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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濃回神放眼，見牛車已穿過縣城鬧地，離略顯偏僻的酒庄已不遠；茂密的梧桐樹下停著五輛牛車，四個白袍與不認識的七八個隨從圍在外圍，內間鶯紅燕綠十來個女婢牽著手互圍。巧思、留顏、墨璃、玉畫四婢皆在，再內則是以帷幄倉促搭就的簡易蓬帳！

丁晦則一路送至林間道口，目隨其牛車遠遠消失於垂柳盡頭，方才轉回目光，捋著花斑長須，對身側隨從渭然嘆道：「瞻簀，真人物也！」

一曲畢罷，潭邊人巧巧一個萬福，劉濃還禮。

「有怨？」

劉氏卻奇了，瞅瞅兒子，再看看顧薈蔚，問道：「虎頭，你認識這位小娘子？」

她不說尚好，如此一說，劉濃愈加心急如焚，正欲不顧一切衝進去，卻聽裏面傳來一聲喚：「虎頭……」

牛車沿水而行。

丁晦證實心中所想，自己卻徹底愣住，握著杯盞的手不禁一抖，酒水晃出而不知覺。會稽學館，那可是上等門閥世家薈萃之地啊，便是中等士族想進亦有諸多評核，更莫說次等士族與庶族寒門。再加上近兩年，那陳郡謝幼儒因傷養病家中，故在會稽學館坐館，聽聞其脾性古怪致極：不得其喜，不入其內。

聞言，劉濃度步晃得更急，將足下青叢踏得紛亂，額間則冷汗直冒。心中既是擔心娘親病情，又怕顧薈蔚瞎來，她一個世家小女郎，怎可能會醫術！

「啪噠！」

「府君過贊，劉濃愧矣！」

丁晦將酒杯一擱，索性沉聲道：「瞻簀有請，但且說來無妨！」

劉氏一把拉住兒子，拍其手背，喃道：「虎頭，莫驚莫怕，小娘子說了，只是熱暑！快來謝過這位小娘子，若不是她幫我施針，豈可好得如此快！」

唉！

罷了！此子不可欺！

陽光媚眼，斜透林間，披於美郎君之肩。

劉濃挑幔竄進，一眼便見劉氏在兩個小婢的扶持下緩緩起身，除了臉色略顯蒼白，看上去並無大礙，不像是中風癥狀啊！

幸而美郎君閃得快，大袖一翻，恰好躲過。可憐身後昂首的白袍，猝不及防下，重劍之端便正染一朵。白袍亦不惱，呵呵笑道：「小郎君，莫若，我捉它hetubook.com.com下來？」

「哦，不！」

「啊？瞻簀！！」

適才抱他腿的小婢安慰道：「劉郎君，莫怕。剛才小娘子已施過針，我家小娘子醫術可好了，每每我頭痛，小娘子就那麼扎一下，疼一下，而後就好啦……」

金日罩林，鳴蟬不止。

真美矣！

她會治病？

中風，中署，一字相差，相差可大！

張芳？！

既已拿定主意，丁晦略作籌措，沉聲道：「瞻簀，你可識得張芳此人？」

丁晦神情微頓，但亦知他離及冠尚有兩年，此事亦急不來，持酒徐徐而飲。心裏則在想著，如何將兩家結通宜事體點明。

劉濃微微一笑，再度一個挽禮，慢步隨其踏至庄中，心道：李催、碎湖所料應是不差，他言語不提自身，而稱餘杭丁氏，看來果真欲在離任前與我劉氏締結通宜！

與此同時，帷幄突挑，一叢大紫飄出來，冷聲道：「何故喧嘩？」

唉！！！

這時，來福奇道：「小郎君，主母的車在前面！」

劉濃目光收回，暗暗搖頭，心道：早聞人言餘杭丁氏有女郎擅拔錚音，這操錚人想必便是丁府君的幼|女！唉，他讓其女獻音於此，意在何矣？琴瑟和諧么……

劉濃點頭笑道：「確是前往求學！」

劉氏頓驚！看著眼前這個嬌艷的小女郎，心中剛冒起的小火苗，瞬間讓一盆冰水給澆滅了！顧、陸、朱、張，江東四大門閥，便是她已深知矣！

「不可！」

嗵！

丁晦只覺心神一晃，竟稍愣數息，隨後才疾疾的三兩步跨出門迎下石階，將劉濃雙手虛撫而起，看著眼前翩翩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再次暗贊：只得一載不見，仿若比去歲更美三分矣！遂笑道：「近來，瞻簀美名遙傳吳郡，世人皆言：華亭之鶴美則美矣，不若劉瞻簀。今日瞻簀能到訪餘杭丁氏，實乃丁氏榮輝爾，門隨無眼慢怠，瞻簀莫怪。來，彼府雖陋，亦有幾處雅景，尚堪看得！」

言至此處，再頓，渭然嘆道：「瞻簀，汝可知今年我去任后，將由何人接任由拳縣府君一職？」

劉濃心中哭笑不得，胸口巨石卻總算落下，略一轉和-圖-書眼，見那叢大紫正半蹲于地，將根根銀針別於錦囊中，仿似覺察到他在看她，頭亦不抬的淡聲說道：「中風之象與中署相差彷彿，需得細診之後方知。劉郎君，你娘親昨夜浴后染了些風寒，再逢今日天色驟轉，是以宿寒轉熱，從而中署矣！」

悄然拂平心中驚意，面不改色的笑道：「六年前認識，此人與我有怨！府君如何得知？」

劉濃看著簾外綿綿細流默然不語，心中卻在暗自揣度張芳之事。丁府君言其在由拳經營已達十五年，縣中縣丞、主薄、典史皆是與其相交莫逆之人，若那張芳真欲行不軌，大可聚而攻之，將其趕出由拳。不過劉濃卻覺得，此乃下策，縣丞亦好，典史亦罷，可交不可托，豈可將自身安危置於他人！不過，有得這些情誼在，日後但凡張芳有所舉動，至少亦能早作知覺。

果真如此！！

劉濃眉頭緊皺，徘徊在蓬帳口，幾番想進，終是拿不定主意。

丁晦抿得一口酒，捋著花白長須，半闔著眼注視劉濃，笑道：「瞻簀是音中大家，敢問此曲若何？」

「你，娘親？」

此時，丁晦才恍悟其為何敢殺周勰，為何周氏竟按捺忍止！此子，絕非善信之輩矣，亦非可覬覦之人矣！正如其所言，他聲望播於吳郡，隱約與王、衛相交，再結識江東陸氏、交好朱氏；八月又即將前往會稽，會稽之地，北地豪門盡聚，若再識得一二俊傑，振翅而飛何在話下。小小一個庶族張芳，就算真與江東張氏有所牽聯，一旦有錯失被其拿住，張氏豈會不顧自身而保他！

顧薈蔚將針囊遞給女婢，慢慢直起身子，淺淺一個萬福，漫聲道：「薈蔚醫術傳自稚川先生，便是葛師亦曾不吝稱讚。劉郎君，適才可是怕我誤診？」

自丁府而出已是正午，劉濃面帶微笑，寬袖揮得輕疾。

掉下一坨！

「對策？」

江東顧氏？

此時，顧薈蔚卻低眉斂目，悄然捏平深衣邊角，趁著尚在蓬帳內，身子緩緩曲伏跪坐于地，隨後右手疊住左手，十指修長賽蔥玉，絳紫作豆蔻，皓腕若明雪；闔手至齊眉稍頓，身子略作前傾，伏首www.hetubook.com.com至地、以額抵背；巾幗髻輕顫，紫蘭步搖慢搖。

心中莫名一跳，隨後大驚，踹簾而出，朝著梧桐樹直奔而去。而此時，巧思她們看見了奔來的劉濃，急聲呼道：「小郎君，快來，主母暈倒了！！」

「娘親！！」

門閥，最無情矣！破族之災啊！

一個女婢攔過來，順手一甩將其貫倒在草叢中，繼續往裡奔。誰知那女婢竟翻身抱住他的腿，疾疾呼道：「劉郎君，不可進！小娘子在裏面……」

……

酒滿七分，徐而不疾。

劉濃道：「府君，莫若不許？」

「許！！」

杳然隱去，有婢攜隨！

左手負于背後，右手虛挽腰間，閑暇的瞄著老樹上的新窩。一隻小黃鸝探出頭來，張嘴鳴啾啾。長鳥回歸，瞧見有人偷窺，微微一個旋身。

隨後二人閑飲慢聊，丁晦問及劉濃功課如何，劉濃皆溫言作答；再聞知他將於八月前往會稽，丁晦略作蹙眉思索，忍不住的問道：「瞻簀，汝八月前往會稽，莫非是至會稽學館？」

「是你！」

通宜與聯姻類似，一般皆需同等家世間方可。華亭劉氏雖說人丁單薄且為新晉士族，但士庶之間壁壘森嚴，士便是士、庶便是庶，不得混淆而論。但凡庶族寒門，誰不願與士族結好，此乃增漲鄉望之途也！仿若劉濃，若是能娶得陸舒窈，聲望必然大增；與此同理，若陸氏將女郎下嫁，則稍有不慎便會引人非議，導致郡望大跌！是以，劉濃與陸舒窈的路，尚遠矣！

風荷亭。

門內人高聲喚道：「瞻簀！」

劉濃汗顏，默然而無言！心中則暗怪自己沉不住氣，教其辯出。知道她是個極好辯的小女郎，辯風錦里藏針，教人委實難防；此時已失先勢，唯有靜虛守拙，方是上策啊……

「哦，娘親？」

丁晦想及此處，暗暗將劉濃細看，見他面色淡然神色篤定，莫非其已有十足把握？心中更是忐忑：若這劉小郎君得進會稽學館，怕是指日將飛呀。如此一來，這通宜之好……罷，即便兩家結不得通宜或是作親，亦應繼續互相往來才是。那事，尚與他說了罷，看其如何作答。

劉濃胸hetubook.com.com口一揪，臉色唰的作白，直覺背心發冷、汗毛倒豎，腳下站不穩。有白袍竄來相扶，嘴裏說著什麼竟未聽清，踉踉蹌蹌的朝著蓬帳便闖。

「然也！」

「劉濃，謝過顧小娘子援手之恩！」

「何必謝我！」

聲音清脆：「顧薈蔚，見過劉伯母！」

寒意陣陣！

暈倒了？！

其聲慢漫，卻教人不由自主隨其而答。

中風？醫術！銀針……

張芳，打蛇不死，蛇必復！

劉濃心中有數，淡然笑道：「甚好，危兮潺兮，已得《高山流水》真意！」稍稍一頓，不願在此事多作糾纏，淺淺斟得一盞酒，呈奉至其面前，歉然道：「府君，劉濃近年因功課較重，是以未能常來拜見，還望府君莫怪。府君知我劉氏根基淺薄，故，劉濃唯有苦讀詩書，不敢懈怠矣！」

治病？

丁晦持酒略頓，仿似恍然而悟，說道：「怪道乎，其一再致信與我，問及汝華亭劉氏之事，我尚以為他與瞻簀有舊矣！」

丁氏別莊，麻雀雖小樣樣俱全。

「顧，顧薈蔚？！」劉濃驀然愣住，眼前大紫女郎正是吳郡妙音顧薈蔚。

聞得喚聲，美郎君迴轉身淡然一笑，朝著門內迎來的儒衫老者揖手道：「劉濃，見過丁府君！」

劉濃似乎微奇，隨後淡然笑道：「府君，其不過小事一樁爾，何足言策。若其真欲謀我，上次讓其得脫一命，此次不知，能否，保家！來，府君飲酒！」

「嘎吱吱！」墨底朱邊木門冉冉開啟。

劉濃淡然道：「莫非便是張芳？」

「嗯！」

而自己方才竟想以此恩威並舉，幸而未出口矣！

嗯，張芳現任烏程縣丞，據丁府君所言，其為調至由拳頗是廢得一番心思，看來是真被掂記上了。只有戮力殺賊，豈有防賊之理！

顧薈蔚細眉一挑，眼角似帶喜意，隨即陡然而逝，正欲寒著臉嗆他兩句，卻見他甩了甩頭又要往裡沖，挺身攔住，喝道：「汝欲何為？」

古音八八，錚音最是清伶。操錚之人因隔得太遠，辯不真切，只見其身著青色襦裙，伏首于荷潭邊，花與人相似，嬌嫩更增艷。

丁晦惴惴的把著酒盞，心中則似翻江倒海久久難以平息和*圖*書，卻於此時見劉濃拂了拂袍擺，正了正冠，朝著自己揖手道：「不論事大事小，皆要謝過府君提醒之情！六年來承蒙府君殷切照拂，劉濃不甚感激，故有一請，望府君莫辭爾！」

劉濃怒道：「我娘親在裏面！」

宛拒？

若來，便來吧！若不來，我來！

顧薈蔚眼睛一眯，淡聲道：「我正在針灸治病，不論任何人，皆不得進！」言罷，挑起帷幄彎身而進，睬亦不睬劉濃，視其若無物。

劉濃暗嘆一口氣，只得答道：「娘親，這是江東顧氏，顧小娘子。」

劉濃聞言稍怔，眉間暗凝，仔細一陣思尋，才恍然記起，當初石頭城的縣丞不正是叫張芳么！那弒兄栽髒的張憦已然伏法，然縣丞張芳卻得以脫罪。心道：朱中郎曾讓我提防，說其與江東張氏有瓜葛。六年間默無聲息，險些便將他給忘記。然，此時卻再度鑽出來，何意？丁晦怎會在此時提及這人？莫非……

「嗯！」

鎮定！

丁晦震驚！

丁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徐紅滿臉，哈出一口氣，便想將心中籌算道出，亦好繼續施恩於人；略作側目時，卻見劉濃眯眼如鋒，逼人背骨作寒，話已至口又吞回，嘆道：「瞻簀，可有對策？」

而此時，留顏過來將事情原委說了，今日她們出來購置些必備物品，正在返回酒庄時，劉氏突然覺得悶得慌，眾婢以為是天熱車內太悶，便棄車步行。誰知剛走沒幾步，劉氏便暈過去了。大家慌作一團，正欲將主母抬至酒庄延請郎中，恰逢顧小娘子路過便立即制止，說類似中風，不可搬動。隨後便說自己會醫術，掏出些銀針啊什麼的……

劉濃淺淺抿得一口酒，淡淡笑道：「六年來，餘杭丁氏與華亭劉氏雖互有往來，然，府君知我劉氏人丁單薄，娘親出行亦甚是不便。如若府君不嫌，劉濃想兩家莫若結為通宜之好。如此一來，避諱較少，兩家之人走動也方便。不知，府君，意下如何？」

值逢五月末，桃李啞作無言，荷花新蕊偷綻。

滿潭紅白青三色相間，恰遇風起，泌人清香便隨蓮葉捲來。亭間，六面帷幄盡開，二人對坐于案，聽得岸邊蟬聲剛褪，錚音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