉兒才真正是個身手不凡,極有見識之人。跟她一比,梁秋縱然再千嬌百媚,也只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小姐坯子大傻妞。相見恨晚,對她是不敢存非分之想了,但求這番合作中皆大歡喜。他斷定,以婉兒之手段,招來些遊資入股,把個豐順麵粉廠建得火火紅紅,流光四溢,壓倒上海其他麵粉廠,當是辦得到的。
他感到了不祥,又老老實實地承認:「我是沒想過。」
這時,他的頭上方響起一個他所熟悉的英國人略顯生硬的中國話:「如果沒說錯的話,你曾讓人把一個姓冀的扔到水裡淹死了,你的一個算卦朋友因為你被人扔到水裡淹死了,而你已被你們的報紙宣布在江里淹死了。在這公海上,我們會怎麼安排你的歸宿,你應該很清楚。不過,我們不打算像野蠻人那麼做……」
他看看四周,未引起旁人的注意,低聲答道:「有。」
大旺錢莊大門緊閉,而門口仍聚著不少人。人急了啥事都幹得出來,人群中有人拿著棍子,還有人拿著斧子。那架勢確有一觸即發之勢。錢莊再不回個準話,這夥人就要劈開門進去搶了。這時,有人喊了聲:
婉兒披著條白色的披巾像幽靈般飄來,無聲無息地靠到他的身邊。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目視前方說:
「三厘七。」
「當初你是怎麼說的?」
婉兒把賬本往他前面一推,「先別忙著樂,看完賬再說話,別的賬用不著看,看看股本分配就行了。」
「你能生騙上海那些存戶的錢,人家洋人就不能從你手上生奪?都是視法律如兒戲的事,都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就沒理可講了,那就看誰的法子巧,看誰的根子硬了。如果一定要講理的話,也行,只是恐怕你比洋人更不願意見官,也更不願意打官司。」
「那不妨現在想想。」
「是釣魚。」婉兒殘酷地承認了,「在周穆鎮我就說過,我是專門釣你這樣的魚的。這是我的習慣。我知道,周穆鎮一別,你並沒忘記我,正如我不會忘記你一樣。在一個適當的時機,你只要發現了我的線索,便會來找我,讓我了卻一樁心債,也續上你的一段未了姻緣。所以,在上海報紙上刊登你的事時,我的畫展廣告也出現在相同的報紙上,就是為了讓你留心報紙上所登的你的事時,也無意中發現我的廣告,我料定你定會覓蹤而來,而你也果真就找來了。」
即便是陰森森的笑也從婉兒的臉上倏地消失了。她細眯起眼睛,壓低了聲音說:「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為洋人辦事的。」
肖少泉皮笑肉不笑地走來,人們默默地讓出了一條道。他邊向眾人連連點頭邊走到門前,猛轉身,高聲喊道:「父老鄉親們,你們既是我的客戶,又是我的同鄉,我肖某人絕不會虧待你們。實話實說,前二年,我肖某人確從錢莊抽了九萬元去上海辦麵粉廠。但由於道行太淺,這一大筆錢一時困在了麵粉廠,抽不出來,更還不上諸位的本息。事已至此,怎麼辦呢?寧可我肖某人吃個血虧也絕不能虧待了諸位。鄙人有一權宜之計與諸位相商。那九萬元是九百股,每股一百元,股息三厘七。股息是不算高,但那家麵粉廠仍在經營,勢頭尚好。諸位如若同意,肖某願以股票頂本錢莊所欠諸位之存款。如若拿著股票不放心,也可先攥住,容肖某安頓一下,從其他店鋪湊齊錢莊所需頭寸,待緩過來,諸位可用所持股票從錢莊兌回現洋。諸位看如何?」人群沉默著。
「既然當真,那阿拉就抖抖儂的底。」那人把手中一個紙卷揚了揚,向眾人說,「阿拉剛剛從上海來此,今晨阿拉離開上海時,在車站買了份報紙,待阿拉將報上的一篇小文讀與眾人聽聽。」他清了清嗓子,展開手中的報紙讀道:「據本報特派記者『眼通天』悉,閘北的豐順麵粉公司因經營不善,昨夜,該公司董事長周婉兒女士向記者透露,該公司將於近期宣告破產……肖老闆,阿拉還讀下去嗎?」那漢子合上報紙,笑眯眯地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
肖少泉急匆匆走來。一個淌清水鼻涕的老頭攔住了他,低聲問道:「有股票賣伐?」
「諸位受我一拜!」肖少泉聽到這聲喊當真動情了,他雙手抱拳向四方作揖道,「既然眾人信得著,我這就去上海。如若有人尚信不過,這好辦。我老岳丈昏迷在床,我內人梁秋現在家中,京口城中人俱知我家在哪裡,我此行有負眾人之託,你們去把我家砸了!」
他已預計到了這種背景,對她有警覺,有防範,但在婉兒明確無誤地說出來后,他仍然刷的一下從頭涼到了腳。他的下顎劇烈地抖動著,聲音打戰:「是洋人叫你釣的?」
往後的事很簡單,聽說女婿被打得半死,並被遊街示眾,剛蘇醒過來的梁老闆又閉上了眼,從此便再沒醒過來。不僅是存戶,由於梁家平日的勢太大,積怨甚多,也有各路人混跡于存戶中沖入梁家砸搶了一陣。待軍警來將人群驅散后,梁秋卻光著下身坐在屋裡地板上又哭又笑。她在混亂中被人姦汙了。是誰?她不說,也說不清。干這事的是板牙。板牙不僅得到了她這人,而且得到了一百大洋。是那馬臉的漢子塞給他錢后,讓他干這事的。那馬臉漢子事後不知去向。只有卞夢龍一人知道,那馬臉是他的生死之交王在禮。
用股票頂錢退給用戶,這是他在情急之下猛然憋出的點子。股票是有價證券,既可作為抵押,也可兌換,當然,從金融業來說,所謂兌換通常適用於優先股交換普通股,或用公司信用債權交換普通股或優先股。但到了這個份兒上了,存戶取不回錢來,總得牽取點對應的東西,給他們股票或許能應付過去。而只要挨過這一關,日後待他從容地賣掉梁家的幾個鋪子,堵上大旺錢莊的窟窿,再從長計議就好辦了。
他入獄時已奄奄一息,獄中從城裡請來了大夫治了數日才將他調理過來。一俟緩過勁來,他即刻喊冤。喊冤也要審,審了數十日,派人到上海探底,卻撞到了英國人身上。一問方知,那個叫周婉兒的女人自從英國銀行借出十三萬五千元時,便把麵粉廠抵押給銀行了。沒多久,她便宣布破產,卷了賬上所有錢不知去向。這件事,從辦廠註冊、經營到借賃以至宣布破產後出走,手續完備,司法關係清楚,上海警方認為無詐騙之嫌,並不打算追究。至於外商銀行方面,花十三萬五千便盤進了一個經營勢頭頗好的麵粉廠,正想著如何以高價賣出呢,當然更不會追究。查到這步,無從查起了。光肖少泉大喊被騙,卻是誰也沒騙他,至於說他用破產公司的股票頂存戶的賬系欺騙,也不大像,因為那豐順到現在也沒破產,而他那九萬股,股息三厘七也是真的。只不過在他不知情時,已統統歸了洋人。案子辦不下去,法院只好責令他限期完成大旺錢莊客戶的善後事宜,便放回家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釣呢?」
「這是佔八成股本的股東我定的。」婉兒說話的口氣頗類一個女王。金口玉言,不容置疑。
「你始終忽視了一個時間上的巧合。」婉兒冷漠地看著他,緩緩地說,「周穆鎮一別,我們天各一方再無來往了。而偏偏是在上海報紙上連續數天刊登你被騙,錢莊抵給外商銀行以至你跳黃浦江的消息時,我的畫展廣告也連續出現在相同的報紙上。這個巧合,是怎麼回事?是真的趕巧了嗎?這些你恐怕從未想過。」
誰都聽得出來,他這是挪東牆補西牆,所說俱是實情。人們相互議論著,人群開始蠕動了。「你的股票在哪兒呢?」有人問。又有人問:「你什麼時候能拿來股票?」
「這是怎麼回事?」他慌了,「怎麼你倒佔了三千六百股,我才佔了九百股?」
他茫然了一陣。婉兒的這種神態、這種腔調似曾見過。
「大旺錢莊。」
匆匆趕回京口,一進家,他就感到情勢不對。家裡亂成一團,僕人來回亂竄,而梁秋一見他就撲過來大聲哭訴:
有人喊起來:「去上海取吧!」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旅館,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到這時才能認真地清理一下思路。經商這麼久,他對股票交易也多少了解一些。按婉兒這麼種搞法,豐順麵粉公司實際上成了個國外常見而國內少有的所謂「股份兩合公司」。這種公司由無限責任股東與有限責任股東所組成,無限責任股東代表公司執行業務,對公司業務的責任以其所認股額為限。在豐順麵粉公司,婉兒占股八成,顯然是無限責任股東,而他只佔股兩成,作為有限責任股東,可以吃股息,分紅利,但無權代表公司執行業務,也就是說,要處處受制於婉兒。婉兒直接抓賬房,抓貨源,抓核算,抓銷路,她所定的股息三厘七,他不僅無權改變,而且無權過問。而照這個樣子下去,倘若麵粉廠的資產不增值,他的九百股,一年所獲股息也就是四千元出頭,不僅遠遠還不上大旺錢莊的本息,而且比頭年所獲還少。當然,股息之外的盈餘還有個紅利,而在兩人合夥的廠子中,一切都是那個無限責任的女人說了算,她說沒紅利就是沒紅利,而且從賬上絕對挑不出毛病,因為賬房只要把損耗打高些,工本一上來,紅利這塊就從賬上被抹掉了。所以到頭來,他基本上除了一年拿這四千多點外,別的錢毛連見也別想見到。
正在梳頭的婉兒答道:「已進入公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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