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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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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三、江南春·乍暖還寒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三、江南春·乍暖還寒

人們才恍然,英美老虎並不威猛,他們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只能心裏憤恨,更為重要的是生計,普通百姓營役的是每天的口糧。日暉里的杜家也從一場浩劫中緩慢恢復,展風還是在王老闆租界內的棉紡廠做工,有穩定的收入。他們為小蝶母女找了住處,又將大傷初愈的陸明被接來同住。屋子是擁擠了,負擔也重了。歸雲每日早晨總要先照看陸明。陸明臂上傷在愈合,心裏的痛還不止,望著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陽光喃喃:「小蝶總喜歡在大太陽天出去逛公園。」又說,「我總感覺小蝶沒死。」歸雲扶陸明坐起身,往他的腿上鋪上毛巾,把放著油條白粥放上去。她喂陸明吃飯,一口一口的,並安慰:「我們會找到她的!」去哪裡找?歸雲也只是無奈地安慰陸明。他這樣痴,又遭逢這樣大的變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說不了三五句話。他對小蝶的一片痴,觸動了歸雲的心。歸雲對展風說:「我也覺著小蝶沒死。」展風說:「我託了些關係打聽。她在轟炸前兩天從南站失蹤,那時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婦女都離奇失蹤了。」兩人都擔憂,但賴展風,處事成熟了,能安歸雲的心。杜家畢竟還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歸雲漲紅著臉,頭重腳又輕,頭上鳳冠垂下的珠串讓她同外面隔著一個世界。到了外頭,她要正式去打仗了。心很慌亂,手裡只好捏著紅蓋頭,要自己鎮定。歸鳳又安慰她:「頭回唱女角,就蓋了紅蓋頭,可討喜呢!」一把搶過來,同歸雲頑笑,蓋到她頭上去。歸雲尚不及反應,就聽到袁經理的聲音傳來。「各位記者先生女士,咱們的角兒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檯面不是?」外面湧進一窩人,歸雲慌忙將紅蓋頭扯下。珠串一陣亂晃,她藏著自己的臉,吐了吐舌頭。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麼就走到她面前來的卓陽。他的頭髮亂著,稍長了,眼裡也有血絲,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沒剃乾淨。一副她熟悉的辛勞樣。可他臉上就帶著好笑的神氣,瞅著她。她要瞪他,又羞極了,心更慌,手一軟,手裡的紅蓋頭飄落到地上。他蹲下,雙手揀起來,提著。他心裏想的是:我就此給她蓋上?他面前的她,實在動人,實在有足新娘子含羞帶俏的明麗。他是懊惱自己的邋遢的,既沒理髮又沒剃乾淨胡茬。紅蓋頭就在手心裏,不敢蓋,也不捨得放。歸雲羞到極處,反端正了態度,伸過手去,將卓陽手裡的紅蓋頭輕輕巧巧扯了來。
當陳曼麗倒下,她失聲痛哭,不顧忌場合。長谷川朝她又舉起了槍。一個人伸手擋下來,說了幾句日本話。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雁飛的手緊了緊,又鬆了,欠個身:「我還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她也坐到沙發上。樓下的響動驚醒了蘇阿姨,她跑出來看,望見藤田智也,驚疑不定。雁飛繼續她被打斷的動作,溫壺燙盞,邊吩咐:「拿紗布來。」轉頭對藤田智也說:「我可沒有治刀傷槍傷的葯——」藤田智也一笑:「權當生死由命。紗布就夠了。」蘇阿姨領命拿來紗布,雁飛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舊。」蘇阿姨小心答諾,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血不住流,傷口也似很深。蘇阿姨惴惴不安,退了。雁飛目不斜視,倒出鐵觀音。她的架勢依舊繼續。「雁飛小姐真是好興緻,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雁飛伸了手,就按在他適才綁好的傷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迴避。她說:「藤田先生也好興緻,三更半夜血戰沙場。」「你們的人,很瘋狂。」雁飛瞅他一笑:「彼此彼此。」他皺了眉:「這樣很累。」雁飛說:「凡事有因才有果。」他問她:「你的因果呢?」她不答了,開始懸壺高沖。把銅壺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壺,茶葉上下翻滾,清幽的茶香四溢。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說:「鐵觀音?不過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沒了江南水的那種柔軟清潤的味道了。」雁飛睨他一眼。「我差點忘記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藤田智也就看著她上下幾下,沖好茶,準備回壺。「每次都稱我叫『藤田先生』,聽起來太累,我有個中國名字。」雁飛斟茶,斟到一隻只紫砂小杯子里:「哦?日本人還有這個雅興起中國名字?」
他再望陳曼麗,她正情意綿綿地伏在一個俊秀後生仔的肩頭上,雙眼微閉,陶醉在《小親親》纏綿的音樂里。袁經理恍然一悟。這後生仔出現了很多次了,他認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獨養兒子。第一次是被一群開洋葷的大學生夾著來的,做了買單的冤大頭,卻艷服不淺,被陳曼麗推了好幾張檯子去招待。可見是自古嫦娥愛少年!只怕這位小開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會讓毛都沒長齊的兒子混到這裏來?他不動聲色地擠到陳曼麗身邊,在她耳畔說了兩句話,陳曼麗的眼睛猛地張開,面色一端,盯著袁經理說:「出去講。」雁飛掃了他們一眼,沒了心情,對舞伴道聲「抱歉」,也退下去,先去酒吧喝酒,有點愁,消化了,撫著微紅的雙頰,進了更衣室。陳曼麗正坐在白熾的燈光下狠狠抽煙,要把煙圈吞下。雁飛走過去,拿她的煙過來,吸兩口,再遞迴她。她說:「老袁要找平華的老子。」「只要你答應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會,也不再撩撥我們一起罷工是吧?」雁飛m.hetubook.com.com坐到她身邊,「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陳曼麗苦笑:「小謝,還是你修鍊的道行高深。老袁真要去告發的話,只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平華了。」雁飛說:「那就不要見了。早晚也是要見不到的,何必呢?」陳曼麗摁滅煙頭:「得一刻快樂便享一刻,不就是還有一兩個禮拜嗎?不就是陪日本人跳跳舞嗎?」說罷站起身子來,擲下煙頭,踉蹌出門。雁飛微不可聞地呼了一口氣,黯黯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白光打到地上,就那麼一團黑,四周是空濛的。她調整了姿勢,翹起二郎腿,哼起小曲子。有了些聲響,不零丁了。日本人的舞會在大太陽高陞的下午開始舉行,還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軍隊在百樂門大門做了儀仗隊。這是表面上的說法。打從南京淪陷后,日本人屠城的行為還是被人透了風出來,新近成立的汪偽政府轄下特務又在租界暗殺了不少愛國名流。可他們也怕中國人以牙還牙,也確實有中國人在以牙還牙。所以保障是免不了的,竟還放話給法租界當局,要他們萬分注意舞會當日治安。雁飛看著百樂門樓頂高高的旗杆上掛了太陽旗,青天白日下又升了一輪刺眼的太陽,像心裏泅出的一團血污。眼睛一晃,暈眩了。旁邊有人扶住了她。「雁飛小姐!」是藤田智也?雁飛定神,再看,確是舊識藤田智也。他以前只穿西裝,如今卻著了神氣的軍服、馬靴,腰間配刺刀。神情肅穆。
雁飛蹙眉:「我跟你正好倒一倒。」「平華果真是個童男子!」陳曼麗湊近雁飛小聲說,倒不臉紅。雁飛輕笑:「有無包紅包給他?」陳曼麗晃晃蕩盪地笑:「我包了老鳳翔的五根條子給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嚇壞了!」
徐五福心裏一慌,又覷展風幾眼。展風看住雁飛,為難:「雁飛!」雁飛說:「明朝我同乾爹說去,你們這樣業餘的,怎麼能暗裡做殺人放火的勾當?你給我安分些,好好照顧歸雲!」「雁飛,我和歸雲已經解除婚約了!」展風低叫。雁飛一震。「她也願意的。」展風著急補充。雁飛態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風眼裡,愈加飄忽悠遠。「倒是我多管了閑事,也不必替歸雲來擔待你的安危了!」她收斂了一些態度。展風急得抓耳撓腮,竟沒想到這話把她逼遠了。她的感情又這樣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只好又喚:「雁飛——」雁飛說:「你們自己好自為之,沒有金剛鑽,別逞強去攬瓷器活,日本軍人都是千操百練的,萬不會栽在你們幾個小毛頭手裡!」話完了斷然轉身,展風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睜睜看她回了門裡,連句「再會」都欠奉。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說:「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叫你們那位舞廳經理去吧!」雁飛捏住杯子,緊緊地,幾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終沒有那麼大。她只能道:「承你關心了。」
雁飛大叫一聲「曼姐」,同時,槍響了。所有人只看到那團火紅的影從門口照進來的一束光中倒下去。只有片刻,火焰熄滅了。雁飛掙脫了袁經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陳曼麗身邊。陳曼麗側臉躺著,鮮血從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終染在地。大朵的紅,開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
慶姑態度卻是淡了,問她們:「頂樑柱一塌,這人氣怎麼攏回來?你們倆可罩得住筱秋月那幾個不省油的?」歸雲看得出她疲憊了,無心無力管戲班子那等雜事,還因著亡夫之痛,怕觸到那些過往。但轉念思忖,唱戲是立刻能捻起來的活兒,為了活口,倒也得干。只展風現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萬不可能的,歸鳳又是個只管唱戲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慮,自己年紀又最幼,打小是被那群師姐們明的暗的欺負大的。她擔心這擔子一下挑不住。
過了寒冷的冬季,幾乎要被遺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陸了上海,在租界這座小小的孤島內復甦著。這次的蘇醒,是帶著心知肚明的倉皇的。四面是豺狼,無法避。從四行倉庫之戰中退下來的謝團長和他的四百余名戰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軍營里。
陳曼麗簡直是在用鼻孔看他:「東洋貨騷,老娘向來不吃的。」謝雁飛則默默地坐在一旁,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神不知道飄在哪裡晃悠。
舊的杯子,新的茶。雁飛將杯壺都展開來,一字擺開。溫壺燙盞,沸水在杯壺中起了白白的熱氣,熏熱了她的臉,溫熱了她的眼。
歸雲認得那報紙就是卓陽任職的《朝報》。他原是來做這報導的。本該跟著江太中同仇敵愾的,她心頭卻沒氣,只想本就是袁經理好出鋒頭惹了的事。她只問:「袁經理有什麼好計策嗎?」江太中說:「袁經理最近為了百樂門的事已焦頭爛額了,哪有空理會咱們這裏。我得全權處理!」歸雲一聽百樂門,便想到雁飛,心中急了幾分:「有什麼事情?」「日本大使館和軍部的人下個月借用百樂門開舞會,要齊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場租費和檯子費。袁經理就怕到時候請來強盜趕不走!」「法國大使館不管?」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國佬都慫得很,脖子一縮,屁事不管!」他只愁他自己的事,「我這濫攤子可咋辦?就怕戲客受了報紙的蠱惑,頭腦發熱一愛國,不進來聽戲了。」歸雲靈機一動,不假思索:「我們也可以演愛國戲扳和圖書回一成!就像天蟾戲院上過《穆桂英挂帥》這樣的京劇大戲,我們也能試試。」江太中猛拍腦門:「哎呀!沒想到小姑娘腦筋這麼活絡。真是一個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經理彙報!」說著喜滋滋地走了。歸雲見他也贊同,心中有幾分僥倖的喜,是遂了願的。只是又想到雁飛,又愁了。
戲院門口大大的橫匾招牌熠熠生輝,幾十座花籃簇擁著袁經理,他笑得眯縫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揮,把跟前的綵帶綵球剪斷。熱鬧又復甦了。袁經理熱情地請記者們去後台參觀。今天首演的是《紅樓夢》,這是歸鳳拿手的,門前掛的海報沒怠慢,將歸鳳的嫣姿畫勝了幾分。
雁飛不免驚恐,沉口氣:「藤田先生,你這是做什麼?」藤田智也靠著門,一步步走進來,坐在她的沙發上。原來手臂受了傷,還流血了。
陳曼麗嘴角有笑,瞑目了,只有雁飛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我也算是乾淨地走了!真好!」血,蜿蜒地流淌,真開成一朵嬌艷的花,嬌艷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春天裡的寒風侵入了骨頭,撲面而來的是漫天漫地的紅。雁飛從一團黑暗掙扎出去,迎頭朝著紅光走。光影輪迴,一團紅影向她招手,她跑過去,看清楚,是陳曼麗,但又不是陳曼麗,是一張白岑岑的臉,身上也不是紅色洋裝,是束領旗袍。
「可幾個兄弟努力,也傷了那人,說不定還是接頭的日本人,就這麼放棄了?」徐五福不甘。
她自嘲地笑,一個沒了身體和靈魂的人,才有這樣的本事去驕傲。展風那種少男情懷的迷戀,對她來說,只是負擔。那眼前人呢?她與他恢復如常的目光相觸,較勁,又都看不清對方。太費力。雁飛施施然上了樓。這日本人送鐲子給她時,沒有說多餘的廢話。但她跟著王老闆有些日子,也識得辨別一些玉器古董的真偽。這手鐲,綠得溫潤,戴久了有生氣。是真得好貨,也是古貨。她想,她在藤田智也這裏並沒有失算。他送了這隻玉鐲,宣告了某種程度上她的勝利。她怎麼不懂得利用這些在男人心頭取得的勝利?
他明白這配合,就是請他們一頓霸王筵,不單賠場地,還有酒水吃食,外加這裏的紅牌舞|女們。
在百樂門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擠在盥洗室梳洗妝扮,沒人給她讓位子。
雁飛不敢伸手碰她,只是捂了面孔。那紅從指縫裡滲進來。她的淚再滲出去。
卓陽在那張海報下看到了歸雲的名字。「金玉良緣:薛寶釵-杜歸雲」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蒙娜推了推他:「不進去?我可聽不懂你們中國戲,還要煩你給我解釋呢!」見卓陽還杵著,又問:「還在氣我把你從被窩裡拖出來做這樣的娛樂採訪?但戰後的民間百態我很想了解,只能來煩你了。」「沒有。今天演的《紅樓夢》是一出好戲,等一下你就曉得了!」卓陽笑著說。
台下的記者對每個角兒都會猛拍,是袁經理打了招呼的。對歸雲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閃光燈筒子燈,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戲。所以她看不到只有一個拿著相機的記者沒有對她舉相機。就是卓陽。他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相機好好地放在胸前。她一曲畢,看到他,他是第一個鼓掌的,帶動全場。台上台下,她只看到一個他,他也只看到一個她。幕終於落下。莫測的問題在第二日跟著來了。受了袁經理的托,報導的報紙不少,可幾宗頂有名的大報偏偏用了大標題――《昨日硝煙未散盡,今日又唱后|庭花》。記者言辭犀利:我軍將士在前方為國浴血奮戰,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廳霓虹不滅,戲台艷曲靡靡……下面還有大照片,是眉飛色舞的袁經理和上了黛玉妝的歸鳳。江太中心急火燎。「誰知這幾個記者沒有擺平,現下可好,燒香燒了倒香,這群記者真真不是好貨!」」。
藤田智也緊盯著她,又往門邊一掃:「我送你的糧食救了不少中國人吧!」
望窗外, 那邊的百樂門,不知道如何了,小雁,又不知如何了。春色如許,無限蔓延,不知寒暖。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從這頭蔓延到那頭的,除了乍暖還寒的春,還有熱烈閃爍的霓虹。
袁經理接著道:「照售票數抽成,三七開。當然出門還是要靠關係,免不得要接一些堂會來貼補面子上的需要,幾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費打廣告,保不準在這些大人物那裡唱紅出來!」
徐五福不得要領,說:「這位謝小姐好大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展風不語,心裏涼了一片。似乎沒了歸雲,這雁飛就飛遠了。「他們宰了那倒賣古董的,我們卻把人跟丟了,怎麼向向教官交代?」徐五福問。
她望見了雁飛眼中積聚的淚,輕輕吐了氣:「小謝,原來你是會哭的啊!」
歸鳳說:「別緊張,已是練了多遍了,現在也不怕那筒子燈,一定好好唱一出!」
手裡抽空的剎那,卓陽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刻。只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禮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他的話被一片記者提問聲和閃光燈的聲音埋沒。那邊袁經理隆重推出歸鳳,鄭重其事地介紹這位新秀,把話也說得新,稱她們為越劇演員。真是鏗鏘有力!歸雲的話也沒在人聲里。「謝謝!」紅蓋頭終於是要掀起來的。歸雲也坦蕩了,對著光,她不怕了。光影織就的風塵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進洞www.hetubook.com.com房的薛寶釵,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樣走的。她,或者薛寶釵,都是不得不走。觀眾的情緒洶湧,是閉塞很久的爆發。他們害怕,他們也寂寞,很久很久,終於在戲園子里釋放了。也痛快了。
「謝小姐說得對,我們工夫還沒到家。」展風說,「明朝到工廠里跟著向教官好好加緊訓練,不能讓人小看了。」他有氣了,是氣餒。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雁飛回到客堂間,藤田智也已歪著休憩,連一旁的茶都喝了兩小杯。見她回來,就望著她,嘴角往右邊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風流倜儻的。雁飛惱了,說:「記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後要還的。」他說:「我就是準備了要還的。」雁飛又不惱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嫵媚的。「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個爽快人。」換他迷離了,儘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飛已看清。色字頭上一把刀。她惟能利用的,也只有這個「色」字。薄弱的又豐厚的資本。當初她規勸陳曼麗不要太痴心,說:「我們的這點資本也只能這樣折騰,可不能透支。」
很疼。就像現在,雁飛縮了下手,剛才一開小差,手指碰到了銅壺,燙到了。向抒磊竟肯綁橡皮筋讓她跳。他們將橡皮筋的一頭綁在椅子腿上,另一頭綁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樣落到實處,從地關開始,過了膝關、腰關、肩關、頂關,最後橡皮筋舉過了他的頭頂,是最高的天關。可她有驚人的彈跳力,連天關也能過。那時不過十五歲多,身形窈窕了,脫出成熟的形,每一處都是軟的。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觸,都紅了臉。也是開小差。她總是無時無刻不在開小差,魂魄從來沒有歸過位。雁飛輕哂自己,提了水壺,回到客堂間,開一盞靠沙發的落地燈,在茶几上鋪上厚厚的絨布,把水壺放上去,再回灶庇間拿了紫砂小茶壺茶杯過來。茶葉是現有的,王老闆送來的安溪鐵觀音。她都沒什麼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來試試。
虧本生意,他從來不做的。可這回是日本人,法租界又擺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靠山尚未靠牢。這讓袁經理覺得他脖子上的腦袋隨著這份信的到來有點不太保險了。他還是想要那顆腦袋的,場子和菜肴酒水都沒關係,惟有那群鶯鶯燕燕,在這個關乎他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倒被人領頭跟他計較起民族氣節了,堅決不肯在那天出台接待。
她招雁飛過來,擠眉弄眼:「你看我果然好運道,拿了個『6』,正好六六大順!」
江太中又搭著唱:「袁經理給出的條件都是豐厚的,不低啦!」歸雲聽下來,也看了合同。這樣一來,戲班子就徹底歸屬了戲院,袁經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們自是下了一等。又聽他說了堂會的事,盤剝得厲害。她捉摸不定。歸鳳只問她:「你看好不好?」歸雲心中一嘆,世道處處有老虎,如今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歸鳳想唱,那也只好籤了。往後再走一步看一步。臨走時,江太中已懶得再送她們,只向袁經理請示:「重新置辦好的物品都齊全了,什麼時候去張公館拜碼頭?」袁經理說:「真他媽的煩人,誰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鈔票都丟黃浦江里了,小日本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不過這袁經理倒真神通廣大,戲院開幕那天,來了不少西裝革履的大人物和記者。
她是通透的,審時度勢的,片刻間有了主意。雁飛鎮定自若去開門,一扇大門,再有外面的鐵門。「謝小姐!」雁飛驚愕,站在面前的是展風和徐五福。她低叫:「怎麼是你們?」眼前的展風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裝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隱藏到黑夜裡。
門鈴跟著響了。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記住,你還我的人情還沒有還盡,以後還會有人情欠我。」說完放開她,還是躺在沙發上,閉目,不動。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話語刺在心裏,繞幾圈。意思明明白白。
陳曼麗笑說:「我哪裡有小謝你『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本事啊?」
他問她:「知道做舞|女是幹什麼的嗎?」她的嘴角一翹,說出四個字:「普渡眾生。」他詫了,問:「怎講?」她幾乎是用帶點天真的樣子:「在男人堆里普渡眾生,換貢品過活唄!」
陳曼麗還沒說夠,指著長古川,叫:「喂!你還沒我高,我都能看見你禿頂上的皮。怎麼配給姑奶奶我伴舞?我看著這裏倒是有俊俏的。」手指掠過幾個年輕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面無表情的藤田智也,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今晚沒興緻嫖你們了」一扭身,甩開裙擺扭著臀往門口走。她像一團蓬勃的火焰,燒了個徹底。
他滿意了,這個聰明剔透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有豁開了身子下海的準備了,會是一棵茂盛起來的好苗子。那天,他教訓陳曼麗和謝雁飛:「日本人的舞會我是不得不接的,兩位悠著點。」
蒙娜奇道:「怪哉!變臉色還真快!和上海的恢復力一樣驚人!」後台的歸雲是頭一回穿新娘的鳳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緊張得一手是汗。
她是頭一個呢!是給獲獎人的獎勵。陳曼麗跟著日本女人走到舞廳中央,忽停了步子。爵士樂隊的人先注意到,不知怎地也停了奏樂。全場肅靜,日本女人疑惑回頭。陳曼麗就站在那舞池子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第一朵鮮艷的花兒,和_圖_書要準備怒放的。
他的心一沉,想起謝雁飛那位財大氣粗的乾爹最近又是組織抗日捐款慈善大會,又是做了民間義勇軍的名譽顧問,怎麼著對她都會有些影響吧!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來魂不守舍的白牡丹,且調|教好帶刺的紅牡丹再說。
「本來就是要解決那漢奸,咱們私下跟了這個,向教官恐怕也會有意見。」展風道。
她舉起手裡的牌子,大聲說:「今朝我真是運氣老好的,抽到一個『6』,運氣可真好!這不,正趕上這位矮長官要找我跳舞呢!」在座的日本人,聽不懂漢語的,不知道這舞|女到底要說什麼,聽的懂漢語的都覺著不對勁,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陳曼麗舉了手,場子里又安靜了。她垂下手,沖那長古川一撂牌子,圓滾滾的牌子一路滾到他腳邊。他的八字鬍抖了一下,要憤怒了。「曼姐!」雁飛輕叫,被袁經理死死拉住手。陳曼麗歪了歪頭,頭髮掩不住俏皮的表情。「可惜我真不想嫖東洋騷|貨啊!怎麼辦呢?」日本人群騷動了,長古川的手往腰間伸過去。他聽得懂中文。「她在作死!」袁經理低聲吼,喝住開始驚恐的舞|女們,「你們都消停些!」
他說完,專註看她。後來他們把陳曼麗的屍首拖走,罰她跪著當眾擦拭血跡。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凍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來擦去,抹布上沾著的血跡總是來回蹭到地上,永遠乾淨不了。淚湧出來又被逼回去,終至在面孔上,也凍住了。她的面色是僵的,對做監工的日本女人說:「拿個水桶過來!」日本女人驚了,因她一臉的若無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過來。她嗤笑。你硬了,他就軟了。簡單真理!她洗滌抹布,把一桶水染紅,地上到底還是擦乾淨了。打仗時,報紙都說「一寸山河一寸血,黃浦江和蘇州河被烈士的鮮血染紅了」。多誇張!實則都不必一場雨,上游的水流下來,血就被沖個沒影。站起身來,自己身上染的血沒幹凈,像白旗袍上又綉了紅梅花。忽憶起自己有一件綉了紅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樂門過生日時,陳曼麗送她的。「在你的白里,鑲上我的紅,一舉兩得!」她笑得浪蕩而真摯。沒想到她死的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鑲上了她的紅。她終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跡地從藤田智也身邊路過,還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領回陳曼麗的屍體,特煩通知我一聲。」這個人幫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債。因他的話,讓她不死,還要受罪。她恨了。漠著臉,一身狼狽地走出百樂門。紅白牡丹從沒這樣落魄過。雁飛直直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怎麼可能?發生的一切,她從來都只能承受。那句「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她的心慟了。怎麼豁開了身子還會覺得冷,還會覺得痛?
「曼姐!」雁飛沒了笑。這個陳曼麗今天太過倔越了,雁飛覺出不妥。台上開始奏樂,是日本歌,樂隊奏得准,也不得不準。日本人逐個說話,也授獎,大凡是戰場上的獎。舞|女們聊賴著,直等著有人示意。日本歌畢了,即將狂歡,要奏西方樂。日本人得挑舞伴了。舞|女們等著,慌著,不知道誰先來。
陳曼麗端著臉盆走過來說:「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轉到好檯子。」
雁飛往後退幾步,暗生戒備。「藤田先生?」「是!」藤田向她鞠躬。「你是日本軍隊里的人?」雁飛看著他的眼睛。藤田智也不躲她,略嚴謹一笑,他真不適合笑。「只是文職。」雁飛移開目光,欠欠身子,往門裡去。「百樂門可從來沒在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迎過客!」舞廳已整頓乾淨,舞台的背景也是太陽旗,無處不在的,還照耀在百樂門聞名上海的爵士樂隊頭上。樂師們蔫著頭,如同罪人。在場的日本人熟稔這樣的慶祝場合。軍裝的、和服的、洋裝的,拚命華麗鋪張得像主人。他們都有高昂的興頭,勝利的喜悅。又要慶祝了。第幾回了?是衝刺的快樂,麻痹神經的,隨心所欲的,國內等閑享受不到。是天皇的恩典。舞廳最佳位置都是給穿軍服的,雁飛看見藤田智也也在那邊。舞台上的橫幅寫的是「軍政工商聯歡」,是日本字,像中國字。他們把「軍」放在最前面,筆畫像刀鋒。百樂門的舞|女們不得不從主角淪為配角,由監工袁經理領著,在回馬廊的暗處和裝飾壁花一排站好,都是等待挑選的。有個穿和服的老女人踩著木屐到雁飛跟前,先是一股日本樟腦味,陳腐的。女人掩著嘴笑,塞給雁飛一個小圓牌子,上頭刻了數,是個「9」。這壁的舞|女們都被身不由己地編了號。陳曼麗站在最前頭,頭髮卷過了,一邊乖乖貼在頭上另一邊垂下來,三分乖七分倔。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又紅又艷。她是尖盤子臉,襯著雞心領子的紅洋裙,下巴連到鎖骨,坦然露了胸前的白,奮不顧身的。下面的裙擺只過膝蓋,上面肩膀是半袖,都綉了蕾絲邊。人裹在火里,又從火里生出來。
她羡慕,就自己跳,沒有夥伴,沒有橡皮筋。李阿婆過來擰她的耳朵:「丫頭片子,燒個水也能小差開到外國大馬路去?」
但歸鳳執拗堅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戲能幹什麼?」歸雲也只好這樣罷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塊又聯絡上了江太中和袁經理。江太中自是做勢了幾次,方將她們又帶去見袁經理。歸雲曉得有些勢態要變了,也無法。只能做好受hetubook.com.com屈的準備。「這場仗可打得我們這裏也慘淡了!」江太中先自訴苦。袁經理的老闆派頭不變,更盛了,說:「這是暫時的,這世界歸根結底還是該幹嗎的幹嗎。仗還不是不打了?百樂門的霓虹還會閃,大世界照樣營業,我們該唱戲的還得繼續唱戲。大家各干各的,繼續賺鈔票!」江太中諾諾:「還是袁經理有見地,有膽量!」袁經理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歸雲歸鳳:「本來是要和杜班主談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這變故,我也痛心。當然我們必不會毀約,這是生意人的誠信嘛!不過慶禧班沒了個主掌的人,為了以後方便,我們用時興的合同制。」歸雲拿過紙來看。歸鳳問:「怎麼說?」江太中代為解釋:「幾位小角兒單獨同咱們簽合同,咱們用的是月薪制,角兒們按等拿薪。唱的好的,有人捧的,憑咱們袁經理路道粗,約定幾位鼎鼎有名的大記者寫寫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著呢!你們瞧這次仗一打,周璇的《四季歌》紅得火燒火燒,黑碟子賺了不少票子。」
雁飛把銅壺放下,癱在沙發上。淚剛才被蒸走了。靜謐的夜裡,發出「篤篤篤」急促的聲響。雁飛先沒理會。「篤篤篤篤」,聲音更急促。雁飛疑思,站起身去開門,留一條縫,一隻手伸進來扳住。「雁飛小姐!」竟是藤田智也!雁飛本能要關門,他力氣大,用力一推,人是進來了。前天井的鐵門是關上的,他應該翻了牆。
想到這裏,袁經理一撇嘴角,冷笑數聲。可笑不可笑?賣大腿的跟他來講氣節?要真有氣節就不該應聘百樂門的舞|女!不過是靠那點子讓男人尋開心的小資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銀,這會倒想起氣節來了?槍打出頭鳥,袁經理思忖,是要對領頭的紅牡丹陳曼麗做些工作了。他的綠豆小眼掃進舞場。舞台上,兩個戰後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手,搖臀擺裙唱:「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我要問一問,請你說分明,你對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舞池中,醒目的就是一紅一白兩條身影,目前勢頭正盛的兩棵搖錢樹。他望了望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飛。除了總是和他對著乾的紅牡丹,這白牡丹也越來越讓他琢磨不透了。他還記得當年是他將她招了進來。就在他的辦公室里,她一推門進來,他就覺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個頂級貨色。
一個胸前才被授獎掛了勳章的矮個子軍官站起來,他是掛了最多勳章的,也是同人謙讓過,又當仁不讓的,往舞|女中一指。指的是陳曼麗。也難怪她,一身的紅,扎在這堆趕著往素里扮的舞|女中,是招眼的。發牌子的日本女人來了,笑嘻嘻的,也會說中國話:「長古川大佐請你去跳舞!」
很熟悉,也很陌生。那人也喜歡用一手叉著腰。她說:「小雁子,你不認得我了?」然後,雁飛醒了,揪著被子半躺在床上,滿眼的黑。她在夜裡總是睡不好,舊的夢沒走,又來了新的夢。緩緩想起來,她又夢到了唐倌人。雁飛有點渴,掀開被子起身下樓去灶庇間。熱水瓶是空的。雁飛心裏涼,蘇阿姨憊懶了。她不是一個治下嚴謹的主子,想當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條。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雁飛從碗櫥里端出一碟紫砂茶壺並小杯子。她怎麼忘得了她呢?這套小壺小杯子還是當年她送的。她教她茶道,拿出這套周小開從宜興帶回來的茶壺杯子送她。雁飛幫著先燒水,就像現在,她燒水。那時候,她趁燒水的片刻跑到弄堂里看別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飛的花樣,自由自在。
藤田智也執起茶杯,先輕聞,再輕抿。「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食之能療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傾身子過來,像要透露什麼,「我叫『王亞飛』,王老闆的『王』。」雁飛手裡的壺歪了一下,茶水灑到托盤上。他再說:「『亞洲』的『亞』,『謝雁飛』的『飛』。」雁飛放下銅壺,自飲,自品,飲完才輕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認你真是『中國通』。」
百樂門的霓虹,是夜裡最亮的那盞。戰後的春風,吹開了這裏被硝煙禁錮的墮落,開出暖熏熏的花。袁經理本應高興的,戰爭時帳面上的虧損在戰後被迅速填平,他指望著麻煩終於過去,可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館發來的信件,聲稱要在百樂門大舞廳舉辦「日本軍政工商迎春舞會」,請他務必配合。
歸鳳喚歸雲:「快走吧,要遲到了!」展風問:「去見百樂門的袁經理?」歸雲說:「是啊,駐場和戲院開幕的事還要再談談。」展風卻正色道:「這個袁經理最兩面三刀,趨勢奉迎,你們要存上心,和他計較的時候小心著點!」歸雲笑:「我們自有分寸的,你放心!」她其實也不能確定。戰爭結束了,租界看著也一切照舊。歸鳳就催著歸雲。「咱們除了這宗活兒,也干不得其他的。」她想的好,雖沒了班主,但慶禧班的人到底沒散。
「窮寇入巷,向你求救!」雁飛的手扶到門鎖上,沉住氣,看著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紅的,也看不出來。
雁飛忙閃了身子出來,關上鐵門,將他們兩人推到拐角再問:「你們到底幫著王老闆在幹什麼勾當?」展風沒支聲,徐五福看展風形色行事。雁飛沒好氣地小聲說:「何必瞞我,這副模樣還能往好里想?是打手還是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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