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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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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四、離亭雁·風滿高樓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四、離亭雁·風滿高樓

秦編輯就不去刪歸雲的名字了,還開玩笑:「年輕人穩重是好事,但是追女朋友可不應該這樣氣定神閑!禮拜六通知她來排練。」他們都以為歸雲是他的女朋友,奇怪的是他壓根不想否認。卓陽笑著說好。
歸雲悄悄上樓梯,想要嚇她一嚇,總這麼躲著外人死練,正是展風說的戲瘋子。
卓陽不明所以:「什麼?」秦編輯把桌前的筆塞到他手裡:「寫『杜歸雲』這三個字給我看看。」卓陽狐疑又打鼓:「為什麼?」「先寫給我看。」卓陽就寫了,秦編輯拿起來,直納罕:「哎!這杜小姐的簽名同你的筆跡幾乎要一模一樣了,怪不得我看她的筆跡覺得眼熟。」她將手裡的紙一起推給卓陽瞧。這話被聽去了,有記者過來湊趣,一看,呵,真沒錯。就說:「我瞧你和杜小姐相熟得很,連你們『卓家體』都外傳了。老實交代,是不是把女朋友介紹過來表演了?」卓陽抽他後腦勺,笑道:「閣下是否看多張恨水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有這空,可抓緊時間抓住那大使館那幾個洋鬼子做採訪去,最近美國總統又公開發表譴責聲明,你得跟緊洋鬼子。」
難得出現的袁經理忽匆匆走進戲院,大叫:「停下來!統統給我停下來!」
歸雲一愣,心裏又一冷,撇過頭去。已有姐妹竊竊笑了。她索性轉向門外看去。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歸鳳唱一陣,停了,歸雲做好準備撲門而入。且聽得她幽幽嘆了氣,說:「我就不信唱不出歸雲的感覺,總該能比她能強一些。」
雁飛移開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將桌。那桌子有個小抽屜,裡頭放著把張小泉出品的銀色小剪刀,是蘇阿姨備著的,方便隨處縫紉。她也用過,用來修剪指甲。「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廣告詞沒有寫錯,她用起來很順手。她的眼睛就釘住那抽屜。有把剪刀,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心裏想,插|進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幹凈利落?
秦編輯推推眼鏡,放下手裡的表格,對卓陽說:「小卓,寫三個字給我看。」
轉眼,便是方進山那虎生生的貓眼,緊緊鎖在歸鳳身上。
這回寫完的時間長了些,寫完之後,歸雲再看,先看字,同時也看了字面的意思,拿著報紙想了一下,有了主意。歸雲是第一次到這間在四馬路上的報社。這邊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報紙書局和文具商店,那邊的弄堂卻是花幟招展的花國府地。又兩邊互不侵犯,互相獨立存在。果真符合文人雅士的愛好,也是大上海的海納百川。
台上的歸鳳已演到《雀會》。準備以死明志的劉蘭芝唱白:「仲卿,你我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生既是同命,死亦當共事!」淚滿面,愁滿面,孔雀就要東南飛了。方進山拍了手,笑了。「好!」聲如洪鐘。江太中也鼓掌,小三子也鼓掌,所有的觀眾都鼓掌了。整個戲院都沸騰了。
回到戲台,江太中正指揮師姐妹們排打戲,他也是科班出身,更會花把式,出了許多花招讓姐妹們練習。戲客們喜歡新鮮的,刺|激的,他就變著法子耍出來。歸雲是做過箍場的,曉得舞台上的章法,現在眼看著章法是混亂的,就求個表面的美,戲減三分,精神更減三分。全無了當初杜班主在世時的精神和神采。往事不再,悲從中來。她不願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卻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彷彿未曾發生,有人就能如此無恥。歸雲的她心裏生出萬般的噁心,還有無奈,她只能暫且退到一邊,看台上的師姐妹們排戲。
邊上自有江太中來解說:「方爺,您給咱們的頭肩斷斷,這《孔雀東南飛》可唱的怎樣?」
「可有不妥?」「這戲上不得!」袁經理的眉毛是豎起來的,可見氣急了,「你們少折騰亂https://www•hetubook•com•com七八糟的東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細聲解釋:「報紙上已經抨擊戲劇,我是怕會影響到戲客。」袁經理唾了一口:「管他那麼多!現今胳膊擰不過大腿。日本人強兵壓境,我們只有一支孤軍被扣在租界內,要保腦袋的都給我夾緊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多塞幾個子兒全部能擺平。」「袁經理說的是。」江太中立刻轉了風向,朝歸雲叫,「瞧瞧,這餿主意我本也說不成的。」
說完進了暗房。也有人在暗房,是蒙娜。她手裡拿了成果,叫卓陽過來看。「這是你上次跟我說的東寶興路的那棟石庫門。」「嗯,這地方臨近日軍司令部,虹口閘北地區只這地方出現過大批女性用品。」卓陽皺著眉。
秦編輯只當沒聽見:「別忘了通知杜小姐,杜小姐沒有留德律風號碼,你還得親自走一趟!」她也走了。卓陽問不到人,就只好拿起一邊的相機擦起了鏡頭,鏡頭是通明的,反射著陽光。他一直覺得照相機鏡頭是一個又誠實又狡猾的東西,既能騙人又能留下最真實的痕迹。多奇妙!他真想知道一切玄妙背後的真相。是他太好奇了。他想,他是願意接近那樣玄妙的結果。又低頭看紙,畫的小白兔豎著兩隻長長的耳朵,眼睛黑亮黑亮的。把紙疊好,放在一邊的文件夾里,一下沒放穩,滑落好幾頁紙,其中夾著一張相片。暗黑的夜裡,唱戲的女孩。他為自己留了一張這相片。歸雲從報社回了戲院,心裏思忖著同歸鳳說的事,才一腳踏進戲院大門就被堂倌領班風風火火趕在一邊。「靠後靠後,諸位讓讓!」裡頭看戲的人被吆喝開了,歸雲也被推到一邊。門邊的觀眾都不知發生什麼陣仗,莫名所以,又不敢造次,老實地聽話地往兩邊讓。
她氣喘吁吁地連連親吻卓陽的臉頰,激動地說:「你沒有查錯!」卓陽眼色一冷,將蒙娜拉到一邊,嚴肅地用洋文和蒙娜說起話來。歸雲望望又望望,再低頭專心填寫表格,順便又答了秦編輯幾個問題。秦編輯了解些情況,問她:「來小姐能不能來唱一出?」「我得問問。」她想歸鳳未必會願意的,但她也想歸鳳來唱,那樣確實效果會更好。
莫主編莫測地一笑,是讚賞的:「你的衝勁總是銳不可當!這次準備做專題?」
陰暗的門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艷光。江太中叫:「小謝,你今朝來捧我們的場子了?」歸於看到了雁飛淡白的影子在那裡,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來早了!」
「老莫這個老工作狂,帶出一群小工作狂來,可真不是好事情!」卓陽一把拿過桌上的相機,朝秦編輯晃了晃:「小工作狂再去大幹六小時。」
袁經理道:「來的正好,今早日軍司令部來人通知下午可領回陳曼麗的骨灰——」他瞅住雁飛。
歸雲住腳,抓著辮梢,千千絲,望著曬台的方向出小會神,步步退下來。
「你這次完全是挺身涉險!沒有轉圜餘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且在座各位,哪位不是在涉險,大家還是堅持在新聞戰線的第一線!」
沙發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轉她,隨便她怎生處置他。雁飛無聊了,轉個身,悄悄上樓,心裏還是空泛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早晨她不起床,蘇阿姨也不敢來叫她,直讓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洗漱完畢,蘇阿姨遞來一張便條,說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條上寫:「今日下午奉還陳曼麗骨灰。」雁飛揉碎便條,扔進抽水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將碎屑沖得無影蹤。
她撫觸著原來那張紙上的那行字,哀痛起來。每次練字,總要哀痛,惟有哀痛,才能勉勵自己努力。因為她只能對著這句哀痛的話來練習。
歸雲抓住堂倌問:「小三子,這是誰啊?好大陣仗。」和*圖*書叫「小三子」的堂倌賣弄,說:「杜小姐你可真沒眼見,這位可是海上達人張先生表外甥方爺進山,管碼頭的咧!」伸出大拇指,「青幫裏面的一號人物!」「怎麼會有這種人?」「嗨!」小三子蔑視歸雲的擔憂,笑她沒見識,「靠山得靠大的,捕魚得抓肥的。這可是道理。」拂了袖子,跟前伺候去了。歸雲往前擠,她看清了方進山,他眼鏡后的小眼睛精光四燦,像裝老虎的貓。
「小雲,找個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點,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愛的孩子,替我把孩子們養大再看著他們成家立業。」歸雲聽著雁飛的話,聽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隱瞞的微顫。但她只是聽著,像個聽老師講課的孩子。雁飛別過頭來,眉眼一展,暖色拂面。梅花開了。「替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在這樣的世道過日子!」「小雁!」歸雲叫。「我喜歡死後燒成灰,然後一把灑到黃浦江,乾淨利落!」 「小雁!」歸雲的聲音重了些。「記住了?」雁飛拍拍她的臉,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涼。歸雲沒有躲開。雁飛最後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過的好一點。」那晚,歸雲和歸鳳在舞台上飆戲,賽唱腔。沒有張君瑞和崔鶯鶯的濃情蜜意的,很是劍拔弩張。
台上一團亂的隊形更亂,姐妹們不知出了什麼事,四下張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經理跟前。
歸雲點頭。又有人風風火火跑進來了,她還將卓陽扳過了身去,幾乎飛到他懷裡。是那個金髮美女蒙娜呢!
卓陽說:「救出那些女孩們再說,再拍照。蒙娜說過新聞人責任在於公平公正地記錄一切報道一切,然現今形勢,還是以保護生命為先!」莫主編注視了卓陽一會,說:「你真的成熟了,變得冷靜而可靠!」這個男孩,是他從小看到大,卻沒有想到的是,他比他預料的要成長得快,「我似乎已經沒有左右你的能力了!」拍一下自己的腦瓜,無奈的樣子。卓陽機靈,早嗅出不尋常,此刻藉著機會說:「莫主編,為何你和我父都對王老闆有微辭?我認為國難當前,任何個人看法都不應作為團結抗日的阻礙!」莫主編說:「你的看法,我保留。我與你父對王某人的看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在抗日問題上的立場和所為我佩服也贊同,但此人太過急功近利太愛出鋒頭,恐怕有朝一日會鬧出事端來。沒必要的話,還是與之保持距離為好!」卓陽點頭:「我自有主張,會把好分寸!」再提醒,「莫叔叔,這次的事不要向我父母提起!」
歸雲擠進去,歸鳳在台上唱《孔雀東南飛》,專心做著劉蘭芝,對下面耳不聞,眼不看。做焦仲卿的小生卻沒好定力,一邊唱著,一邊眼神飛到門口。歸鳳轉個身子,扯過那位焦仲卿,非讓她的眼神回台上來。台上的角兒,絕不容忍同台的搭檔一心二用。歸鳳在舞台上,有她作為紅角兒的氣勢,不著痕迹的拉扯和不動聲色的眼色警告,讓那位小生再不敢齣戲往門邊看了。歸雲方舒了口氣。門外有人進來,那堂倌開道,領頭的中等個頭,身著考究的手工刺繡的黑色對襟中裝,下身一條寬鬆的黑色紡綢褲。臉上架著包金邊的眼鏡,卻架不出書卷氣來,只因臉上左頰有條長疤,蜈蚣一般趴著。身後跟著三四個隨從。江太中親自弓腰跑出來,一臉諂笑地迎了過去。「方爺,您老賞光,我這小戲檯子可真是三生榮幸啊!」親自給迎到第一排的雅座。
雁飛明知故問:「你去還是我去?」袁經理沒作聲,沉默是金。雁飛一哂:「我去吧!」「你有這份心,曼麗會記得的。」袁經理點一點頭。他是忙人,說畢又有事情忙了,急急風走了,讓江太中都來不及道聲再會。「江先生,我們還排不排?」有人問。江太中學袁m.hetubook.com.com經理倒豎眉毛:「沒聽見袁經理的話嗎?都撤了下台,收場回家!」
歸雲充耳不聞,她只看著台上的歸鳳,光彩四射,風采奪人,打動每個人。
莫主編走過來,問:「我倒一直要問你,你可老實說,是否聯繫過王老闆工廠的自衛隊?」
這裏的排練散了,卓陽領她進報社辦公室報名。做登記的是秦編輯,戴眼鏡,人也和善。她問歸雲:「你唱什麼?」「《穆桂英挂帥》。」有人搶著說,是卓陽,他笑著望他,問,「是吧?」
中國人老實,有時候老實得不問青紅皂白。見別人讓了,自己也跟著讓,讓的場子後邊秩序大亂,有人被擠到腳,有人被搶了座,還有人打翻了杯子,燙到鄰座,折騰出一片大呼小叫。
她立刻扳住面孔:「江先生,你是個長輩,我們一直很敬你。」歸雲心裏慪了氣,也不再求角色了,扭頭就跑。誰知這齷齪事竟在戲班子傳開,師姐妹們看在眼裡,就有了挾槍帶棒的話。
蒙娜輕蔑一笑:「這一次可證實這裏並非什麼性|交易場所,而是日本人拐騙的東亞各國少女組成的慰安所,我要好好大書特書。」「不行。」卓陽打斷她。蒙娜瞪他:「陽,我很辛苦得來這條線索,你不讓我說話,我會死!」「如果現在你就說了出去,這房子里的人就會死,被殺光燒光,然後日本人再造一所,再抓來一批。周而復始,更多無辜人受害。」卓陽用手壓住照片。「她們活得比死還難受!」卓陽的手成了拳,壓住那張照片:「至少能讓她們活著。」 「哦,陽!」蒙娜低呼,「你不會想要救她們出來吧?」「想,但我知道很難!非常非常難!」蒙娜問他:「你想上戰場?」卓陽抿抿唇,很乾,他的心,很煩:「隨時可以!茫然四顧,找不到更有效的選擇了。我的國家要滅亡了,我到底能做什麼?我一直這樣問自己。」蒙娜放棄了:「好吧!你總是堅定。」她記得,莫主編安排過義勇軍的教練訓練報社一眾記者編輯。卓陽拿槍、放子彈、上膛的動作流暢極了,就如畫畫、沖印相片一般熟練。他舉起槍的時候,其他人還沒拿穩槍。他的準備,或許早已做好。蒙娜靜靜退出去,替卓陽帶上門。孤軍營匯演勢必要轟烈了,群情很激動,響應的也多,沒幾日報名的節目就滿了,秦編輯忙著排節目表,排來排去,總有多餘。「老莫,我們是不是刪掉幾個節目?」秦編輯請示莫主編。莫主編說:「沒有想到各界反映如此踴躍。我們挑最出名的那幾個角兒,其他人我們還是要感謝人家的支持,邀請一起去孤軍營看演出。」秦編輯又重新整理節目單,勾掉幾個名字,看到歸雲的名字,她就問卓陽:「小卓,杜小姐的節目怎麼樣?」卓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寫稿。他做得專註,從攝影記者向文字記者靠了,也努力,莫主編就給了他寫通稿的活兒。他抬了頭,肯定地說:「十分好,希望你們可以讓她演出。」「這話不容置疑地在要我開後門!」秦編輯笑盈盈說。「用實力說話,不用開後門!」卓陽眨眨眼睛,側頭看窗外起伏的屋頂,想,如果不能去唱的話,她必定會失望。而他,真不想讓她失望。又想,如果不能去唱,她會不會哭鼻子?她哭的時候眼睛通紅鼻尖通紅,像只小兔子。想到這裏,卓陽便順手在白紙上畫了一隻兔子,嘴角一斜,伸個懶腰,繼續寫字。
心中想一陣,有了主意,她先告辭,離開時候路過另個辦公室,卓陽在裡頭正襟危坐,同那蒙娜談話。聲音很低,外頭聽不見。他們的世界,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真的有距離。他的額頭上還有蒙娜的紅唇印。歸雲一低頭,從這邊快步走了。那邊卓陽一推門,出來了,先去秦編輯處探探,好生失望,歸雲竟然不在了。
歸鳳去上戲之m.hetubook.com.com前來看了看還睡著的歸雲,她正矇著頭,似尚在熟睡中。歸鳳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輕手輕腳出了門。門一關上,歸雲就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對著白花花的牆壁出了神,牆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縮到一點,她搖頭:心眼怎麼這麼小!歸雲難得有這樣半日閑用作發獃。通常她的大多時間是在練嗓練功演出家務中渡過,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開床頭邊的木頭匣子,裏面有一匹藍布,一條白手絹,一支黑鋼筆,一張淡黃的信紙,一本零碎白紙用線釘起來的小簿子。她珍惜的全部財產。歸雲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鋼筆,端正坐在書桌前開始寫字。書桌是展風為她添置的。
「沒錯,他們接外務!我查清楚了,那石庫門是被一對日本夫婦租下經營,並非算日軍方面的附屬業務。故此我認為能救得一人是一人,這險值得冒!」卓陽見莫主編一臉鄭重,也就不瞞了,乾脆如實說。莫主編聽得凝重了:「王某人的自衛隊暗地裡老早歸了重慶方面暗裡的那些組織,現今你把這麼一個暗示給他們,可就跟那群人糾纏不清了。」卓陽正色,且坦白:「我並不僅僅去暗示了!」莫主編見卓陽還衝他滿不在乎地笑,並且偏偏還要說:「我還想拍東寶興路石庫門內的情形。」
她端著水杯在他身邊居高臨下站了會。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將杯子倒扣在圓盤裡,做成一個八卦形。萬生吸進去,不再放出來。
她再拿昨日的報紙來練習。「有關團體向租界當局呼籲,要求妥善對待我方孤軍,使其衣食豐足、行動自由、精神愉悅。租界當局表示,可安排有關團體探望,並同意我方團體進行慰問演出犒勞孤軍戰士。本報向社會各界招募,各位演藝界、戲劇界同胞,請踴躍報名,和我們一起向孤軍戰士們致敬!」
莫主編道:「這是自然。但是,還是那句話——小心為上!」「莫叔叔――」卓陽還有問題。莫主編已經站起來,他打住他的話:「太聰明的孩子要保護,但生在這時節,只好放聰明孩子早點出去摔打。」卓陽望著莫主編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隨口一問:「莫主編是否有副業?」
雁飛輾轉半夜未曾闔上眼睛,間中下樓喝水,見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不知道日本人會怎樣對待陳曼麗的屍體。多半會曝屍,三五日後,屍也將不成屍,死相毫無尊嚴可言,不管死時是多麼驚世駭俗!骨灰要好!一個精緻的小罈子,裝一生一世的結局,也體面。她一直這樣覺得。可見藤田智也也這樣覺得。蘇阿姨將今天的報紙拿來,雁飛一邊擦胭脂一邊瞧。中縫很很多演出廣告。她看到寶蟾戲院上演《西廂記》的廣告――歸鳳演崔鶯鶯,歸雲演張君瑞。舞台上假鳳虛凰的姻緣戲,總能圓滿的。她將胭脂抹勻凈了,決定去寶蟾戲院看看戲。歸雲的《穆桂英挂帥》排得並不順利。江太中自認得了好主意,很積極,在戲院休業時分,都要集合全戲班子和樂師緊急排練。主角是當仁不讓讓歸鳳去唱的,由江太中親點,想借她的名氣翻身。歸雲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裡為自己爭取角色。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沒問題,讓你做替補可好?」竟順勢在她的腰間摸了一把。
歸雲看準了門牌,往裡探了探,黑黝黝的大鐵門關著裏面的熱鬧。一推,門就開了。延伸上去的是英式的迴旋樓梯,踏上去的時候空空的,有迴音。猛傳下一陣歌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二樓的階梯上站滿了人,還排了隊,歸雲覺得怯了,偷偷往上探探頭。入眼的是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背影,正蹲下來給那群人拍照,一邊還在叫:「小楊,往左邊站一下。老張,你太高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站到上面一排去。莫主編,你還是站到後面罷,肚子擋住鏡頭了。」
卓陽直覺頭疼,說:「現在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哪裡有空想其他的。」
連江太中都聽了出來,在後台打過好幾次手勢要她們注意。坐在人海中的雁飛,纖纖素手捧著一隻像女人小腿一樣婀娜飽滿的瓷罈子。平穩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夠裝載一個人一生的結局。台上的歸雲看著她。她下午臨走時對她說:「晚上給我好好唱,我帶一個好姐妹來聽戲。」到了晚上開戲,她捧著一隻漂亮的罈子來,那上面描著鮮艷的紅梅,很扎眼。捧著罈子的人,也很扎眼。台上的歸雲看到雁飛輕輕拍了兩下那隻漂亮的罈子。她就無緣無故賣力唱了。歸鳳先是驚疑,后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後,卯足勁頭將生平所學全部兜包袱掏出來。戲客固然聽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評:「張生和鶯鶯是冤家也不是這樣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鬥雞似的。」是唱得過頭了,歸雲夜裡睡在床上時就這樣想。連日的不爽快,讓她更煩悶。耳邊是歸鳳細細的均勻的呼吸。她們從小相對長大,有時候卻又隔得這樣遠。歸雲憋著委屈。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她從沒想過。糾纏的心結,從未釋然,恍惚地,她踢開了被子,人涼著,想要清醒,卻更亂。第二天,歸雲毫無意外塞了鼻,喉嚨火燒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眾人只能散了。場中唯留了歸雲和雁飛,雁飛坐到歸雲的身邊。「今晚來看你唱戲呢!」她說。歸雲低了頭:「其實整天唱戲,很沒意思。」「整天跳舞,也沒意思!」雁飛併攏著腿,靠著座椅,斜斜坐著。旗袍的裁剪是貼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劃在硬冷的戲院里。優雅而閑情的一枝梅,在黑暗裡靜靜含苞。歸雲暗想,她怎麼看都有風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認識的小雁,怎會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師妹,一切緣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緣分沒白修,現在還能重修一段緣呢!」歸雲心頭有氣,就是憋著,不大理她們,也不再辯解,知道會越描越黑。她只管同歸鳳一起,把家裡和戲班子的事都料理好,只是歸鳳也好幾日忙得不見人影了。每每找起她來,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曉得了,歸鳳總去戲院后廂房朝西的曬台上練嗓子。這回也一樣,歸鳳在那裡獨個練著《穆桂英挂帥》,起了調子,悶悶通過樓梯傳下來。
男記者同他抬杠:「你小子倒安排我工作來了!實習這一年可把我們記者的四兩撥千斤功夫學得不錯,也好,今朝放你一馬,改日有空好好逼供。」秦編輯也覺著有鬼,笑他:「小姑娘說話有根有據的,長得也標緻的來!和你倒也挺合適的。」
人們手忙腳亂地隨著他的吩咐而行動,也抱怨。「卓陽就是卓陽,做什麼都要一板一眼。」「今天竟然讓這裏年紀最小的小子給指揮,我不甘心!」「我們聽藝術家的,這小子自負孤傲得很啊!不聽他的可不行!」只聽卓陽高昂的聲音又說:「好了,現在好很多。我們開始吧!」「小姐,你找誰?」有人看見了歸雲,歸雲不好再躲,就乾脆大方走出來,說:「我來報名給孤軍慰問演出。」再笑得開一些,「我是唱越劇的,不過——不太出名。」報社的記者編輯自然都歡迎,有人欣喜了:「終於有越劇演員來報名了,這下我們可齊全了啊!」「不太出名沒有關係,只要唱得好就行。」卓陽要過來拉她的手了,她往後一退,卓陽知道自己冒失了,無奈笑笑,說:「歡迎之至!」
寫完四個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內另張信紙,兩張紙拼在一,自己寫在這邊紙上的字有了那邊紙上的字型。她練習了很久的,整整一個冬天,形慢慢似了,氣質卻娟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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