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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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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七、春愁無盡處

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七、春愁無盡處

雁飛點頭微笑,說:「我們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過這樣了,都是托乾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機會能出上海四處瞧瞧。」說完又客套幾句,便借故甩下山田。下班后,雁飛約了舊日的姐妹同蒙娜在樂而惠擺了一桌,點了些好菜同大家話別。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並沒有完全毀掉她的一切。她又贏了一次。以後怎麼樣,還不想細想,但此刻是覺得勝意的。雁飛將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並沒發現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頭,看見了,她揚揚手,歡迎他坐到身邊。他坐下,凝望了她許久,問:「解甲歸田和洗盡鉛華,你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飛點點頭,心有凄凄焉:「這個世道,是這樣子的。我們又什麼辦法呢?」
雁飛瞭然,冷冷一笑,說:「我明天就要辭工了,以後怕是少有機會和朋友們聚聚。」
雁飛在百樂門開舞前,向袁經理告了一個長假。袁經理搔了搔頭頂緊剩的幾根毛,先就問:「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裏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顧著了生意,極力斡旋討好,幾方都幾乎擺平,連上頭的大老闆都睜眼閉眼,眼看是要好起來的。但,偏沒顧著手底下的紅人。這座孤島,因為孤獨,所以愈加放蕩。連舞|女都供不應求起來。家家都經濟了,蓬勃著別苗頭。先前有了「仙樂斯」,後來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貨色。連雁飛都來告假了,他十萬分緊張。雁飛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樣子實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這倒的確,袁經理暗忖。謝雁飛確實比一般舞|女更懂進退,在大紅大紫之際被王老闆包下的時候都沒拿喬歇過舞。也不怪他有時會偏向她一些,連江太中的事都給極力壓了下去,雖也是因日本人那裡放了話的。「有大戶頭給了你金籠子?」雁飛微笑。袁經理以為猜到了位,又問:「一年多少數?難不成還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山田非常意外,驚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飛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歸鳳只是退,展風不讓,一把按痛了她的臂,歸鳳低低慘叫一聲,展風心知不對,撩起她的袖子來。她那原本應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點點的火泡子。他同歸雲都驀地呆了。
人吃人,有一條食物鏈,循環往複,最吃虧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雁飛閉上眼睛養神,手不自覺地撫摸著小腹,打著轉,小心溫柔。阿東師傅技藝高明,手藝靈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飄,悄無聲息,為雁飛剪斷三千煩惱絲,齊到耳後根,露出緞子般光滑細長的頸子。雁飛對著鏡子左擺右擺,齊額的劉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壓在眉毛上,讓臉上的孤寂一掃而空。這張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覺著新鮮,淘氣地對著鏡子笑了一笑。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經理痛失英才,我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為敬。蒙娜豪爽,幹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著雁飛一起,被雁飛笑著掙脫了手。
歸鳳一步一回頭,弄堂里起了穿堂風,歸鳳那一頭燙好的發也飄起來,沒有依傍。她那纖纖細腰彷彿風中柳枝,隨時會折斷一樣。展風在後面叫:「我絕不負了你。」他已是萬不能負她了的。
藤田智也離開百樂門的時候,沒有回頭。這座百樂之門,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謝雁飛真是對的,兩個人的寂寞比一個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飛靠在舞廳門前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怔,直到有人上來打招呼。「雁飛小姐,好久不見呀!」是很久不跟著藤田智也出現的山田。雁飛笑著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裡發財?」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廳一角,長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無忌憚對身邊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說:「新近結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達人。雁飛小姐賞個臉?」說完笑著又瞥了眼長谷川。
其實幸福已經在接近了,慶姑漸漸不明著反對他們的交往了。這卓陽,但凡真要哄誰,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讓人酥到骨子裡。大年夜主張兩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飯,是她自強,想要求個圓融。席間慶姑果真一直沉著臉。卓陽見了慶姑行了一個大禮,奉上的見面禮是燕窩,還是上等官燕,連歸雲見了心裏都打了篤。可把慶姑給震住了。卓陽還有零星小禮補上,什麼法蘭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產的冷毛。也不知他託了多少關係弄來那麼多,看得慶姑眼花繚亂。「杜媽媽,往後您有什麼吃的穿的用的,儘管和我說。」他嘴甜,就坐在慶姑身邊,傳茶遞菜,做得周周到到。慶姑就不好再發作什麼了。後來家裡安了電燈,這新裝置總讓慶姑用起來怕怕,因為經常會跳閘。展風不會修這些玩意兒,還是卓陽趕來修的。一個人危險地站在交疊搭起來的凳子上,仰著頭給重新接電線。
歸雲朝展風打個呼哨,展風沖了出來,人是好的,歸鳳看得呆了,半晌,才說:「展風,你好――」她該是安慰了,這個好好的展風就在眼前。展風和圖書一把握牢了歸鳳的手,說:「你等著,我不負你!」歸鳳的淚,更疾,幸福落下來,不敢接,只搖頭:「是我笨是我傻,獃獃自投羅網,落了這副田地。你們好好過,別管我。」歸雲也哽咽了:「不要泄氣,再難的日子咱們忍過去就好了。」展風只是說:「別傻!」看著他這樣,心碎了。責任更重,他說,「你要等我。」
展風身子一頓,就要衝,被歸雲死死按住:「現在不是時候。」歸鳳合了袖子,眸子卻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說:「你們別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他拘著我也無非是我入得了張老太的心。你們看到的這傷也是舊傷了,我哭到張家老媽媽那裡,他就再不敢對我用粗。」展風無言,心痛難以復加,再不顧旁的,牢牢抱住了歸鳳,一個勁說:「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來。」歸鳳順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兒,和情意,如今擺在眼前。她自己擦乾淚,說:「我還能唱戲,這就是最大的恩賜。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風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你,很不一樣了!」雁飛比比小腹:「會變胖,皮膚會松,也會丑。」她朝歸雲扮個鬼臉,再拍拍自己小臉,難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潑。歸雲又喜又憂慮,因見到雁飛少有的全然放鬆,她的快活感染了她,她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裡已經有了小娃娃。「往後你同卓記者結婚,也會生寶寶的。」歸雲臉一紅,雁飛掐掐她的小臉,憐她不解人事。大上海千變萬化,但眼前的大辮子俏丫頭總也沒變。她總忍不住想要保護她:「今早的事情不礙事吧?」歸雲嘆氣坐下:「先用陣勢騙走了他們,往後我還真不知怎麼做。」「卓記者人面廣,或許有法子呢?」「怎好去煩他?他里裡外外夠煩的,我再煩他,他會累死。」雁飛想了下,道,「對付這樣的人無非兩個法子,不是『擒賊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歸雲通透,立刻領悟,只愁沒門路。雁飛總應該是有的,果然雁飛又開口了:「霞飛路這片的小流氓都有頭領著,不如——」「不好。」歸雲打斷雁飛的話頭。雁飛既然在這時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清靜了,如因此事再讓她拋頭露面,豈不是教她功虧一簣?雁飛知她心意,難得她的這份心,愈加珍惜。她還倒過來寬慰她:「我也橫著呢!既然當了老闆娘,哪裡讓人輕易欺負去。你這個准媽媽還是安心生寶寶吧!」兩人也不再說這等閑話。歸雲高高興興跟著雁飛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間,屋子裡的家什擺設雁飛一應是準備好的,窗帘桌布,俱都是西洋紗,粉色的,溫馨又暖和。歸雲從心底放了心,笑道:「你果真是個周密的人。」雁飛也笑,摸了摸窗帘,又搖了搖早買好的嬰兒小床,不禁說:「如此過一輩子也是過得的。」
「你幹嗎?」她想推開他,可他堅固如石山,紋絲不動,「要讓別人看到不好。」
她的話迂迴,氣勢又壓人,流氓們雖不全信,但也覺得她是個氣派人,怕真有些後台,不由氣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氣好大!」歸雲轉個頭,對老范吩咐:「薛華立路的官爺叫的早點還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蒙娜的面色不好,說:「陽不在。」歸雲走進去,她也不讓座,歸雲就站著,朝她鞠了個躬,把蒙娜嚇得從座位上猛站起來,稿子都掉地上了。「你這是做什麼?」歸雲誠懇地笑:「我請蒙娜小姐幫個忙,我想邀請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們來我的小店吃頓飯。」
她平日為人仗義,從不恃強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別的意思。雁飛把盞敬了各人:「這些日子多虧得了姊妹們的幫襯,如今才有個好去處。往後大家各自珍重!」
「我很服氣向先生,他和王老闆不同。」展風摸頭,想著說詞兒,「王老闆是那種頂要面子的,他好像什麼都不要。」歸雲點頭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展風搓了搓手,說:「等歸鳳回來,我們就真的一家團圓了!」他又說,「我們去見一見歸鳳。」歸雲答應:「我去,你在暗處等。」兩人在次日選了上戲前的時間去寶蟾戲院,戲院門口的海報上仍是歸鳳扮的林黛玉相,海報下排著密嚴嚴的水牌,歸鳳的名字在最前頭。方進山捧她似是不遺餘力,他們看見戲院里還新開了小店,賣黑膠碟子,有歸鳳的,也有筱秋月的。歸雲讓展風等在戲院后弄堂的梧桐樹后,她轉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識的做清掃的娘姨套情面。裝作家窮需靠歸鳳幫襯,又許了娘姨些銅板。娘姨動容了,也是機靈人,懂歸雲的暗示,就說:「我看看歸鳳小姐是不是要解手。」待她進去半刻,歸鳳便東張西望跑了出來,眼一紅,二話不說就跑到壁角同歸雲擁抱。
一流氓見她生得漂亮,又像是這家店的老闆娘,就放肆調笑:「如果小姐肯請喝茶,我們倒是也能照顧照顧小店。」毛手毛腳探上來就要揩油。老范擋上前去隔開那流氓:「大家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負他們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壓根存hetubook.com.com心討便宜討到底,全沒把老范的阻擋放在眼裡。陸明看不下去了,沒命似舉了條凳便砸,唬得前頭幾個流氓連忙後退。
雁飛便道:「老袁,你是這行當里的領頭羊,時好時壞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話說滿了。如果好呢,也許我就真的從良,如果不好,我可還要捧你這邊的舊飯碗。」袁經理不悅:「小謝,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沒二話。如今這頭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還說甚回來捧舊飯碗。咱們別來這套!」「你看呢?」雁飛依舊笑著。袁經理琢磨著木已成舟,多說也是無益的,只消不時拆台腳便成。他不再勉強:「你都鐵了心,我有什麼好多說的。咱們就只好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但又另外盤算,趕緊物色新人,用他的腦袋瓜包裝好,取個響噹噹的藝名,照樣能再紅個有聲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雁飛也暗嘆,沒想到這位向來爾虞我詐湊合著一道營生的袁經理遠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處處有意想不到的知己。這樣的人物不在上海灘混得開,還有誰能混得開?雁飛恪盡職守去跳最後一場舞。舞廳正熱鬧,蒙娜最近當紅,不但每日有無數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來捧場,現在百樂門的整個焦點都是這位金髮碧眼的洋舞|女。雁飛看著她跳得滿場飛,終了,她轉了過來。
自覺是多了一個依靠。她開始張羅給展風做媒,不想展風脾氣犟,推脫多次。實在推脫不了,就坦白:「除了歸鳳,誰也不要!」慶姑驚了,忙問:「你發的什麼瘋痴?」展風不說,母子間堵了好多天的氣。歸雲來勸,展風只說:「大丈夫一言九鼎。」歸雲說:「但老人家那裡還需安撫安撫。」展風說:「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歡喜的在一起,那麼就要擔起應負的責任。不然我這輩子都算是白過。」歸雲暗忖這話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歸鳳卻咬咬牙,疼痛之後的滿足,寸寸相思幸好未有成灰。娘姨出來催人,時間到了,只能淚別。再三叮囑也是惘然,人世間無端端的分離最是苦痛。
怎麼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經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歸雲起身,往灶庇間找事做,唯有手裡勞作,方能忘卻一些難過的事。在一方天地間,讓頭腦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從身後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牆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儘是唇舌的糾纏,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開。她看到卓陽的扳著臉。
陸明不願意了,一扔掃帚,面孔一扳:「咱們合法營生,只知道合法規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不懂!」流氓豎起眉毛,待要發作。老范著急,忙止住陸明逞氣。陸明也不知哪裡來的怒氣,回店抄起條凳衝出來,眥目瞪他們:「誰再胡鬧,我和他拚命!」流氓們見這獨臂殘疾人這樣彪悍,都吃驚,又覺得丟了面子,怒火中燒,正兩方對峙。歸雲慌忙拉下了陸明,笑道:「我們只仰賴各方照顧維持這小店,小本經營還望多多包涵。」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來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給震懾住了。歸雲不免是服氣的,對卓陽說:「你的處事周全我永遠差一著。」卓陽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辦法。」歸雲靠著他,不捨得離開,說:「卓陽,我越來越依賴你。你在我要滅頂之際,拉我出了水面,不至於活生生溺死。」「那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想如果沒有我,你還是有扭轉乾坤的辦法。就像小時候你賣唱幫那孩子,當時我想這個小姑娘好倔強,死也不肯認輸。」她想,他成了為她撐出一片天的傘,遮蔭遮陽的,沒了怎麼辦?心似雙絲網,患得患失。
「我大約這個月就準備不做了。」雁飛並不意外:「祝你寫出好文章。」蒙娜擁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飛含笑攜她一起去酒吧,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別。
他在嘆息,她聽懂了,說:「她們也有一個好哥哥。」「謝雁飛,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頭,也不再說話,只專心地和他跳這一支舞。最後,再看他孤身離去。
歸雲再看歸鳳。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燙髮,別著澄金的發卡,濃的妝,十指紅蔻丹,身著紫貂毛。她還是她,瘦了一圈的鬱鬱寡歡的清秀人兒,只是桃花不再艷。歸雲的眼也紅了,她說:「歸鳳,我們都會想法子救你出去。」「前幾個月給擺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現在好像更混出了些頭,日本人還來賀了喜。也肯砸銀子來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氣勢是比不上了。」歸鳳流了淚,「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她看著蒙娜繼續在舞池裡搖擺,好笑地想,這回袁經理虧本虧的夠大了。她捶了捶腰背,這個時機,正是該退,不然虧大的那個會是自己。想著,手撫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裡有蓬勃生長的生命。她含笑把視線轉向正和客人跳貼面舞的喬綺。虧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麼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www•hetubook•com•com活口。她想,是啊,這具腐敗身體,還能有新的生機,屬於她自己的生機。她怎能放棄?當年唐倌人跟了周小開之後,就想方設法要為周小開生個一兒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總如願不了。她坦誠地對小雁訴苦,說不想周小開用這個做借口去流連別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剛滿十六歲的小雁送進周小開的虎口。可她更不願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湯,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還是覺得不妥當,只有小雁同她一樣了,她才會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歲的雛妓被逼出賣身體。她同周小開說:「如今多了一個弄錢的法子。」周小開便沒了非分的念頭,他覷著了利,是小雁那具剛剛長成的身體,能為他還賭債。只是唐倌人機關算盡,仍拼不過天數,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飛會惡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遠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對她最大的報復?
她用了雁飛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謊圓滿了好自救。然而這樣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歸雲不得不心甘情願。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聽她提出這樣的請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問:「幹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陽。」歸雲道:「因為你可以幫助我,我無能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說了,末了,道,「真是個不情之請,我也曉得的。很難,我並不想這樣求人,可是沒有辦法。」這樣一說,她倒顯得楚楚可憐了,觸動了蒙娜的心。她是又堅韌又柔弱,難怪陽會這樣喜歡。蒙娜想,她畢竟是比她強的,也許太強了,陽才不喜歡。左一想,右一想,終究俠義心思佔了上風。她問:「你就信我能幫你?」歸雲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為人,就不來了。」蒙娜暗嘆,這位中國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難得的,沒想到她這樣爽直坦陳,竟是對上了自己的胃口。還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對胃口的。蒙娜驕傲的心得到滿足,也寬容了,也讚賞了。
「只要是你阿東師傅做的,又在我謝雁飛頭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飛將長發放了下來,黑瀑布一般,幾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頭髮。阿東師傅還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飛的意思,準備好器具,為她剪髮。頭髮一寸寸短了,黑色絲一樣毫無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飛的心卻活潑了,好像身體里有東西在重生。梳妝鏡里的她,滿臉是生氣,泛著紅暈,從未有過的容光煥發。連阿東師傅都看了出來:「謝小姐阿是有啥高興的事體?」她不答反問:「你家太太生了個兒子吧?」阿東師傅憂愁地直搖頭:「是個女兒。唉!難啊!」雁飛奇道:「女兒不好嗎?我倒是願意有個女兒的,女兒可貼心呢!」阿東師傅吐苦水:「又是一個女兒,都第三個了,以後嫁妝要累死我這把骨頭。現在做生意不要太難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個是好惹的?專盯著我們這些小門小戶,前天又被一個日本流氓敲了一筆,巡捕房敲詐我們老百姓來的起勁,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氣惱死我了!」
「是是是,卓老闆,您夥計擅做主張沒有向您彙報。小的該死!」歸雲聽他說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爭一爭他。卓陽聽出來,不高興,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這次直到她氣喘吁吁,拚死勁用拳頭捶他才放開。歸雲羞得臉似會滴出汁的蘋果,連聲音都軟了:「惡劣的傢伙!」卓陽的心跟著軟了,好話好說了:「聽話,以後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學生了!」阿東師傅豎起大拇指,「謝小姐人美,剪怎樣的髮型都好看!」雁飛很滿意,付了錢走出理髮店,心情極靚。搶生意的黃包車夫拉著車子跑來她跟前。「小姐去哪裡?」「淡井村。」她樂得飛飛的,想,歸雲一定認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車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歸雲的「老范飯莊」,卻看見六七個人在店門口圍成一團大聲爭執。歸雲同她店裡的老范陸明等人正被幾個流氓圍在正中,雁飛且聽有流氓挑釁。
歸雲不舒服了,扭扭身子。「卓陽——你褲兜里揣了什麼東西?咯著我了。」卓陽的臉驀地紅了,縮了手腳,退得老遠,擰擰眉毛又抓抓頭髮。「沒——沒什麼東西。」想一想,又說,「哦,是鋼筆。剛才寫稿子忘記拿出來了。」說完一溜煙跑出了廚房。「哦。」歸雲不做他想,繼續轉身做自己的事。過了好久,她慢慢回過神來。「哎呀!」咬咬唇,捂住臉,大羞。她終於想明白過來,這一回,是真的要從腳趾尖一直紅到耳後根了。卓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願歸雲多操勞,手法更比歸雲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請了蒙娜的兄長拉力,連中央巡捕房的警長都邀了來歸雲的小店,還請他們和歸雲老范等留了影。事後將這相片掛在店裡,很篤定地對歸雲說:「這次就徹底狐假虎威,看還有沒有人來挑釁。」
兩人相持,互相點頭,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歸雲淚如雨下,是替不了歸鳳的痛,切肉連皮,唯有極度www.hetubook•com•com的悲傷,都被亂世悲苦蒼白的歲月蓋住。展風心痛,是無力的掙扎,他被迫接受,可還需更加愧恨和苦痛。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認命。
眾舞|女們均流連不舍,又說了好一陣子惜別的話。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飛問:「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飛笑笑,只說:「我累了,歇一陣,好再飛唄!」蒙娜知道她心裏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說的,就不再追問了。散席之後,雁飛回了兆豐別墅,將蘇阿姨叫來跟前,說:「我有事要離開上海個把月,最多一年吧,家裡還需要你照看著。」並把家用擺將出來。蘇阿姨也吃一驚,不住問:「小姐還回來不回來?」雁飛不想她太過大驚小怪,笑著安撫說:「自然是回來的。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來找我,就說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蘇阿姨心神不定地介面下來,便聽著雁飛吩咐幫著收拾行李,卻發現雁飛並不帶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揀了幾件寬大簡單的衣物,且連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帶。
雁飛的心「突」地一軟,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著面孔問:「我像誰?」她也仔細凝望他,「你是個好兒子,遠在千里之外,還是記著你的母親。」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瑩剔透的白色。她的臉也晶瑩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輝,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入口的酒,涼透了心。雁飛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們的手,也是冰涼的,似乎從未暖過:「你看,我是涼的,你也是涼的,這個世界冷透了。我們連自己都暖不了。」藤田智也執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終於放開手,「你從來不騙人,也不騙自己。」雁飛站起身,拉著他進了舞池,微笑:「不騙人的謝雁飛請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別。」他擁抱她。雁飛伏在藤田智也的肩頭,熟練地邁了步子。她同許多人跳過舞,不可否認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軍服的時候,是個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這樣說。」「妹妹?」這是她還沒有聽過的。「我不算一無所有到底,至少還有兩個妹妹。她們純潔簡單,都是普通的女孩。」
慶姑怕他摔下來,小心翼翼扶著凳子。事後,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當嫁女兒吧!有這麼個貼心又有檯面的女婿也蠻好。」
收拾妥當之後,雁飛蒙頭睡個大熟,次日清早就提著行李出了門。她覺著這個早晨特別清朗,天空藍似遠洋,萬里無雲。就像初來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歸雲一看,怕真鬧大出了事,憋著氣,大聲喝一聲:「夠了!」她把頭一揚,站了出來,「我們店在租界里是登記了的合法生意,也請過薛華立路的洋官爺喝過茶。咱們只懂那邊的規矩,開門做正當生意。幾位是大爺,來喝茶吃點心,我能給個優惠價,再要別的,我們店面小,也沒好的。」
「蒙娜不會同你說的。」她想,他怎麼消息這樣靈通。卓陽「哼」了一聲:「她自然得意,但別人不會說嗎?」歸雲暗嘆,原來是莫主編,她想,還真不能稍稍瞞他什麼,就說:「你已經夠累了,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險,讓我擔心一樣是讓我受罪。」卓陽說,他是真擔心了,因而更不願意放開她。就這樣密密地貼在一起,身體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種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動。
春天的空氣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幾口,神清氣爽。然後叫了黃包車出了兆豐別墅,拐個彎,先去愚園路。這裏一馬路兩邊儘是旋轉著的三色理髮燈,看得人眼花繚亂。雁飛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髮店走過去。這條著名的「理髮一條街」,剃頭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來認熟人,只做慣一家店。這小店門口還有她盤頭的照片當廣告畫貼著招徠顧客。
歸雲大喜,握她的手:「那再好也沒有了。」開懷笑了,不住說,「我要去買奶瓶、奶嘴、尿壺來。」雁飛嗔她:「花那麼多錢,真是孩子氣。」歸雲道:「我要做乾媽媽的,怎能不花這個錢?」 忽又想到裴向陽叫過自己「乾媽媽」,卓陽「乾爸爸」,一陣臉熱。將雁飛安置妥,歸雲才靜心想了些應對的法子,有個萬難的法子,她思忖了很久,最後拍拍腦袋瓜,決定試他一試。她忐忑地去了卓陽的報社。她估准了卓陽准在隱蔽的辦公室辦公,但掛做洋旗報老闆的蒙娜必定會老辦公室里的時候。報社的辦公室早變得霏霏靡靡,到處掛明星海報,還有唱機放著好萊塢的電影歌曲。歸雲去的時候,蒙娜正埋頭做翻譯,一見歸雲找她,大吃一驚。她們不過蜻蜓點水般相交那幾次,中間就隔了個那麼重要的人兒。蒙娜曉得,歸雲也曉得。
他說:「你就這樣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來同我說。」歸雲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人真是!難道你還吃蒙娜的醋?」卓陽瞪她:「憑什麼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這裏的老闆。」
「謝小姐,今朝要軋怎樣的台型?」雁飛在彈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搖頭笑:「今朝不給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學生的童花和*圖*書頭。」燙頭師傅嚇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開玩笑?現在舞廳流行女學生頭?」
自喝了唐倌人的湯,她的生理周期就徹底亂了。有時候她用藥,有時候她不用藥,都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她以為這輩子註定不能完成一個正常女人該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會有了。這讓她心驚,也躊躇了一陣,幾番想下手,直到喬綺的事情發生。
他的聲音那麼平靜,又那麼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歸雲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氣。
歸雲瞧她的眼波動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蕩地看著她。終於,蒙娜嘆口氣,說:「我們不是應該打一架嗎?可我為什麼還要幫你?」歸雲又鞠了一躬:「謝謝你。」蒙娜口頭雖尚未正面應承下來,但大抵是給了肯定的意思了。歸雲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盡。兩人實則也無多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各自還是有些許尷尬在。恰好莫主編手裡拿了本雜誌喜不自禁地走進來,正碰上歸雲,來不及招呼,莫主編就喜孜孜將手裡的雜誌遞給歸雲:「你瞧瞧,這雜誌可做的好?」歸雲莫名奇妙,但也將雜誌拿了來瞧。那是一本圖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戰士折斷了太陽旗。畫風鏗鏘有力,印刷得也鮮艷,只有薄薄幾頁。她翻開集子,裏面有照片有圖畫,配著文字。她雖是外行,卻也瞧得出這集子的製作之精良,排版之鮮明。只是翻到一頁連環畫,畫上的是前線戰士冒著炮火沖向敵人的堡壘,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歸雲口裡說著「好」,心卻黯然了。莫主編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說話洪亮有力:「沙飛他們是好樣的,前線那樣艱苦,沖印排版器材那樣簡陋,他們還能作出這麼好的畫報,有這麼好的美編和攝影記者。咱們大大震懾了敵人,前線的小日本還當咱們的戰士是矇著眼睛只看槍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衝到前線跟著沙飛這小子干報紙了。」蒙娜也不禁過來瞧,她同莫主編是內行,不由並頭接著開始討論畫報的編排和製作了。歸雲聽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攪他們,就道個別離開了。她回到飯莊,正值下午清淡時分,老范去了菜市場。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經營路子。年前,店裡的餃子餡、小籠餡等各類半成品賣得空前的好,看來是被顧客受落的。歸雲想,最近租界正鼓勵菜市場有序經營,那裡生意愈發好了,但還沒有半成品的攤子,也許是個機會。老范就自告奮勇先去探探風向。其他夥計也都在午休,陸明坐在灶庇間的門沿發著呆。歸雲挨他身邊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總讓自己這麼累,剛養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陸明茫茫然:「小蝶還不願見我。」「我明天再去勸勸小蝶。」「歸雲,你幫我帶句話,以前你們唱戲,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聽。我記得以前你們唱過的詞兒,什麼『活著我們在一處,死了化灰我們還是在一處』。後來我同小蝶這樣說,她很喜歡。你告訴她,我當初怎麼說現在仍是這意思,活著我們在一處,死了化灰,我們還是在一處。」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聲「哎」。幾個流氓見形勢一合計,決定按兵不動,領頭的那個叫:「今朝爺們還有大事,先不管你這小攤子。」氣狠狠地帶著人跑了。歸雲等三人待他們遠了,方鬆了口氣。老范埋怨陸明:「如果剛才真打起來,那可怎麼辦?」陸明說:「對這幹流氓不能太軟手,他們見好不會收,往後麻煩更大。憋屈透了,盡受這些兔崽子的欺負!」歸雲知道陸明自殘疾之後,心中的鬱悶情緒一直不得抒發,脾氣橫上來,九頭牛也拉不迴轉,不好由著他繼續往下講,就說:「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幾個流氓,也並非長久之計,還是要另想個法子。」陸明突道:「不如叫展風哥請那些人收拾他們一頓。」歸雲沉下臉:「不成,這事萬不能讓展風知道,別再惹出是非來。」又對老范道,「還要煩你真去薛華立路跑一趟。」老范明白,是怕流氓們放暗哨,應承下來,當下裝模作樣動了身。前腳出去,雁飛後腳就進來了。歸雲認了半天:「小雁?」雁飛應景地轉個身給她看,「認不得了?」歸雲見她手裡提了行李箱,就問:「要出遠門?」「不,來投靠你。」她將手裡的行李交給了歸雲,又道,「我在淡井村東邊的弄堂里租了一間亭子間,要長住些日子。」歸雲奇問:「怎麼要搬來這邊獨住?」雁飛挺了下腰:「等小傢伙生下來再做打算。」歸雲大吃了一驚:「你——你——懷孕了?」雁飛坐下來,笑得十分滿足,直點頭,說:「這次我要搶在你前頭了。」一臉喜悅再不隱瞞,直笑至眉眼生春。歸雲只覺得雁飛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齊放。誠然,仍艷麗,但這艷麗是清新的,滿是光輝。又因剪短了發,露出細頸纖身,端的是煙姿玉立,水潤動人,看得人如沐春風。
她停駐在店門口,朝自己的舊照片扮了個鬼臉,推門進去。正做晨掃的燙頭師傅聽有客到,欲抬頭招呼,見是老主顧,便眉開眼笑,撣乾淨椅子請她來坐。
「小店生意可真不錯呵?」老范不住作揖陪笑臉:「早上第一籠熟的小籠,可巧讓幾位先生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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