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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繼續,愛我到時光盡頭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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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
從吳月十六歲開始,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包括寨主的兒子,隊長的兒子。她堅定的一概回絕。大家說她的眼睛長到天上去了,她也承認。
我沒這個兒子。我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小男孩長得非常像母親。
第二年開春前水渠終於修好了,大片的田地被開墾出來。母親還來不及為他驕傲,他已經接到了返城的消息。本來都已經絕望,中央的命令層層下達到沅西,高音喇叭一座山一座山的喊過來:……知青按照工作調動處理,分批予以調回。調動遵循以下的原則……
人們形容一朵花,就說:就像古洞寨的吳月的笑臉那麼好看。
母親癱坐在公園冰冷的石板上瑟瑟發抖,和他一般高。吳維以抱著她:阿媽,別哭了。你還有我。
那個年代,沅西的謨族人受過教育的極少,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的漢族名字都不認得,在這種極度貧乏的認知下,人們只知道她等於漂亮。
年輕姑娘主動表明心意,很難有人不被打動。父親被打成了右派,眼看著回城無望,身邊的人陸續和當地的姑娘結婚,生孩子,蔣士明也漸漸死了心,順理成章的接受了吳月的心意。
插隊來的知青們住在五裡外的農場上里,她每天走上兩個小時給他送雞蛋,做飯,幫他洗衣服,幫他整理書架,看著他寫字,給他倒茶遞水。天冷了送炭火給他,天熱了紮好蒲扇送給他。
只有黑乎乎的殘垣斷壁和置身其中孤零零的小男孩。他伸手出去,碰了碰那張碳化的木床。
雖然小,但也記事了。越過水田,在山的背後,是一片一片長得和圖書高大的桐樹林,一顆顆飽滿成熟的桐子懸在枝頭。男人挑著籮筐,女人背著竹簍穿梭其中。小小的男孩穿著看靛青色布料的衣服,坐在母親背後的竹簍裏面,仰頭看著母親手持竹竿精準地把一顆顆桐子打下來,拍拍手笑了。
那是意料之外的一幕,母親沒有說話,死死盯著他,下一秒就沖了過去。吳維以傻傻看著。他們衣著光鮮,和他不一樣。那是一個群體和一個群體之間的差距。他不知道母親和父親說了什麼,只看到父親伸手推開她,和身邊的女人一同離開,背影消失在夕陽里。母親蹲下去,捂著臉哭。
母親沒有像別人那麼哭,她彷彿早就預料到了,微笑著回答:好,我等你。
一個人的命運和一個國家的命運比起來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對於很多人而言,這就是一輩子的生離死別。
那種無助和撕心裂肺,至今記憶猶新。
第二天他們在他單位外又遇到了他一次。曾經的那個父親從有著門衛的大院子里出來,嫌惡的看一眼站在路邊的他們,只說了三句話。
有東西轟然垮塌。炙熱的煙塵迎面撲來。
漫長的等待時間里,母親從來沒有哭過。她不是一個愛哭的女人。雖然寨子里人人都在私下議論說「命真苦,男人不要她了」之類的感嘆,但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她不是那種任人輕賤的女人。
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灑進山寨,均勻灑落在每個角落,包括那間依稀看得出本來結構但已全部毀滅的小屋子上。
那是他跟父親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
畢竟,她是一個怎麼都挑不出毛病的女孩。蔣士明之前m.hetubook.com.com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姑娘,她身上有著一股天然的不經雕琢的美麗;而且聰明得讓人震驚,他借給她看的書,她很快就能看完並且背出來,基本上過目不忘。
吳維以開始害怕,拉她的衣角,輕聲問:阿媽,找不到阿爸怎麼辦?
從西到東綿延兩千多公里的距離,中國的風光一覽無餘,真是山河壯麗。
極其年輕的母親吳月是遠近數十個謨寨里最出眾最漂亮的阿妹。她聲音好聽,唱起山歌時聲音宛如雲雀出谷,連鳥都不肯飛走;她心靈手巧,綉出來的花似乎都能聞到暗香;她身材纖細,體態柔軟,走起路來身上的銀飾叮噹作響,就像她的步履一樣輕快。
因為她喜歡上城裡來的年輕人蔣士明。
初秋的沅西正處在是一年之最美麗的時節——漫長的夏季剛剛過去,秋天的到來沒有改變這漫山遍野的綠色,相反,只屬於這個季節的特色漸漸露出了端倪。
很多個晚上,父親把他抱在膝蓋上,教他認字,較他算術。他很快的得出答案之後,他就親他的臉,說:果然是我的兒子,這麼聰明。
大返城開始了。
他畫出來的圖彎彎拐拐的,但是很好看。大隊隊長看了不滿意,說太費人力物力;父親據理力爭,拍著桌子說:不能改,再改的話,水流太急,會決堤的!
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
在那個時候的吳維以的印象中,對父親的印象並不像後來那麼冰冷。父親讀書很多,非常斯文,總是微笑著的,對誰都彬彬有禮的樣子。他帶著眼鏡,薄薄的鏡片后是一雙聰明睿智的眼睛https://m.hetubook.com.com。有什麼事情,所有人都會來找他商量。
「兩個凡是」的觀點得到了糾正;陳景潤進一步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高考制度研究生制度開始恢復;農業體制逐漸改革,實行保產到戶;幾十萬「右派分子」的帽子摘除;還有,下放農村十余年的知青開始大規模返城。
父母是怎麼生離死別的吳維以不可能知道,只記得父親臨走時說:我會回來接你們。
如果沒辦法回城的話,和她在一起過日子,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們在這個大城市裡逗留三天後,沒了錢,不得已回了沅西。足足兩天兩夜的火車,她一句話不說,一口飯沒吃,甚至連水都沒喝一口。
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撐著回了沅西。當天晚上她發起了高燒,什麼都糊塗了,什麼都說。最後終於累了,最後昏迷不醒,半夜的時候她在月光下,把正在熟睡的吳維以抱出了屋子,放在樹下的大石塊上。她倚門而坐,最後去灶台拿了把火,往屋子裡一扔。她躺回床上去,看著火苗舞動起來,燒掉了屋子裡所有的書,曾經是他的書。房屋的木架在她眼前轟然坍塌。
不會的。能找到。
可如今她在哭。她瘦削蒼白的面龐沒有淚水,嘴一張一合,卻沒有哭出聲音,那是絕望的乾嚎。她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
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他。懷裡抱著一個嬰兒,一個女人挽著她的手。從容的從公園中的小路上。那種從容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完全表達了「我是這個城市的人」的那種姿態。
父親每天晚上都不睡覺,在桐油燈下畫畫寫寫。母親心痛得直哭,卻不敢讓他看見,背過身去,悄悄往水碗https://m•hetubook•com.com里再加了一勺白糖,然後端給他。
人們看到天上的月亮,也會說:吳月這個名字還取對了,那個阿妹啊,就像月亮一樣。
三歲的孩子通常不會記住那麼多,可他偏偏記得。根本忘不掉。
吳月認識一些字,可是他寫了什麼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寫了一本又一本的筆記,筆記上全是圖和複雜的數字。據說蔣士明的父親是大學里的教授,而他是大學生,學問很好,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知道。謨族的女孩子決不扭扭捏捏,天生就有股爽朗利索的氣質,就像數學算式一樣明確。她跟所有姐妹大聲說,我就要嫁給他。
這一等就是兩年半。信寫了一封又一封,電報發了一份又一分,去二十里地遠的鎮上打電話,走了一趟又一趟,最後終於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地址。
那年的吳維以,剛剛三歲。
從來不曾出過遠門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千里奔波,無論如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什麼都要錢,偏偏最缺的就是錢。聽不懂別人的話,自己說話別人也聽不懂。城市那麼大,街道太寬,路燈太多,商店太多,每樣東西都沒見過,牆壁上貼著大幅海報,聽說那是電影;平時偶爾才能看到一眼的汽車現在滿大街都是;小箱子里自動傳出來一串一串的聲音,據說那是收音機……起初覺得新鮮,一天走下來,看花了眼,迷了路,腳也開始酸疼。母子倆抱頭坐在路邊的公園裡,沉默地看著夕陽緩緩沉下去。
這些消息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傳到西南地區的漢謨混雜的沅西時,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掛起了一絲一絲的漣漪。
水稻已經收割,明晃晃的水田裡里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和_圖_書堆放的稻梗,稻梗是金色的,歪歪斜斜的扎堆捆在一起;田邊的筒車安靜的在夕陽中沉睡;沅西的地勢跬步皆山,山腳下是一條生機勃勃的沅河。所謂的依山傍水,白色的河水映襯著層層的稻田,這是別的地方看不到的風景。
有了地址就好辦了,彷彿前景光明一片。謨族姑娘最不缺的就是勇往直前的勇氣。兩三年攢下來的錢當作路費足夠了,還可以換上兩件新衣服。
木質結構的屋子見風就燃,那場火沒有控制住,燒掉了整個屋子,他在睡夢中差點被燒死,還是鄰居家發現得及時,救回了他,卻沒有救回方圓三百里內那個最漂亮的姑娘。
記得那時候,父親非常忙碌。他背著很多工具天天上山,深夜才回來,中午也不回來吃飯,母親就給他送飯去,母親很高興的抱著他說:他在設計引水渠的路線。有了引水渠,我們就有更多的水田,種更多的稻子,大家就不會再挨餓了。
三歲的小男孩眼睛又大又圓,皮膚細如白瓷,每個人看到都會驚呼,這麼漂亮的小阿哥啊!抱住就不肯放手,只要手裡還有一點可吃的,就會小心的餵給他。這樣被人傳來抱去,他也不認生,不論誰抱都對人甜甜一笑。長輩們捏捏他的鼻子,說:長大后不知道多少阿妹喜歡呢。
母親忽然不哭了,反手抱著他,親他的臉:是啊,我還有你。我早該知道,一個人的人心變化起來,是連禽獸都不如的。阿媽不哭了。
什麼都看不清了,什麼都——沒有了。
吳維以平生第一次坐了火車,綠皮火車,車廂散發著新漆的味道。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麼多人,大家提著笨重的行李,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但說話的口音卻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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