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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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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四、冬風破

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四、冬風破

杜班主見帖子上用詞恭謹,更鄭重了,對展風說:「王老闆這番美意我們不能推卻,想來也要登門拜訪一下,上一齣戲去助助興。」沉吟一下,「只是筱鳳鳴喪期未過,我和你媽也沒興緻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帶著歸鳳歸雲去,好好給他們唱一出,也讓歸雲這丫頭多個在場面上歷練的機會!」
杜班主自覺被抬舉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殺,愧殺。」王老闆也抱拳,頗是語重心長:「我本意是督促我兒學好知識,報效祖國。可嘆因平日繁忙,疏忽對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廢光陰。真是慚愧!」這話是有點分量的,看似教訓了兒子,也連帶算訓了旁人。可訓到根子上了。展風並不是不懂這番好好念書報效祖國的大道理,也時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卻遠沒這副情形之下聽他人長輩訓誡來得更振耳發聵。態度益發恭敬誠懇,且不由自省起來。
歸雲給自己打氣,用力點了頭。兆豐別墅是歸雲從未踏足過的法租界西區高級石庫門群。那弄堂規整寬闊,是鬧市中最幽靜的一處。冬日里沒有綠蔭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庫門的氣派了。王老闆的石庫門在弄堂的深處,上下三層,優雅別緻。展風領著歸雲歸鳳坐了黃包車去,一路上只他興奮,連摁鐵門上電鈴都要起頭,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著藏青棉襖的娘姨跑來開門。展風遞上帖子,娘姨禮貌地引他們進去。門內別有一番情致。整個客堂間就是客廳的樣子,柳桉地板,落地鋼窗,掛著紅絲絨窗帘。正中一張紅木桌,四下八張紅木椅,前方擺著黑色的真皮沙發,臨窗位置甚至空出一個小小的橢圓的空間,邊上豎著一桿麥克風。零落擺放的古玩花瓶四處增光。飯廳和客廳融合成了一體,是上海人客堂間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設了舞台,皮沙發也有好幾隻。氣派是不一樣的。側邊不起眼的樓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見樓上的房間。但樓上傳下一陣洗牌的聲音,想來二樓還有獨立的麻將室。王老闆不但是一個通情達理的長輩,還是一個氣派的資本家,該能享受到的,一點不落。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鳳鳴。牌位端上了客堂間的桌子,上了香燭,火旺旺的,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慶姑和歸鳳蹲在門邊,支起一個廢舊的搪瓷面盆燒紙鉑。她還是不住嘆氣,對歸鳳說:「你這個大師姐啊,從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難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點,跟來跟去,卻是跟錯了人。」歸雲和展風擺好祭品,大家趕過來,齊齊往牌位前一站,逐個給筱鳳鳴上了香。
杜班主的聲音有點嘶啞,領著頭念祭文。「儂幼年天資,學戲五載,鶯啼初試,譽滿申江,然所託非人,凄慘伶仃,想同台之誼,常使吾等淚滿衣襟,現孤燭一支,金鉑若干,望黃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沒了,何來平安?但有人收了屍骨,上了牌位,這黃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鳳鳴,盡到情,盡到義。但時間不停留,年還是要繼續往下過。展風口中說的王老闆要來邀堂會的事也被落實,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來的帖子。
「筱鳳鳴跟著那日本人https://m•hetubook•com.com沒多久就染上了鴉片,日復一日的,把嗓子熏壞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攆她出門,竟把小別墅也賣了,攜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鳳鳴無處可去,又被煙癮扯著,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馬路的鴉片館付不出帳,被堂倌打了一頓。唉——他們真對一個女子下的去那樣的手!她自己不知怎麼還夠力氣跑回虹口,倒在舊時的鄰居家門口。「就是那鄰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虧他們曉得她是慶禧班出去的,不然——」慶姑講一陣,哽住,眼圈泛紅,「可就沒個收屍殮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著煙斗,一路聽完,問:「現在可下葬了?」「我千求萬求那鄰居幫忙找人把她的屍首抬去西寶興路,現下還在停屍房放著。」慶姑說,輕輕拭淚。杜班主放下煙斗,說:「還是要趕快入土為安,我們必須得料理一下這事。」
歸雲和小蝶匆匆忙忙趕回了家,沒料到家裡也遭變故。杜班主正揮著雞毛撣子狠揍展風,展風一路在天井裡跳腳。慶姑在後頭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著歸鳳的手叫「他爹」。
人們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歸鳳閑下時刻就問歸雲:「娘去了大師姐那裡好一會了,別出什麼事吧?」
杜家小年夜的小團圓飯都未開檔,家裡的男人們就都隨慶姑去虹口料理筱鳳鳴的後事。留下的歸雲歸鳳心中愁悶,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覺。但這雨夾著雪,一陣賽一陣地猛,「滴滴答答」讓人睡不安生。歸雲翻個身,聽見歸鳳嘆息:「大師姐,她真的去了嗎?」伸過手來握握歸雲的手。
說完歪著腦袋看展風:「不能當沒聽見的話,就只好下水了。」展風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誤打誤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終至要摻合了進去。
歸雲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鳳鳴這位祝英台。明是喜氣的曲,暗是悲愴的調。
滿腦子都是筱鳳鳴在舞台上水袖飛舞,眉目釀情的模樣。原該是團圓的小年夜,卻這樣神傷。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窩裡。」歸雲把歸鳳的手塞入她的被窩中。她的心,也像歸鳳的手,此刻正冰涼徹骨,腦子裡迴旋的都是慶姑剛才說的話。
王老闆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風,你來,我跟你說些別的——」
歸雲說:「娘也沒多說。大師姐這兩年都沒了音訊,這會差人來送信讓娘去或許是找娘敘舊了。」小蝶問:「哪個大師姐?是不是先前的頭肩筱鳳鳴?我是沒有見著她先前的風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說得了不少提攜呢!聽說她的《十八相送》靚絕四川路!」「大師姐最拿手的就是這出」歸鳳幽幽嘆了氣,「如若當初沒有這出《十八相送》,我們在上海灘也站不住腳。」正說著,有人推開灶庇間的門,攜著一股子冷氣進來。展風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閃了進來,將傘遞給了歸雲,又接過小蝶遞上來的干毛巾,上下擦乾淨身上的水漬。「呵!這雨下得沒完沒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財。」小蝶應景地說句吉利話。「鬼丫頭,就數你最會說。」展風接了歸雲遞過來的熱茶,hetubook•com•com跳著腳暖了好一陣,方才說,「王老闆已經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記的工廠做事。」「好啊!這王老闆倒真是娘口中的貴人了。」歸鳳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說得下雨下財,這就應了。」歸雲問:「做什麼?」「因我也是初入行,讓我虹口廠房看倉庫,每日記錄進出的布匹。這活兒也簡單,王老闆說做的好再幾年也會提拔我。」大家聽聽都高興,閑坐聊了會,歸鳳準備開飯,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間擺桌子。灶庇間里只剩展風和歸雲兩個看火。展風喝了熱茶,有了暖意,方對歸雲說:「噯,王老闆家正月十五在兆豐別墅開堂會,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歸鳳一起去唱一出吧!」歸雲說:「歸鳳去就好了,我怕我丟了面子。」展風正要還說什麼,又有人踉踉蹌蹌地衝進灶庇間。卻是回來的慶姑,滿臉雨水,虛軟地扶著門,瞪著展風和歸雲,喘了半天,才說一句。「筱鳳鳴,沒了。」冬日的夜,很長。小年夜的夜晚會間或響起爆竹聲,總有人迫不及待要辭舊迎新。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解決眼前的棘手問題。歸雲這丫頭的建議沒的錯,杜班主去醫院請罪的時候就領了歸雲押著展風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風揮了幾下老拳,展風本也怕會狠傷了人,便也沒將自小練的氣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天。杜班主去請罪的那天,對方父親正巧也在醫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灘上一個名氣很大的棉紡大亨,杜班主難免惴惴。尤其對方的小公子病懨懨模樣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風一眼,向父親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風待要抬頭瞪他,被歸雲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頭。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氣派真是很大,此刻並不理睬兒子的話,對杜班主含羞帶愧的賠罪卻先鄭重其事地回了個禮。他說:「犬子王少全恃財欺人,委屈徐同學在先,又挑釁仗義直言的杜同學在後,我豈敢受這樣的禮。」三人都一驚,病床上的王少全聽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氣派的人說的話到底不一樣,自己焦慮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風本來對這位老闆有抵觸,這回聽他這樣明辨是非的話,血氣翻湧,直覺其可親無比,比自己老子不問青紅皂白的責打要高明了,就鞠個躬,說:「王老闆,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傷王少全,要殺要剮,聽您的。」王老闆呵呵一笑,拍拍展風的肩,對杜班主說:「令郎也是好漢一條。」
慶姑嘆氣:「當年好好的一個角兒——唉——」只得憐卿多薄命!展風搶著說:「爹,我也去幫忙。」杜班主點了點頭,囑歸雲歸鳳好好看家,便由慶姑帶著匆忙趕往西寶興路。
正應和著門上的對聯,不但要「年年有餘,步步高登」,更要「財源廣進」!
杜班主說得氣了,又要打,歸雲抱住他手裡雞毛撣子。「班主,您彆氣了。展風千錯,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計較。」她聽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慶姑的眼色指揮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慶姑一旁道:「你說兒子耿,你不也一樣?他們老師怎麼說你怎麼聽,就是不信自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孩子。有錢人家的欺負窮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還得被你委屈。」說著眼眶紅了,歸鳳跟著紅了眼。展風還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漢一條的駕勢。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裏酸了。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著沒了的稜角,展風還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風。
展風是最好奇的,因帶著些被抬舉的受寵若驚。原只不過是因王少全的緣由認識了這位滬上有些名氣的棉紡大亨,可沒想到這位大亨又是一個講義氣的長者,後來竟親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詢問畢業后的去向,見他們都沒什麼著落,就邀請了來自己工廠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撥了一下,又被鼓勵了一下。在他面前,是個全新的世界,也許用受家裡約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顧后地勇往直前了。展風亂轉一陣,半天才想起身後的歸雲歸鳳,轉頭兩人都不見了。不見了才好,正能四處看個自由。展風真不顧其他了。他亂走到三樓最里廂的走廊,前無去路,正要折回,卻見身邊的一扇門是虛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並非故意偷聽,裡頭的話已經傳進了他的耳朵。那聲音嬌嬌嬈嬈,軟膩得恰到好處,送入耳朵里別提多舒坦。「乾爹這算說的什麼話,又不是什麼大事,無非擺擺樣子罷了!」「阿囡,我真沒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闆的聲音。那嬌嬈的聲音輕輕笑了:「其實啊!咱們也不用明人說暗話,既然今朝邀了我來,又擺出這些東西,我是當做也得做,不當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風想王老闆說的時候一定在搖頭,「我可真說不過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樂門猛追你一陣,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這事情如和日本軍方有牽扯,到底還是危險的,性命攸關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聲音又輕輕笑了:「我這條小命還是乾爹救來的,還你也無甚大礙。不過我可不保證真探聽出什麼來,能做的我會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說滿話——」忽然,那聲音停住了。門「吱呀」一聲開了。沒有料到這門會突然敞開的展風愣住,先聞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盪,手腕已經被一隻白皙的縴手扣住。門裡是一雙淡褐的霧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長,蓋住那眼中的風景。只是左眼襝下有一顆淚痔出賣了那些嬌媚。看到她那一瞬間,展風片刻就懂得了「風情萬種」的含義。這不是歸鳳在台上的風華絕代,也不是歸雲在台下的秀美大方。這就是撩著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風韻。展風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當什麼都沒有聽到嗎?」心就盪了,神也顛倒,糊裡糊塗地搖了搖頭。她嘆了口氣,抓住他進了那道門。門裡只有王老闆和她兩個人,還有一張大大的辦公桌,上面放著一卷一卷的捲軸,堆了滿張檯子。王老闆正訝異:「展風?」她又笑了,對王老闆說:「乾爹,你既然請了他來,還是看看派個什麼事兒給他做做罷?」
杜家的客堂間卻在晚飯時刻才過,就熄了燈。過年的時節,平時寄住的師姐妹和琴師但凡有家的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和*圖*書留下杜班主一家和歸鳳。
歸雲只覺得音相似,話相同。曾經爹也這樣說話:「亡了家不可怕,還可靠一雙手重建家園。只若國也亡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頭,要忍住湧上的淚。杜班主又同王老闆寒暄兩句,就此告辭,王老闆只臨別之際詢問了展風的學習境況,聽說他明年就要畢業,就說:「屆時小朋友可來我廠子試試工。」這話又讓展風父子感激不盡,杜班主不想上門道歉竟遇到這等貴人,回家路上就教訓展風:「學學大人家的做事氣派,以後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裏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家孩子是不錯的,應當比王老闆家的跋扈兒子強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闆說的只是客氣話。誰知近了正月,王老闆真的遣人帶展風去了廠子試工,連徐五福也一道帶了去。慶姑被這意外之喜喜壞了,忙不迭為展風製備新衣服讓他好奔新前程。這當口,有人因筱鳳鳴的事找上了門,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戲院老闆吃團拜酒去了,慶姑只好自己親自跟人出去料理這事。外頭下了雨,把這個年陷進一片陰濕里。青白的天上飄下的零碎的雪子,從天際直直地裹著雨一起落下,濺到塵世間,打出清晰的、比雨點更沉重的聲音來。弄堂被灌得冷潮潮,慶姑縮著肩,撐起油布傘,迎著穿堂風,踩了一腳,就踏進水塘,濺上一腿濕。心裏顫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過大年的紅。她望一眼自家鐵門掛著的紅,對聯寫「年年有餘,步步高登」,還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間里傳出來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棗泥的還有棗子香,在濕冷的空氣里釀出甜。她將鐵門「咔嗒」一關,放心把家交給了歸雲歸鳳。杜家灶庇間正熱火朝天著,女孩子們操持著年夜飯的伙食。歸鳳做魚丸,歸雲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幫忙做蛋餃。她是感激杜家對自家姐姐的寬宏大量的,也感念歸雲的相幫。就同歸雲一起努力,非要做一個金燦燦圓滿的蛋餃,象徵一個飽滿的元寶。
三人都是劉姥姥,又都不想顯得土,覷著眼角打探這小洋房。王老闆恰從樓梯上走下來:「呵,展風你可來了。」下得樓來,讚賞的目光端詳了新年裡的新鮮人兒,看到一紅一藍一對姊妹花,就從心底驚嘆出來。「慶禧班有這樣兩個角兒,真是妙啊!難怪鳳平戲院場場爆滿了。」歸雲因認得王老闆,也落落大方道:「多謝王老闆盛情相邀,我們小輩先給您拜個晚年,祝您福壽安康,財源廣進。」說完由歸鳳送上杜家準備好的從南京路上南貨店裡買來的年貨。
似斷非斷,寂寥寥的,如泣如訴。她一直聽說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連拉五個音,來了那麼些年倒一直未曾見他單獨拉過二胡。如今動了弦,卻是神情哀哀地祭著筱鳳鳴。慶姑低頭擦著新刻的木頭牌位,擦了又擦,總好像沒法擦乾淨一樣。那三人,原先搭伴從浙江漂泊到上海,唱過一隻一隻舟舫,一個一個戲台,將年華消耗,把才華零沽,只為換一個安穩的生活。不管曾經如何水火相襲,畢竟共同患難。現如今這兩人一隻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和-圖-書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凄清。慶姑看見歸雲,招她過來:「給大師姐唱一曲《十八相送》。」歸雲拉了拉褂子,走到他們中間。杜班主一掌弦,給起了音。「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捨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錢塘道上來……」
展風過來叫人,見自己從小相熟的姊妹這身湖光春色,滿眼喜悅。「今天帶你們倆去真給我掙足面子了!」歸雲卻忐忑:「待會唱戲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風道:「你就當是你小時候在外灘唱葬花唄!唉,小時候不怯場,臨大了倒當上台是洪水猛獸。」「我怕那光。」歸鳳笑著安慰:「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會,不上妝,也沒光,不要緊張。」
杜班主和慶姑知道如王老闆未必會乎禮物,但上海人過年給口彩的風俗還是要守一守。
王老闆也明了,很高興的模樣,連連道:「費心費心。」請娘姨過來收好,又說,「稍後還要請兩位小姐為本府增色增色。」歸雲笑道:「那是原該的,只怕要在府上獻醜了。」王老闆又客氣幾句,稱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東看看西走走。
正合上展風的意:「我也這麼想。」但杜班主仍仔細關照:「別在大場面上丟了臉。」至正月十五,慶姑指揮著歸雲歸鳳穿了一身的新。歸雲一件淡藍底的襖子,映著開的大大的十分燦爛的玉蘭花,下面一條同色的長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襯出一臉的俏。歸鳳著桃色的帶桃花襖子和長裙,十分得喜慶,因長得細緻乖巧,更顯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嬌美。慶姑十分滿意這對自己培育起來的姊妹花,青蔥嫩綠,是露了尖冒出頭的小荷尖,正要綻放出最清艷的花朵。「這樣子,絕不失禮,怕將那些富紳家的千金都給比下去了。」說得更心滿意足。
「三天鬥雞,兩天走狗,你小子盡不幹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罵得狠了,要擼袖子上來揍人。歸雲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來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氣狠狠:「你們當我幹什麼要修理他,倒是問問他去。在租界上個洋學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爺鬥氣,把人打傷了。現在老師親自找上門,教我老臉往哪兒擱!」展風捂著肩膀,那裡死死挨了幾下,疼得抽筋兒,可就口頭上還不認錯,叫:「我沒錯,就沒錯。他王小開就仗著家裡有錢,老子開了棉紡廠,成天欺負同學,捏著鼻子說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掃大街的。我就是看不過去怎麼著?」「你倒是能唱戲,我還以為你背不出本子。你當自己是李逵還是關二爺?整天省不了事――」
雨下個沒完。歸雲想著筱鳳鳴,那眉尖眼角的風情還歷歷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車中,那就像一個黑洞,再也出不來。忽然黑色小汽車變成白色的,白底紅梅旗袍的身影,轉過頭來,是圈盤著一圈麻花辮的美麗女子,臉頰漸漸稚嫩起來,轉成了那蓬鬆的髒兮兮的衣冠下,一張倔強的可憐兮兮的小臉,左眼底下有那顆小小的淚痣。一激靈,猛醒過來,心口撲通撲通狂跳。她按著心口,略略聽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樓。客堂間里,杜班主坐在門檻旁,手裡掌著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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