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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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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八、滿江紅·肝膽崑崙

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八、滿江紅·肝膽崑崙

羞得歸雲無處躲,卓陽還逗他:「以後我們生八個,名字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下雅事盡入到我家。」歸雲嬌嗔:「我又不是母豬,誰給你生那麼多!」卓陽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說:「一個孩子太孤單了,我是獨養兒子,有過感受。兩個正好,我只要兩個。」她把頭埋在卓陽的懷裡,又一抬頭,他神思遠了,她不知他又想什麼,才要叫他,他又反應過來,湊到她耳朵旁問:「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歸雲羞惱了,用力捶他。「這樣的大學生真是侮辱斯文!」「大學生和生寶寶沒有因果關係。」歸雲氣得語塞,卻並非不通人事,她漸漸有了種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興奮的心情。
展風只好說:「我看也是。卓記者人品這樣好,不會出紕漏。」又想再安慰歸雲,「若是他敢對不住你,我宰了他!」歸雲「噗哧」笑出來:「你怎麼變得這麼殺氣騰騰的?」最近心煩意亂,直讓她生生憔悴了不少。她去亭子間找雁飛訴苦,把滿腹委屈全盤托出:「他好多天都不來見我,我去找他也總找不見他。」「打擊那麼重,你得給他緩勁機會。」雁飛勸她。「雁阿姨,我的功課全部做好了。」裴向陽跑來拉住了到她倆中間,對著雁飛嚷。
準備好的兄弟們都抽了傢伙衝上來,路人見有血拚,慌忙閃避,半條馬路瞬間混亂。
裴向陽露出一個很自豪的微笑,羞澀地歪在雁飛的懷裡,雁飛心疼地撫著他的發。
「他已經死了,你大仇得報。」向抒磊說。展風騰跳起來,說:「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讓歸鳳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腦瓜,「如若五福出了什麼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擔責任。
「就像媽媽和乾爸爸說的,我要好好努力長大。像我的親爸爸一樣做個英雄!」裴向陽稚氣地說,還揮了揮小拳頭。歸雲和雁飛聽他一團孩氣的回答,不由都莞爾,而後四目相交,說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眼前這個小孤雛的。雁飛心口一堵,找了紙簍來,吐得天昏地暗,連酸澀的膽汁都要嘔出來。歸雲給倒了水來,卻見裴向陽又貼著雁飛的肚子說話。「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媽媽很偉大的,我們都要愛媽媽。」歸雲將滿滿一杯水拿在手裡,怔怔站立著,眼底起了霧。媽媽,是她心底的陳痛,卻是這個孩子心口的新傷。只有卓陽知曉她的陳痛。她在四馬路徘徊過很久。報社被炸了之後,對外宣稱解散,倖存的記者編輯都四散了,那棟英式的樓房也就成了空樓。有形跡可疑的人上下搜檢過,歸雲不可能走近那裡。她知道他們定全線轉移到三馬路隱秘弄堂里的石庫門辦公了,她不能常去,去的那幾回,只有蒙娜同甄齊關幾人在,總見不到他。
「不結婚,我自己做媽媽!」展風突然又有昔日的衝動,止著,又覺唐突。她之於他,是真正永遠遙不可及了。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為何軟了些。他也許嘆了口氣,只交代:「他們看清楚了方進山是『玉面羅剎』殺的,今晚方家必亂,你可以得償心愿了。徐五福由我去找。」話畢利落地背轉身子投身分不清天地的黑夜中。有兄弟還后怕:「向先生這回大大生氣了,五福又失蹤,可怎辦?」展風早被向抒磊的氣勢壓得怯了,又擔心徐五福,原本沸騰的熱血霎時冷清,又懊又惱。再也不敢造次,按著向抒磊的意思,先遣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喪氣地退回歸雲的飯莊。
方進山的打手將他圍在中間保護,周文英拔了槍亂射一通,卻無章法。他兩人都在急謀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問」,叫了兩聲,發覺對方的目標並不是他,腳底抹油,覷個空檔抓個打手做掩護逃命。展風紅了眼,只想幹掉被人圍住的那一個,奮勇無比。兄弟們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誰喊:「他們人多,咱們該撤!」但方進山已經逃遠了,展風眼看追擊不上,被那些嘍啰阻著,心急如焚。
她向雁飛描述這種心情,雁飛只是笑,竟也問她:「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
伸過來抓了一盒「萬寶路」的是一隻肥碩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風面前來。
開春的時候,卓太太從寶山買了一棵玉蘭樹的苗子回來,在並不大的天井裡植了下去。樹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著了天井的半邊天。春風一吹,有淡淡的樹葉子清冽的香。
歸雲同雁飛一直在外間敘話,不曾知曉裴向陽會從內間跑出來,奇問:「你怎麼把向陽接了來?」原來,卓陽在報社爆炸的次日就把已成孤兒的裴向陽抱到老范夫婦處請求照顧,老范夫婦自然沒有二話,歸雲也是儘力照看。今日恰巧雁飛來店裡尋歸雲,裴向陽正無聊地一個人趴著寫字,不知怎地淚珠就流了下來,糊了滿紙。雁飛早聽陸明說了他的悲慘遭遇,母性頓起,抱他在懷裡,哄著:「乖,別哭了,男孩子流眼淚好丟臉的。」說著用手劃了一下臉頰,做一個丟臉的動作。男孩卻認真抬了頭,問:「我媽媽是不是不在了?」又扁扁嘴,「我沒有家了!」 又汪了滿眶的淚花,這回死忍著,硬裝小大人。大夥都瞞著孩子,孩子卻什麼都知道。雁飛心裏起了憐惜和*圖*書,哄著:「乖乖,你好好做功課,阿姨給你買甘草梅子和水果糖。」裴向陽到底仍是孩子,貪著這些溫存的好,笑了笑,開了顏。他小小年紀似乎也明白大人是為了安慰他,他不該任性,就不再提自己母親的事了。雁飛想老范夫婦本就忙著店裡的活兒,她倒是空閑的,就帶了孩子回自己的亭子間照顧。裴向陽也對她乖順,兩人格外親厚些。裴向陽這回見到歸雲,問:「乾媽媽,我好久沒有看到乾爸爸了。」歸雲心裏一酸:「乾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會來看你的。」雁飛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當,拐了一下,「噯吆」一聲低呼。裴向陽竟很體貼,伸手扶了雁飛的腰,還對著雁飛隆起的肚子說:「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樣乖。」歸雲聽這孩子說得天真,心中卻痛楚,道:「向陽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小哥哥。」
老范動容,又愁又憂著歸雲,說:「我一定把話全部帶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帶回來。」他拿起把傘,立刻出門。歸雲見了,又是一層相思上心頭,她叮囑:「他還欠我一把傘沒還。」我們怎麼能散?她在心底說。看著老范出門,帶去她的話。這個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歸雲決定早早打烊,和陸明一起將門板支起來。一隻手撐開了門板,頭髮濡濕的展風閃了進來,他眼色異樣,和外面的天色一樣不安。展風在慌張,可還是強自鎮定,簡短向歸雲交代:「今晚方進山包了夜巴黎兩個舞|女去國際飯店,難得沒奉承日本人去。」「所以?」歸雲的心狂跳,跟著慌張。展風重重點頭:「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兩人雙手互握了一下,歸雲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們都盼著有這樣的一天,可臨到這一天,誰的心裏都沒有底,仿似是一個無底洞,一層一層的罪還沒受完。展風閃身進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點。歸雲關上最後一扇門板,點燃一盞煤油燈,她打開帳簿,開始核賬,並小小籌算。她省吃儉用的積蓄已能夠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櫃買一台帶K字的德國萊卡軍用型照相機,這是卓陽一直想要的。他有錢,但是沒有空買。她沒有錢,一直存著錢想給他買。她會告訴他,可以帶這隻相機上前線。她諮詢過王開照相館的師傅,師傅說這個牌子的德國相機堅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師傅嘆國內的技術產不出這樣好的相機,她也嘆。可卓陽需要這樣的相機做更多的事。歸雲假裝計劃著明天的美好,心卻不住跳,無法安神。又念著展風。展風在國際飯店北樓門口等待了很長時間。雨已經不下了,空氣仍是濕濡濡的。這裏隱約能聽到黃浦江上船舶來往的鳴笛,但展風聽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煙的夜霧戀戀地籠在黃浦江上。這邊是冒險家的舞台。展風作氣,他是敢於冒險的人,一定可以應付自如。
雁飛一如既往拍拍他的頭:「你是男人了,我聽歸雲說了你和歸鳳的事。會不會恨我當初把你拉進這些危險的事情當中?」展風搖頭,他鼓起勇氣抓住了雁飛的手:「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雁飛微笑:「我教會你的都不是好東西。」展風又搖頭,急切地道:「不,不是。別人不會明白,我自己心裏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懂那麼多事情,懂那麼多道理。」他說得又急又大聲,因為耳聾,一急就辦法控制自己的聲調。雁飛可憐他,也自責:「可我也算間接害了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展風的神色凜冽了,說:「國家都在苦難當中,自己受的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當年的蔡炳炎將軍,我是親眼看著他在日本人的槍口下倒下來。我當時就想,這樣才是一條漢子,死了值!」
卓陽終於走了來,這回在黑暗裡,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的聲音很木,說:「我送你回家!」平地無端起了風,也無端下了雨。說是春雨,晚了點,說是入夏的黃梅雨,又早了點。那麼劈頭蓋臉就打了下來,直到人間慘淡。展風被風雨催得煩了,就央歸雲打了水洗臉。水糊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閉上目,使勁擦臉,滿眼紅茫茫。像血。「赫」地就往後退了一步。歸雲被他嚇到了,問:「怎麼了?」他搖頭。他想他是見多血的,怎麼還這樣不穩重?只是還驚駭的吧!他最近見的屍體,都是漢奸的屍,通常不會完整,或是皮肉被凌遲,或是開膛破肚,連腸子都流出來,或是被剜眼割鼻。他驚駭著這些支離破碎,他不知如何處理。向抒磊輕描淡寫道:「用小汽車往荒地四處一送就好。」他說:「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麼麻煩!」「以恐怖對恐怖,以暴力對暴力。任何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展風看清楚,一怔,恍受驚雷。他認得這隻手,黑暗裡拿著紅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夥伴打個呼哨,行動開始了,展風撂了香煙案子,抽刀欲砍。方進山赫然後退,連呼「來人」,橫里冒出來三五個打手,原來他的埋伏也在門外。
室內黑漆漆一片,如此惴惴一夜,兩人都無眠,干坐在店堂里打瞌睡。大半夜裡,木板門響了。兩人驚醒了下,互相對視一眼。歸雲小心踱近門邊,問:「是誰?」
展風頹然坐下:「徐五福失蹤了m•hetubook•com.com。」歸雲落實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風不止,穿隙過縫,趁人不備吹滅了微弱的燈芯。
而卓陽,一直沒有再折返回來。歸雲蹲在路邊,雙手抱著肩。這裡有穿堂風,冷颼颼的,打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高連長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這樣的風。她又想,卓陽和她說的不要走,等他。她就會等,她會一直等他回來找她。直到月亮高了,她在鬼魅一般的月色下,看到救護車的擔架蒙了白布,從樓上一架一架抬下來。她「霍」地站起來,扒開人群過去。卓陽沖了出來,推她出去。他說:「三死五傷,你別看了。」死的是莫主編夫婦和秦編輯。投炸彈的人看準了他們三人正靠在窗口說話,一擲進去。莫主編夫婦的兩把擔架是并行下來的,他們手握著手,人們分不開他們,最後是救護車的司機等不及了,將他們手指強硬扯開。卓陽眼見這一幕,太過激動,差些上前揍人,被小甄和小齊拉開。歸雲只是傻傻地看著救護車從黑暗裡消失。卓陽垂頭喪氣地來到她身邊,她卻覺得他浸在黑暗裡,快要看不到他了。
雁飛想,這個男孩,是自己眼看著成長起來的。她與有榮焉,感受到了成長的喜悅。
卓陽轉頭,正是歸雲,他走過去迎她。「我也來送行!」歸雲手裡提了東西,有老大房的爆魚頭、有冠生園的糕點、還有小紹興的三黃雞,拎得撲撲滿。卓陽沒見過那三黃雞,問:「你們做的新產品?」歸雲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鋪子做的,他們做雞粥,不過三黃雞的味道也不錯,我也學習著呢!」卓陽把大堆的食物拿了進去,眾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嗇大誇歸雲的。歸雲倒也落落大方同他們逗趣,幾個青年到處找老酒要狂歡,報社裡一時沒有,莫主編就拿了鈔票出來喚卓陽並三個記者一同去買。卓陽早拉了歸雲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錢。歸雲同那三個記者都是混個眼熟,年紀都比卓陽大,一個姓甄,一個姓齊,一個姓關,卓陽戲稱他們做「真奇怪」三人組,都是愛說話的,一路上喋喋不休。小甄說:「只希望是輪值,過得一年,讓我去晉察冀替莫老師。」「在後方總是等等等,很憋氣。其實我也想上前線,既能打鬼子也能寫稿子,一舉兩得。」小齊也說。小關就笑小齊:「你這副手拿的住槍嗎?我看有點玄!前線可是要用重機槍!」
雙方都混亂成作一團,展風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著:「在他們面前亮了相,非要滅活口——」不及說完,大夥都明白,發了狠,砍死對方兩個打手。展風一下找不到方進山了。其實他沒有逃脫,他穿過暗處弄堂的那一頭,早有人候著了,對方黑洞洞的槍口也候著,朝他的額頭,只一槍,就斃命,連叫一聲都未及。那人還須趕來善後,槍戰砍刀混戰。遠處已經響起巡捕車的鳴笛,時間不多。黑影動作如風,槍法精準,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動力,速戰速決。路上的行人以為黑幫火拚,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鳥獸散。清場之後更方便他們的清場,巡捕車到了之後,只有一地的屍待處理。向抒磊領著小卒子們退守至安全地帶,先點人。少了一個,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臉色像天一樣陰黑。展風嚷:「我這就回去找他!」才揚頭要走,被迎頭揍倒。向抒磊居高臨下站著:「你若是再私自行動,我親自收拾你!」眾人見他變色,怒意勃發,有森冷的殺氣,連大氣都不敢出。展風嗤嗤吐著氣,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認得他,就是他炸聾了我的耳朵!」
卓陽立馬就使了眼色,小甄明白,又見歸雲彷彿不上心的樣子。其實歸雲早已聽在耳內,只表面裝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顫了下,緊緊捏住了卓陽的手。他口口聲聲要她什麼事都同他講,可自己總留著許多事情並不同她講。心裏起了酸,還伴著委屈。她一開小差,就顧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漢子並不理她,只顧捏了捏手裡捲成一卷的報紙,唾了口沫子就走。卓陽拉住歸雲,敲她腦袋:「你又看西洋鏡了。」「怎麼總有走路不長眼的!」小甄道。「算了,是我不小心。」歸雲道。小齊笑道:「你看你,得照顧好女朋友,這是責任。」不知哪裡正對住卓陽的心思,他又悶悶不樂了。這時,從不遠處,似乎傳來了一陣悶雷的聲音。小關疑惑地抬頭,看著西斜的艷陽。是粉紅色的天空,那種淡淡的妖艷的紅,說不出的詭異。他很茫然:「要下雨了嗎?」不知哪裡卷了些塵土,原本清爽的空氣渾濁起來。人人都聞到那股瀰漫出來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有轟炸嗎?」「哪裡爆炸了?」路上的行人亂了。卓陽第一個反應過來,先四顧,然後確定了方向,拔腿往報社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驚醒了,跟著卓陽跑。只是卓陽跑了幾步又返回來,對歸雲說:「你就在這裏,不要動,等我!」
年輕的記者見主編心情好,起鬨:「讓師母唱首餞行歌!」卓陽才發現莫主編的太太也在現場。原是一極年輕,極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聞她大名的,卓漢書曾說起過老同學的韻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學念書,有一年莫主https://m.hetubook.com.com編去那兒演講,這位女學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學者的「中國新聞人應傳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學生思想獨立,才華洋溢,親去拜訪了學者。兩個月後,女大學生畢業了,拿著皮箱跟著學者去了火車站。她說:「我已畢業,家庭並非我之束縛,聽聞先生尚未有妻室,我願用我之雙手照顧先生起居。」女大學生家裡人追來火車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蹤。到了上海,成為轟動新聞界的一樁緋聞。
卓陽憤然:「我都是可以學的,而且您說過那邊缺少的是攝影記者。」「卓陽,你有孤寡老母在堂,還有一位剛剛談了不久的女朋友。」卓陽偃旗息鼓了。這才是問題。「父母在,不遠遊。何況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來做,鼓勵民眾堅持抗戰必勝的信念,是中國新聞人的職責。」卓陽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編說項:「我可以托蒙娜將我媽送去美國,歸雲,歸雲也會理解我的。我們年輕,都能捱。謝團長說過,勝利最終屬於我們,要捱的不過這三五年,屆時我也不過二十四五,還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團聚。」莫主編還是不允,最後終於說:「你是老卓家裡的單傳,我得為老卓保下這點血脈。」
卓陽認真傾聽,謝團長笑著鼓勵他:「抗戰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後的勝利,當有絕對把握。」卓陽又問:「為什麼要打太極拳?」謝團長比劃了一個雲手的姿勢,說:「求空,求凈,養身,修性,積蓄實力。有一天當從這裏走將出去再戰疆場。」卓陽抬頭觀天,要極目遠望,發現四處皆障礙。他想,謝團長同他一樣,心裏有一股火,加著油,反覆燒。在前方戰事愈加激烈的時刻,即將臨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滿足每天只在電報局等前線的新聞。他用力騎車去報社。今日報社同仁都到齊了,要給莫主編送行。「明天我開赴前線,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編還是樂呵呵的,將行李都打包好,一併帶來報社。真的準備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編同赴疆場的記者編輯都來了,平日都沒有聚得那樣齊全。有幾位是卓陽崇拜的前輩,他恭敬地坐在一邊聆聽他們的時政灼見。報社的辦公室幾乎是空了,重要資料都轉移去了隱蔽的辦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風雅的裝飾。大夥聚在此地,不過是臨行前的放鬆。是莫主編的意思,他念著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別。
互相取笑一陣,小甄對歸雲說:「我們這裏槍法最好的是卓陽,可是斃過鬼子的。」
莫主編不答,半晌,才說:「有得有失,顧此失彼,擇大者而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陽時常去孤軍營,未必是採訪。他頭一次去的時候就遇到麻煩,逢著蘇格蘭軍隊和白俄商團用暴力搶孤軍營的旗。那群戰士們手無寸鐵,所以倍受欺凌,連精神都不被允許有。卓陽憤慨,他記下謝團長當時令他肅然起勁的一句話:「我們頭上有青天白日,腳下有熱烈的鮮血,足以代表一切。成敗?不過在於心念之間,我們沒有輸。」他相信,這位英雄,是這個城市裡的支柱。他的不敗,給了這裏的中國人不敗的理由。
他安慰歸雲:「既然我們都已經選這種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寶貴,能做到一百,就絕對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實他心中並沒有底氣,這是他冒昧行動,還將要攛掇著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後果是他無法預料的。但,不管了。他決定要為歸鳳豁出去一次。他再騙歸雲:「我當然會先和向先生商量,用個萬全的法子來做這事。」也不再管歸雲到底信還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計算自己的大事。歸雲心中急歸急,但也是知道展風的。他是鐵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歸鳳。熱血一涌,必定魯莽,難免顧不周全。她很是擔心,心裏的憂慮,既不能同雁飛講,也不能同卓陽說。
她是直到卓陽在躲著,她又不能日日去,且卓陽還留字條給她,說一切安好,請她不要擔憂。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後,更要加緊去做。時間那麼緊,歸雲的心也緊了。天空也接連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她想透以前不敢想的,他是不是要上前線?但一想,心也黏黏嗒嗒。老范勸慰她說:「最近日本人看得緊,恐怕小卓先生的行動不能太暴露。」
展風小聲問徐五福:「怎地?那條任務派下來沒有?」徐五福湊在展風的耳朵邊如實報告:「向先生說上頭並沒有把時間安排下來,而且任務的重點是他管的那間中轉倉庫。我們不該輕舉妄動。」展風不滿意,緊繃著臉:「已經等了好久,我們能等,歸鳳不能等。」徐五福沒主意:「可咱們不能擅自行動啊!」展風捏緊了拳頭,他的內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進山的名字是他們將要處理的任務之一時,就再也無法隱忍下去。「我們籌劃籌劃,把這票幹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們。」他心裏一計算,莽斷地決定。他不想再等了,鐵青了臉,決定私自行動。等徐五福走了,歸雲也送了雁飛回家,又來找展風說話:「你現在還是一條布口袋——橫豎不夠料去做事情,怎好這樣匆忙?」「再等歸鳳就會被活活折騰死。」歸雲不響了。「這險值得冒。宰了方進山,歸鳳就能出火坑https://www•hetubook.com.com,咱們就能一家團聚。」展風不知是要給自己打氣還是要努力說服歸雲,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證。「你也說向先生管得你們嚴,如果私自行動,會怎樣?」展風心裏沒底,其實向抒磊對他們很親和,但管起來相當嚴,他不允許有違背他命令的行動出現。就算先前從卓陽那裡接的燒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覆思慮好,籌備周全才默許動的手。
歸雲很喜歡這棵玉蘭樹,比卓太太和卓陽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樣期待雁飛腹中慢慢長大的孩子。這總讓她覺得人生希望無限。雁飛的身形愈發明顯了,她進出歸雲店裡的情形被老范夫婦等人看到,老范媳婦碎嘴,旁敲側擊打聽:「這個太太怎地沒有男人?」被老范一頓呵斥。歸雲恍若未聞,也不多向旁人解釋,只管自己落力照顧雁飛,還央卓陽再弄些稀罕的燕窩來,並將自小同雁飛的往事原原本本說給了他聽。卓陽贊道:「謝小姐是風塵奇女子,本不應用平常眼光來看。」歸雲才欣慰,卓陽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後咱們生養孩子,我也會好好補你。」
歸雲只是將手放在雁飛的肚子上,那裡已經有些胎動的跡象,每當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綻放的脈動時,就像貼在卓陽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覺得生命是多麼得美好,多麼得珍貴!雁飛也覺得心是滿的,她的生命因為要誕生新的生命而豐盈。她學會不再想念過去,噩夢也少了,後來逐漸都沒了。她也常到歸雲的店裡看看,終於碰到展風,展風是大大吃了一驚,雁飛卻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說:「小弟弟,恭喜我這個准媽媽吧!」展風來不及恍然大悟,還在發愣,結結巴巴道:「恭——恭喜!」想起問,「你結婚了?」
歸雲是存了女孩的心事,不方便同男人講,只是搖了搖頭說:「也許他太忙了。」
卓陽這兩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試探問了,都被他含糊過去。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見他在玉蘭樹下打起了太極拳。卓陽是近幾日生了這等的閑情,每日清晨按拳譜打上半刻鐘。半刻鐘后,心也靜定了,他吻別歸雲,騎車去報社上班。他是在孤軍營看到謝團長領著孤軍戰士們打太極拳才起了這個意的。他們整齊地站在操場上,在春天起霧的早晨,用統一的姿勢滋兒慢哉雲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萬事萬物都好像偃息靜止。只有他們心念如一的雲手推掌,能推開纏繞在四周的白霧。
卓陽沒想到莫主編拒絕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悶氣,莫主編不欲和他多爭執,也迴避著他的問題。莫太太已經站到眾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來。她的嗓音沒有周璇那樣膩,聲音更高闊疏直,很是氣概。至最後「血肉築成長城長,奴願做當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莫主編坐到了卓陽身邊,道:「我知道你氣量不會那麼小,你爸爸都誇過你大有俠風。那年淞滬戰役,你在槍林彈雨下一路照片拍過去,一路平民救過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曉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迹之後,眉眼笑成什麼樣子!」卓陽聽了難過,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從來都是放在心頭頭等樣的。」「大了,能懂這些就好。其實你該考慮去重慶或昆明繼續念書,把你媽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漢書說這樁事的時候,不免嘲笑了幾句:「老莫臨老,晚節不保,還被業內人士笑話一頓老牛啃了嫩草。」卓陽一直不以為然,他自來認為情極所鍾是人之天性。此刻見到這位傳聞中的莫太太,更覺二人雖年齡懸殊,但鰜鰈情濃,舉案齊眉。可見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莫太太聽人攛掇著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辭,秀氣地笑著說:「給各位唱一次又有什麼打緊?當給莫老師送行。」原來她一直稱呼自己的丈夫為老師。又有調皮的記者問:「莫老師去前線,您不心疼擔心?」莫太太再溫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擔心,我還嫁給這樣搞新聞的幹什麼呀!他有膽量去,我自有膽量送他去!」眾人不由熱烈鼓掌。卓陽微微一凜,暗生幾分欽佩。秦編輯走到卓陽身邊,對他說:「我就怕你又要鬧情緒,這回不派你去就是為了保存實力,個個都上前線,大後方的工作誰人來做?」卓陽說:「我並沒意見,老早消化掉啦!」他向莫主編要求過要上前線,且並沒有和母親及歸雲提起過。莫主編思索著,說:「沙飛的確讚賞過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線是一件極危險的事,不但需要膽量,還需要經驗。」「您是說我經驗不足?」莫主編點頭:「激|情有餘,經驗不足。在前線,拍照片,沖印,撰稿都會成為極艱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腳,還要具備軍事知識,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戰地記者。」
飯店樓下左邊的黃包車夫,右邊賣香煙的小販。徐五福勾著背縮著身子正在張望二樓的包廂。人不多,四五個,都是貼心的兄弟,從跟著王老闆就開始親密合作。都親歷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來干這宗私務。夜風清冷,他的心熱烈勃動。既然怎麼做都是殺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們也是為了大義。展風不住安撫自己。他們注意到方進山只帶了周文英並兩個打手同幾個舞|女進了飯店,再沒有旁人。他們是開了https://m.hetubook.com.com車的,不過司機此刻正昏睡在國際飯店邊的弄堂角落裡,車裡坐的是他們的人。暗處還準備著一輛備用車。他們已能很熟練地做這些事。這並不能算大陣仗,待將那群人拉到無人處即可手起刀落。
展風有經驗,他也在身前擺了香煙木案子,用煤灰塗黑了臉,戴著殘舊的小破眼鏡,還染灰了半邊的發,存心弄得渾身邋遢,好做掩護。這樣就不會有人認出他。方進山出來了,戒備很差,摟著個舞|女旁若無人地親嘴。周文英跟在身後嘻嘻笑著,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風。展風低頭上前,壓低聲音:「雙妹,三個五,還有洋貨萬寶路,先生要什麼?」
歸雲還在店裡,燃著小煤油燈勾毛衣,是藍色的冷毛,在幽幽燈光下顯出暖來。她一針一線細密縫著,把心思都織進去。冷不防卻見展風從後門進來,就提著燈走近他。「怎麼樣?」展風點點頭。歸雲心裏半喜半驚,但見展風神態,覺著不妙:「有什麼不妥?」
有時候也要殺一兩隻猴。前後安排妥當,由向抒磊親自動手。他是狙擊手,槍法極准,瞄準別人的太陽穴,不用多開一槍。沒有人像他殺人那樣冷靜,冷漠,冷淡。見多了,展風漸漸習慣了。這就是讓漢奸和鬼子聞風喪膽的「玉面羅剎」。其實還沒有敵人看清楚過他的面孔,只是他動手的時候會穿黑色的長風衣,帶紳士帽,背影卓然,壓低帽檐,能讓人看見俊挺的鼻樑和弧度的唇線。
卓陽搖頭:「新聞人如何傳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選擇了,我就不會退。」莫主編也搖頭:「拘正為人的老卓生了一個狂傲不羈的兒子。「他想,這真是一匹小烈馬,要甩開韁繩,撒腿飛奔。他自認是伯樂,點撥過這匹小烈馬,但真的不捨得放他去疆場。他只好說:「沙飛要辦畫報,會刊一些抗戰漫畫,你正有這長技,該把孤島的情形畫出來,刊給前線戰士看。」卓陽撇嘴:「您在打發我。」又問,「您去了前線,莫太太誰來照顧?」
歸雲被一個人撂在了馬路上。不及反應,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看著卓陽等人一轉彎又跑回了報社。只不久,她就看到了報社所在的那幢英式大樓起了煙,裊裊直上。再往上,煙的盡頭鑲嵌了一個鉤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銳利地扎向天空。粉紅色漸漸淡了,天空變得青白,繼而陰暗。救護車呼嘯著從她的身邊飛馳過去。救火車也呼嘯著從她的身邊飛馳過去。
歸雲想,山不過來,她過去。她仍去卓家照顧卓太太,卓陽也好多天未著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說實話,卓陽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說社裡要趕稿子。他並未將莫主編遇害的情況告知母親,歸雲就更沒有說。
「徐五福。」歸雲快速將門打開,展風早已將門口緊緊張張的徐五福拽了進來。「你沒事?」他大喜過望,原本無神的眼變得明亮了。徐五福直喘氣,話說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邊弄堂里,趁人沒了才走的,誰知道踩到蓋子不牢的陰溝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暈了過去,大半夜才醒過來。」他指指自己的臉,那麵皮青紫了大半。展風忙讓他坐下敘話,又催促歸雲拿藥箱。徐五福因展風追問,又道:「去你家轉了圈,打探你並未在家,這樣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來。」「向先生找你呢!」歸雲送上了藥箱,徐五福卻並未注意到,身子一顫,將歸雲手裡的藥箱撞翻在地。漲紅了臉,搶著要收拾。歸雲說:「你受傷了,還是我來吧!」又說,「天要亮了,你們還是快點回家避幾天鋒頭,沒事不要出去。」」展風明白,兩人趁天未亮,在歸雲店裡包紮洗漱完畢,整理好衣衫就走了。
展風吁吁氣,告訴自己,要穩。歸雲端了水潑到外頭去,著力地,心頭有著氣。他問:「誰惹你了?」歸雲哀懨懨地,說:「他好幾天都不來了。」展風覺得嚴重了,自卓陽同歸雲公開,但凡能得空的,兩人都會在一起,他還取笑:「就這半刻功夫也捨不得分開。」此時想想,也確實多日不見卓陽,就問:「到底咋回事?鬧彆扭了?」
卓陽問他:「如何抉擇個人之於家庭的責任和個人之於國家的責任?」謝團長道:「只有國家民族自由了,才有個人的自由,國家存活下去,個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太太見歸雲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陽的房裡等到深夜,卻什麼都不願意說,以為兩人鬧了彆扭,因勸:「我家這隻小潑猴有兩下才華,我也是打小寵著他。所以才會太驕傲,過鋼易折,對女孩子未必會屈就體貼。你可得擔待點啊!」歸雲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這樣,沒有任何回應結果。心也終於等急了。她對老范說:「你幫我帶個字條給卓陽。」她的字條上寫:「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點滴之墨,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就是與她同生共死!」她又對老范說:「卓陽的媽媽年紀大了,不應該再受折磨。他做什麼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雖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歸云為他們做了蓮子百合銀耳羹,端進來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陣,徐五福來店裡找展風,直拉著他要到無人處說話。雁飛心裏狐疑,面上也沒說什麼,歸雲安排了他們去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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