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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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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三、滿江紅·無愧漢魂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三、滿江紅·無愧漢魂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門口,下來一條頎長的黑影,披著黑色的長風衣,轉了身,向她走來。
向抒磊吸鴉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驚駭得丟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搶過他的煙槍。他和她對搶。「沒有鴉片,我會活活疼死。」他掀起衣服給她看,他的背上有陳年彈痕,刻在年輕的皮膚上。「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麼多下雨天。」她顫抖著手,撫摸那凹凸的傷痕,他只比她大一兩歲,身上卻有這樣慘烈的陳年的彈痕。她問:「怎麼傷得那樣重?」他咬著牙,握緊拳,沒有答。他從來都不習慣告訴她什麼。「再疼,也要戒了那鴉片啊!」她叫。可他借不掉鴉片,卻先戒了她。原來神經被麻痹之後,是什麼都不用思考的。雁飛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看誰都是模糊的一團影。她辨著路,筆直走,前方是大門。
但卓漢書的面容也是慘白的,是與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他身邊,拿著牛角梳為他梳發,一縷一縷,也是蒼白的。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角落裡出來,藉著幽幽暗光,如死神降臨。走近些,是穿了一身日軍軍服,也有紅色的血跡。卓陽握了拳,就要上去,卓太太厲聲叫道:「別在你爸爸面前動粗!」卓陽頹然住了手。
她亦聽了出來,果然就問:「那為什麼還要上?」他不答了,她也沒有法子。兩人的感情誰勝誰敗,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時時刻刻牽了她的心。初陽下,她到公共水龍頭打水,她力氣弱,提不住鉛桶。他就從她的身後走上來,十幾歲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費勁。他的手臂頂粗壯,一點都不像一般學生仔那樣細弱。她會開玩笑:「向抒磊,你很像會家子的。」向抒磊會用一口東北話說:「當然,俺們是東北來的。」她想,呵,是啊,他們是老鄉。他鄉遇老鄉,鄉音格外親切。他有心?抑或無心?那時的小雁以為他是有心的。他會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個男孩,又是東北來的,卻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時光里,用了心思。他買了橡皮筋,告訴她:「你不必同弄堂里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這話是遂她的心的。他搬了灶庇間的木椅子,綁著橡皮筋的一頭,另一頭是他自己拉綁著。雙絲線,為她起。她害羞,雙頰紅撲撲,可跳得很愉悅,辮子晃蕩在陽光里,是快樂的尾巴,一甩一盪,從這頭到那頭,沿著橡皮筋,使不盡。弄堂里有搗蛋鬼看見了過來挑釁:「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顧自的人,不理他們。他們就使壞了,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躍過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彈人。電光火石的,那男孩還來不及動作就不知怎麼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連連呼痛討饒。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這一招給嚇住。「你會功夫?」「不會。」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問。那個夏天,她記得,一夢醒來,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壞了些。
他問:「老師要見我?」卓陽青筋浮跳,咬了牙關。藤田智也走過來,他將手一伸,卓太太及時制止:「卓陽,你爸爸要見他的學生!」她先讓了路,讓藤田智也單獨進了病房。病房裡搖曳著窗外的明月光,鋪了一條懺悔的路。他沿著這路,到了卓漢書跟前,跪了下來。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辦別的事情?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話為多,她還是問了:「來探病?」他答:「是啊!」她說:「好,不打攪了。再會!」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過的黃包車,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餘溫。但她終須離開,最後一瞥,見到他看著她的那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再搖搖頭,真的怕自己夢還做不醒。夢的確沒怎麼做醒,在百樂門做工時候更加神遊太虛。雁飛接連好幾日都心不在焉。總是與熟客們不咸不淡應付幾句,便找借口退開,靠在舞池邊回馬廊處的一根柱子上,發著呆。經年往這舞池裡轉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闆之後,不乏有大老闆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絕,袁經理卻搶在她之前回絕了。不幾日,花國圈子裡誰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愛國心有愛國名的大佬們還真都不來惹這頓騷。婊子未必無情,嫖客也未必無義。雁飛倒真是信服的。袁經理眯著眼,陰陽怪氣說:「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麼光景!上回那位藤田少佐和長谷川大佐竟然一言不和,差點在我的舞池子外鬥起來,我可真萬萬惹不起這干殺神!」雁飛一詫,她倒是不曉得藤田智也也同同僚不睦到這個地步,她夾著金嘴三個五抽了兩口,陷入沉思。 袁經理湊過來笑:「您是大海里普度眾生的觀世音娘娘!只有您才安撫得了那些個人。」
他卻道:「這些課我很早就學完了,全都會的――」又住了口,是一時快了嘴的。
歸雲卻看著眼前的卓陽,朝氣蓬勃、才華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夢中。太過唾手可及的幸福,讓她感到不真實。星火的燈光,一點兩點,染在他的眉宇之間。是不真實的,又像是真實的。
寂寞當真要不得。雁飛尋思,是不是該轉張檯子解悶?才要一動身,就見到穿黑西服,戴紳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現在舞廳門口。他的身影背了光,帽檐又遮住了半張面孔。來不及四目相接,雁飛已然朝柱子后躲去。她想,怕還是來找她的。但她的心疲於應付,此刻並不想見他,更不想應付他,所以躲的當機立斷且匆忙。藤田智也其實已經看到了雁飛,也看見了她有意的躲避。因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進一步。四周有舞廳的熟客,認得他是日軍少佐,也有意無意摟著舞伴躲走。只有袁經理興https://m.hetubook.com•com沖沖跑來招呼。「我這就把謝雁飛叫出來!」「不必了。」她既然不想見,他又何必腆顏相逼?滿腹心事還需自己消解。藤田智也整裝離去。他找不得躲開的理由,就得去面對。日軍司令部宿舍門前,有個中國男子等著他。
人人都在等他念這幅字。他,終於念了。「無——愧——書——漢——魂!」「哈哈哈哈!」卓漢書泄了全身摒至現在的氣,無力地沿著牆角坐下,「『無愧書漢魂』,我卓漢書一生也總算有一部巔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後嘆息:「只是這毛筆還不順手!」心裏又藏著深深的痛,想,卓陽,他的兒子,不可有事。卓陽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編站在木梯上,從書架上層搬了一摞卷宗下來,卓陽沒接好,「嘩啦」全部掉地上。卓陽慌忙蹲下去撿。「你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陽三下五除二,把東西都撿起來,連連道歉:「罪過罪過!今朝的搬家酒我來請。」
她不客氣地將鉛筆接過來,扁了扁嘴:「別人學生上課頂認真,就你看斜眼。」
卓陽再點頭,切身滅頂的痛會麻痹思維。他有筆,他也有槍,可他此時無能為力。他窩在父親的掌心,流下了淚。三人靜靜在室內,最後的聚了,簇在一起,零星的溫暖,也要破碎。卓漢書道:「你們把藤田君叫進來。」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問一聲:「漢書,你要見他?」見卓漢書點了點頭。卓陽就走出病房,藤田智也等在門外,見到卓陽,他站起來。
蘇阿姨覷她醒來,就上前彙報,原來洋記者又來過了。記者難纏,洋人記者加倍難纏,不知從哪裡挖出那些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到了她這邊。問的就是陳年的往事。勾起她那麼點些微的記憶。
他恭敬地繼續磨墨。卓漢書撫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有什麼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嘆,「想當年,我孤身在東京講學,你和你父親經常來我宿舍小坐。不過幾杯清酒之後,喝個薄醺微醉,再狂書一通,當真痛快!」長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壺酒又有何難?」揚手叫人送酒。是中國的上等女兒紅。卓漢書接過日本人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中國人還是要喝中國酒的好!」摔了酒杯,酒杯撞擊到地面上,粉身碎骨。墨已濃,晃白燈光照射下,映襯著潔白的宣紙。如此黑白分明。他提了毛筆,仍是大楷。藤田智也仍微訝,但畢竟不知《思故賦》的全貌,也只能由著卓漢書下筆蘸墨。
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爛。唐倌人說過:「這一下海,就該把自己當觀世音,是去普度眾生,廣結善緣的。」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邊上看著,心情無托,也不願再深想下去。閉上眼,且稍稍享受這爵士樂隊吹彈出來的靡靡之音,在這艷麗又頹廢的樂聲解自己的寂寞。
卓陽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編從木梯上爬下來,說:「小小年紀口氣不小?待你結婚那天,我們大家勢必灌你個一醉方休。」卓陽倒也沒駁,馬上就有記者叫道:「看來小卓是加了把勁了,咱們就等著喝喜酒吧!」
秦編輯聽了笑道:「你一個月才幾錢?都不夠軋女朋友!哪能就這樣破費?」
低頭卻看見的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該是舉頭望明月,但,哪裡是故鄉?風吹雲動,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塊一塊黑下去。他篤信的某種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蒼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漢書。於是,重重磕頭,重重說:「我早已萬劫不復,萬死莫贖,哪裡再配做老師的學生?」
卓太太轉頭過來,凝固的淚讓溫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蒼老的悲哀,對藤田智也說:「你也出去。」又朝莫主編點點頭。莫主編拍了拍歸雲,歸雲心痛地望一眼卓陽,他已跪撲在父親的身邊,將頭靠在父親枕畔,正輕聲呼喚「爸爸」。她想給卓陽安慰,想要撫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這個悲慟欲絕的一刻,別無他法。卓漢書心口尚留著一團熱氣,聽見兒子的呼喚,有了些動力,艱難地醒來。他先笑,沙啞道:「卓陽,往後爸爸不會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卓陽輕喚:「爸!」卓漢書忍住劇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氣,面上竟因此稍稍紅潤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說,:「卓陽,從過去到現在,乃至將來,你從不會讓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驕傲!」
歸雲說:「卓陽,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陽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還是不信任它?」輕輕擁她到胸前,她愈加紅了臉,卻也任由他環著,俯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沉穩的心跳,讓她安下了心。
「長谷川大佐命我邀藤田少佐同去審訊『萬字齋』老闆。」藤田智也不悅:「既已審過,毫無著落,何必多費力氣?」中國男子別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昨天審出滬上幾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見過《思故賦》,其中的確有卓漢書,他的書法模仿能力,無人能及——」他特地說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長地朝藤田智也笑。藤田智也知道他在獻計邀功。先不語,等他說。「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藤田智也一念即明,道:「你想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你是?」 中國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後頭做事的。上回在張府晚宴上幸見過少佐。」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徑直朝宿舍里走。「中國單是出了你們這群人,也要在這場聖戰中輸一半!」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實真實被刺了下,難以宣言。因為心虛,更加膽hetubook.com.com戰心驚。
從小到大,父親都吝嗇讚揚兒子,怕他驕縱。在最後的一刻,父親拼著一口氣說出來了,他怕以後兒子不知道。兒子是知道的,這是最後的鼓勵,這鼓勵帶了父親的血。他得忍淚垂首虔誠地聽。卓漢書勉伸手,完好的左手,他要撫摸自己的孩子,卓陽湊過臉去,蒼老的掌心,觸上來,他的眼,終是紅了。「從今往後,你想做什麼,就抓緊時間做。」「是,爸爸!」卓太太俯過來,柔聲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說罷!」卓漢書緩緩搖頭,再道:「藤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藤田雅夫和他的中國女友所生。藤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長正夫官封中將,但因無子,故將智也過繼膝下。如今——如今知道藤田身世的人不多。」並鄭重叮嚀,「卓陽,你現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後——以後如有差錯,也能擎肘於他以求保護你和你媽媽。」卓陽將父親的每個字都聽進去,邊聽邊點頭,要父親安心。卓漢書向來嚴肅的臉,綻了笑:「待那一日,復我中華,記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她一直要自己忘記的,可是忘不了。雁飛決定先去仁濟醫館探探展風,喚蘇阿姨去弄堂口給叫了黃包車。到展風的病房,歸雲也正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風喝湯。她見是雁飛,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雁飛想,這就是歸雲,有一線生機,有一點精力,就會有十倍好好活的動力。生存,是簡單卑微的,但是也可以驕傲而堅強。歸雲告訴她:「現在還聽不到聲音,有美國的醫生說會給他做康復治療,才能讓他另一隻耳朵的聽力恢復。」雁飛有備而來,她從手袋裡掏出一疊銀元券,統統塞入歸雲手中:「別和我說你不需要,那樣就是你就對我見外。」歸雲並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陽的,也欠雁飛的,他們總幫她這麼許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語表達。雁飛硬是要她收下:「我曉得你家還有積蓄,但是入不敷出,總要透底。我們要適時屈服。」
歸雲聽著他戲謔的笑,囁嚅:「你是記者,總是很會說。」卓陽軟香溫玉攬在懷裡,也是初次經歷這般情動的親近,少年的情潮奔涌,一生一世都不願意放開懷裡的人。但畢竟還能克制,稍稍鬆了手臂,決斷道:「下個禮拜天我要帶你見我爸媽。」
雁飛瞅著舞池裡的鮮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沒有心肝、不帶靈魂的。正像她自己,裏面已經爛了,外面還光鮮著。一人從舞池裡擠出身來,扭到她面前,是先前她出面介紹給吳老闆的青青。青青一到她面前就喜孜孜地摟住她的肩,道:「阿姐,吳老闆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恭喜呢!那樣好的事!」雁飛笑吟吟地祝賀。青青傾過身來,和雁飛說:「我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脫身,再不用做這拋頭露面的勾當。」雁飛只管笑,她的脫身也讓歸雲脫身,那是一舉兩得。青青又說:「阿姐,你是過來人,該知道打鐵趁熱,咱們這些人不過這三四年功夫,趕緊找只船靠岸是正經!」雁飛又笑,露了些真,攬住青青的腰:「這些年傷風敗德的事體我也沒少干,在這海里越游越遠,老早找不到岸了。」把青青帶到舞池邊,往裡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後一次,明朝就洗乾淨重新做人。」
只這一筆,藤田智也就知道錯了。卓漢書絕對不是在寫什麼字帖,他一筆下去是狂草的寫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濃濃的墨汁浸染了毛筆,卓漢書提起毛筆,在白色的宣紙上下了第一筆。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漢書面前,深深鞠躬:「老師,我學問做得淺,許多道理都沒有懂!但是,老師,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舉措。學生萬分渴盼中日兩國能和平共處。老師,請您成全!」卓漢書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老師的模仿能力無人可比,且您是見過《思故賦》的,我相信老師可以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字帖。」「老師——」血人一般的萬老闆搖了搖頭,當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氣若遊絲,「老師——不——可!」卓漢書心痛難抑,閉目。毫無徵兆,毫無準備,被堵在絕境。他在這極短促的時刻想到過那一線的生機,但舉目四望,這間小小廂房內並不光明。吊在房頂上的小煤氣燈失措地搖晃,燈影亂閃,最後都照在地上萬老闆身上的半灘鮮血。
藤田握住軍刀的手緊了緊,額際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緊。他低頭,又道:「老師,萬分對不住!」卓漢書聽他一聲一聲喚的還是「老師」,回憶往事種種,滿目蘊了淚。「當年,在東京大學,你問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輕死、殺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義、禮、智、信、恕、忠、孝』相提並論。我早便與你說過,仁之為大,修身自律,齊家治國。武士道精神卻以一字『忠』遮蓋了很多東西。學生,你到底懂了沒有?」
歸雲還是覺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說什麼,卻聽見有人「踏踏」跑來。兩人都一驚,瞬間鬆開對方。莫主編一把牽了卓陽過來:「你父親出事故了,現在廣慈醫院!」卓陽如被重捶,一下懵住。莫主編道:「被日本人抓了,後來又放了――」尚未說完,卓陽已然站起來衝出去。
收筆之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優美的書法演繹,雖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寫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字帖。最後的筆畫是一點,卓漢書用了畢生的力,寫了最後一個飽滿的點。是終點,也是驚嘆!他右手憤然扔去毛筆,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際的軍刀。手起刀落,鮮血如雪,遍灑大地!也灑在潔白的宣紙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漢書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www•hetubook.com.com。他的鬚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鮮血,眥目欲裂,搖搖欲墜。左手緊緊握住軍刀,他的鮮血染在軍刀金黃的刀帶上。刀尖正指著宣紙,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給他們聽,這幅狂草寫的是什麼!」
卓陽點點頭:「很不錯。」又問,「你怎麼不直接上去。」歸雲低了頭,面紅了。卓陽一徑笑著,沉沉望著她,嘴角一彎,笑得更歡。「他們都知道的。」歸雲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對她的親密,是越來越管不住了。卓陽一手拉著她的辮子,就說:「他們等著喝喜酒呢!」歸雲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說:「老范籌辦的開店文件都已經批示下來,咱們請了安徽的泥瓦匠來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單還沒有最後定下來。」「你和老范都是雷厲風行的人,你們能成的。」卓陽還是笑著。歸雲抬頭,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東,必要向你彙報一下。」卓陽裝傻充愣:「什麼大股東?」歸雲道:「你不必瞞我什麼,雖然老范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託人同地方上打過招呼的。」卓陽笑道:「我以後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麼,你這樣精!」「你為我做的一切,讓我無以為報!」卓陽執起她的手。「我想過,託了蒙娜兄長的關係,希望他們能幫助我父母去美國。以後就我我一個人留在中國繼續工作,這裡會很危險,我也會繼續做一些更危險的事。」他問她:「你會不會對我的工作有意見?」歸雲搖頭。「往後的路,咱們倆自己扛著走可好?」歸雲無法不點頭。卓陽輕輕吻了她的手:「我就當你答應我了。」歸雲害羞嬌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沒法子正面回答。卓陽見她滿臉通紅,薄嗔淺羞,一時情不自禁,低頭欲自持,卻終還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無依的心,有了可寄託的岸,還裝著滿簍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動一起汩汩湧上來。
她說的對,歸雲深嘆,還是收下了。「這麼多恩情,我怎麼還?」雁飛溫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還什麼?另一個那裡的,你也知道該怎麼還。」
卓漢書對藤田智也威嚴道:「你且站在我邊上好好看我寫,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長谷川笑道:「藤田君,畢竟還是你和卓教授師徒情深。」藤田智也面色慘白,他只覺得房頂上的燈晃得他的頭轟轟地痛,說不出的痛,讓他並沒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見卓漢書鬚眉半白的面,在這間陋室里,越來越安詳,又沉沉閉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態。長谷川早命人準備了毛筆硯台筆洗宣紙,一應俱全地擺上桌台。卓漢書被鬆了綁,昂然地站起來,走到桌前。藤田智也親自為卓漢書磨墨。只是見擺上來的毛筆放齊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麼把大楷也擺上來?」就要動手撤下,被卓漢書用手一擋。見他威嚴的臉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還很多呢!」
卓漢書微微睜開了眼,說:「你父親給我最後的信件里寫——『天地君親師,我已反了君和親,不能見容於祖國。但心中幸仍有仁義,為被黑暗蒙蔽的正義爭最後一線光明,死亦可值!』」
藤田智也心裏是驚的,抬了頭起來。「接到你父親的信的時候,我也預知我會有的未來。你父親性格懦弱、儒氣重,沒錯,可最後關頭卻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風骨。我自信這一異國好友亦是知己。」藤田智也搖頭道:「他除了給了我生命,從未教導過我一天。」「你父親深悔沒有勇氣把你從你伯父那裡帶回自己的家。」藤田智也獃獃看自己的手,道,「老師,他們,你們,到底把我看成個什麼?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是人還是鬼?」「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罷,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這中國戰場,或許伯人未必為你所殺,但卻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國人的血!」卓漢書沉聲道,「捫心自問,會不會悔?會不會怕?」藤田智也的手,捂在了面上。「你父親終身之悔是負了你母親,你的終身之悔呢?我問你,你信奉的天皇為什麼要發動這場戰爭?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中國人?」藤田智也將頭叩到地上,他捶了地板。「為什麼會這樣?在中國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癟三,回了日本,卻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著。可是,老師,一切為什麼會這樣?」卓漢書伸了手,撫了他的發,道:「老師相信你從沒殺過人,可是你的確落了兩手血。這樣的新世界,你覺得真的好嗎?」月光照進病房,眼前是恩師慘白的臉,是那種瀕臨死亡的慘白。他不忍看。
卓漢書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聲道:「子度也是我的學生,可算是你師兄,你竟然如此喪心病狂,毫無同門道義!」他說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學生。昔日師生,如今生死場上的對手。他曾手把手教他書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軍刀之上,不再握毛筆。在這樣一間小小廂房內,卓漢書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幾乎可逼視住在場的所有人。
莫主編說:「我叫了車。」他引路,將卓陽同歸雲都帶送上了計程車。卓陽搖開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亂的夜風,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實,重重打他下萬丈深淵。他想他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也能預知會有怎樣的結果。夜晚變得寒涼凄切,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心中如烈火焚燒,不止不休。一隻溫熱的手緊緊拽住他的手。轉頭,是歸雲擔憂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搖搖頭。卓陽沉下了氣,搖起了窗。到了廣慈醫院,莫主編領了他們進到一間加護病房。他們都一下怔住。四面都是白,唯獨病床上的卓漢書露出一邊被紗布包裹住的身www.hetubook.com.com體,有那麼些止不盡的紅。
卓漢書瞠了目:「好吧!拿紙筆來!」藤田智也有些驚喜:「老師,這樣最好。您寫完了我馬上派車送您和師母回家。」
藤田智也似乎是無可奈何地開了口:「老師,此次冒昧請您前來,還是希望能在《思故賦》的尋找上得到您的指點。」卓漢書口氣硬直,態度冷峻:「我早已說過無法給你們指點!」長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氣概令我們佩服,天皇陛下素來尊重有氣節的中國文人。正是為了實現大東亞的文化共存共榮,陛下才發了宏願,希望在壽誕之日,將《思故賦》供奉在紀念鑒真大師的唐招提寺,以證德行。」卓漢書冷道:「天皇乃你們日本之天皇,與我何干?」又搖頭嘆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紀念鑒真大師,不是拿一張字帖去做一場法事,而是從中國退兵!鑒真大師一生多難,為中日兩國文化傳播鞠躬盡瘁,如此一場法事是否可慰大師的在天之靈?」長谷川耐心耗盡,獰笑:「卓教授當真沒有見過《思故賦》?」卓漢書凜然不懼,直視他:「不曾!」長谷川冷笑三聲,方進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門,再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兩位著短打的手下,中間押著一個「血人」。那人頭髮散亂,衣衫破碎,由頭到腳,自上而下,不知傷在哪裡,又傷了幾處,只沒有一處不染著血,流著血,一路被人架著拖來,地上留下兩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驚心。
歸雲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後有再多險山惡水,也有百倍勇氣去跨越攀登。
他們將「血人」直押到卓漢書面前。那「血人」朝卓漢書艱難地抬起頭,見到眼前的卓漢書,滿眼的驚惶。卓漢書也大驚失色,顫聲喚:「子度!」被折磨得有氣無力的萬老闆見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說過《思故賦》不在卓老師處,此貼在我『萬字齋』出售,給了浙江一巨富,他們已舉家遷去了國外避戰禍。有賬本為證,要找你們去歐洲找!」卓漢書聽得暗驚,只剎那,見萬老闆糊了滿面血中,竭盡全力別有深意地和他交換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長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勸勸你的老師吧!」藤田智也單手扶軍刀,站在卓漢書一邊,懇切地喚了一聲:「老師——」
醫院的大門旁安了煤氣路燈,燈光不夠亮。但雁飛覺得足夠亮。她看得清楚,黑風衣,高個子,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好多年過去了,她才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夢中所見到的一般。他也看見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氣路燈下。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開口。「向先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她伸出了手。向抒磊也伸出手。兩人都是手足冰涼。向抒磊說:「小雁——」再重複她的話,「別來無恙?」這晚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更不會有驚雷。雁飛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處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終於真正的狹路相逢!
「歸雲,我好像見過你。在法國公園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怎麼這個女孩好面熟?」
月光終是散了,每個人都被打在脊樑的最深處,在夜裡受著那種鈍痛。
臉被薰紅了,像挨了人一巴掌。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現在她的眼底,他徑直走進了灶庇間,又走出來,她仰起頭帶些疑惑地看他。他提了鍋,往煤球上把水一灑,火滅了。「哎!你幹嘛?」小雁驚叫。李阿婆也聞聲趕出來。向抒磊對李阿婆說:「天乾物燥的,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種,要被消防所罰款的。舅媽到時候必會有一番氣好生。」李阿婆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恨恨地,又吞了氣,答了一聲退下了。小雁幽幽地嘆:「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這樣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裏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還是其他。他微笑,兩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陽一樣能曬得人暈浪。「省得你再尋些事端同李阿婆鬧彆扭,你真是個彆扭的孩子。」小雁別開面,他才來多久?怎麼看得這樣透?她從不是個能忍下委屈的人。
歸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頓生不安,叫:「卓陽——」她也要追出去。
這樣的患難真情,實實在在令她開心無比,苦也作甜。卓陽移開唇,深深吸氣,再深深呼氣,說:「我要帶你見我爸媽,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雁飛並沒有多做停留,只和歸雲又說了陣子話就起身告辭。歸雲還要等徐父來替班才能回家,雁飛不免又多叮囑了一番,她見歸雲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歸雲笑著說:「最艱難的坎子在慢慢過去,我有信心。」雁飛拍拍她的手:「你最難得的就是這個。」她輕手輕腳帶好門出來。醫院里整日價瀰漫著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習慣這樣的味道。曾經她在病房裡昏睡過,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來的時候,神經末端被這樣的氣味刺|激了,她無法鎮定,大嚷大叫:「為什麼救我?為什麼救我?」後來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劑針劑,就又昏睡了過去。後來聽說是鎮定劑。她想鎮定劑真是神奇的東西,麻痹了她的神經,就像鴉片。
歸雲聽了他這樣說,輕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陽看出來了,緊緊握了她的手,說:「我爸媽平時待我雖嚴厲,但還是縱著我的。」
蒙娜推了裝了四個輪子還按了手柄的木板進來,等著大夥將卷宗書籍往上面放。她道:「陽可真是物理高才生,這樣的東西都做的出來。」莫主編指著卓陽,說:「所以我至今認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說說笑笑,東西收拾的七七八八。報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東西。莫主編對大家笑道:「以後我們要好好學習狡兔三窟,一窟一擺設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娛樂事業為本職,和*圖*書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緋聞,大家務必盡情發揮狗血精神,巨細靡遺地作報道。」
「你在這裏等我。」藤田智也進了自己的房間,更衣,一身戎裝即刻上身,繫上軍刀,軍靴雪亮。他出門,與周文英一起進了車,端正坐在後座,閉目,思考,蹙眉。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務。小汽車一路開去楊樹浦的一幢廢舊倉庫里。藤田智也下了車,熟門熟路直趨二樓,走到最裡邊的一間小房間,深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門裡黑洞洞的,微點了盞審訊燈,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裏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鐐銬和刑具。他走到審訊桌椅之後,這裏分了尊卑坐著。長谷川坐在上首,方進山和兩名幫派手下站立兩旁。左首還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給他的。這個位置的前後左右,都是此刻擁有裁斷生死權力的人。藤田智也沒有坐上去,他徑直走向雙手被縛,雙腳被上了鐐銬,被迫坐在審訊桌椅對面椅子上的不得動彈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師,我們請您來配合我們的公務,多有得罪!」
褻瀆了神靈,難怪佛祖也不保佑,求來的平安符沒半點用處,連帶展風和歸雲無端受了災禍。
受了他禮的是卓漢書。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聲:「你們平白無故將我與內人綁了來,哪裡有這般讓人配合的?」長谷川「磔磔」怪笑,說:「我們日本人向來崇尚禮儀,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廳用點心,卓教授務須擔憂。」周文英適時加上一句:「卓公子還在報社上班,並未被我們所驚動!」卓漢書聽他提到卓陽,暗中咬了咬牙。長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業恩師,還是你開這個口會好一些。」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著如游龍般的毛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快速遊走,優美的線條,鏗鏘的字架,是高山連綿,是江河滔滔,是烈日東升,是星辰西墜。一呼而就,美輪美奐。卓漢書也沉迷了,他低著頭,用盡全身的力。蒼白的眉發,每一寸都染著閃亮的光耀。
秦編輯也道:「我這半個家庭婦女最合適出來領這個狗血精神!」又對大家說,「為了我們的《號角》,往後只會更艱苦,日班夜班輪流倒,你們幾個家裡可要關照好!」卓陽同幾個記者收拾好了,合力將小木板車推出去。他們租了小汽車,來回開了好幾回,暗地裡做搬家的活兒。蒙娜兼職司機,在眾人中間神氣地指揮著。不時壓低聲音叫:「嗨!夥計們!快快,老闆不等人。」忽又指卓陽:「嘿!把你的家屬帶遠一點。」卓陽一愣,旋即就看見了怯怯站在街角的歸雲,又是一喜。身邊的記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罈子了。」順勢將他手上的書本接過來,「你快去。」卓陽就跑了過去,蒙娜在他身後,恨恨咬咬牙,說:「跟兔子似的。」大家聽到了,都當沒有聽到,各自別開頭,乾著自己的事。歸雲手裡挽著只竹籃,正等著跑近的卓陽,先問他:「你餓不餓?」卓陽不及點頭,她就從竹籃里用手絹包著一隻燒賣送到他口邊,他不抬手,由著她喂他吃了,末了,歸雲還替他擦了擦嘴角。這幾日歸雲常常來,這個時刻在這個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來是不顧身體的,怕他肚餓,就在照顧展風和慶姑的間隙帶些吃食給他。她還會多帶一些,對卓陽說:「還有的等下帶給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試的新品種,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雖然成本都好高,但我們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許會中意。」
雁飛發覺她做夢是習慣,做美夢卻是例外。但夢裡一概總是熱的。青石板路被太陽烤得「嗤嗤」要冒清煙,曬得弄堂的青石板絲絲都要冒出青煙。空氣里有淡淡的熱而燥的氣味。唐倌人在東廂房的木頭地板上鋪了一條涼席,枕著蕎麥枕,搖著檀香扇睡午覺。李阿婆坐在客堂間的背陰處,搬了灶庇間的小矮木凳子玩著「通關」,這是一種本地人發明的用洋人傳進來的撲克牌玩的算命遊戲。小雁手裡拿了拖把,一路拖過來,又拖過去。「瞧這天熱的,地板上多灑點水。」李阿婆看著小雁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起了些惻隱的心,又說,「我來給你算算有沒我們唐倌人那樣的好姻緣?」小雁並不抬頭,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兒。「我才不要那樣的姻緣。」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報,惱了,說:「呸呸呸!小丫頭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爐拎到天井裡煮杏仁糊,倌人醒來要喝的。」天已是很炎熱了,上海人不作興大熱天的下午起煤爐,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作了。她的手腳麻利,不多時,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飄出來,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著臉上的汗。
藤田智也驚駭無比。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處瀰漫鮮血,而他的額頭汗出如漿。斷了一臂的卓漢書在他們面前,威風凜凜,高高在上,俯睨眾生。他不得不依著卓漢書的命令,再看向宣紙。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靈。此情此景之下,廂房內的人都靜默,都呆若木雞,就算嗜殺如命的長谷川也是如此。
向抒磊從兜里掏出一支鉛筆遞給她:「老沒事躲在教室門外邊聽課,也該多練習練習!」
歸雲知道雁飛消息靈通,但聽之下,也不免面紅。雁飛坐下,細細看了展風,展風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壯碩的身子瘦脫了形。她微微嘆息,也暗暗心疼,最後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帶上,順手解開。「平安腕帶保不了平安。還要它作甚!」丟入病床下的垃圾簍內,又握了握展風的手,貼著展風一邊完好的耳畔道:「你是個男人,要再站起來!」展風似是聽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飛的手。歸雲瞧在眼裡,先是疑惑,後來剎那是明白了什麼。她不作聲,只靜靜看著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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