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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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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一章

第八部

第一章

不消說,憑她在英國的這番有滋有味的感受,回到廣州后,見到那等油頭粉面的闊少們,心裏要多彆扭有多彆扭。這等半殖民地社會裡的小玩鬧,總以為提籠架鳥,邊打酒嗝邊剔牙,再穿上一身亮閃閃的黑綢子,就能顯出男人派頭,就能把她唬得靈魂出竅,就能把她先弄上床再明媒正娶。每逢想到這裏,她就大為光火。她與他們斡旋,心裏著實在等一個靚仔——白馬王子的闖入。
清光緒末年,鄭家始有中興之兆,這實在是仰仗于鄭達天。此人五短身材,肉頭肉腦,終年剃著光頭,趿拉著木屐,天稍熱點便敞胸袒肚的。乍看就是個小老憨,只是那雙綠豆小眼一轉悠時,讓人感到一絲寒意,也感到此公的憨愚之下是土生土長的那種城府。
以後他常來。巧了,往往是其他追求者在鄭家聚會時,他溫文爾雅地不請自到。當紈絝們為表現博聞而大擂大吹時,他便端起一杯酒,默默地走到牆角,邊小口抿著邊靜靜地打量著屋裡的人。
鄭麗珠假裝沒意識到他的存在,往往背向他坐著。可是不行,她感到從牆角那兒射來的目光掃視著她的背後,就像一隻男人的寬厚有力的手在摩挲著她的全身。當她不可自制地回眸相視時,迎向她的總是那雙溫存而憂鬱的眼睛。她的目光不敢久留,每回都匆匆轉回身來。她明白,只要四目交織在一起並停頓上片刻,她可能會抑制不住地做出些無法預料的蠢事。
他兩眼盯著地,像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即便是丑姑娘,也有春思幽怨,也有五光十色的夢。在倫敦讀書時,鄭麗珠就暗自稱羡班裡那些半工半讀的閣樓生。英國人喜和_圖_書歡對抗激烈的競技項目,這些清癯的小夥子多是運動場上的好手。她喜歡看,遠遠地坐在草坪上看,球類運動中的規則她全然不懂,但卻能獃獃地看上一個下午。她是在感受青春與青春的無忌的碰撞,也在感受健壯的男性體魄之間的廝搏,但更多的是在享受著一種奇特的感覺:他們平時往往因貧寒而謙和,而只有在這裏,內蘊的野性才真實地噴發出來。運動之後,他們三五成群,大汗淋漓,大說大笑地從她身邊走過。她明白,他們是各自回各自的閣樓去了,陪伴他們的只有枯燥的講義和一盞青燈。每逢她想到這點時,就清楚的意識到了自己嚮往的男性類型之所在。為此,她常常用骨節粗重的手托著黃里透黑的腮幫子想上好大一會兒,直至無神無採的小眼睛里泛出淚光。
眼下,生意上的事干熟了,用不著操太大的心。兩個兒子長年在海外為他推銷兼採買,也很是活絡,日後能體體面面地從他手中接過貨棧,這點也沒什麼可操心的。真正讓他操心的事只有一件,這就是獨生女兒鄭麗珠的終身大事。這個丑妮子找個好人家實在是難上加難。
「……那我就說啦。」
「……你應該能猜到。」
「……你還不明白?」
在鄭家的小客廳里,鄭麗珠見區敬珠的第一眼,心就狂跳起來,這小夥子太棒了,齊刷刷的寸頭,劍一樣的雙眉,容貌清癯,胸大肌和肩頭的兩疙瘩三角肌都在襯衣下清晰地顯示出輪廓。那雙眼睛,黑油油的,卻顯得憂鬱,透著誰也猜不透的重重心事。「我所思所慕的人莫非就是他?」當這個念頭如蚯蚓般涼涼地滑和圖書過腦際時,鄭麗珠感到耳根子一熱。
「不明白。」
春夜,看著窗外的月亮悄然在雲中行走,她支著短短的下巴伏在床上想了大半夜,終於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了頭緒:她愛上他了。
這日,林壽山把他的外甥領來了,外甥也不大吭氣,只是坐著。鄭達天從林壽山那兒打聽方知,小夥子二十三四歲,叫區敬珠,名字跟鄭麗珠透著點緣。他不是窮小子,家境卻也不寬裕。
鄭達天是搞外貿的,外貿離不開碼頭,所有貨物都要通過搬運工的肩膀裝上船或卸下船。他就是這麼認識林壽山的,同時深知,斷然惹不得林壽山。貨遲裝或遲卸幾天,到岸或離岸時間一拖,就會直接影響到後面各個環節,有時上市價格上要大打折扣。特別是鮮貨,在碼頭上一耽擱,放得變味了,全砸!這樣,林壽山提齣兒女間事,他儘管不情願,也還是邀請林壽山帶外甥到家裡來見一面。
「說呀。」
「接你來,是想問你一個事,你為什麼總往我家跑?」
他讓她想起了倫敦的那些閣樓生們。在學校的舞會上,有幾個衣著寒酸的學生就是這樣羞怯地縮在牆角里,憂鬱而張皇地看著在眼前飄浮著的無數閃光的旋轉。不少人笑他們是不會跳舞的木頭,他們用一絲苦笑承受了這種說法。可鄭麗珠心裏卻說(也從未有人請她跳過舞),一旦讓這些「木頭」抱著橄欖球沖向端線,他們能把任何阻攔他們的大塊頭撞出八丈遠。
他被一輛人力車從林壽山的家中接到了她在東山的家。當他局促地站在小客廳時,她關上門,來了個單刀直入:
「說吧。」
「Kiss me!」
我被人吻和-圖-書過了!鄭麗珠甜絲絲地想著,而且他也是頭一回。天呀!他頭一回吻的女人就是我!
一般地說,廣東女子長得有稜有角,生動而妖嬈。但南國的這種骨相,在鄭麗珠那裡卻表現得有點過分了,眉額過高,顴骨過高,深凹的雙眼也小而黯淡。她的身高只有四尺三寸多,合公制約為一公尺四十二公分。即便在普遍偏矮的廣東人中間,這個身量未免也顯得寒磣了。其實,矮一些倒也沒什麼,有時會透出一些令人可心的嬌小玲瓏,可是,她的身材則是個寬而厚的小胖子,肉滾滾的臉蛋加上肉墩墩的身架,實在是既不嬌小更不玲瓏了。
當他們平靜下來時,誰也不敢瞧誰。尤其是那個男的,渾身打戰地坐著,頭垂得很低,幾乎耷到兩膝之間。
「猜不到。」
這點很對鄭達天心思,他不喜歡富家子,這些人在婚姻上十有八九靠不住,家窮點好,能死心塌地守著鄭家過日子。這小子挺靦腆,不像會坑蒙拐騙的。長相嘛,屬上乘,女兒估計會看上。林壽山當時說,這小子書讀了一些,但出息不大,找老婆顧不上挑漂亮的,但求找個富貴人家,能穩穩噹噹地過,他也就能向新加坡的老妹妹交代了。鄭達天見對方說得挺實在,也就抱了心裡話,說結了這門親,起碼林老闆不會在碼頭上卡脖子了。兩人哈哈一笑,散了。過了三幾天,鄭達天就把區敬珠叫到家與女兒見面來了。
可是,若認真說起來,其先世還是很有些來歷的,是清代有名的「十三行」中人物。「十三行」亦稱「洋貨行」,系廣州官府特許經營對外貿易的商行。相傳其名起於明代,清時的許多事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沿明之習」的,但又語焉不詳。要說這「十三行」也並非只是固定的十三家,在清康熙末年,曾由十六家洋行組成「公行」,具有壟斷外貿、排除公行以外私商的權力,次年又無形解散。由雍乾時期到嘉道時期,「十三行」忽而變成二十六家,忽而又縮並成七家,但始終獨攬茶、絲及大宗貿易,小宗貨物才由公行以外的行商經營。鄭氏的族譜可追到乾隆晚期,那時鄭家老太爺的老太爺,作為「十三行」中的一家,不僅享有對外貿易特權,也是官府對外商交涉的中介,尚負有承辦外洋船貨稅餉的義務。紅火的年頭不算長,至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鴉片戰爭打完,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后,「十三行」專營外貿的特權被取消,鄭家也就和諸家一道日趨破落了。
歐戰(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鄭麗珠十九歲時,被鄭達天送到英國倫敦讀商業專科。她在那裡門門功課都是「C」,也就是剛湊合著及格,但總算拿了個文憑回來。這時,她已滿二十二歲,按廣州的習俗,已是個老大不小的姑娘了,熟透了不摘,再在樹上掛著就該發乾了。於是,鄭達天發了話,麗珠的陪嫁為兩萬元!全部為現金,不含衣服、首飾等行頭。老傢伙的考慮透徹之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要從被吸引來的眾多求婚者中認真挑出一個實誠點的,所謂實誠,就是不拈花惹草,能與一個醜女人廝守一輩子。他並不奢望女兒有大作為,更不希圖能接過他的半壁河山,只要她自己能安逸就行了。
林壽山已六十歲出頭,行業複雜,很有錢。人們並不知道他那麼多錢是打和_圖_書哪兒來的,只知道碼頭是他的財源之一。碼頭的活兒就是裝船卸船,他招募、組織搬運工裝卸,從裝卸費里吃大頭,給搬運工小頭。僅此一項,銀子嘩嘩往他的褲袋裡流。他再從中拿出一部分分給港方、警方,一張聚錢的網便形成了。
「……我想和你……好。」
風撒出去了,上門者趨之若鶩,鄭達天細一檢點,竟多是他倆兒子昔日的酒肉朋友。這些混蛋!他心裏暗自罵道,一個個滿腦子是金屋藏嬌,全在指盼著一拿到兩萬元就把麗珠踹到珠江喂王八去。在前不久,林壽山找上了門,提出要讓自己一個剛從南洋歸來的外甥與麗珠結識時,鄭達天仍不以為然,認為這不過又是個要吃錢的小滑頭。
她沒有接過吻,原以為他會從心裏笑她的笨拙。沒想到,他比她還生疏,還慌亂。兩個人坐在藤沙發上,兩個嘴唇沉重地擠壓在一起,「Kiss」了好幾分鐘。當他們鬆開時,雙方都在急促地大喘氣。
他的家在廣州東山。大面看上去是花園洋房,仔細看則不然。巴洛克式廊柱上支撐的是中土的青瓦屋頂,園中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池中卻是五尺來高的一整塊太湖石,太湖石的腰部恭敬地供著一尊南海觀音瓷像。這套不中不西的院落是祖上躋身「十三行」時建的,這套房子傳到鄭達天手上,也把復興之望帶到了他的腦中。父早喪,他從祖父那裡接下的也就是個經營日雜百貨的小鋪,但也許是「十三行」的那點血緣余脈在起作用,在辛亥革命之後,利用清室與民國交接的天下大亂之際,他也攪入了外貿,出口絲、茶等,所得置辦點洋貨內銷,兩頭都有賺,才十年多一點,居然大為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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