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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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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二、烏夜啼·孤蘭獨綻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二、烏夜啼·孤蘭獨綻

慨然轉身離去,走齣戲院。外邊日頭正盛,歸雲睜不開目,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從。現有的生計滅了,她還有什麼辦法回天?一步步走得艱難,馬路上的斑馬線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動了,更不知道走到那頭還會不會有出路。一輛銀色小汽車開來,車窗里探出了個人驚叫兩聲:「歸雲,歸雲!」歸雲循聲望去,是歸鳳。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個濃妝但萎敗的娃娃。只一眼,那車遠了,她看不到了。歸雲發了狠去追那車,卻只能眼睜睜看它遠去。力氣竭了,手一松,那合同順勢隨著風飄到馬路中央,馬上有車開過來,碾過這紙,一下兩下的,黑敗在地面上。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尋去,卻屢次被擋在門外,她就在門口站牢,死等。最後周文英出來了,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對她說:「歸鳳小姐現在是我們方先生的貴客,請杜小姐不必等了!」「你們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厲聲道。「杜小姐後台硬朗,我們虧待了。不過歸鳳小姐隨和,性子也好,我們萬不會虧待。這也是減你家燃眉。杜展風的案底還沒銷,若不是現今重傷在床,巡捕房還得要拘回去拷問一番。杜小姐我看你還是別多管閑事為好!」周文英的話讓歸雲如雷轟頂。真真任人魚肉,而毫無反抗之力。歸雲又得隱忍,直忍到五內俱傷,還是要強打精神籌謀出路。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紡廠,直接找到王少全。王少全已坐進了昔日王老闆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掛著王老闆的遺像,他的臂彎上扎著黑紗,格外觸目。歸雲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經歷喪父之痛,自己這頭的事又要來煩他找出路。見到王少全時,只覺得他的臉色和自己的臉色一樣不好看。「一場浩劫,我們這裏什麼都不剩了。」王少全起頭就說這樣的話,歸雲根本沒有辦法介面,甚至暗中瞠目結舌。
他就說:「好,我不抽了。」不等她回答,就拿過她手裡團住的落葉,扔進一邊的垃圾箱內。回頭看她縮了縮肩,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裝,此刻有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香。她將手伸進衣袖,他替她扭好領口的扣子,怕還有風灌進去,又像在給小孩子穿衣服。中山裝其實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后卻有安心的暖。歸雲第一回主動了,她輕輕靠上他的胸膛。「如果沒有你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撫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的孩子:「我此刻不會離開。」她的心回了溫,凄涼和無助被安慰住了。卓陽真的沒有離開,伴著她一起為展風陪了夜,還把展風的擦身換尿盆子的事接了過來。歸雲是清楚他的,也是個自小嬌生慣養的主,做這等事的手段並不熟練,但也為著她做了。
「日本人起訴我父親倒賣文物,現在王氏全部的產業都被凍結,我這裏也是度日維艱。」
卓漢書其實是目送他離開的。卓陽想,今晚一定要爭取早些回家,同父親好好談談。他到了報社,莫主編及其他報社同仁正忙碌著,一進門就聽莫主編揚著手裡的書信笑逐顏開:「華北戰場近些日子屢有捷報,可見我方將士越戰越勇!」又見到卓陽,拉他到一邊說:「你父親最近是否打算將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蒙娜往後一退,藍眼睛紅了紅,又怒意地瞪了瞪。她的倔強總是形於外:「長大了你就跑路了。」她推開卓陽,心裏想的也是「罷罷罷」。她怎不知卓陽暗裡的霸道性子,如是真有意,何辜她三番四次的試探和倒追。他的傳統家庭也未必樂見其成,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不甘心。
大夥不免圍過去問她,原來蒙娜最近真鑽在那失火石庫門的事件里,竟挖出了些內幕來。
在當時,他已然決意「獨善」,卻養出個老關懷「興亡」的兒子來。從小寫「千古興亡多少事」,長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線做健兒。他如今老了,眼睛也老花了,連兒子長多高都看得累了。要眯著眼才能看清楚兒子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輕時的輪廓。他跪著,卻是倨傲的。他不肯向他這個父親認輸。罷了罷了,他無力了。一下頭髮更白,面容www.hetubook.com.com更疲倦,他索然道:「卓陽,你長大了,我們管不住你了。但我沒有法子眼睜睜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說罷起身,進了「獨善齋」,閉上了門。
石庫門的鐵門輕輕開了,歸雲輕手輕腳帶上了門,跑到他的面前。「你怎麼來了?」她還殘留睡意的迷糊的臉上迷糊的表情,卓陽望著望著就忍不住微笑。「歸雲。」他喚她的名字。清晨的微風裡,歸雲聽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風像潔白的羽毛,將黑夜殘留的委屈和辛酸,輕輕掃落。卓陽低頭,能看見她眼波流轉,情意浮動。他說:「哎,看西洋鏡的小姐,我愛你!」
歸雲有了閑余功夫,把家中緊急的事宜一樁樁細細研究。她先盤算了積蓄。雖說卓陽付了醫藥費和住院費,但總讓他來承擔這些費用也不是個章法。一家幾口人的口糧急需解決,她決定先去寶蟬戲院找袁經理。袁經理並沒有見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歸雲的合同一摜,皮笑肉不笑:「曠工三天,這可怎麼算?」歸雲忍住氣:「我告過假了。是家裡出了事情,完了我自會照舊來上戲。」
卓陽活潑地將自行車旋了個提溜,調轉車頭,說:「下班后我去醫院找你。」他一路快樂地騎了出去,還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在這個清晨,非常快樂,也掃落昨日的陰霾。他想,他總將避不開的問題束之高閣,有時候竟是錯誤。這樣的主動,這樣同歸雲兩情相悅,幸福得他前所未有。他又想起了昨夜。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親在等著他,還同他老生常談:「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紐約留學。」他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對父親說:「爸,我心裏有打算。」卓漢書好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兒子也在變,沉著了,穩重了。他倒不得法了,發現用自己的視角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卓陽有點吃力。卓漢書道:「這些日子,你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盡。」卓陽便瞭然,低頭,問:「爸爸,我是敗家子。」卓漢書冷哼一聲:「你也曉得!」卓陽出乎卓漢書意料地跪下來,說:「詩卷是祖上傳下來的,但可以用來換十六條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頓解氣。」半晌,無人說話的,只有石英鍾在那裡「滴滴答答」地走,卓陽躬著身,同父親比耐心。
歸雲垂頭喪氣地走出棉紡廠,廠里的門房認得她是展風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這兒子遠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開,就靠變賣老子留下來的古董過活,遲早連廠子帶綢緞莊一道賣光!」歸雲朝門房笑笑,有點慘然的笑。「不知道王氏前途會怎樣?」門房搖頭嘆息。歸雲也嘆息,她同樣不知道該走的前途是怎樣的。她回到展風的病房。展風仍在昏迷,也許傷口還在疼,他臉上的表情痛苦,乾涸的嘴唇一開一闔。歸雲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觸到水,就拚命啅著,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自小到大,他幾曾捱過這樣的苦?歸雲不由辛楚,淚如泉湧,淚滴到展風的面上。滾燙的濕熱讓展風抽動了一下面頰,微微睜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歸雲分明聽見他在說:「小雲,我們沒有輸。」只一句,他又昏睡過去。歸雲用手指擦乾淚。沒有輸,也不能輸!歸雲對著展風,說:「我們一定不會輸。」有人敲了門,歸雲打開房門,老范笑呵呵站在門外,手裡端了只小銅鍋子。撲鼻的鮮香,鍋子里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餛飩。歸雲無疑是驚喜的,忙將老范迎了進來。老范道:「杜小姐,老范來看看你,幫襯你做些點心。」歸雲這回眼倒是熱了,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尋了來慰藉,不管怎樣,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時同老范說了些感謝的話,老范又親自喂展風喝了幾口湯。閑下來老范同歸雲講了一陣子話,話里話外顯然並不止送這樣一鍋餛飩來。他說:「月前我在淡井村那邊看中一家店面,那裡靠近霞飛路,又臨著好多石庫門,市口不錯,我也想租下來正經開個鋪子。」歸雲點點頭,她想,老范來不止幫她一個小忙了。老范https://m.hetubook.com.com哈哈笑一笑,繼續道:「不過我一個人要頂下那間店面,著實吃力,在上海灘上也就認識這些個人——也就是厚著臉皮來拉股份的。」又怕歸雲不答應似的,再說,「那地段離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來想去,請杜小姐入個股子,做個合伙人。」歸雲突然問他:「老范,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哪裡?」老范一下被問住,「啊」了幾次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聽小卓先生說的啊!」歸雲笑得眼裡含了瀲灧的波光,是澄明的,她無力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幫忙,想了想就道:「這當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家積蓄也並不太多,而且現在這陣少不了人,怕還不能全力以赴。」
一夜乍醒,幾許清明。歸雲抹去臉上的蒼白,梳了頭,把辮子扎得緊緊的,同皮膚綳得一般緊。這樣看上去會朝氣蓬勃一些。人間幾許變換,她得努力去過一天又一天。這是不得不執行的努力。自從展風傷得鮮血淋漓,歸雲就站起來了,也不再哭了。還要安撫驚惶的慶姑。她要支撐起一個家。展風的消息是卓陽帶給她的,這時候展風已經被送進了仁濟醫館。她記得這家醫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養好一個好身體好讓杜家收留她;第二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看護好杜家唯一的兒子。王老闆的大義和杜先生的招呼,讓展風等幾人終於能被活著送出來。只是送出來的人,人也不再像個人。歸雲將所有的恐懼壓下心頭,問大夫:「他的耳朵會不會聾?」大夫答:「傷了的那隻耳朵會聾。」歸雲捏緊了拳頭,點頭,說:「那就是說另一隻耳朵不會聾?那就好。」
她見卓陽仍是笑的,到後來她掌不住了,也笑出來,笑得前俯後仰。卓陽扶了她的肩,說:「蒙娜,你是了解我的。」蒙娜的肩塌了塌,她說:「我十歲就來中國了,跟著卓老師學漢語。你同我有這麼多的話題,這麼一樣的志向,如果沒有意外,我們能不能成?」卓陽說:「也許能成。我們都是往前沖的人。」蒙娜點頭:「就是,為什麼不能並肩沖?」「有一天我發現我想要緩衝。」「所以我們只能做戰友了?」「蒙娜,我們是好朋友。」蒙娜推了他一把,說:「男人對女人說的最殘酷的話,就是『我們是好朋友』。」她見卓陽仍和煦地笑,「你總這樣笑,第一次見到你才十歲,你很好,願意遷就我,教我畫畫,陪我寫生,教我漢語,陪我採訪,比我哥哥更好。到最後,原來不過是你待人的習慣。」卓陽嘆氣:「原來你這樣了解我。」蒙娜說:「這很殘酷。」卓陽鞠躬:「對不起。」蒙娜又大笑了:「天哪!我就是被你這脾氣弄得氣也不是,恨也不是,愛也不能愛了。我真倒霉!」卓陽說:「蒙娜,你是一朵熱烈的玫瑰,在哪裡都能開出燦爛的花。」「好沒眼光的人,你不要玫瑰。」她難得嘟嘴撒嬌了,「我不死心。」卓陽拍拍她的金髮。他小時候同她開頑笑,說她是「金毛獅子狗」,蒙娜衝過來朝他一頓狠打,像剛才潑水一樣狠。他也頑皮的,並不相讓。大了,也就這樣了。誠然有共同的愛好和理想,連她的脾氣也是偏著男性的,該是意氣相投的。但是,就差了些許毫釐,那就謬以千里了。
她想,他真是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陽肩頭淺眠。夢裡夢外,她喃喃地說:「卓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卓陽的吻,輕輕停在她的發上。次日一早,卓陽又趕著去報社上班了,歸雲仍是留在展風身邊。展風的傷不踏實,傷口疼起來,就算是在昏迷狀態下,也會咬牙切齒,手指狠狠抓扯著床單。歸雲心中是千刀萬剮般疼。頭先支持他跟著王老闆,卻是真的沒想見會看到如今的慘痛後果。真是又悔又恨。幸而徐父真是個老實忠義的人,自認自家的孩子對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為杜家贖罪。他吩咐了徐母專門照顧慶姑,他親自來替換歸雲照看展風,使她也不至於左支右絀。
「他並沒和我提起?!」卓陽道。「我聽說日本人又對古玩起了不良企圖,會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親儘早安排。」
卓陽大清早就踏了自和*圖*書行車跑來日暉里,走到弄堂口,方覺得自己真是發了傻勁。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著杜家的窗口發愣。最近他也太累了,時間緊迫,前線的戰事牽動他的思緒。他恨不能手裡的筆變作槍,跳出上海乾一場。只有看到歸雲,他會奇異地安定下來。他等了有些久,想吸一支煙,又想到歸雲,便能戒了煙。
「嗯!是我對家中疏忽了!」卓陽凝眉思索,他真是十分疏忽了自己的家庭,他考慮了很久,再同莫主編商議:「我想安排我父母去美國,至少目前戰火燒不到那裡去。歐洲是不安全的,歐陸戰場戰火蔓延迅猛,恐幾個列強大國終不能倖免。」「你不走,你父母怎會走?」莫主編嘆道,「還真是說孩子話!」卓陽忍不住一笑:「又一個把我當孩子的。」蒙娜風一樣地閃了進來,一頭頑劣的金髮張揚著,她問:「哦,太困難了,太困難了。」
他清楚的,分的明白,並不糊塗。卓陽抱了抱蒙娜的肩,說:「我們總要長大的。」
她跑到了馬路上,心灰了灰,也亮了。揚揚手,叫了黃包車,準備去大光明電影院看一場《翠堤春曉》。
廊坊下橘紅暖色燈光溶溶的,灑在地上都是寧靜馨遠。這樣廊坊本是狹長的,因有了這樣的光,歸雲竟不覺得長。那邊的盡頭是沉沉的夜,外面花木茂盛,在夜裡也有盎然的生機。
他記得卓陽十歲的時候,他開始給書房更名,卓陽也在客堂間的大桌子上臨摹。或許寫完了字,對一邊看他寫字的蒙娜兄妹說:「你們看我寫的:千古興亡多少事,不盡長江滾滾流!」
老范見歸雲應肯下來,很是歡喜,忙說:「我們都是小本經營,但求溫飽。杜小姐先照顧好家裡,開店的事我們商量著辦。」說下來,兩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歸雲本有些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風格,此時又遇到萬般的困難,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時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裡外諸事順一遍緩急,當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簽租約,裝點門面的事情。歸雲沉靜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對這位小姐情急下仍這樣有條不紊大感佩服,心生愛護,說:「杜小姐,人活一世,總會有三病五災。咱們只要忍痛沉氣,發奮圖強,總能捱過去的。前邊就是大晴天。」歸雲重重點頭,不流眼淚,必須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是那樣靜定的人,安撫他浮躁的心。望著歸雲的窗口,卓陽漸漸理順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著東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陽光。陽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斕的七彩,她在斑斕中出現,推開了窗,一隻手還扎著辮子,白凈的臉露在陽光里,做了一個深呼吸。再然後,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閃身從窗口消失。
卓漢書心裏一慟,訓斥:「小小年紀談什麼興亡?」嚇得卓陽丟了手中的毛筆。
歸雲想,怎麼開口?她原是做著為展風拿一些勞傷費的打算來的,並且如有可能,是想進王家的棉紡廠做紡織女工。想了老半天,硬著頭皮問:「我想請王少爺相幫看看廠里可還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王少全的臉皺成一團:「這就是我最最著急的事,自打父親出事以後,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關係戶,撤訂單的撤訂單,終止供貨關係的終止供貨關係,工廠里都要揭不開鍋了!」
展風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親跪著朝他們磕頭。老人家連年受著貧窮困苦,早花白了頭髮,滿臉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開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害了展風,除了磕頭,再不知自己還能如何贖罪。
歸雲的心緊了緊,只能道:「娘,你放心吧!」慶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說了許多話,方才入睡。歸雲回到房裡,已是倦極,和衣蜷在床上。透過老虎天窗,能望見天空中的月亮,皎潔而明朗,孤獨地懸在空中。她望著月亮,心和眼一樣漸漸沉重,逐漸模糊了雙眼。弄堂里打更的一聲近似一聲過來,又一聲遠似一聲走遠。不知哪裡的野貓,竄上了房頂,在月亮之下悲啼著,和著「篤篤」的打更的聲音,是夜裡催眠的和音。歸雲只想一覺睡沉過去,醒來之後,就能神清氣爽,再度為人,仍會有無窮力量。
卓陽對母親和-圖-書道:「媽,你和爸爸年事漸高,經不住經年的折騰,你們應去國外才好。」
卓陽笑道:「下回陪你一道去。」蒙娜斜斜飛他一眼,說:「不敢當。」轉身去了盥洗室。卓陽跟了去,蒙娜正扭開水龍頭沖手,見卓陽站在身邊,手一潑,水就濕了卓陽半褲腿。
走過去,看見了月亮,也看見了黑暗裡真正的光明,她還看見了卓陽。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邊青煙裊裊,微微秋風的拂來,帶來淡淡的煙草燃燒的味道。卓陽聽見腳步聲,見是歸雲,不想她又見到自己這般情形,一時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呆愣在原地。歸雲搶過他手上的煙,蹲下撿了幾張落葉,將煙頭擰滅:「你總抽煙,對身體不好。」
江太中露出貓一樣戲耍老鼠的表情:「哈!你當這裏還是杜立行的『慶禧班』?一切按照規矩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不能讓戲班子姐妹有樣學樣了去!」她知道他是嫌了她上過日本走狗的黑名單,不太平了,於是乾淨利落地掃地出門,且還沒戲弄夠:「歸鳳現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這丫頭腦子那樣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過來摸上歸雲的臉頰,「如果像歸鳳那樣紅火也不是沒有機會!」歸雲怒極氣極,不住想,要忍住這刻,自己是萬不能再出差錯了。她偏頭避過江太中的手,拿過合同書,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給戲院添麻煩了,祝袁經理往後生意興隆!」
卓陽適時調皮地笑:「媽,您這兒子機靈得很,會小心去駛萬年船的!」
歸雲的眼底浮上一層淚光,她伸了手,將他的手和他的愛,一起接下來。
秦編輯說:「怕是闊少包妓,與人爭風吃醋的海上緋聞。」蒙娜搖頭,繼續說:「不簡單,絕對不簡單。當年這間米行經營的是東北大米,一直傳說米行老闆和日本人勾結,不但提供東北的日軍新鮮大米,還將有毒的陳米摻進新米里賣給普通的中國市民。但離奇的是在小開和妓|女被燒死的半年前,這米行老闆在自家的洋房裡撞破了玻璃屏風,被碎玻璃扎死了,死的很蹊蹺。」莫主編道:「那真是有點門道了。」大夥聽得都覺得奇,不由議論紛紛。蒙娜有些得意,又說:「當年火災里倖存的雛妓原是妓|女的傭人,現今已是百樂門的頭牌紅舞|女。」卓陽聽了心裏一動,走到蒙娜面前問:「難道你找出了人?」蒙娜拿下巴尖點點他,眼角一揚,又垂下:「架子很大,去她家幾回了,就是採訪不到。」
卓漢書一時轉了頭,望向自己的書房門頂上懸著的三個字——「獨善齋」。
他說:「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會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淚。我聽人家講,眼淚流多了會變成下輩子的傷口。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哭了。」她便逼回了淚,努力點頭微笑:「我不會哭了,真的!」日漸高起,朝霞染紅了半邊的長空,弄堂的東邊開始蔓延陽光,一直燦爛到歸雲的身邊。弄堂里的人們醒了,帶著新的一天的生氣,打開了大門。進進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這隻小潑猴,不知將來會被誰降住?」只是愧對父親,大半夜在輾轉反側,反倒睡不好,清晨起床上班,見父親在前天井裡打太極拳,他恭敬道別:「爸,我去上班。」卓漢書雲手推掌,姿態飄逸,竟沒回應他。他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靜靜站了會,才走了。
她拿定了主意,心裏也有了後盾,回家同慶姑一說,慶姑也贊同,道:「這也不失是條出路。」又嘆,「我現在身邊統共就剩你一個可靠的人了!」歸雲服侍慶姑喝了葯吃了飯,再寬慰她:「展風的傷越發好了,只要苦過這陣,會越來越好的。」慶姑長長嘆一聲氣,淌下淚來:「咱們家是遭了什麼孽,三個孩子個個這麼倒霉。幸好展風保了命,可歸鳳,歸鳳――」歸雲心裏陣陣極痛,淚也將忍不住,慶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說:「歸鳳這一去,等閑是出不來了。沒想到她為了展風做這樣大的犧牲!」她看牢歸雲,「歸雲,你不要拋開展風啊!」
卓陽往前靠了靠,蒙娜正對大家說:「當年那棟石庫門的大火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四馬路長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個是當m.hetubook.com.com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開。」
客堂間里又只剩下「滴滴答答」的石英鍾的聲音,每一聲都在振蕩。卓陽的心,一牽一牽地痛。他以為父親會狠揍自己一頓,但是沒有。他也有點蒙。卓太太扶了他起來,說:「你不去國外,我們兩個孤老去還有什麼意思?」她為卓陽燒了一碗酒釀小圓子,燒得一室甜香。卓陽吃得狼吞虎咽。卓太太為他擦嘴。卓陽拿過毛巾自己擦。「媽,你們總當我是孩子。」卓太太嘆道:「你們父子倆總是誰都不肯讓誰!」 「爸爸更當我是孩子。但我已經長大了!」卓太太敲敲他的腦門:「你爸要是真當你是小孩子,這回沒了《落花詩卷》,早把你打個皮開肉綻了。」「爸一這樣,我更沒譜。」卓太太笑道:「你爸常暗處誇你。」卓陽奇道:「他還會誇我?」「這回你拿詩卷救人的事,他知道了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這孩子這樣年紀卻大有俠風,不拘小節。』你聽聽可是好話?」卓陽自感愧不敢當,又是暗暗得意的。原來他也一直希求向來嚴肅的父親的誇讚。
她呆了,亂了,臉在燒,心也在燒,神思浮著,似真似幻。卓陽一鼓作氣,握過她的手,緊緊握住,重複:「歸雲,我愛你!」歸雲心底的一處,纏綿地開出一朵燦爛的木蘭,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地照亮。陽光將幸福盛裝,灑在她的身上。他彷彿從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運。她接不及,結結巴巴:「可,可,我,我——」卓陽見四下無人,往她額上親親一吻,說:「不管未來有多困難,我都願意承擔你的一生!」
卓漢書雖是嚴厲的人,但從不體罰兒子。兒子放低了姿態,他靜靜看他,知道他也能忍辱負重了。全部的隱怒化成了焦慮,沉聲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卓陽抬了頭,看著父親,第一次誠懇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說的多偉大。但我見過血戰疆場、目睹死亡、親歷烽火,我懂戰爭的殘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願!我不能再讓那些人在眼前活生生死去,我註定是個敗家的兒子。」卓太太從房裡走出來,正聽見他這樣說,連聲音都顫了:「卓陽,你為何如此固執?」
他也不惱,拿了手紙擦了擦,說:「蒙娜,我總歸是對不起你了。」蒙娜惱了,指著他的鼻子道:「我最恨你們中國人所謂的含蓄。你還笑,你還笑――」
歸雲將徐父扶起來:「爺叔,我需要你的幫助。」徐父老淚縱橫,幾乎哭得抬不起頭來。歸雲說:「我娘已經受不住打擊,倒在家裡,需要照顧。陸明的傷時好時壞,都半刻離不了人。」她不是索求補償,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協助,讓她的家渡過難關。她需要暫時脫出身來,處理更燃眉的事。那個家已是搖搖欲墜了。慶姑受不住打擊又因雨天染了風寒,一病在床,神昏不清。歸鳳又豁了身,委身方進山當日,便有人過來拿了衣物,此後人是再也沒有回來。小蝶母女和陸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難堪之處,無法幫襯。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走的走,歸雲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一時之間,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絲溫暖的,卓陽陪伴著她。展風的入院是卓陽用了些關係,也減免了些醫藥費的。卓陽同醫館的副院長有些交情,還特邀來了給展風親自診治了番。歸雲的感激是難喻的,當她去醫館賬房付賬時,當值的賬房先生告知她卓陽已付清了醫藥費住院費。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裡,沿著醫館的廊坊一壁一壁地找。
卓太太又道:「你又豈知當年孫先生革命,你爸也是你這般年齡,毅然賣了多個珍品捐贈。」她見卓陽聽住了,再道,「你以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擔當的是一個家庭的安危生計。卓陽,你是男孩子,以後也會有妻子兒女,到時候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責任了。」卓陽是真聽住了,又因錯料父親,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頭自省。「我真不孝順!」卓太太拍拍他的腦袋:「知子莫若父母,我們也知未必能說動你,但凡有讓你遠離危險的希望,我們都不願意放棄。可——」一想到兒子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她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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