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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誾與革緋攜著四名白袍佇立在階下，俱都斂首不作聲，只余絲絲蘭香紊繞唇鼻之間。來福挎刀而至，見得此景，輕輕拍了劉誾一掌，笑道：「起得恁早，小郎君起沒？」

「噌噌！」

見得牛車行近，有個小俏婢碎步疾行至車側，低聲道：「小娘子，家主郎君回來了！」

「嗯！」

……

剛至第三階，門「吱呀」而開，夜拂從屋內跨出來，徑自俏立右側。

言下之意，若論棋畫，當屬他橋氏。

「阿兄，咳……」

顧淳頓足，抬目一辯，隨即怒斥：「二十三弟，汝成天就知搗鳥而食，若是讓阿姐覺察這窩燕南雀少得幾隻，定會讓你吃上一頓！還不快快下來！」

橋然面染酒色，再飲一盅，笑道：「瞻簀何必過謙，自昨日虎丘雅集后，吳郡之地，不日便會傳遍華亭美鶴之名，我亦不過是提前幾日罷了！」

言罷，劉誾率眾而走，革緋略略落後其半步。眾人行至院口，正逢祖盛前來尋劉濃，劉誾知他是小郎君好友，微作闔首而禮。

顧淳坐在對案，不敢言語，見得阿姐的額間有細汗，像顆顆晶瑩的淺露。心道：這個劉濃果然難斗，連阿姐尚要三思方落筆！不可激怒阿姐，得小心屁股！

這時，劉誾跨前一步，單膝跪地，白袍盡皆按刀而隨，就連革緋亦半伏。劉誾揖手沉聲道：「誾去矣，一切，皆待小郎君，青冠漫建康！」

橋然踏出劉氏酒庄，揮著寬袖而去。牛車遙行，穿竹林過柳，垂柳盡頭處，有兩輛牛車歇于溪水之畔，幾個小婢正采著田間野花。

二人聊著詩文與學識，橋然敏而不健，卻每每皆有獨到論解，令劉濃心生好感。命來福置酒，酒至三酣，那橋然便有些熏熏。

顧氏莊園，鶯鳴燕語。

半響，清伶的聲音漫起：「阿兄，他，他怎麼說……」

畫面就此凝固！

橋然側身而避，還禮笑道：「此畫非我所作，不敢當瞻簀之禮也！」

震驚，淡傷，欣然，逐一而來。

作畫之人，顯然亦曾參予虎丘雅集，未去捕捉劉濃的慷慨而敗群英，亦未曾去描繪他吐詩而震四方。單單抓住了這一瞬間，和-圖-書眾人皆忽視的眨眼之間。

廳外廊上傳來一陣木屐聲，橋然擱下茶碗，正冠而肅目。只得片刻，廳門口便出現一位美郎君，身形頎長近七尺，面若冠玉點朱紅，身著月色寬袍，頭戴純烏青冠，行進之時袍袖生風。面上神色則不溫不徐，淺淺含著笑意，溫文而儒雅。

「阿姐！」

劉濃側首笑道：「茂蔭兄休得取笑，橋氏之畫確如魂注，橋玉鞠（橋然之字）亦風度自成；吐酒而聞風氣，乃可交之人，改日若有興，茂蔭兄不妨與我一同赴約！」

「你我相交，何言真假！」

橋然，吳縣橋氏家主，年方十六剛及冠；其族人丁凋零，以往一族兩支，如今只餘一支。其父早夭，弟妹皆幼，是以他十六之齡便身為家主，身負重任而步履蹣跚，讓這個面目英俊的郎君時常秀眉深鎖。

吳縣橋氏，次等士族。

來福偏首看見革緋，面顯羞澀，籌措著按刀上前，闔首道：「來福，見過革師！」

這打扮是要遠行啊！

顧淳趕緊正色道：「阿姐，當然，不會輸！」

「但請一觀！」

樹上小孩晃悠悠的盪下來，低著頭，紅著臉，盯著自己的腳尖，心道：得找個機會脫逃，不然多半要挨阿姐的竹節。

三年前，譜碟司例行評核時，將其降為次等士族。

見面怎不尷尬而逃？

「不然……唉喲！！」

「茂蔭兄，笑甚？」

眼底深處，有一抹不忍觸之，若霧籠明湖。

春燕鳴啼，啾啾。

隨後，朝著橋然長揖。

「成了！」

顧薈蔚提著筆，一字一字勾勒，答道：「稍後！」

祖盛心中雖是驚奇，卻知此乃劉氏內務不可多言，腳步加快，恰逢劉濃正向他對行而來，便笑道：「瞻簀，今日可能起行？」

「哼！」

「嗯！」

樹上族弟正欲反辯，不知看見了甚，猛地一宿頭，鑽進茂密的樹葉之中，猶覺不甚安全，扯過一叢枝葉，往身前一遮，縮在一角發抖。

革緋道：「小郎君，且寬心，革緋知會得！」

「不便亦需至，莫非，汝認為我會輸？」

革緋稍稍淺身，臉頰輕皺。

「阿弟？」

簾內低傳一和*圖*書聲輕咳，橋然面色大變，踏前一步，驚問：「小妹，可是身子不適？」

祖盛怪聲笑道：「昨日之虎丘，瞻簀之美名，兩相同輝矣。快去，快去，莫讓客人久待！我尚不急歸，便待瞻簀事畢再同行，尚想多飲些竹葉青呢，莫非瞻簀捨不得？」

「小郎君！」

橋然下車，大步邁至車前，笑道：「小妹，等得久咯……」

橋然徐前三步，揖手道：「橋然，見過劉郎君！」

偌大的花園中遍植花繪，各色嬌艷的春花竟相爛漫。顧淳手裡舉持一方錦囊，大步跨進園中，邊走邊喚：「阿姐，阿姐！」

夕陽爬上梧梢。

「唉！」

江東橋氏，出自漢末廬江橋公，橋公有二女：一名橋璃，一名橋婉。兩殊皆為國色天香，孫策娶橋璃，周瑜納橋婉，至此橋氏一時顯赫。奈何孫策與周瑜盡皆短命之人，橋璃早夭，橋婉亦如；隨後不知何故，橋氏一分為二，一居義烏，一居吳縣，族望亦隨之銳減；再過悠悠半百之年，義烏橋氏尚有英才偶現，可這吳縣橋氏卻愈發日薄西山，自江東上等門閥一墜再墜。

眾人低首而應。

顧淳眨著眼睛，摸索著她的心意，低聲道：「阿姐，那劉濃已回華亭，來去皆不便矣！莫如，日後咱們再與他計較亦不遲……」

……

橋然有心逗弄小妹，故意笑道：「瞻簀，古之君子也！待人溫文，如沐春風也！嗯，其人美絕大氣，其詩絕秀，其論高雅……」

華亭美鶴，劉瞻簀！

「如此快？」

「瞻簀此言當真？」

「哼！」

「橋氏有女，名喚游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吳人皆言：吳郡驕傲自在陸氏舒窈，吳郡妙音首唱顧氏薈蔚，吳郡清絕當屬僑氏游思。瞻簀兄，汝連日逢得三美，豈不羡煞旁人！」祖盛搖著手中麈，慢慢的度步至劉濃身旁，語音暢暢而調侃。

簾內人輕聲道：「阿兄，咱們速回吧，三弟身子弱，若無人精心照管，怕又染風！」

橋然輕拍其掌，候于廳外的隨從聞聲而至，揭開手中長盒，其中正卧一卷。橋然將卷取出，徐徐展于案上，畫長五尺、寬兩尺，邊角染和_圖_書蘭。

樹上族弟身上縛著繩索，自葉叢中探首，吐著舌頭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然，我掏島而食，亦謂之曰願，願之所從，應百無所僻矣。阿姐，如何怪之？」

祖盛揚著濃眉，將劉濃上下一陣打量，隨後腆著肚子，負著手，歪著嘴笑而不語。

仿若紙面生風，悄悄裂著美郎君的寬袖；水中則藏影，絳紅小女郎的眉間，凝著絕然與冷凜。而再觀那持杯郎君之神色，面色未起波瀾，可眼睛！

顧淳仰首叉腰，指著其弟，喝道：「汝之所願，非彼之所願！已所與欲，豈奪於人！奪人之欲，豈可為願！克已復禮，方是為仁！」

「啪啪！」

劉濃笑道：「願請觀之！」

「瞻簀止步，他日再逢！」

……

……

言至此處，稍頓，摸索著酒盞終下決心，再道：「適才所言，瞻簀想來必是不信，也罷，恰逢一畫，正待請瞻簀一觀！」

「阿姐！」

陽光斜透華榕，泄入花圃金絲蘭，半叢明媚，半叢清冷。

顧淳眉尖飛挑，喜滋滋的迎向自那花海中飄來的一叢大紫，笑道：「阿姐，挑戰來咯！」

「瞻簀！」

燕鳴漸消。

顧薈蔚伸手接過錦囊，捏著絹紙細看，越看眉梢越凝，玉指忍不住的就想敲。身側的婢女久已隨她，趕緊吩咐隨從取來席案，就地一擺。

劉濃左手輕顫，右手借壓畫角，將其撫平，渭然而嘆道：「此畫，描神已致極，敘事已俱魂；若論畫風及心筆，唯衛氏郎君可比美矣！」

橋然猛地住口，簾內無聲。

再喚一聲，她側過首，這才發覺阿弟伏在案角睡著了，嘴角尚冒著泡泡。幾個貼身女婢悄悄推著顧淳，暗地裡則抿嘴偷笑，心中暗道：幸而解了，不然得陪小娘子餓一日。

「哦？」

這是一幅人景畫，畫中人物眾多，圍坐于曲水之畔，神態各不相同。其中有個月袍青冠美郎君，正持杯頓足水畔，欲言。水中倒映著一個絕色小女郎，絳紅似梅，正反手指向身後桃紅。

「唉！」

婢女道：「小娘子，先用中飯罷！」

棋之一道，劉濃粗略相知，而畫亦只觸皮https://www.hetubook.com.com毛。依其見聞，所識之畫，唯衛協可堪至天工，不想橋然卻有這般大的口氣，心中稍驚，遂笑道：「橋郎君過贊，華亭美鶴不敢當矣！書、棋、畫三道，我皆不通，正待日後尋訪名師，亦好稍沾風雅爾！」

顧淳揉著眼醒來，澀然道：「阿姐，我，我非有意。嗯，阿姐真快，天尚未黑啊……」

劉濃笑道：「正要與茂蔭言此，適才橋氏投帖，恐我尚需滯上一日，若是茂蔭兄心急歸家，不妨先行。嗯，酒已然備好，置在兄之車中。」

其持著杯盞，笑道：「瞻簀，若論酒，當屬竹葉青為天下之首；若論音與詩，青俊之輩，亦當屬華亭美鶴；若論清談辯論，吳郡之間，亦在瞻簀與顧氏女郎爾。可若論棋畫，雖有吳郡驕傲陸氏女郎書畫雙絕在前，然橋氏亦不敢使其專美也！」

來福見了她的笑，摸著腦袋嘿嘿傻笑兩聲，隨即疾疾的向台階行去。李越是來福和劉濃的習劍老師，可他們初習時卻是革緋在調|教，別看革緋清秀文弱，一身本領高強，等閑七八個漢子休想自她手中佔得些許便宜。而且，革緋性子剛中帶柔，調|教時曲直皆俱，來福被她揍過好些回！

橋然深以為然，撫掌嘆道：「小妹真知瞻簀矣！我已邀其六月聚游，他已然應允。小妹寬心，我已與其說好，將至咱們庄中悠遊呢！屆時，可再作一幅……」

劉濃側身微避三寸，還禮道：「劉濃，見過橋郎君。讓郎君久候，心中愧矣！」

一個聲音飄過來：「井蛙之鳴海，夏蟲之語冰，皆因一葉而障目爾。怎地？汝欲學否？」

她心中亦作不準，前日之論，乃其深諳于胸之舊論，只得一日劉濃便給她解了，尚反注一論，她亦解了大半日。現今再論，自問比前論更為深邃，可……

聞言，橋然眉色黯然，仰天嘆道：「天不佑我橋氏，族人體多贏弱。小妹亦需多鍛身子，不可終日只知作畫。」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疊細絹遞給小婢，再朝簾內柔聲道：「這是衛氏傳承的五禽戲，每日習上三回！昔年衛叔寶身子更弱，依得此戲，亦……」

劉濃踏出屋內，接過帖子和圖書略掃一眼放入袖中，向劉誾和革緋笑道：「本想去渡口相送，奈何有人投帖。罷！我便不去送你們了，唯願一路隨風！」

稍徐。

劉濃稍想一下，走下台階，對革緋道：「莫忘記，把禮物呈至衛府，嗯，尚有王羲之郎君！」

有族弟聞之，在樹上鳥窩旁叫道：「阿兄，喚啥，嚇壞了花兒，小心阿姐打你屁股！」

劉濃被他瞅得略有不安，橋氏與劉氏雖皆為吳郡士族，可劉氏乃新晉，昔年各士族自持身份亦並無來往，今日卻前來投帖，他心中亦暗覺奇怪。

劉誾低聲笑道：「適才夜拂進去了，想必正在服侍小郎君梳洗。」

顧薈蔚頓筆，雙手疊在腰間悄然用力，往後略舒著雙肩，展眉笑道：「阿弟，遣人，將其送至劉氏酒庄。嗯，不得三日，想來不可迴轉！」

祖盛長長一聲喚，隨後深深揖手不語，劉濃知其心意，挽禮相對。

稍事寒喧，對案而座。

「是！」

簾內人淺聲嘆道：「阿兄勿要為我憂心，我的身子一向好著。阿兄此去已有兩個時辰，想來與他交談甚歡，華亭劉氏亦是獨木一枝，若能交好，與兩家皆有利。只是，依小妹度之，若與其結交，不可行利，應發自由心矣。這，阿兄需得切記！」

橋然展畫之後，便微微傾身，捉著酒盞徐飲，眉角卻注著劉濃一舉一動，見得劉濃面顯驚愕，隨後微現坨紅，他心中一松，酒便空。

來福迎上前，呈上一方朱紅名刺，笑道：「小郎君，有人投帖！」

我不出來！

簾內一聲低應，慢而軟。聲已止，餘音尚不散，留一縷輕撩。

「哈哈……」

橋然眼光隨著翻飛之燕而溜，長嘆一口氣，手中的茶晾了尚未自知，淺抿一口，苦澀。世家便是如此，若無英才輩出，再無連理依撐，如今尚是士族，焉知數十年後豈不輪轉？心道：華亭劉氏是新晉士族，應不嫌我橋氏落魄，若能與其相結，兩家守望互助，說不定便能度過年底的審核。若是能再進一步……不知可否……

顧薈蔚冷冷一哼，面上卻染著層層紅意，正色道：「他，他亦定是解了一夜！快，遣人送去，若此論三日內迴轉，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