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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風流

作者:水煮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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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2章 寒門之首

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62章 寒門之首

老翁當著劉濃的面,隨意的將身上汗濕外袍一除,再拿起案上置放的乾淨布袍一披,徐徐落座。待坐下時,看見劉濃猶自站著,遂笑道:「瞻簀,莫非嫌棄亭簡席陋乎?」
心中莫名的犯酸,知曉老翁為何贊它好茶。然也,一如這茶,苦中不墮志,正是他的一生啊。
劉濃迎目而視不避不讓,背後右手倆指點扣不絕。
這一幕,幽靜中透著詭異。
祖盛品著茶,搖著腦袋哈出一口氣,稍稍作想,想不出言詞,索性直接贊道:「妙哉!」
劉濃暗中呼出一口氣,心中打定主意試探老翁,凝視那沾著雨水的青磚,沉聲揖手道:「劉濃愚鈍,言語如若有失,老先生莫怪。此物為磚,廣建樓宇;此物為專,桎梏胸中;此物為志,存於心中!老先生日日搬磚不輟,善養浩氣于身,善存豪志於心,終有一日可健步如飛矣!」
亭後傳來奇怪悶呼聲,似乎有人在早練。劉濃緩步繞至亭側,小心翼翼的控制著腳下木屐,不讓其發出半點聲音,深怕一個不留神,將這晨間的靜湛如水打破。
「來,嘗嘗這山間老茶!」老翁提起矮案上的陶壺,微一抖手,茶水如珠線滾落茶碗,色呈渾雜。
來福尚未至,祖盛與橋然已來。
腕中力沉,眼神鋒銳似刀!
用手背輕輕一推,茶碗便溜至劉濃面前,隨後自己則捧著另一碗,舉腕仰脖仿若飲酒,一口便去得大半,笑著贊道:「好茶!且飲!」
茶續三輪而盡。
「啪,啪!」
「劈啪!」
夜裡來得倉促未曾覺得,如今眼目盡開時,適意的漫視這農莊,雖不見匠心繁華卻猶若天作佳成。情不自禁的跨步而下,緩緩穿出月洞,行至雨亭。
聞言,老翁眉間緩緩舒展,竟也慢慢起身拱手還禮,心中暗道:嗯,胸中藏竹不驕不燥,知友言失不辯不駁,隱寓言教;華亭美鶴果然名不虛傳,甚有過之!
嘩!
……
劉濃目遂燕子穿廊抖落兩翼雨線,心中暗贊:好一幅青青客舍新雨後和*圖*書
老翁凝視著劉濃緩緩贊道,隨後接過茶碗閉眼一嗅,只覺清香仿若聚絲成束,滲得人渾身通體舒泰、毛孔盡張。微作淺抿時,舌尖幾度回味,待得苦意悄然而褪時,甘味層層凝來。
「是,小郎君。」
果真是他!
想了想,一時興起,隨手指著青磚問道:「瞻簀,可知此物為何?」
劉濃微微一笑,單手逐一撫過器皿,淡然道:「千金之壺煮一兩之茶,料來你我唯願取得一兩矣!」言罷不待人稱讚,起身朝著老翁揖手,向著祖、橋二人揖手。
劉濃看著面前色澤渾黃的茶湯,應是林間匆匆采來的原茶,行的是炒茶之法,是以色雜而味濃。捧起茶碗一飲而盡,嘴間又澀又苦。
鎮靜!
突地,祖盛想起日前之事,趴在車窗問道:「瞻簀,若依你之見,那老翁到底是何許人也?」
待其與來福擦身而過時,來福心生驚疑,回眼望向小郎君,只見小郎君持著茶碗緩緩搖頭。
亭中肅清,略帶蕭索。
踏游路途人慢漫。
劉濃壓住心中震驚,撩袍落座。而此時,已然將其辯得八九不離十,心中則在奇怪他怎會到得此地,應該在荊州才是啊!難道我記錯了?
半晌。
刀傷!老翁背上遍布刀傷!!
劉濃撩袍落座,闔眼、拂心、醇神,待忘覺于外時,徐徐展眼。
東漢末年屢經戰亂,馬匹極是緊缺。自曹魏代漢后,軍中馬匹供應不足,曹丕便倡導出行乘牛車;牛車雖不若馬車快捷,但勝在平穩;而門閥世家踏游山間時,意在悠悠閑適,正好與其不謀而合。再至晉室移鎮江東,失去了北方的產馬地,馬匹更是稀少。除豫章軍府和極少數的世家,便是司馬睿出行亦是以牛車居多。
老翁到底年紀已大,搬磚出得一身汗,正需飲茶解渴,一碗剛盡便又提起了茶壺,邊飲邊道:「老朽活得六十載,唯愛這茶中滋味……」
茶香徐懷直浸,聞之者神醉,卻無人稱讚,皆因神思俱在天和圖書外!
「妙哉!」
車夫繼續揚鞭,馬車夾起煙層,滾滾竄向遠方。
亭亦與別家不同,未掛帷幄,只有六片竹簾。簾未染色,只作翠青。
一聲鳴啼天破曉,客卧蓬中恰醒來。
待來福將琉璃茶具奉上,劉濃將其逐一呈擺。雲屯、烏府、鳴泉、分盈、執仗、歸潔、國風、遞紅、撩雲、甘鈍、降紅、銀斗。
聞言,老翁閑漫的神情猛地一頓,隨即眼中精光驟放,上前一步捉住劉濃手腕,亦不作聲,只管眯著眼晴細細辯看。
終宵微雨將四下洗得安靜清幽,推門時陣陣清新竹香撲面而來。頂著青冠踏立於廊下,入目儘是翠竹作籬笆,若是細瞧,便會見得露珠滾于葉尖欲滴未滴。
這時,有隨從踏步而來,向老翁低語幾句。劉濃捧著茶碗挑眉一瞅,但見隨從健壯如牛,行走時腳步均勻落得極沉,應是軍中健卒!
「老先生!」
淺淺注得七分,雙手持碗一盪。
他是誰?
劉濃淡聲再喚,眉間色正,面含微笑猶若春風。
禮畢。
青簾徐挑,呈現樸素矮案一張,陳舊葦席兩面。
一路沿水而行,雖是正夏時日,但挑著邊簾亦不覺熱,反而有陣陣涼風襲來。祖盛極是健談片刻亦不停歇,一會探首和橋然探討棋藝,一會又歪頭向劉濃請教玄論。
聽得這話,老翁正欲伸出的手微頓。
老翁呵呵笑著,隨意的挽著被磚弄髒的袍袖,漫不經心的回應,待見劉濃仍彎身不起,頗喜他溫文知禮,遂笑道:「昨夜已然言過,大家皆是旅人,偶然相逢於途,何必定知姓甚名誰。」
這已是他第三次問起了,自那日離開姑蘇渡后,橋然與祖盛便對老翁的身份產生懷疑,特別是橋然久居吳縣,卻從未聽聞姑蘇有此庶族寒門。一路上,他們幾番猜來猜去,越是猜不出越是著迷。而劉濃雖然知曉老翁身份,可既然老翁有意相避,自己心知便可怎能再言。
老翁叉著腰,眯著眼,看著紅日在肩的美郎君正欲踏入簾中,突地hetubook.com.com大聲喚道:「瞻簀!」
待搬至第三遍時,老翁終於發現亭側呆怔的劉濃,將懷中青磚仔細放好,挺了挺胸膛,揮手朗聲笑道:「瞻簀,昨夜睡得可好?」
既已續過,何必再問是誰!前路多艱,各自珍重!
劉濃回味著舌尖纏綿苦意,心中激蕩,一時情難自禁,索性不管不顧,朝著老翁揖手道:「老先生,劉濃粗通煮茶,願為老先生煮茶一壺,以謝留宿之恩。不知可否?」
劉濃右手緩緩抹過顫抖的左手,混亂的心神稍見平復,深深一個揖手道:「劉濃謝過老先生留宿,敢問,老先生貴姓?」
半晌。
祖盛撫掌驚嘆:「瞻簀,真富庶矣!這套琉璃茶具,怕是千金亦難得矣!」
劉濃、橋然對視大笑。就連幾名侍婢亦都掩嘴而笑,祖盛于笑聲中面不改色,挺胸掂腹竄上牛車,大手一揮喝道:「出發!」
老翁笑問:「妙在何矣?」
祖盛跳下車來,指著車屁股罵道:「汰,怎地如此無禮,跑得倒是挺快!如若不然……」說著,挽起寬袖,神色頗是忿忿。
橋然長長的哦了一聲,稍稍作頓,隨後緩緩點頭漫聲道:「別人坐的是馬車!」
祖盛聞言微愣,面色稍顯尷尬,待見橋然嘴角彎翹,知曉他是故意作弄自己,遂大聲笑道:「嘿!管他是誰,下次若讓我見著,定要與其理論。我若論不過他,瞻簀上也。嗯,若要廝殺,便讓其領會一下玉鞠兄的棋盤妙陣!」
呼!試試看!
亭側有人搬磚,竟是農莊老翁。
綠蘿領命而去,來福則默然守在一側。
幾番思來轉去,驀然想起一事,抬眼看著健碩的老翁,一時竟是無言。
劉濃面帶笑容開始行茶,袍袖撩煙起,仿若行雲流水;滾沸蒸騰時,掐起綠葉根根;琉璃前後往來,不聞碰撞聲;待得鳳頭九點,珠線若玉拋。
馬車?那可是個稀罕物!
只得一眼,對面三人恍覺星投湖海。
「哞!」
「哈……」
「敢不從命!」
劉濃正了正冠,目和-圖-書不斜視,朝著老翁重重揖手道:「老先生,就此別過!」
「哦?」
劉濃道:「請他們來!」
他,應該是剛從王敦刀下逃生!!
劉濃因驚而怔,遠遠的看著老翁佝僂的身子。剎時間,心神為之而奪,竟再也聽不見林中鳥叫,眼中唯余老翁來回的身影猶若靜畫。
橋、祖二人正色,起身還禮。
二人見過老翁,隨意的坐在案側,聽聞劉濃要行茶皆是興緻勃勃,互相探討起煮茶妙法。
劉濃捧著《莊子》,淡然笑道:「一切皆在書中也!」
整個竹亭內,滿盪著清薇香氣。靜!絲絲靜意,沉人心神。醉!醇醇醉覺,教人忘返。
劉濃身子猛地一頓,隨後緩緩回頭,只見深深柳道中老翁拱手獨立,身後則遙遙趕來一輛牛車……
橋然瞥一眼馬車消失之地,笑道:「茂蔭,不然怎地?你要教訓他么?」
言罷,轉身,揮著大袖邁向牛車。
清心,洗眼。
老翁不疑有它,慢慢將茶碗一擱,拂著花白長須笑道:「老朽自到吳郡便常聞汝之美名,世人皆言華亭美鶴擅詠、擅音、擅辯,卻不知瞻簀竟擅烹茶,莫非老朽孤陋而寡聞乎?快快煮來!」
好茶?
「啾啾!」
劉濃淡然一笑,命來福取茶具來。心中則打定主意:精心替這教人尊敬的搬磚老翁煮上一壺好茶,讓其知曉苦盡甘來,以壯行程。
踏入簾中,心潮難以平息,挑簾再望時人已杳絕,默然心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回首萬里山河,勿須言絕!
滿滿斟得兩盞。
橋然看了看天時,見日已至中梢,唯恐今日再錯過行程,便提議就此作別。老翁溫雅笑著亦不強留,將三人送至柳道口。
「哦……」
橋然品茶一口,良久良久,渭然嘆道:「瞻簀茶道仿若空山幽月,令人悄然靜心。茶中之味,苦甘復盡時,唯余清香透陣教人忘神難返,可堪一絕!今日一飲,怕余日再難忘矣!」
胸中則是怦怦心跳。
咦?
劉濃見他們不經意間將老翁擠得頻頻向右歪,而老翁m.hetubook•com•com卻絲毫不以為意,仍自淡雅笑著。心中莫名一怔,暗道:不以處低而頹,不以居高而傲,寒門第一人,當之無愧矣!
對揖。
「嘿!」
「何必言謝!」
老翁見得劉濃眼底清澈,面不改色,心中頗是驚奇,嘴裏卻笑道:「好,甚好,老朽搬磚三十年,至今方知吾道不孤也!來來來,咱們亭中飲茶!」
「嘿嘿……」
六旬老翁搬磚?!
「嗯?」
一盞苦茶,各中滋味誰知!
祖盛挑眉道:「那是自然,我現下日日習練五禽戲……」
祖盛抬眼看向老翁,見其面帶笑意不似嘲弄,遂笑道:「妙在如飲瓊漿矣!」
但見其兩手環抱著一摞青磚,邁著沉重的步伐跨向雨亭對面。待放下磚時抹了一把汗,回首時見另一面的磚已經搬空,便將剛搬過來的磚再度抱在懷中,復又搬回原位。清磚邊角猶在滴水,老翁抱著磚步履蹣跚,紅日照著他的後背,汗透滿衫。
便在此時,一輛馬車自後面快速駛來,車夫揮鞭疾揚,險些抽中祖盛探出車窗的手。
十幾樣各作不同的琉璃器皿分列在案,頓時將圍案而坐的三人齊齊震住。祖盛眼睛瞪得渾圓、嘴巴張得老大,橋然亦是滿臉的不可思議,而老翁則徐徐眯起眼睛。這些器皿,有些他們能辯出,有些則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更不用提其作用功效在何。
「哈哈!」
劉濃淡淡一笑,亦覺此次煮茶,心神最是融匯,暗中極是滿意,將茶碗奉呈至老翁面前,緩聲道:「老先生,且先嗅,再淺飲!願以此茶,祝老先生一路金風相隨!」
初曉,紅日透出一角,斜落。
便在此時,來福與綠蘿遙遙尋來,綠蘿行至亭邊淺淺萬福,輕聲道:「小郎君,祖郎君和橋郎君尋你呢,說是該起行了。」
老翁笑而不語,將茶一飲而盡。
小小農莊依水而建,青瓦木樓煙映霧色中。院中植著三兩桃李,枝桿蒼勁若古,未曾修剪俱作原態。雨燕往返枝頭,啼聲脆嫩。
健牛鳴啼,白袍縱鞭,穿梭青柳若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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