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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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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八、念奴嬌·暗夜無明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八、念奴嬌·暗夜無明

嬌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後,狠狠掐兒子的身體。「說什麼才子佳人?都他媽的放屁!你是個雜種!你是個雜種!」他被掐得一身烏青,咬住牙,忍著。女人醒了以後,抱住他哭,給他擦那些傷口。天長日久,漸漸習慣。只是那天,有人來帶他走。「你們要帶走小飛是不是?」他的母親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蝕下,滿面倦容,還有風塵色。隨後面容平靜無波,「走了乾淨。」女人什麼都沒有給即將離去的兒子準備,只默默牽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鋪碼頭。
雁飛目送他離開。陳老闆支開筱秋月也趕到雁飛面前:「謝小姐,你的情我領足了。多少謝謝你。」
卓陽原本在擺弄相機,不期然聽到這句話,便把相機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邊的杯子,杯子里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嗆著口,也熱住心。一個人側在窗邊,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風的深秋,有走過的情侶相依相偎,自然大方。這就是上海的年輕人,洋派得光明磊落。卓陽心中有了著落。在她等了他那麼久之後,他更有了著落。不想退,更不想等。他的手又伸過去一點,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進尺,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他還沒有來。煤氣燈閃爍,她的心也在閃爍。怎麼這樣不守時?老范看出來了,替她罵起來:「這個小冒失鬼,怎麼能讓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歸雲朝弄堂口望望,沒有熟悉的騎自行車的人影。卓陽不應該會遲到,是遲到,還是不來?歸雲抓著辮子揉來揉去,熱火火的心微微涼了半寸。他只是給自己送一張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滿了心,快要溢出來。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來了又去,就要過了夜宵的黃金時段。
他在認真說:「我以後不會讓你等那麼久了。」烏青的雲從月亮前移開了,露出光潔的明月,映得一地光華。相約的人一起回家,歸雲喜歡聽卓陽說話。「日本人砸壞了車,觸了霉頭,我還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戰友是不能隨便拋棄的。」
雁飛笑得歡:「小事體一樁。」斂了一些笑,說,「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們胡摔海摜的人。」陳老闆明了:「我有數。」最後是吳老闆,已經和青青成了連體嬰。雁飛只對青青說:「照顧好吳老闆。」青青眨巴眨巴機靈的眼睛:「阿姐,謝你給我找了這麼好的一個戶頭。」
「以後做事情要顧著自己的安全,總是受傷。」她想脫開手,他不放。「我會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她看向前方,已經到家,杜家石庫門天井的鐵門開著,一樓的何師母正在門口的水溝前刷馬桶。「刷刷」的聲音,是要入睡的前奏。在沒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陽鬆了手。心裏低低嘆,只怪今夜太短。歸雲才想起來這晚約會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卓陽狡猾了,毫不掩飾地說:「禮拜六晚上,老時間,老地方,再給你。」
「我一直都贊同你這個觀點。」藤田大將點頭,但更凌厲了,「我在華北戰場聽說你在南京城裡表現極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訴不少。」「我只負責追繳文物,不負責殺人。」「這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一部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指揮!」「伯父,我父親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藤田智也站起來,他比伯父高,但伯父昂著頭,氣勢比他高:「作為兄長,我對你父親實行了家法,藤田家族不容污點!他是聲名在外的漢學教授,卻與支那文人互通有無,還將魯迅的文章翻譯給國內學生。」藤田智也握手成拳。藤田中將將藤田智也按著坐下:「當日你在你父強烈反對之下應|召入伍,我便知道你會是我藤田家族的又一個榮耀。你在上海一連串的表現證明了我對你的培養和信任沒有白費,你千萬不能讓我、讓我們家族、讓天皇陛下失望!」「叔父,我不能濫殺無辜。」「啪!」藤田中將劈頭就下了重手,藤田智也的頭偏向一邊,嘴角溢出鮮血。
「混帳東西!為什麼我會在你十歲的時候就訓練你?作為藤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須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們偉大的事業!」藤田智也擦去嘴角的鮮血擦凈,正過頭來。「軍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隊』,正好協助你的文物追繳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動,屢番突襲暗殺我軍政商界要人,現在該給他們一些教訓了,同時也可為你掃清障礙。」他只能聽候伯父安排。「文物追繳組正hetubook•com.com式併入『文商特攻隊』,以後所有行動直接由長谷川安排。我知道你與他向來不和,但軍令為上,你要好自為之。」最後,藤田中將拿出一把武士刀,卷著白色絲布,裹住了寒氣逼人的刀刃。
巡捕房終於來了人,拉開兩方人馬。巡捕對日本人唯唯諾諾,日本人趾高氣昂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機找兄長搬救兵。這時候人群里出來一個人。他認識,是上次見面的藤田智也,板著一張冷臉,用日語訓斥了那群浪人,又對巡捕說:「一場誤會。」他在命令他們。然後,他看了卓陽一眼。「學弟,年輕人應該在學校里繼續念書。」卓陽有些戒備,他也懂些日文,剛才聽到有個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這讓歸雲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愿隨那沖洗的流水聲傾斜而下,只好用別的話掩飾:「回家用冷毛巾在傷處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葯,睡覺的時候千萬不要側著這半邊臉,會壓傷的,如果過了一兩天烏青還不消,就用熱毛巾加一些熱醋來敷。」卓陽嘴角揚了一揚,立正:「收到。」頓了頓,還要提醒,「還有,我的問題,禮拜六來收答案。」二樓的窗口有人探出頭,是歸鳳,問一聲:「歸雲嗎?怎麼還不上來?」
不多時,租界工部局也來了人說話,浪人們更不好多說什麼。「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請求指示。「你們的任務只是監督,今天的事情超過職責範圍,引起不必要關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為例!」藤田智也懶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隨他們互相扶著去看大夫。這群流氓!他的眼底不是沒有鄙視,長谷川竟然用流氓來監視中國的文化界人士,這讓他覺得低級。
他胡賴又霸道,讓她這樣無可奈何。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進尺,且毫不客氣就攻城掠地。
「我國保存文物條件好過中國太多,這些瑰寶當留在日本最為妥當。」藤田智也的聲音也萎靡。
「牙尖嘴利,可需知,槍打出頭鳥!尤其是太過積極的要飛的鳥。」他在黑暗裡望住她,也捕捉到她探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的,互不相讓。
歸雲只覺得他停車的速度是那麼的慢,十步的距離又是那麼遠,看著他彎上又彎下的背影,終於停好了車。他轉了身,望著對面的她,跨了兩步,停了下來,猶豫了,低下頭來。
藤田智也並不挑剔,上車坐好,就聽見剛才的那車夫在罵罵咧咧:「你個沒有骨氣的傢伙!操你媽!」這邊這個也不相讓:「這跟骨氣搭啥界?活該你老婆孩子都跟著餓死!」回頭對藤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一路涼風,回到日軍司令部。藤田智也付了錢,多給了幾個銅板,車夫千恩萬謝。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雖身居不正,但面對死亡半絲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副『奉死氣慨』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乾淨你父親的污點!」
寂寞地孤獨地響在桶長桶長的弄堂里,卷進一陣夜風。歸雲仍是堅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堅持從何而來。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掃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話,給她解悶。她應和著,但又並沒有聽清楚老范到底說了些什麼話。最後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來了,來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來。一串銀鈴響過,還有自行車穿過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卓陽來了。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卻在十步開外,停下來,鎖車子。
對面的她靜靜站定,努力要透過昏暗的燈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覺不對頭,往前走了兩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兩圈,顴骨腫著。掩飾不住了,他只好抬頭,很難笑出來,他偏笑了,對她說:「我就知道你還在。」歸雲急了,走過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氣路燈下細細看。眉骨顴骨都有烏青,眉眼卻還扯著笑,顯得滿不在乎。「怎麼傷成這樣?」歸雲伸手要撫觸他的傷,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縮回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我想我是有這個資格的吧!」歸雲的手被汗水濡濕了,臉也紅了,因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臉紅,尚可遮掩。
「乾爹最近賣孤軍戰士生產的日用品賺得不少名聲,益發受人敬重了,這些大老闆可都賣你的面子呢!」「你倒是在諷刺我?」王老闆不以為然。「憑良心說一句乾爹你不愛聽的,凡事見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賠上身家性命去耍?」和圖書
「山田君好興緻。」他淡淡一笑,「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轉了身,一個人走進上海的暮色里。月亮升了起來,今夜還很長。他去了一個地方,看到這裏沒有意外地高朋滿座。
歸雲問他:「老范,你這餛飩湯怎麼這樣鮮?」「要這樣的鮮,當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蔥姜麻油和鹽,我可是到菜市場專門買了肉骨頭來燉出來,挺刮正宗的骨頭湯吊出來的餛飩湯。」「你倒肯下血本。」「混飯吃,也要講個誠意,口碑頂重要,做癱牌子最要不得。」也是實打實的實力干出來的,歸雲連連點頭,她又看到卓陽寫的廣告牌。
「路邊有修理攤的。」她提醒他。「拆卸零件是一件蠻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時候就喜歡把我爸的那些鍾錶拆了裝,裝了拆,沒少吃雞毛撣子。」她抿著嘴偷笑,才想起來他是讀物理的。他的雙手把著車龍頭,手指修長,指關節微曲,稜角漂亮。這雙手會寫一手好字,會畫畫、會拍照、還會修理自行車。這雙手,還握過她的手。他的左手從龍頭上鬆了下來,歸雲似有所感,將右手貼牢裙際。於是卓陽就握了一個空,空下的手沒了著落,張了張五指,裝著伸展關節似的。卓陽暗自皺皺眉,想到她還沒有說「好」或「不好」,沒有答案,始終是挫敗。不過勝在臉皮夠厚,百折不撓,再接再厲:「你還沒有回答我。」他是秉著那份禮節,掩著心中的情思,維持著自小熏染出來的紳士的風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採取了後退的態度。雖然他的行動越來越會逾越了他的思想,但還是怕唐突了她的。在去戲院給她送報紙的那天上午,王老闆邀請上海各報社參加孤軍戰士生產的產品出售發布會,他代表莫主編出席。會後的午宴上,王老闆同杜展風寒暄時候誇海口:「展風將來結婚辦喜酒,訂在新雅飯店或老正興,我都包了。」展風說:「王老闆,我現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說吧!」「哪能好再說?先成家再立業,中國人的為人之本。」展風在打哈哈:「等我家兩個小妹妹嫁出去后,我這兄長責任也盡好,再來考慮個人的事情。」
傷處一痛,卓陽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細忖起傍晚發生的事情。近來經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來報社附近蓄意挑釁,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鬧上一鬧。今天傍晚仍舊是如此,莫主編搖著手使著眼神讓大家隱忍。那幾個日本浪人跑進報社敲敲打打一番,見無人理睬只好無趣離去,卻在報社門口推倒了賣茶葉蛋老太的生計家什。老太六十好幾,靠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間煤爐倒了,鍋子砸壞了,雞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黃。老太的一張老臉似哭似喪,終至眥目欲裂,發了瘋地揪住一個日本浪人的和服。
「你要當心,不要老弄傷了。」她只好這樣說。一聲「有」扣在嘴邊,如果脫口的是「沒有」,又是違了心。不脫手,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時間過得那麼慢。老范眉飛色舞,端出餛飩,嗓門又大,一叫:「餛飩來了!」端端正正擺在卓陽面前。
「我沒事,真的!」卓陽歡悅地看著她,從沒這樣近,也沒這麼長。她羞了,要躲,他不讓她躲,眼眸緊緊鎖住她的。他輕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歡看西洋鏡。」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讓你等那麼久,就知道你沒走!」「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沒走?」「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走。」最後他就不說話,還在凝望她,半臉的烏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發暈,像天上的星辰。歸雲被看得臉發燒,垂下頭,只好盯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隻搭一隻,拱成小寶塔,做掩護。如同預期,他的右手覆過來,輕而易舉拆開小寶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夠輕,沒有握緊的壓痛;也足夠重,不讓她本能地縮走手。歸雲不是沒有使勁,可掙不開,只好被他握牢。
作者有話要說:
她就這樣傻獃獃望著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開了口:「我有沒有機會做你的男朋友?」他又說:「應該是有的吧!」歸雲腳底虛著,血氣全部涌在手指的方寸間,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不容藤田智也再多說。他拿著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一桌一椅一床,乾淨整潔。桌上擺著一座牌位,牌位前供著香爐。將武士刀放在牌位前,點香,肅立。而後,從錢包里拿出了那張照片,端正擺放在牌位旁。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嬌媚。他輕輕喚了一聲「娘」,久遠的稱呼,連自www.hetubook.com.com己的都覺得陌生。拂開武士刀上的絲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凄慘。往事或許不堪回首。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黑夜的深處,看到嬌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馬褂之間,那雙雙粗大又骯髒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全部落在他眼裡。嬌媚的人兒看到他,慌張跑過來。「小飛,你跑來這裏做啥?上閣樓做功課去。」一張肥碩的手捏住他的小臉:「小崽子,來叫聲『爹』聽聽!」他對住那隻手一口咬下去。夜晚總會聽到慘厲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捂住耳朵,在黑暗的閣樓的小床鋪上簌簌發抖。
「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問他的母親。女人問:「你願意做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站到陽光底下,滿目的絢爛,剎那疑惑了。「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臉錯愕。「這一巴掌告訴你,你是中國人。」陽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在江洋的另一邊,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僂著腰胸的父親等著他。他們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親激動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來。但是叔父已經昂首闊步到他的面前,俯視著他。「智君,歡迎回到美麗的日本!」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長崎的古城風景。「歡迎回到故鄉。」他第一次躍到那麼高的肩膀上,只覺得一陣炫目,還是微微昏暗。藤田智也微微閉了眼睛,終於,一片黑暗。
王老闆點一點頭,嘆口氣:「你難得說句真心話,可我騎虎難下,勢必如此。」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麼可以讓女朋友等那麼久?」
卓陽也沖了出去。事情鬧得不大不小,幾個衝鋒在前的年輕人都掛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脫臼。
雁飛是慷慨至極的主人,晚餐請了大菜館里聘來的廚司主理,還有三五百樂門的鶯鶯燕燕作陪。賭性起了,雁飛準備了夜光麻將,備著柚木麻將桌子並白熾麻將燈。人人摸著滑不溜丟的麻將,心也醉了。雁飛也是滑不溜丟的,連麻將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飯前,她就同粵雅樓的陳老闆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學問。曉得他正籌備一大筆資金要開證券交易所,要找業內的合伙人,她開口了。「今朝乾爹帶了位李先生是寶昌銀號老闆的兒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飯碗,是要來認識些場面上的朋友。聽說銀號規模不小,陳老闆不妨聊聊。」於是麻將桌上,雁飛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陳老闆的對面。她對自己的安排也滿意,就隱在旁處,不再做多應付的工作。唐倌人曾教過她:「要進退得宜,看足眉頭眼額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沒有做到,但是雁飛卻能做到。她凝著面,看著全力以赴酣戰沙場的男人,一個個的,像前線衝鋒陷陣的將軍,把麻將當衝鋒槍。適當的時候,再出現,做光彩照人又體貼入微的主人家。她見王老闆扶了一下頸椎,就替他捏了捏肩錐,捶了捶腰背:「乾爹,老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王老闆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別人家比不上的。」王老闆旁坐著的就是陳老闆,身邊伴著新寵筱秋月。他並不自願,只是沒甩掉。
「興許馬上就到了!」老范見自家攤位都坐滿了,就將灶台理出來給歸雲。歸雲也不講究,就著灶台吃了。同老范一來二去熟了,就什麼都能聊,老范覺得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開了心。
兩人的隔閡除了,現在求著快活去了。也是勾著心鬥著角的,就算在太陽旗神氣飄揚的日軍司令部也不例外。海軍與陸軍互相傾軋,文官與武將勢不兩立。外斗好再內鬥。藤田智也問了伯父的房間,恭敬走進去。藤田中將背手站著,一身軍裝入夜都未脫下。轉了過來,胸前一排由天皇親授的勳章,是神氣勃勃的。他見到藤田智也的第一句話是:「你父已經入葬,所有不利證據全部銷毀,不會再有人詆毀藤田家族。」他眼中的藤田智也帶著些疲憊和萎靡,士氣不振。他先贊他:「智也,你是好樣的,幾次上繳的中國唐宋碑帖字畫讓國內大大驚嘆。」
「改日再說。今天就到這裏,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山田又討好:「連日奔波查訪讓人甚感勞累,今晚我做東,到百樂門叫幾個舞|女輕鬆輕鬆!」
「什麼叫『槍打出頭鳥』?王亞飛你想說什麼?」他似乎是在黑暗裡笑了,極短促極冷淡,也不流連,轉身從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終沒有現出光明的身來。雁飛聽了進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追著他揚著聲音問:「王亞飛,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對她擺了擺手。雁飛攥著雙手,看他從視野中退去。藤田智也走出兆豐別墅的那條弄堂,抬頭看到月亮前矇著的一層烏青的雲。側頭看見弄堂口停著三輛黃包車,車夫們蜷在車前縮著身子打盹。他把手一揚,一個機靈的車夫先看到他,拖著車子跑過來。躬著腰,笑眯眯:「先生好,去哪裡?」「虹口日軍司令部。」車夫馬上收了笑:「不去!」拉著車轉了身又回到原地。另兩個也醒了,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有一個又趕過來:「他不去我去,先生請。」
「報社關了,現在幫忙整理檔案,有什麼問題嗎?」他就裝了無辜,用手指了指傷了的臉,「這樣也會被打!」「年輕人太衝動了。」卓陽到底年輕氣盛,口氣收不住地衝著:「是啊,希望以後他們不要衝動得再打壞老人家營生的傢伙。」 話不投機半句多。藤田智也靜默不語,看好卓陽等人幫著老太收拾好家什。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極泰來。」李先生嘆道:「打麻將並不比金融生意簡單,你看看我這新手真是要輸脫底了。」
報社裡年紀最輕的一名實習記者先沖了出去,擋著日本人要揮過來的拳頭。
沒有被多招呼的長谷川鐵青了臉:「好威風!好後台!」山田忙道:「大佐戰功赫赫,何必與文人一般見識?」長谷川道:「我歷來最反對這干商界文人入伍,毫無建樹,擺個架子吃乾飯。」
他又在門前碰到山田,他同長谷川一起,一人摟了一個女人,都醉了,身後跟著下等兵。兩人也不忌憚,對著女人上下其手。藤田智也淡然地掃了幾眼,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卻被長谷川看到了他。「藤田少佐!」山田也招呼:「藤田少佐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藤田中將今日下午抵滬,正找你。」長谷川提醒道。「好。」藤田智也不多言,本向著軍用宿舍樓走,現在轉個身直接往高級將領別墅區去。
雁飛的石庫門經常會高朋滿座。起先是由王老闆帶來的客,經雁飛的款待漸漸變成雁飛的客,後來漸漸地,雁飛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客堂間在撤了飯桌后,擺上三兩桌麻將,舊雨新知歡聚在此。他們熱愛這裏的氣氛。
「和兩個小日本幹了一架,他們重傷,我輕傷。」老范也看到卓陽臉上的傷,驚呼:「哪能傷成這個樣子?你又去做衝鋒隊了?」他們把他按在長凳上坐下。卓陽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幾個日本浪人砸報館,虧了蒙娜的哥哥來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燒四馬路!」「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東西!」老范氣得眉毛都要豎起來。卓陽看著歸雲,她是擔心的,眼裡有憂慮。她在為他擔心。老范見這樣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為卓陽再下碗餛飩。
「不必了。」山田再試探:「或許轉移目標,去探探王老闆?我認為王老闆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賦》!」
「你——」雁飛抬手擦了一下嘴唇。「驕傲的謝雁飛。上海在假惺惺地繁華,你也是假惺惺的驕傲!」他的話犀利了,她卻笑了,嘴唇下彎的,是苦笑:「小時候沒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國,如果連假惺惺的驕傲都沒了,我還拿什麼活下去?如果這大上海連這繁華也沒了,還是上海嗎?」
被雁飛一一送出了門外,又一一目送他們上了車。滿室的熱鬧終於靜寂下來。雁飛在夜風口獃獃站立了會,正準備回屋。「夜夜笙歌,好不快樂!」她幽幽嘆了氣:「王亞飛,你老三更半夜出現會嚇死人的。」弄堂的對面,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門汀上,半邊身子沒入黑暗中。她走近,但也沒有走得太近,說:「夜這麼涼,你坐在這裏,想生病不成?」
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鮮香的。營口的生計,日日上演。避開紅頭的印度阿三,人們在梧桐樹下擺了家什。糖粥檔、茶葉蛋檔、梨膏糖攤,還有蘭州拉麵攤,煤氣燈下,蒸染的生氣,也是一座實惠的小不夜城。歸雲走進來,有點驚異,上回還沒這麼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攤子,頭上沒有,深深往裡一瞧,原來在弄堂最末。「呵呵,被趕進來了。」老范吆喝她過來,挺不好意思的。歸雲左右看看,生意還算興隆。「到處有霸頭,沒法子,不好混啊!」原來是這樣,生計艱難,處處虎狼。老范招呼歸雲坐下:「這個小卓先生呀,怎麼對女朋友這樣大興?老約來吃餛飩。」他替她抱怨呢!可是她甘心的,心裏一點點的鬆動。「餛飩香。」她羞澀地笑了,是喜的。和圖書老范停了排隊客的份,要給歸雲插隊,歸雲搖手阻了,還幫老范收錢端碗,又退讓一陣。老范發覺歸雲心算了得,找錢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讓她做了。末了才為歸雲特特下了一碗餛飩,灑了很多蛋皮和紫菜。歸雲看時間晚了,忙一陣,卓陽竟還沒有來,不由說:「他還沒有來。」
「勝敗是兵家常事,牌張子會越練越熟。」雁飛一面看過李先生的牌,暗遞了陳老闆一個眼神,又指點了李先生一張牌。然後便是李先生大贏,陳老闆大輸的局面了。兩人的氣都順了。雁飛還錦上添花:「今晚虧得陳老闆的粵菜大師傅做的燉八珍,討了個好口彩,李老闆才這樣一鳴驚人大殺八方。」一來一往,兩人順著雁飛搭的線,變得和氣了。雁飛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吳老闆身邊去。她走兩步,就曉得不用過去了,他身邊伴著百樂門新招來的小舞|女青青,面目還清澈,神情已妖嬈,一個勁兒膩著這款爺。吳老闆半醺半醒,醉在溫柔鄉里。美艷的天羅地網,誰都逃不了。散場的時候,王老闆對雁飛說:「阿囡,你今朝促成筆生意。真沒有想到你會主動搭橋?」
黑暗中的他,並看不見神情甚至輕微的姿態。他說:「很久以前,我就習慣一個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著別人吃喝跳舞搓麻將。你覺得這個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線烽火四起,這裏還是在麻將桌上在脂粉圈裡醉生夢死,這個民族還有希望嗎?」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藤田智也站起了身,從黑暗裡走了出來。「是呵!」他走近她,一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只是唇間相碰。
山田把小汽車開過來接他,從車裡鑽出腦袋:「少佐,是否還要再跟著卓陽?」
此刻筱秋月在叫:「達令,快出這張張子,對對,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達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運不斷!」被陳老闆一眼橫下去。輸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紀輕,又不熟牌張,一上桌就輪番輸了大半籌碼,是感到丟了面子的。雁飛便從一旁拉了張椅子坐到李先生身邊,幫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緩了人的精神。
歸雲方醒轉,總有餛飩會到他面前,這個賭的結局,他早知道。卓陽放開了握著她的手,神情快樂,「吸溜吸溜」喝餛飩湯。側過了半邊臉,那半邊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燈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歸雲看他吃的像個孩子,竟能跟著他的神情一起滿足。「卓——」「卓陽。」他嘴裏塞著餛飩,沖她一笑。她見他笑得那樣皮,青著臉,幾分滑稽,不由莞爾,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山田乾笑兩下,被長谷川一句話平白掃到,也暗有了詞鋒:「藤田少佐雖是借上他伯父的光,可在文物追繳上還是很有一套。」「哼!」長谷川冷笑,「做事軟弱,毫無力度。倒是同他老子像。連《思故賦》都找不出來,屆時天皇追究下來,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去抗?」山田聽得不免冒了冷汗,緘默不語。長谷川滿意了,放了軟檔:「當然,山田君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樣,潛伏在中國那麼多年,在文物追繳上一點不輸藤田,希望以後能合作愉快!」「嗨依!」山田識相,學日本軍人給長谷川行一個禮,道:「還要請長谷川君多多關照!」
老范看著歸雲焦急乾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會不來的,他是個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拚命,不知道到哪裡趕新聞不能及時趕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烏青的雲遮著,煤氣路燈總因供氣不足而忽閃,不安定地照著弄堂里的疏影,有樹也有人,但人漸漸少了去,空氣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販們也不急著離開,就著暗暗的光,數著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歡喜得揣好。只有賣糖粥的也許因為今日生意並不好,還在敲著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賣糖粥哩!」
卓陽調轉了車龍頭,又回頭,月亮在他的背後,路燈在他的前方,都輝映著他的臉。夜是黑的,並不顯他臉上的傷,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讓她看清他的樣子。他再沖她一笑。時光輪轉,似曾相識。是突如其來的勇氣,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聲:「卓陽!」他說:「快進去吧!我看你進去。」於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進了門,他看著她的背影,還不走,心裏只篤定著什麼。直到她從二樓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揮揮手,推著車一路小跑出弄堂。跑得太快太急,風迎面吹到臉上,才覺得傷口有點疼,剛才倒渾似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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