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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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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第六章

第九部

第六章

那個男人的腳步聲在窗外有節奏地、頑固地響著。
黑暗中,她沒做聲,抱著被子坐在卧榻上,緊縮著身子,怕冷似的在顫抖著。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一隻茶壺從卞夢龍的左側伸出,茶壺一歪,茶水從細細的壺嘴中向茶盅流去。他坐著不動,卻感到腿肚子在抖;他與她離得很近,她在彎腰倒茶,他只要稍稍偏一下臉,臉頰就會碰到她的頭髮。他用眼角的餘光一掃,瞥到一張蒼白的睏倦的臉,這種發白的倦色使她的臉愈益楚楚動人。茶盅快滿了,她直腰之前,側臉看了他一眼,然後一直腰,悄悄退下。淡淡的幽香和輕輕的腳步聲漸遠。他細細地品著她的那一眼,那種怨艾柔弱的韻味,好不叫人愛憐。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阿香!」奚伯蓀喚了一聲。
「也好,免得我來回跑了。」卞夢龍隨口應道。
他們接著商討,下面是件難度挺大的事,即把多項概算核一核,總概算要控制在兩萬元之內。
玉階后佇立,宿鳥歸飛急。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卞夢龍心裏有根弦動了,出於一種直覺說道,「今天要給它搞完。」
奚伯蓀專註地打著算盤,卞夢龍則在一旁唱數。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唱著數的同時,體察著身後,一陣熟悉的幽香從身後襲來時,他動也不動地用餘光掃著桌面,一隻小手把一個茶盅悄然無聲地放到了桌上。
「卞先生,我看你是太累了。今天先到此,明日再核。」
不錯,她聽到了,也想到了。
「卞先生,咱們接著商討。」奚伯蓀又伏到了桌前。
「我已乏了,今天先到此吧,明日再說。」
他站起來之前,又往那女人離去和_圖_書的方向望了一眼。愛情這東西在他身上早已死亡了,但她讓他動心,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吸引力,那個像未成熟的毛丫頭般的身體,讓他感到一陣衝動。
阿香正在門外的小竹凳上坐著打盹,聽到喊她的聲音,揉著眼睛,拖著腳步進了門。
這幾天來,這個年輕的女人突然發現自己身上起了一種異樣的變化,這使她感到心慌意亂。她是「琵琶仔」出身,這行一般是不接客的,她才剛滿十八歲就贖身嫁給了奚伯蓀。大富者奚伯蓀佔有的是一個處女的身體,也喚醒了她從一而終的願望。但一個男子突然闖入了他們寧靜的生活,成了她男人的合伙人,成了與她的家庭命運休戚與共的人,而且,這個在身體和心智上都比她那個近乎迂腐的男人強得多的人,又把內心的渴望含蓄地暗示給了她。這時,她內心的一種原始本能蘇醒過來,她渴望著某種另外的東西,但這究竟是什麼,她自己若明若暗。
這時,窗外的腳步聲停了。
他閉上眼,靜靜地等待著,萬籟俱寂,只聽咔嗒一聲,又輕又脆,這是她打開門閂的聲音。
卞夢龍淡淡地拍了拍手。「這段樂府是不是唱給我聽的?」他閃過了這個念頭。她抱著琵琶站起,低著頭從他眼前匆匆走過。帶過一陣淡淡的幽香。他側過臉來,似乎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的背影,哪像個少婦,倒像個發育中的少女,身體的線條顯得尖削而欠柔和,稚嫩而生動,叫人回味無窮。
雙方都很認真,時有爭論,又很快趨於一致,所以都感到對方是可容人之人,可交之人,因此,關係頗為融洽。這天他們商討事項累了,奚伯蓀把滿桌子圖紙推開,揚臂呼一聲:
和*圖*書楝樹葉子在夜風中颯颯作響,一隻憩伏在樹上的長腿鷺鷥撲扑打打地扇動著翅膀飛開了。當一切又重歸安靜時,他背著手,在園中的小徑上踱開了。
腳步聲仍是那麼單調、固執地響著。
奚伯蓀吩咐道:「把西屋給卞先生收拾出來。」
他猶豫地站著,嘴唇翕動著,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當他向前跨出第一步時,他看到被子從她身上滑下來,她向他伸出了雙手。
夜很靜。正房那邊傳來絮語和木盆觸地聲,是葉雨蘭服侍她男人睡下時發出的聲響。那邊的一扇門吱呀響了一聲,又咔嗒一聲,閂上,是葉雨蘭回自己屋了。洗漱聲傳來,是她在擦拭身體,其聲如山間流泉。
阿香點點頭,轉身出了門。
這些天來,他天天來。他們曾打過照面,也曾側身而過,還曾遠遠地彼此望上一眼。當她一人獨處時,東摸一把,西抓一把,心猿意馬,始終不知自己想幹什麼。女紅拾起又放下,琵琶拿起又放下,詞書翻上兩頁慵懶地丟在床上,她給自己找事,找到了種種所要做的事,卻又沒有哪一件是她需要做的事。
西屋看來原本是奚公子的住房,陳設簡單,井然有序,除正面掛了軸紅臉關公夜讀像外,無其他飾物。
她平躺著,像身上發冷,她用雙手摩挲著自己的雙肩,接著是胸口、腹部、大腿。她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就是要這樣做,在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起一股小小的然而是熾烈的火焰,這股火焰驅使她沸騰的血液沿著每一根血管在周身奔流,喚醒了那種使她感到又喜又怕的情慾。
往下,他腦子亂了,所唱的數怎麼也對不上。兩個人忙了一個時辰,賬越核越亂。奚伯蓀一推算盤站起,長長地伸了hetubook.com.com個懶腰,疲倦地說:
卞夢龍聽到了這聲發自心底的嘆息。他仰望黑沉沉的夜幕,浩瀚無際的星空彷彿在無休無止地傳遞著女人的這一聲悲歌。當他扭正臉時,窗戶里的那盞燈熄了。
晚上的精神頭顯然不如白日了。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核得很慢,待牆上掛著的那個法國造自鳴鐘敲響九下時,奚伯蓀略感驚異。「嗯?都亥時了。」他咳嗽了幾聲,捶了捶背,搖搖頭說:
一曲罷,奚伯蓀拍了拍手,說道:「『勸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這首固然是好,只是傷感了些。」
過去她並不感到需要丈夫以外的男人的溫存,對在家中進進出出的男人也不曾注意。她曾與奚伯蓀有過數不清的溫溫存存,卿卿我我,在奚伯蓀身體不勝之後,她只是感到寂寥難熬,卻也在熬著。但這幾天不同了,勉強撥幾聲琵琶,聲音散亂,勉強翻詞書,專找那些春閨幽怨的段落,勉強做幾下女紅,針尖扎了指頭,她看著殷紅的血珠從指尖上冒出來,卻無心用嘴吮吸一下。現在她突然搞清了這些日子以來全部失態的根子,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但他驚擾了她,悄然無聲地挑動了她。
近清晨時,他挪開了在夢中仍纏繞在他身上的女人的身體,悄然離去。從幾天前相見第一眼到現在,他們居然還沒說過一句話。
窗外,那個男人的腳步聲不散不亂,不急不慌,帶著一種韻律,忽遠忽近地、倔強地響著。
卞夢龍像是無奈般站起,收拾鋪在桌上的本冊,並時不時憂都地望望窗外黑沉沉的夜。
這些天來,奚伯蓀囑咐阿香,不會客,不管什麼人來了都說他不在家。他則搬出了咸豐末年建大通旅店時所存的全套圖紙和_圖_書,逐一攤開,和卞夢龍認真推敲著改建規劃。古諺,夜長夢多,他要趁卞夢龍沒來得及變卦時,儘快見到錢。
阿香端上來一隻雞,兩碟青菜,一鍋米飯,他們也沒進飯廳,在書房吃罷,待暮色四合時,又翻開賬了。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她閉著眼,撫摸著自己的全身,當情火燒起來時,她梗著脖子,仰起頭,在床上扭動起來。末了,她疲憊了,緊緊抱著被子躺著,突然發覺眼裡流出了兩滴熱乎乎的淚珠。淚水順著眼角向下彎彎曲曲地流去,落到耳邊的枕頭上,她甚至聽到了噗噗的聲響。如果是荒原上的獨狼,這時會向著寒星發出一陣痛苦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嗥叫。而她,喉嚨口咕嘟一響,竟發出了一聲嘶啞的,拖得長長的嘆息。
奚伯蓀抬抬花鏡,不耐煩地看了來人一眼,又低下頭撥拉開算盤珠子。
當佔德魁在僑興旅店時,卞夢龍正在奚伯蓀家中。
奚伯蓀雙手隨節奏拍擊著,喜不自禁地側耳傾聽。
人有時幹事不考慮後果。他走過去,吱呀一聲推開門,又吱呀一聲合上了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這間溫暖的小屋中。
腳步聲不重,但清晰可聞。他斷定,她聽得到,她會擁縮在被子里揣摩這難以入眠的腳步聲的含義,不僅如此,她會聽出,這聲聲腳步猶如聲聲孤獨的嘆息。
卞夢龍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彈琵琶者,只見她略帶憂愁的臉上,閃爍著一雙明亮而多情的眼睛。琵琶聲急,在她身體前後搖擺時,髮髻開了,一綹柔軟的秀髮散亂地飄拂在鬢旁。他痴痴地看著她,心裏卻並不痴,他對她的神情並不掩飾,只是要讓她意識到他的痴。
窗外長空如洗,楝樹的枝條輕微地擺動,一株木棉恰似一片紅雲。葉雨和_圖_書蘭邊唱邊端詳著窗外的世界,那個世界猶如一面鏡子般映照著自己。春去秋來,紅顏易老,若許年來,家庭的風波,讓她厭煩,眼下大通要重振旗鼓,而丈夫卻愈老。這時她才意識到一道無形繩索的存在,她才意識到這個安靜地走向衰微的院落不應當是自己的歸程。
葉雨蘭雲鬢花顏,抱著個琵琶款款而出。她在椅子上坐定,順手撥弄一下弦子,發出清亮亢急的聲音。五指在弦上靈活柔和地一滾,一泓清泉,一條湍溪,一道飛瀑便傾瀉出來,在室內繚繞著。
琵琶聲轉緩之際,她亮出了和婉而悒鬱的歌喉:
奚伯蓀看出了他的心思,說:「現在市裡治安很差,兵匪猖獗,夜路械劫事時有發生。我看這樣吧,如卞先生不棄,便在我家裡住一宿,明日再接著核賬。」
「雨蘭,來來來,唱一段為我與卞先生解乏。」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奚伯蓀也來了情緒,「好!今天核完,咱們先吃晚飯,晚上接著來。」
卞夢龍匆匆洗罷。一歪身子倒在結實的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靜靜地躺著。他毫無睡意,只是在諦聽。
神經性的戰慄流遍全身,緊緊擁抱著的灼熱的身體,噴在對方頰旁耳畔的熾熱的呼吸。他們閉上雙眼,全部身心都傾注在對既往的生活的瘋狂報復上。
這些天來,他除了夜晚,每個白天都泡在奚家。他既然要投資,既然要翻建大通旅店,就有很多具體事宜要商定:大到工程概算,小到客房裡掛什麼布料的窗帘,他都要與奚伯蓀一一敲定。
終於靜下來了。他從床上翻身坐起,拉開門出去。向左掃一眼,一如他的直覺,正屋偏西的這間屋裡,還亮著一盞微弱的燈,透過綉著碎花的白綢窗帘,顯得那麼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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