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騙梟

作者:馮精志
騙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九部 第三章

第九部

第三章

整整一年,家庭風波才過去。風平浪靜時,奚伯蓀除了所珍愛的古玉外,家中的浮財已被掃蕩空了。夜深人靜,他摟著葉雨蘭,眼望著天棚發獃。當他乾枯的手撫著她的長發,從胸腔中噓出一口長氣時,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這個家中的「小媽媽」,只覺得他是自己的老爸爸。
這一帶的女人,只要當了嫂子輩,許是給伢兒把奶時落下的習氣,大襟衫子總有三四顆布扣不扣的,到天熱時,甚至有的與男人一樣赤著上身,松癟的乳|房如兩個小白口袋般垂掛在胸前。奚伯蓀出門難免碰到這般景象,每逢這時,他便低下頭來,用衣袖遮臉,匆匆而過。但晚上他在家中沐浴寬衣,焚香夜讀時,又每每搖頭晃腦地吟誦著:「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奚家的一男二女回來大鬧了幾場。穿著黃色軍服的兒子是帶著荷槍實彈的馬弁回來的。在她對這個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的小軍官投以欽羡的一眼時,他卻大步走過來,大手擰住了小尖下巴,獰笑道:「我的小媽原來就是這麼個小婊子。」說著掏出尺把長的手槍點點她的腦門說:「三天之內滾出去!」她當時嚇得尿了褲子。沒到三天,他倒先走了,走時帶走了兩萬多元。兩個女兒回來是一樣的招式:捶胸頓足揪頭髮,又哭又喊:「我們不要老舉當媽!奚家的門風全敗啦:你把她攆出去!」後來,她們不哭不喊不捶胸不頓足也不揪自己頭髮了,興高采烈地走了,帶走了家中的全部金銀細軟。
奚家是靠賣「豬仔」發達的。遠在辛亥革命前,奚伯蓀的祖父奚增軒正年輕的時候,汕頭「契約華工」的招雇,是由美和-圖-書商元興洋行統辦的。這家洋行公開在大街通衢張貼「長紅」,開列招雇華工的人數、待遇、條件、工作地區、年限及報名地點之類的條款,由該行派出人員誘騙當地破產農民、失業工人、手工業者上鉤。同時與當地黑社會勢力勾結,利誘脅迫無業游民充數。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美、英、法、荷等殖民主義者需要廉價勞動力日多,洋行逐漸把這項「業務」委託潮州當地的一些旅店、客棧接洽代辦。奚增軒開辦大通旅店本來不很景氣,但叼上了這口肥肉,幾年間便發達起來,並設了分店。
奚榮春在辛亥革命前不久就死了,給奚伯蓀留下了一筆產業。但賣「豬仔」這行也到頭了,外國人不買了,中國人也不賣了,而主要吃這一行的奚家正常經營旅業並不十分在行,生出些黑道上的法子,也都是別的旅店用濫了的。在奚伯蓀手上,大通旅店也就是平平,始終沒有像上兩代人經營時那樣狠狠地冒幾下。
近些年來,汕頭的旅業在過往華僑的刺|激下,一年強似一年,旅業間的競爭很是厲害。奚伯蓀很清楚,要想擠垮同人,站穩腳跟,靠黑道上的法子固然可逞一時之威,但不長久。靠得住的還是翻整老店,擴大客房,更新設施,以招徠旅客。但這需要一大筆錢,上世留下的錢,他大部分置了古玉,手頭一時湊不出來。他生不出什麼別的法子,也就只好閑閑地獃著,或關門讀讀書,或悉心把玩他精心收藏的古玉,實在無聊了,就去逗逗他的小女人。
奚伯蓀少年時跟著奚榮春販運過「豬仔」。那時,不知國外來接「豬仔」的輪船什麼時和*圖*書候來,運來的「豬仔」就先悄悄屯儲在抽頭官商碼頭附近的大木船里。船滿了之後先駛到韓江口外汕頭灣的海心裏下錨,並派人嚴密看管,以防「豬仔」逃逸。奚伯蓀隨著大通旅店的人工船去送過臭鹹魚和糙米乾飯,只見「豬仔」像罐頭沙丁魚一樣擠在湫隘的艙中,衣衫襤褸,面目愁慘,無異囚徒。等到外國輪船來后,奚榮春即將全部「豬仔」變訖,塞入外輪的底艙,隨即向洋商報賬。至於這些「豬仔」是去南北美洲還是荷屬東印度、英屬馬來西亞及印度洋中的模里西斯,是去礦場還是墾殖場,已不必過問了,反正奚家已賺足了錢。
奚伯蓀有一男二女。兒子自小看不上旅店業,大了後讀了幾年講武堂,然後到北方當官去了,女兒們自幼看不上汕頭這小地方,大了后一前一後嫁到廣州去了。他老婆前二年過世了,他寂寞難耐,不久后便續了弦。
僅此一眼,葉雨蘭默默地想著,他就把她心靈底蘊的清寂和寥落全部看去了。
阿香開了大門,一個衣著挺括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他自負而揮灑地隨阿香向正房走去,要進門時,目光向側面一掃,看到了站在廊柱后露出半張臉的女人,眼睛眯了眯,惆悵地盯了她片刻,隨即一正臉,大步邁進了門。
有人在拍擊大門上的鐵環,聲音響遍了整個院落。
這女人叫葉雨蘭,與奚伯蓀的小女兒同庚,比他的年紀小了近三十年。她底子很潮,原是一家老舉寨的歌妓,廣東人稱之為「琵琶仔」。干這行的,通常是雲鬢花顏,自抱琵琶或秦琴,由一客嫂伴著到飲廳,坐好位置,展開樂器,嬌聲宣明所唱曲目,即自彈自和圖書唱,說是唱「南詞」,其實全是撩人謇意的時興小調。唱罷,挽著客嫂離開,又到別廳或另一酒家賣唱去了。「琵琶仔」只賣唱,不賣身,是老鴇悉心培植的「義女」。汕頭的大旅店為招徠旅客,一般代招老舉,住客若有孤枕獨眠的惆悵,店方或招徠老舉陪宿,或招「南詞」以度清宵。當然,這種服務索價很高。事後,店方、老舉寨、巡夜查冊的警察三家分成。葉雨蘭常到大通旅店賣唱,幾次讓來此巡視的奚伯蓀撞上。每次碰見,奚伯蓀都面無表情地轉入下一個房間,實則心中一陣瘙癢,幾次相逢后,春心難耐,徑直找到葉雨蘭的鴇母,談了一天,扔下張四千元的庄票給葉雨蘭贖了身,隨即明媒正娶。
要換衣服接納的定是貴客呀!葉雨蘭悄悄想著,不由躲在正房的廊柱后,想看看來的是個什麼人。
白天,他拉著她的手,在院中小小的苗圃旁散步。看哪朵花耷拉下頭了,便用竹枝扎個架子,支起花來;要不端上一杯水,一大口,噗地向花上噴去,再噙上一大口,噗地向另一株花噴。她懊喪地看著,他覺察到了,又拉起她的手,要她到書房欣賞他的古玉去。她賭氣地一扭身子,看那些破石頭有什麼意思。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流淌著。
葉雨蘭心上凄慘。南國熱,她每晚睡下卻感到身上發冷,她在男人的臂彎里熱烘烘地入睡,哪怕年長自己幾十歲,但他是自己的男人,她要在他的愛撫下一覺睡到天亮。她睡得很輕,捕捉著的她床邊走來的極細極細的腳步聲,但迷迷糊糊睡又迷迷糊糊醒來,身邊仍是空著的,只有淚水打濕的枕。腳步聲過來了,她醒了,急急揩凈和圖書臉上的淚漬,一動不動地。一隻男人的軟綿綿的巴掌撫到了她的額上、臉上、肩上,手又替她放下蚊帳,摸起扇子一陣橫扇豎扇,趕盡了蚊子,合了帳罩,腳步聲又漸漸離去。她咬住被頭,仍禁不住抽啜出聲。離去的人聽到了,在房門口嘆息一聲:「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那天清晨,奚伯蓀又拉著葉雨蘭的手來到庭院中。花正開,正茂,蜜蜂嗡嗡地俯翔其間,蝴蝶飛到一朵朵花上后,便溫順合上了翅膀。這一派生機卻喚不起他們的什麼,在老夫少妻之間,所有別出心裁的消磨方式,似乎都已厭倦地走到了終點。
汕頭市南邊,與名勝岩石隔海相望之處,住了不少富貴人家,其中有一座院落格外氣派,裏面的房子都是屋脊兩頭翹的。屋前屋后長滿又高又粗的苦楝子,屋脊上、枝丫上時不時地飛來鷺鷥,這種長腿長脖子一身白的水鳥,在海灘上吃魚啄蝦,吃得嗉子像一條鼓囊囊的捎袋,就飛到沿海人家屋前屋后的樹上歇息。它們一停下來便一動也不動,陽光下像一朵一朵白色的花。即便是水鳥,也知道挑地方,起碼挑個人不會招惹它們的地方。它們總在這個院落落腳,就是因為這裏很幽、很靜。
可人兒!烏黑烏黑的長發用銀簪子別著;烏黑烏黑的眸子被睫毛遮著;紅通通的小嘴巴撅著,細溜溜的水蛇腰扭著,待頭飾一拿,通身衣裳脫去,在奚伯蓀枕邊呢喃燕語,低吟淺笑,乖乖巧巧,妖妖嬈嬈,這位通曉唐詩宋詞的老新郎通體全酥了……葉雨蘭漂亮,漂亮女人難耐寂寞。兩年後,奚伯蓀的虎狼精神全無,縱然是鹿茸加虎骨酒也支撐不住時,葉雨蘭寂寞了,她畢hetubook.com•com竟是「琵琶仔」的來路。
院落的主人叫奚伯蓀,五十歲出頭。打年輕的時候,他就生成一副「相公胎子」,上了歲數后依然如茲。但見他臉面白凈,那臉上該凸起的,該凹下的,都讓人順眼順心。他終年穿一件藍布長衫,說話細聲細氣,走路步步不冒失,尤其對不相識的女人格外迴避。
女僕阿香走到門旁,把門開了一條縫,和門外的人說了一陣什麼,又把大門關上,回來向站在院中的奚伯蓀稟報:「老爺,門外有位先生要見您。這位先生我從沒見過,他聽說老爺要翻修大通旅店,想往裡放點錢,和您搭股。」葉雨蘭從來聽不懂生意上的事,這時卻驚異地發現,她男人灰白的臉上湧上了少有的紅暈。只見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對阿香說:「請那位先生稍等,我去換衣服。」說完提著袍子噔噔地回屋去了。
這種古怪的格局竟固定了下來。他與她分開睡了。她仍睡在卧室里,他則讓用人在書房旁的一間屋裡支了張床,每晚念罷書後,獨自睡在那裡,和他的古玉為鄰。
奚增軒死後,其子奚榮春接過了這一攤。他本來就是潮州府的一個小官痞,有了這個背景,更不把清政府的官樣文章放在眼中。汕頭當局規定:任何旅業要有兩家商店聯保,不得拐帶婦孺和販賣人口,如有違反者則沒收牌照並交官法辦。對此,奚榮春嗤之以鼻,有恃無恐地干自己的。香港招工館委託大通旅店代招收契約華工數百,每名身價近十兩白銀,總計幾千兩白銀。他則以每名「豬仔」五兩白銀的身價包給大豬仔頭,至於大豬仔頭以什麼價轉包給小豬仔頭他就不管了,只是這麼一筆他就能幹賺兩三千兩。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