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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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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九、風波惡·敲山震虎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九、風波惡·敲山震虎

展風要掙開押著他的巡捕,頭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鮮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涼到心裏。原來他如此不確信自己仰賴的人,心一時空住了,連頭上的痛也察覺不出。他被五花大綁上了巡捕車,車門重重關上,擊打到心頭。被揍出一臉傷的徐五福倒在他腳邊,咕噥一聲:「王老闆會不會來保我們?」又咕噥一聲,「歸雲該咋辦?」展風用身子狠狠撞著車壁,好幾下,牆壁堅固,他撞不開,只能做了困獸,一切都是徒勞的。
歸雲猛地明了。這陣杖完全是針對那次義演而來,日本人的走狗抓了義演的演員們,給日本人的報紙簽字做報道,來滅義演的影響力和孤軍們的威風,給上海的報界扇一記響亮的耳光。日本人這行動何其細緻入微,又何其讓人恨之入骨。大漢利誘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只要這邊簽了字,管保有電影公司唱片公司過來聯繫,往後就能在文藝界大展拳腳,也是響噹噹的一個角兒!」他捉了歸雲的手,逼著她寫字。歸雲猛地使力氣脫了手裡的筆,把臉貼在紙上,驚叫一聲:「我不簽。」這時,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頓了頓,他說:「杜小姐,不要吃虧。」
俊秀男人說:「好好商量,這樣欺負女孩子。」大漢「嘿嘿」一笑,說:「向先生倒是愛多管閑事,你們完事了就先走。咱還要再招待其他貴客。」他招招手,外面又進來幾個混混,手裡拿了黑布和繩子。女人拉著男人:「抒磊,我們先走。」大漢也推了男人一把,歸雲再抬頭,混混正拿黑布蒙他們的眼睛。她藉著光認出來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軍義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婦的那兩位。男人擔憂地看向歸雲,歸雲心裏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頭看桌子上的紙,紙上字數不多,僅僅兩行,寫:「藝術無分國界,日中兩國原系亞洲同脈,于文藝一路當共存共榮,以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為基石,發揚藝術之美,于亞洲藝術文化之復興,當貢獻一己之力。」大漢唾了一口,指著紙上空白的一處,說:「往這邊簽個字,簡簡單單,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為什麼?」歸雲問。「明天的《朝日新聞》會刊出來。」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大漢嬉皮笑臉地哄她:「咱們不騙人,他們已經簽了,現在就送他們回家。」
幾年前,她是去過的,帶了一身的傷,在那洋房的某間房裡昏睡了七天七夜。醒來的時候,格外舒適,她第一次睡在這麼軟的錦絲棉被裡。有人拍拍她的臉,疊聲說著話。「可好,總算醒了。」「我家老爺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燒成這樣才施了援手救回來。」「中西大夫都請了,小小年紀怎地身子就那樣了!」「你到底幹了啥子事情會傷成那樣?」小雁醒透了,看見眼前是有張肥胖臉的女人,長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絲旗袍滑不溜手,也是個太太樣的。她瞥瞥眼,捉著她的手,見她咬緊了唇,狠狠地,不開口,就又說:「可好走了?下樓給我們老爺看看!」小雁掙紮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著她的肩,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挾著她在洋房上下繞來繞去,繞進一間大大的廂房裡。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闆,她認得,是周小開和唐倌人招待過的貴客。胖太太進門就嚷:「老爺,你看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王老闆站起來,看著怯弱嬌美、大病初愈的女孩,眼裡有異樣的東西在流動。雁飛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說了一聲:「謝謝老闆。」王老闆身後走出來一個面貌頗美的少婦,她搶著說了一句話:「小姑娘真是好標緻。啟德,你可以收來做過房女兒了。」「你!」王老闆笑著指指少婦。「阿好,阿好,阿二頭的主意真妥當,老爺和這個小丫頭有緣,收她做了乾女兒正好。」胖太太也應和。王老闆笑著望住她,她識趣,跪下來,叫:「乾爹。」少婦也笑了,道:「以後就叫阿囡吧!親切點。」王老闆不反對,雁飛也無從反對。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闆在鄉下娶的原配,美|少|婦則是王老闆的二姨太。知道了她們的身份之後,小雁對兩位太太恭敬地稱呼「乾娘」和「二姨娘」。她在大洋房裡,好吃好睡,和圖書傷也養得很好,只是該留下的疤痕依舊留下了。但表面上,越來越青蔥水靈起來。乾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裡。乾娘計算著。某次王老闆深夜回來,雁飛被送到了王老闆的房裡。王老闆怒不可遏給了乾娘一記耳光:「這個小囡只有十六歲!你做事情怎麼這麼荒唐!」
「什麼?」展風大驚,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但來不及了,三輛巡捕房的警車剛剛好停在工廠門口,嚴肅的中國警督下了車,把手一揮,陸續跟著的巡捕們兵分兩路,一隊往廠里沖,一隊團團包圍他們。「日本大使館給上頭施了壓,洋鬼子頂不住。弟兄幾個,對不住了!」展風反應不及,懵了。鎮壓來得這樣快,中國人總頭一個出來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應過來,已經看到工廠里的同事們都被趕了出來。他們比不得全副武裝的巡捕,勢單力薄的在銅牆鐵壁下沒法子突出重圍。唯有頭破血流之後束手就擒。領頭的警督留了話:「抵抗是徒勞的,只要王老闆肯出來去日本大使館保你們,必定無事!」
卓陽並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掙開家庭的枷鎖。婚姻,和前途,都應該是自己的。
「以後出國留學回來就不一樣了,喝過洋墨水做洋狀元總比國內大學畢業的強。」
向先生還想說什麼,被身後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門。大門「哐當」關上,這裏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密室。歸雲身上一時起了密密的汗,心頭怦怦亂跳,她閉上了眼。大漢在冷笑:「杜小姐,亂逞威風可不好。」歸雲咬牙,格格響,她的手背在身後,已是僵木了,好像不屬於自己。這個世界這麼空茫,這麼黑暗,抓不到一絲依恃。是生死一線。大漢拎著綁她的繩子,把她提起來,像老鷹捉小雞一般,往牆角狠狠一摜,歸雲一頭碰到牆壁上,腦門重重磕了,熱乎乎地就有什麼流下來。她反倒清明些許,眼前是昏昏的,娘的頭顱、爹的笑容、杜版主的眼鏡,耳邊「咿咿呀呀」,是她唱過的戲。什麼是真英雄?她鼓了氣,再叫:「你再迫我也不簽!」她想,簽了就什麼都完了,也什麼都白做了。不簽,也是什麼都完了。大漢惱羞成怒,看她嘴硬,又看她標緻,心裏起了色心,也有了殺心。自己任務沒完成,不能就此罷休。剛才幾個稍稍恐嚇,女的一聽就軟了,男的被揍一頓也是老實的。眼前這個小姑娘,年紀不大,憋牢口氣,看上去就是個刺兒頭。他不想栽在這上頭,挽起了袖子,決定來個狠的。
「我想老爺會開心的呀!」乾娘無盡地委屈。站在房間里蹩手蹩腳的雁飛,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著華麗的柚木地板,那裡光亮光亮的,她的心裏也光亮光亮的。二姨娘也在計算著。她趁著王老闆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飛叫到跟前,和眉順目說:「我們大太太向來糊塗,有時候做事情分寸不當,讓你在這裏擔驚受怕的。」雁飛站在她跟前,只聽她講。「其實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給你保一門媒,嫁一處好人家好不好?」二姨娘和乾娘一樣直接,而且還會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搖搖頭,心中打好了主意,給自己的命運定下了主張。「謝二姨娘費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乾爹乾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邊有工人宿舍,過幾天就要搬過去的。」二姨娘倒是驚訝,直打量著她,口裡卻說:「上海女孩嘛!總能不同凡響。」心裏又是忐忑的,也有慶幸,又假惺惺說,「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們這裏房間老多,你是啟德的乾女兒,自然住家裡了。」小雁知道這時候自己是要再堅持的:「那邊條規嚴厲,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王老闆一去香港好多個月,還來不及顧及家裡的事,所以在百樂門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換了名字的謝雁飛,嚇了一跳。雁飛笑語晏晏,上前招呼:「乾爹!」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經脫胎換骨。往後,乾爹和乾女兒,恩客和舞|女,搭檔和夥伴,所有的交道都在這幢小洋房外打。
蒙娜嘆了氣,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麼好。她頗幽怨,用英文說了一句:「你真狠心。」報社裡不少人懂英文,眼裡都覷了覷卓陽,覺著這段公案不該是自己www.hetubook•com.com管的,也就都不響。卓陽也不響。蒙娜仍幽怨,這些中國人,這樣顧著彼此的面子,卓陽這樣會四兩撥千斤,從不沉迷。
父母再怎麼要求他,他都一徑兒先答應下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維護,相同於國。但一個溫暖的家要維護下來,還要互相體諒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騙。清晨,他坐到新雅粵菜館里,外面起了霧,面前的人都是濕的,都像是紙糊起來的。
卓陽想,還有什麼是自己想不到的?他的確行動力強,歸雲勢必得給她答覆的,她心裏也是有他的,今晚會是個美好的開始,他不願意再讓她猶豫了。卓陽同莫主編回到報社,將滬西斗蟲賭坊的報導完稿,又開始寫新的政論,寫了幾稿了,將論點確定,寫好以後交給莫主編。莫主編仔細閱讀,完了笑道:「你認為不能把最後的勝利寄托在東西戰爭合流之上?」卓陽說道:「是,現在上面還指望歐美同德國一戰,現今局勢,當然勢必一戰,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歐洲各國也在焦頭濫額之中,哪有閑空顧咱們,更別提美國佬還在作壁上觀。中國人的問題依然需要中國人自己解決,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鬥爭。」他悲觀了。「今天看那樣熱火朝天的斗蟲,實在令人惱恨。那位海上達人張先生在維新政府成立后態度曖昧,恐怕要為虎作倀。」秦編輯嘆道:「這才是光怪陸離的上海灘。」莫主編從手邊抽出一份隔日的報紙,遞給卓陽:「你得看看,《每日譯報》現今連載的延安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我沒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卓陽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只是《譯報》有兩位編輯都遭綁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編輯黯然說著,報社內的眾人都靜默了。刀尖上走路,他們都明白慘然的前景。蒙娜器宇飛揚地走進來,手裡甩著一串鑰匙,她顯得很興奮,說:「更名手續都辦好了,往後我是老闆。」莫主編握住她的手:「你能擔這個險,給咱們拉洋旗,我代表報社全體同仁萬分感謝。」
別人是看中他這個,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準備,不曉得還會不會這樣說。
秦編輯問:「是不是鬧鬼的那家?我聽說過,當年燒死了兩三個人呢!還有一個小丫頭渾身滾上了火,從裡頭逃了出來,也不知最後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說鬧鬼!你給租下來了?」
便招了黃包車緊趕慢去了王老闆在邁爾西愛路上的花園洋房。她從沒有想過她會再去這座建在邁爾西愛路上富麗堂皇的法式花園洋房。
他心裏的某一處一直蠢蠢欲動的,情竇是開著的,只是別人不知道,自己卻益發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擺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會有崎嶇,是做好了準備,要晚上同歸雲講。於是他就敷衍對方的母親:「我在交通大學讀物理,可惜沒有畢業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業生。現在學校遷到大後方,我也沒什麼心思再學習,就這麼著了。現在看來頂多進一家廠子做做工程師,給資本家打工,拿死薪水,雖然做不出什麼花頭經,不過也夠自己過一個HAPPY LIFE。」
這時候有更大的頭目過來,往門上一敲,叫:「阿四,出來。」阿四收斂手腳,暗地裡罵上頭來得不是時候,恨恨地往歸雲肚子上踹一腳,鎖了門就出去了。
雁飛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啞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乾爹。也罷,看來乾爹早已經有準備。」
歸雲覺得他們眼熟。押著歸雲進來的人開口了:「杜小姐,幫記忙,往這紙上籤個字,咱們就放你家去。」
他對面的女孩,沒有靈動的大眼睛、沒有烏黑得像綢緞一樣的頭髮,連她腮上的那兩朵紅也是沒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會喜歡。卓陽聊賴地依稀聽母親說,這是個好家室好學歷的姑娘。母親們互相吹捧,絮絮說著好話。他煩惱地撇撇嘴,一下牽到眼角的傷,那裡淺淺青著,他用歸雲說的法子散淤,還是頗見成效的。
門外站著個穿體面西服的讀書人,總抹一頭貝林油,戴好金絲邊眼鏡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頭也不大,額頭鼓出來,雙頰凹進去。整個人瘦和_圖_書精精,像只殫精竭慮的猴子。
「我們穿一條褲子長大。」卓陽笑了。蒙娜聳肩:「可是你對我沒感覺。」卓陽看著她,她將他的半支煙抽完。這個洋女郎向來是豁達的,本該堪堪與自己相配,連父母都有此擔憂,他們並不太贊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們想要中國媳婦,卓陽本無所謂,大而化之,但後來有所謂了。卓陽對她說:「真摯的朋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孩。」蒙娜一愣,立時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氣了,卓陽由著她生氣,看她沖了出去。莫主編道:「怎麼得罪她了?」卓陽學蒙娜的聳肩。樓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沖了進來,叫:「快來快來。」兩個印刷工人抬了一個姑娘進來。卻是灰頭土臉的歸雲,她蜷縮著,迷迷糊糊,輾轉著,雙手捂著胃部。卓陽看見是她,大驚失色。
雁飛拉住展風低聲問:「你曉得乾爹在何處?日本人可能會對他不利!」
歸雲勉強看清那人是個大漢,身形是她的兩倍,著短打的,手勁奇大,下手也狠。他捉著歸雲,將她的肩膀猛按下去。歸雲被迫向著桌面,上面擺了一張紙一支筆。歸雲被押得透不過氣,紙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擺脫。
卓陽又插科打諢:「對頭對頭。像徐志摩那樣在國外做個閑散詩人也很逍遙自在,我們雖是念現代科學的,但也愛讀『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還嫌不夠,再說,「我們本要採訪陸小曼,可惜她太愛擺標景,不像孟小東那樣豪爽,拍照採訪當仁不讓。這樣的女子才是新時代的新女性!」相親一拍兩散,人家以為卓教授家的獨子是個紈絝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氣,自覺好心意被兒子毀了。卓陽自有辦法,抱著母親的手臂頑笑:「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人家當我是老油條,還沒有黃金萬兩的將來,所以要黃。您瞧她們走得毫不客氣。」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陽又說:「媽,現在上海灘流行找資本家少爺和軍閥少將,你這獃頭獃腦又家無巨財的書生兒子不吃香!」卓太太本就溫雅,不喜辯論,只好說:「我是說不過你,等你爸來收拾你。」
蒙娜輕聲說:「你讓我很沒面子。我以為我們有可能。」「我們是真摯的朋友。」蒙娜將卓陽手裡的煙拿了過去,就著抽了兩口。她與他的親昵,不過如此了。
莫主編了解他,同他說:「你的行動力無疑是強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大家又對此事唏噓一番,卓陽坐到蒙娜的身邊,他點燃了一支煙,對著窗口抽了起來。
展風望望大洋房:「這消息可靠不?可兩位王太太留在這裏啊?」雁飛定了心神,她明白了。關鍵時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輕孰重,王老闆向來比他們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風一時半刻未必能明白。她便說:「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了,乾爹應該有安排。」展風的心思轉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個藤田,他從不少中國收藏家手裡騙走了藏品。」雁飛伸手擼了擼他的頭髮,當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裡有數,你只管好你們這頭的事情就好。」展風感覺這樣的動作讓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雖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關心。一早存好的心,欲現不現的,就被擱在那裡,熱著又冷著,形同煎熬。他無奈地揚手給她叫來黃包車,看她離去。轉頭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園裡的氤氳晨霧還未散去,人卻已經散了。又多叮囑了門房幾句,就先回了工廠。徐五福正滿頭大汗在工廠門口等著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歸雲被幾個來路不明的人物在弄堂口綁走了。你們樓下的鄰居看見的,她是被抓著膀子塞進車裡的。你媽急得到處找你呢!」
蒙娜將手裡的鑰匙交給秦編輯:「我在三馬路那邊租了房子,那裡很保險,以前出過火災,所以沒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適我們隱蔽,白俄的電台也可以在那裡做事。」
蒙娜得意地笑:「我說養小白臉呢!」她望了望卓陽。卓陽看到了,他要迴避的,又想,不該迴避,就笑著說:「你不會要我同你一道演戲吧?」
莫主編輕輕搖和_圖_書頭:「都好文采,奈何為賊!」卓陽也搖頭。有的人醒著,有的人還混沌著。他一直想要睜大眼睛看世界,卻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覺還受著束縛,不得伸展。卓漢書一直對他耳提面命:「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國。」卓陽只好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緩緩說:「爸,我自己心裏有打算。」再也不多說一句話。他讓卓漢書一記拳頭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他的時間緊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鐘都不可浪費。他漸漸跟著莫主編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時政評論稿件,也發給白俄的私人電台里播,總揀夜深人靜的時候,避著巡捕或特務的搜檢。回家的時間愈加晚了,天也愈加涼了。母親總幫他把被子曬得噴香鬆軟,他睡進一窩帶著陽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軟軟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義。他也聽到父母背著他的討論,母親總是那樣焦急,問父親:「你真要和老莫說說,是不是辭掉他?」「說過多次都無用,如今老莫連我也避開了。」「他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父親也許慢慢在放棄,他說:「兒子大了。」「要不儘快給他成家?有了妻兒,他的心就會定一點。」父親沒有再說什麼,母親開始張羅,他是知道的。直到母親哄他去相親,他也沒有反對。
二姨娘就順勢摸出幾張鈔票來:「既然定了主意,就萬事小心,有什麼需要的,儘管來找我們。」雁飛匆匆離開了王老闆的小洋房,後來再見到王老闆已經是在歌聲儷影的百樂門了。
正喝茶的莫主編掌著杯蓋子,輕輕抿了口茶,替他們岔開了話題:「蒙娜,你要做那個事件的報導?」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壓下去,她說:「我對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從那些妓|女那裡也打聽了一些傳聞,當年燒死的是會樂里的名妓和某個米行的少東,倖存的人是一個雛妓。」
阿四不大看得起這些讀書人,身無三兩肉,又沒好身手,就是仗著能說會道,在主子面前混成了軍師,來指揮他們真正賣力氣的。他耿頭耿腦說:「碰到個不爽快的,就要教訓教訓。」斯文先生先斥道:「這種小事做得這樣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兒有消息,人都一鍋端了,你去碼頭整理好地方準備迎接新客。」「那這個?」阿四問。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鏡,光一閃,笑:「是女的?」「對。」「女明星?」「唱戲的。」斯文先生轉個身:「嚇唬一陣,餓幾頓飯也就軟檔了!再不肯,往虹口軍營一送。少在這種事上糾纏。」阿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斯文先生不露聲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輕視,因為輕視,他才不讓他們遂願。那種低檔的作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們不一樣,他要出人頭地。所以他得靠著更大的頭。繞出這邊的地下面,地上面是大旅館,法式的圓吊頂,下面伸出來的柱子是雕龍的,還掛了對聯。「將軍本色,王帥之氣。」幾十張紅木八仙桌一字排開,像布陣的兵,旁邊還安了專用的射燈。時光正好,秋霜白露,是斗蟲的好時節。「唧唧」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裏停了旅館該有的生意,覷了新的勢,換了新的主,謀奪新的利,坐莊開了斗蟲的堂口,十分熱鬧。這總籌劃好的庄,莊家有通殺的算計的,只是跟花的人奮勇,果然都要顯將軍本色,非要圖這樣的刺|激來做雞犬升天的夢。一做,就有敗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壓迫的。斯文先生覲見的人正是旅館的新主,這邊的莊家――方進山。他被人簇擁著,在一張八仙桌前提著筆。穿著比先前更體面了,是做工考究的對襟中裝,上面有蘇杭手工刺繡,看真切了是條隱隱待飛的龍。斯文先生說過,這是潛龍在淵,就要高飛的徵兆。方進山撓了個頭,看見斯文先生,叫一聲:「周文英,過來下花。」斯文先生原來叫周文英,也有英氣勃勃又文氣的名字,讀了書,有一身先生派頭,卻要為虎作倀做奴才。眼睛里是有著慾望,怎樣能出大頭,他掂量得到。頭出頭,他也能出頭,他是隱忍的,蓄勢待發。嘴角一撇,弓個身子鑽進人群。「下多少?」方進山比了個「六」,周文m.hetubook.com.com英得令,在紙上工整寫好「六根大條」。圍觀的人們哄然地叫好,爭著跟了花。「滬西果然是好的,賭得賺得。」方進山瞅著周文英笑。周文英附過去耳語:「巡捕房那邊搞定了。」方進山喜得眉開眼笑,也低語:「咱張舅舅口頭上猶豫,沒下實口說幫日本人告王啟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說的早想賣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讓巡捕房動手去公辦。」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只是替張先生分憂罷了,用咱們的刀賣日本人一個人情,讓張先生兩頭好做人。」「娘老子的,合該我出頭了,拍那張府老太太馬屁累個半死,還是干這宗活兒解氣。你去傳話,讓王啟德那老逼來贖人,再教他有來無回。」那頭的斗蟲開始了,負責上柵監督的監板揚手宣布開始。他身後的茶房將決鬥的蟋蟀放入場中,都是威武的將軍蟲,鬍鬚錚錚,此刻不得不成了籠中困蟲。方進山看得滿意,說:「這回也該咱露露威風了。」他帶著周文英從人群里悄悄撤了出去。卓陽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機,準備拍下這裏的照片。後來斗蟲開始了,這時候是不準拍照的,於是就有保鏢過來粗魯地推開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機就走。莫主編從人群那邊擠過來,說:「幾位有閑情的文化人也來湊了熱鬧,中國人的賭性千年不改。」卓陽輕蔑地一哂:「我也見到了,有幾個就是在報紙上打筆戰的,給維新政府唱讚歌。」
歸雲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風直灌進她的脖子里,涼得心兒打顫。她不知是什麼風從哪處吹來,也不能拿手撫摸冰涼的頸肩。她的雙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個臂膀都麻痹了。她掙了掙,而後,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開。眼前霎時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悶的,被禁錮了。她定了神,看清楚這是一間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條封了。所以光才會是黯的。她被人扭到房子里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沒磨光,露著銳利的邊。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劃過桌邊,立刻就起了一條紅痕。「你們夠了!」「抒磊,別――」屋子裡還有人,站在歸雲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張俊秀的面孔,皮膚白皙,丹鳳眼,薄葉唇,嘴唇高傲地抿著。他衝出口的話被身邊的女人阻止了。女人也是好看的,綰著捲髮,不過亂了,臉色也蒼白,那副秀氣倒是和男人有幾分像,只是處處比男人長得粗一些,竟沒有男人長得精緻。
歸雲不能動彈,對那向先生叫:「我不簽,如果簽了,那回戲就白唱了。」
如今,雁飛又回到了這幢小洋房,但並不想進門。她伸手摁了一下門鈴,開門的門房夥計認得她。「謝小姐,可是找老爺?老爺昨晚因什麼事緊急,帶少爺去外地了。」她愣了,問:「只有兩位太太在家?」「都在呢!您要不要見太太們?」雁飛想了下,乾娘是自出了這洋房后便再也沒見過了,只王老闆向她略微提過:「髮妻是自小定下的親,育有獨子少全。經年相處,也習慣了她的愚。」二姨娘在百樂門又見過,她陪王老闆來,雁飛陪著另一位老闆。兩兩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義。她看到雁飛脖子上掛了條老鳳翔銀樓新近打了廣告賣的玉觀音金項鏈,便對王老闆嗔道:「啟德,阿囡這項鏈真好看。」王老闆馬上說:「明朝我致電老鳳翔的唐主任送一條過來。」二姨娘卻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墜子的。」雁飛當然懂,也會說:「正是該這樣,人都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一時大意,貪著漂亮,倒是戴錯了,見笑見笑!」想時了了,雁飛暫且不多說。門房知曉雁飛的身份,見她這副情形不免多問一聲,「謝小姐莫不是有要緊的事情?」雁飛不好說,也說不清,只能道:「等你們老爺回來再說。」正待離去,卻見展風一路風風火火地走來,他也看見了雁飛,上前問:「大清早你怎麼來了?」
展風一聽,也急了:「不曉得。我來找王少爺,今朝說好要去工廠訓練。」
雁飛一整晚都沒有睡好,早晨起來眼窩下青了兩塊,看著就憔悴。她也顧不上用胭脂水粉遮掩,只稍稍抹了點雪花膏,皮膚亮了些。抹完了,她琢磨出藤田智也的話,心裏也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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