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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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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六、又一春

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六、又一春

春風尚不及吹醒江南岸邊,日子還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計總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著,開始為駐新的場子四處求人,還是沒好消息。他一把老骨頭,還奔波,也累得慘了。歸雲就陪著他一道去,杜班主嘆息:「如果展風肯承這衣缽,我也不見得這樣累。」還是憾的。她暗暗掐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展風一走三個多月,雖還有信通著,如今家中生些變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穩的。但歸雲所沒有想到的是,帶來展風的消息的是王家別墅的娘姨。王家石庫門的娘姨到杜家來找歸雲的時候,慶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風都一個月沒音訊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贊成他大老遠去重慶。」杜班主被慶姑抱怨得不耐煩:「七尺的漢子出去做個事,你這做娘的倒嘮叨半天,他還能成什麼大事?」煙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緒。王家娘姨進來向杜班主夫婦請個安,歸雲正坐在慶姑對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綁住絨線,讓慶姑卷著絨線球。娘姨遲疑了下,對歸雲說:「我們謝小姐請杜小姐過去聚聚。」歸雲自然是肯的,轉頭詢問地看向杜班主夫婦。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歸雲在元宵夜宴歸來時已把謝雁飛就是兒時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婦,當然瞞了杜氏夫婦小雁現今的身份。可這大上海的報紙七竅通透,隨便報些花邊小新聞就能把身邊的熟人給扯進去。
雁飛只管拉了歸雲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東西拿給你。欠你的東西我可是記得牢牢的呢,萬不敢忘了。」不由分說,拽著她往樓上去。上了二樓,歸雲叫了一聲「雁飛」。雁飛橫了一眼,讓她噤聲。再上三樓,至上回她更衣對面的房前停下。雁飛伸出手一推門,將她往裡一帶。
山田不屑:「唱得還算不錯!可不如我國的李香蘭唱的好!」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飛,看她也別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問,「那麼是否有榮幸邀請雁飛小姐一起看這部電影?」雁飛斜了斜臉,笑:「求之不得。」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去成大光明戲院。山田知趣地離開之後,他們僅僅走到南京路頭邊,就見一列隊學生浩浩蕩蕩舉著旗幟阻了馬路,是上海灘上的大學生們正遊行。男生們都穿黑色的整齊的中山裝,女生們都穿藍色短褂黑裙,黑黑藍藍,顏色莊嚴。個個臉色都肅穆,舉著橫幅,揮著旗幟,一路湧來,汽車都讓道。
語調卻凄婉,聽得歸雲心中泛沉。她抱緊她的肩頭,不住說:「小雁,我們永遠是朋友,永遠都是!」「嗯。」雁飛乖順了,小聲說,「等我累了,我就會停下來。你放心吧!」轉手從窗台上拿了一塊藍色紡綢,「這塊紡綢,我見藍得蔥鬱,特特給你買了來。我們是好朋友,你可別因此來謝我!」
是日本人!她的臉瞬間凍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會露得很淺。她借瘋使力,用勁推開他的手,一轉身,身後是舞伴法租界嚴督辦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直至乾爹終於提醒她,這位日本先生收購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裡的古代的字畫,已經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還沒有查出什麼底細來。她是明白乾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對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進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場,側面探探底細。其實也沒有查出什麼來。他們雖在同行之中漸漸多了話,但話題僅限於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好妹妹,你就別問了,看在我都傷成這樣的份上,少讓我操會心好不?」 展風拖著傷手抱拳作揖,扯動傷口,痛得齜牙咧嘴。歸雲推他睡入床上。「好了,我不問了,等你養好傷再說。你爹媽那裡我會照顧好的,這你放心吧!」
他說:「我沒辦法思考。我得走。」她恨,聽了他無奈的話,狠狠一掌揮上去。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動,只是說:「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錯!但我還得走。一個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隻手,再放開。可她不肯放,雖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凍,能冷得抽痛起來。她一字一頓說:「我真希望從來沒有認識你!」他竟說:「小和圖書雁,你就當從沒認識過我。認識我對你沒有好處。」他扳住了俊顏,陽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臉,分明郎心似鐵。她哭了,跺腳,狠狠捏著他的手:「你騙我,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你一直騙我。」
「哎!」歸雲的眼睛亮了,對王家娘姨說,「勞煩您先回去,我這邊手頭事情一完就去謝小姐那邊。」王家娘姨答應好,便先走了。歸雲還是等慶姑繞完了整團絨線,才進房換了件衣服出來。慶姑抬眼,見她梳好兩條辮子,著一件白旗袍,套著米色的自家絨線織的開襟毛衣,素麵朝天,素凈又溫良。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來時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學生遊行。」歸雲應了,隨手帶上門,走到西藏路上坐電車。第二次來到兆豐別墅,前天井的花園裡正開著迎春花,小小的黃花隨風浮動,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漸漸復甦。她由娘姨帶進門,老遠聽到「嘩啦啦」的洗牌聲。客堂間還是那樣子,不同的是紅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擺了張麻將桌,那幾袈落地檯燈被搬到麻將桌旁,大白天還開著,給牌桌上正酣戰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張。背對著門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飛。她散亂著發,只白色帶子隨意扎了,那發也盪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絲質睡袍,背後綉了幾支紅梅,在白里紅得鮮艷而飄搖。雁飛正準備擲骰子。娘姨喚:「謝小姐,杜小姐來了。」她就停了手,回頭,也一臉素凈,皮膚白得嚇人,襯出那雙眼更雲霧繚繞似的。歸雲看她身邊的牌搭子,倒是個個年紀都比她們大,均是富態的太太樣的。雁飛對她那些牌搭子說:「你們先等等啊!我一個小姐妹來拿東西了,我招待一下。」
雁飛並沒有再介面,她怔住了,盯住遊行人群中的一點游移。那人穿米色中山裝,那人舉著旗幟,那人搖著拳頭吶喊。還是那樣瘦削,只是毛髮粗了,原本的板寸變得茂密黑亮。她想她終是可能會再見到他,只不想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一個他依舊英姿挺拔的時刻。
雁飛一閉眼,再睜眼,他已經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與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樣的艷陽高照,曬人至暈。他急走,她快步追了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不讓他走。他卻說:「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讀不進書!你要我怎辦?」說著就紅了眼眶,她從來沒有見他紅過眼眶。「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你好啊!」她嘶聲力竭地為自己來辯護。「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堅定,小雁,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你身邊就意志不堅定了!我好恨在你身邊的我。」他大聲說著他的苦惱,可他這樣的苦惱深深剜了她的心。她便放開了他的手臂,腦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問:「怎麼我就害了你呢?怎麼我會害你?」
就在那一夜,他帶著滿身的血,被兩個同事架著要送回家,他只搖頭,不願意回家嚇著父母。王老闆便做主把他送來這裏。雁飛穿著白色絲綢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樓梯,頭髮也蓬亂,揉著眼睛,像一個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樣出現的她卻是來救他的,她很快鎮定下來,對客廳里的眾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樓里廂的房間,再把門口的血跡擦乾淨,找王老闆的私人醫生過來。」有條不紊,一絲不亂。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計劃打亂,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傷。
一位太太笑道:「小謝,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軟了,找借口推這局吧?」
「喂!萬老闆!」山田還在喚。藤田智也冷冷道:「就這樣吧!」「可聽說這字帖經過他的手!」「不必急於一時,擺足購買誠意,總會有意外收穫。」雁飛在一邊突然說:「該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
比賽漸漸白熱,觀賽和比賽的人也漸漸瘋狂。最後比的是恰恰,她已經跳舞跳得迷離顛倒,腳上踩著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扭動,偏不巧扭了腳,她的舞伴來不及扶牢她,但另一雙手扶牢了她https://m.hetubook.com.com。她抬起頭來看到一雙深邃的眼,他眯著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輕輕叫了一聲「歐卡桑」。
還有領頭的人領著念口號:「將日軍趕出東三省,誓不做亡國奴!」「抵制日貨,堅決抗日!」「反對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還我河山,復我中華!」這聲浪像黃浦江漲潮,一浪高過一浪。路邊的行人自然明白這陣仗,是學生們示威遊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雖小,氣勢可嘉,中國仍有力量,因尚還有這班朝陽似的大學生們。有行人被學生感染,也加入到隊伍中,振臂揮喊。顏色統一的隊伍多了很多雜色,但仍整齊,步伐一致。不加入隊伍的行人就站立在兩旁張望,有的鼓掌鼓勵學生。「《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麼?」雁飛問。藤田智也沒發聲,雁飛就唱了:「血肉築成長城長!」「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義。」藤田智也說。
後來,她跟著嚴小開開車兜風,竟在紅房子西餐館、外灘公園撞見他幾回。那次陪著嚴小開去四馬路的賭場又碰到了他。那天,他跟小開玩牌九,下注豪賭。嚴小開無疑是輸慘了,慘白著一張臉開車回家,竟把她忘在賭場。藤田智也走過來,對她說:「謝小姐,請允許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謝,也或許是從百樂門裡打聽來的。再後來,乾爹那收藏圈子裡的人傳言,嚴督辦弟弟家裡收藏的一幅明代草書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開給賭輸了。嚴小開被家人嚴管起來,送去國外。而這日本人,來找她的次數卻漸漸多起來。他是一個沉默的舞客,等她來轉檯子,就著曲子跳上一兩段,再邀她喝兩杯酒,通常是紅酒,喝好了以後他就告辭。竟然從來沒有點她鍾要求過夜。她對他的態度,有些可有可無,態度淡淡的,不近不遠。也許真的如圈子裡傳的,這個長得很不錯看似家境也豐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只是在夜裡,他看見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指間夾著細長的煙,一個人陷在一片霧裡。他想她對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給她解悶:「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儘管和我說出來好了!」
那天的某報在「東北軍用工事增加,疑似日軍加強軍備」的大報道下角貼著一塊小花邊——「棉紡大亨拗斷舊日情緣,洋樓一幢惜別舞場佳人」,報道隱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樂門紅舞|女謝某某小姐來稱呼,說王某某先生與紅顏知己謝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時慷慨相贈一幢小洋樓。
轉頭,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臉。「半大的人談什麼海枯石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吃到教訓了吧!」半大的人。那年她十六歲,他十八歲,的確只是半大的人。後來她一直想,是不是因為還年輕,什麼都沒經歷過,一點點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會那般堅持,那般死心眼。如今再見,真的是再世為人了,過往發生過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夢囈。真的經歷過?抑或只是自己的夢魘?可她分明記得的,那天陽光明媚,她在那間中學教室窗口外窺探。由老師領著他進了那間教室的門。他介紹自己,聲音不大,清晰有力。「我姓向,叫向抒磊。」不多話,愛沉默,還愛和她一樣看屋檐下的燕子窩。他說他想念北方的家鄉,只是家已不成家。
他慚愧萬分。的確只是簡單的事情,只不過幫忙押送上海這些商界大老闆們的生產物資和古董藏品從吳淞口出發海運去重慶。但因要避著日本人的耳目,所以還需慎重仔細。他就是那麼不慎重,被兩個日本浪人跑來一盤問,就起爭執鬥毆起來。他擔心自己的衝動惹大禍。雁飛告訴他:「東西沒事,幸虧其他人機警,裝著喝酒鬧事,方才沒出大亂子。」這位雁飛小姐,不過比他大個一二歲,卻行事度勢犀利許多。她不是歸雲,也不是歸鳳,她真是這個十里洋場里培養出來的千伶百俐的花樣人才。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來的小汽車,和那些男人們討好的聲音。她紅,紅在百樂門,也紅在這些圍著裙子轉的男人們的心頭和圖書,日子過得熱鬧而紛呈。
她說:「我不想看電影了。」「那我送你回家。」她卻背著那遊行的隊伍走,也是背著家的方向走。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並未糾正,他跟著她走。她看到漸漸西斜的太陽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漸漸糾纏在了一起。
歸雲擦乾淨眼淚,綻開一朵笑,說:「好,我不謝你,我們是好朋友,本就不該見外。」
歸雲想問她心裏一直在的問題。「小雁,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這些年我過得挺好的,再好也沒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過得最豪華的日子!」
雁飛哀怨地笑笑,自己還真沒有做貂蟬的命和做貂蟬的頭腦。這位呂布,態度有素,抓不到半點紕漏。乾爹卻說時間久了會露尾巴的,她得負責彙報這個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畫。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資料,所以她不能退。不過陪著他去買古玩也有好處,他懂得甚多中國歷史典故,在古玩市場逛的時候說起那些古玩字畫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那時刻他的話才多了一點。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話,愛沉默。三菱小汽車最後停在城隍廟邊上的小馬路旁。下了車來,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飛帶路,實則倒是日本人把雁飛一路帶去了城隍廟九曲橋橋頭旁的一家叫做「萬字齋」的古玩店裡去。禿頂的山田似早就認得店老闆,徑直進店就向一長褂胖先生走去。那胖先生似本要轉頭逃避,但已經來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萬老闆,我們又來了!」
歸雲邊抽泣邊搖頭,乾脆伏在雁飛的肩上孩子似地哭。雁飛嘆:「其實啊,這個世道本來就處處都危險的。小雲,你還能流眼淚,真好!」
幾年時間,他再世為人,她愈加墮落。真真冰火兩重天。什麼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她的規則從來沒有變過。雁飛往後隱了隱,縮到藤田智也身後。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馬路中間的他是看不見她的。「你害怕什麼?」藤田智也問她,他注視遊行的人群,想找出讓她害怕的原因。
「我想好了,過幾天家裡就會有信,重慶那裡會有人幫我寄信回家。」「重慶那裡?」「嗯,那裡有一批人,這樣的事情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歸雲聽得急,忍不住問:「真不知你到底在幹些什麼?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弔膽的。」
萬老闆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來光臨?」山田上前主動介紹:「這位是我國內有名的漢學專家藤田先生。」萬老闆眼尾也不掃藤田智也,就胡亂招呼:「幾位請隨便看,有什麼看中的直接和我們這裏的夥計議價即可。」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們今次過來是想向萬老闆打聽一件東西!」萬老闆本要推脫,聽他這樣說,心下只覺未必是好事情,眉頭皺了三分。
展風聽這話彆扭。「我不小了!」「比我小。我只當你和小雲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願意照顧你們。你得給我好好的,不可對不住小雲。」雁飛扳了面孔,「曉得了嗎?」展風被她的氣勢鎮到,心底縱有千言萬語也被生生壓下去。娘姨上來找雁飛:「小姐,藤田先生的車已經到了門外。」雁飛站起身子來,手被展風拉住。「千萬要小心!」他在關心她,她卻不需要,輕輕抽出手,搖了搖:「再會。」開門,再闔上,身子消失在展風的視野內。展風看著自己的手好半晌,猶有雁飛手上的餘溫。他把手伸到鼻下,聞出點點梅花香。
藤田智也繼續道:「不知萬老闆聽說過鑒真大師的《思故賦》沒有?」萬老闆避不過,便道:「聽是聽過,恐怕也是傳言,從未見過真貨。」說罷揮揮袖子,道,「今天要給小兒作滿月,家裡喚得緊,真對不住!少陪告辭!」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他要脫開她的手,掙不掉,只得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她暈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著,她真的什麼都不懂。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瀰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讓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對她為何如此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關痛癢。咬過之後,擦乾眼淚,放開他,讓他走,看他走,直到他從視野里消失。
歸雲第一次從小報上知道雁飛原來是從百樂門這個紅舞廳出來的。那次見面時雁飛沒有說,她也沒有多問。這時卻從報紙上知道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沒有著落。慶姑看到報紙,又愁開了,對杜班主嚷:「原以為王老闆是頂正派的人,現在看來也是在外麵包舞|女的歡場客,展風跟著他難免不學壞。」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發愁,很不耐煩:「你不要有的沒的瞎操心,場面上的事情誰說的清楚。」見丈夫不待見自己的心焦,慶姑便轉向歸雲:「你自己可仔細著點,這小雁女大十八變,這樣子出身,難免做人不清不爽,我們家可惹不起這些人。」歸雲欲辯難辯,說不得。這回慶姑果然又說:「謝小姐雖是你舊時好友,可總也不好老叨擾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展風笑:「一向都是你最貼我的心。」「我總是你欺上瞞下的幫凶。」「這裏雖說還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還是早些走吧!」歸雲點頭:「隔些日子我再來看你。」展風也點頭,又問:「謝小姐她——」眼睛一垂,頓了一下。「小雁她怎麼了?」歸雲問。展風抬眼:「沒什麼,你先回家吧!」「好。」歸雲再四處端詳了下這房間。掛白絲絨窗帘,遮得嚴實,睡床、傢具一例是紅木的,但是全用白綢白緞裝飾,倒真是像醫院了,和上回的那間紅房間相映成趣。環境自然比自家簡陋的石庫門要好,放他在這裏養傷,也能放心的。出門,隨手關好門。雁飛正坐在走廊深處靠窗的一處躺椅上,背對著窗外的光線,整個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著手指。待歸雲走近了,她垂下手:「看,這小洋房現在是我的了。」歸雲只靜靜看著雁飛,沒有答話。雁飛自顧自說:「那天夜裡他滿身血跑來,可嚇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嚇你們吧!」
雁飛也笑道:「我謝雁飛可不是輸了便手軟的人,我是欠著這姐妹一件從香港帶來的紡綢沒給。這樣吧,讓我們蘇阿姨代我來一圈,輸了可算我的。」歸雲驚詫地望她,她何時欠她紡綢來著?三位太太卻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讓我們贏你們蘇阿姨二十四圈,讓你統共付賬。」
雁飛從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塊手絹,替歸雲擦眼淚:「傻丫頭,被我的話嚇住了吧!」
山田看看雁飛又看看藤田智也,眯住眼睛笑:「還是謝小姐說得好。」又自認得法地慫恿男的:「今朝大光明戲院有新電影上。」雁飛笑道:「是趙丹演的《馬路天使》嘛?那十幾歲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聽啊!」
她把香煙遞到他嘴邊,問:「小弟弟,會不會抽煙?」他是不會抽的,爹媽和歸雲歸鳳常說這是學壞的事情,儘管爹常常拿著旱煙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變得男子氣慨一些,他便要抓過那半支煙,沒想到她又攔住他。她笑嘻嘻的,說:「你啊!還真是一個孩子!常在我這裏要學壞的。」說著拍拍他的頭,真像對一個小孩子。他和她之間,一直都是她在訓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擔心她,他掙扎著站起來,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開一條逢,看見她正躬身鑽進一輛黑色的三菱小汽車裡。那汽車,是眼熟的。這樣子的小汽車,是他心頭從小到大的陰影。他放下窗帘。汽車裡的雁飛,也側臉望了望展風房間的窗口,看見他稍縱即逝的觀察,被白色的絲絨窗帘遮著。自從她住進了這棟小別墅,便把裏面的布置全部換成了白色。看著不祥。這個時代誰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展風和歸雲,還在天真著。天真是多麼難能可貴!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調整了角度,面向身邊風度優雅的男子。「藤田先生,今天我帶你去城隍廟的古董鋪子逛逛吧?」「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來,還是麻煩雁飛小姐了!」那人有一雙鷹似的眼,器宇軒昂,怎麼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駕駛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樣了,圓頭圓腦,獐頭鼠目,諂笑:「這幾天有謝小姐相陪,真是春光無限!」這隱喻和-圖-書的露骨話,讓他的同胞也皺眉毛:「山田君!」山田方住口不再說下去。雁飛別轉頭,看路旁飛逝的梧桐樹。一眼就看到在路邊走的歸雲。這丫頭竟然沒有坐車回家,還走著走著跑到了大路上。雁飛想多看她幾眼,但又怕身邊的人起疑。一晃,歸雲也在自己的身後了。
相對著,握住對方的手。手挽手下樓。回到客廳,牌友們竟都散了,娘姨正打掃殘跡。「她們倒等不了我了。」雁飛嘴巴一撇,怪道。娘姨答:「吳太太家裡人來接,說是大馬路那裡開始有學生遊行,怕街上生亂,所以太太們都走了。」雁飛笑:「這伙學生,整日價鬧騰,也終於鬧出點動靜來了。」再叮囑歸雲,「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時候避著點走。」歸雲應著,被雁飛一路送到花園門口。雁飛看著她漸漸遠去,施施然轉回頭,上了樓,進了展風睡的那間房,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要當心點,別老走動引別人注意!」展風坐起身:「你還要去和那日本人糾纏?」雁飛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展風要抓她的手,又縮了回去,叫了一聲:「謝小姐——」「你可給我惹來了不少麻煩,若不是看在乾爹的面子上,我這裏斷不會收留你的。」雁飛銳利地掃了一下展風,「你是要承擔歸雲一輩子的人,怎麼著也得沉穩一些!」「可我——」展風欲言又止,只能道,「你自己當心一點。」雁飛嘴角撇出一抹笑,拍了拍展風的腦袋:「小弟弟,我自己心裡有數。」
歸雲問:「你,和展風到底在做什麼事情?」雁飛伸出一條指頭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你別擔心,展風做的事情不至於那麼危險,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這身傷!」倒是有責備。歸雲心中一急:「你們是不是都在做這些危險的事情?」淚忍不得便湧上來,忙伸手拭淚。
雖然不是傷了什麼要害,但流血過多也讓他昏昏沉沉了好多天。每天清晨,她會坐在他的病床前,手裡端著葯喂他喝。她的身上,帶著淡淡的梅花香,把這葯的苦也淡了。她唇角也帶著淡淡的譏誚:「這般容易毛躁,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怎麼做大事情?」
她只好再正過臉來,看身邊這位有著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他叫藤田智也,是東京大學漢學專業畢業的學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這些了,乾爹給她的也只有這點。餘下的資料,就是留給她的任務。認識他,在百樂門的舞后大賽上。這比賽是無聊舞客起鬨出的無聊比賽,她也百般無聊地參加著,反正最後的鰲頭總也少不了她。
房內的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右膀子光裸著,綁著厚厚的繃帶,一圈一圈的,但還滲出些血漬來。好在面色尚紅潤。看見歸雲進來,叫了一聲:「歸雲。」卻是展風。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撲到展風床前,細細打量他,發現他的傷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顫聲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展風豎起左手的食指,做一個輕聲的姿勢。雁飛在門口說:「你們聊,我在外面等你。」帶上了門。歸雲驚惶地看展風:「還有哪裡有傷?」展風搖頭:「沒了,就是右肩。」「當初說要走,我就疑慮,你到底是幫王老闆幹什麼事情的?」「總之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歸雲,我不想瞞你什麼,但是這事情機密,我不能說。我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傷的。」 展風卻是小聲而自豪的。歸雲睜大眼睛,驚異地問:「難道你在抗日?」展風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說過這是極有意義的事。」「這事那麼危險,你怎麼跟你爹媽交代?」「所以我才不讓爹媽知道,我打小什麼都不瞞你,雖然這事情現在不能全說給你聽,但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安危狀況。」歸雲心急如焚:「那接下來呢?你還要繼續干?不回家了?」展風說:「王老闆讓我歇停一陣,在這裏養好傷,就回家去。」「那就好。」歸雲想著是否要將歸鳳的事說出來,但見他還傷著,也不能傷精神,只得轉口再問:「你這傷恐怕還要將養一個月吧?娘他們這個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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