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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盛面露窘色，亦不知看見甚，笑道：「王謝此舉，皆因此地唯余王謝！」

「瞻簀，妙哉！」

稍作揖手，淡然笑道：「謝過仲人兄提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況且，亦只是同行於途爾，何需言得其他！」

三人聞聲而望，只見在碧綠清幽的河道中，飄著數葉蓬船。問話之人懶懶的坐于船頭，微仰著身子，雙手撐在背後，腳上木屐划水而過，剖得水紋斜分。

牛車停靠曲柳畔，茂密的槐楊樹掩著排排別院。

「小妹，熟在何矣？」另一車有人問。

褚裒大步而來，站在一旁細觀，把那小狗凄涼的眼神盡攬于眼底，渭然贊道：「果真情深也！」說著，竟詠道：「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木屐將將著地，便聽得遠處有人放聲而喚。隨聲而望，只見在城牆下，停靠著排排華麗的牛車，一群青俊郎君環圍成圈，正互相挽禮對見。其中有個郎君最是怪異，寬衫敞著前襟，露著大半個胸膛，中有一撮黑毛。這尚不算甚，其懷中竟抱著一隻小白狗，那小白狗受人指點亦不驚，反而舉著兩隻前爪，有模有樣的學人作揖。

唉！

聞得吼聲，劉濃徐徐回身，眯眼看向城牆下的張邁，嘴角緩緩浮起笑意，沉沉一個揖手，隨後負手而立。青冠、月袍，孑然。

啊？！

「瞻簀！」

而此時，那小狗似乎覺察主人之意，拚命掙扎不出，便朝著張邁嗚嗚凄啼。張邁面呈窘然，心中雖有不舍，但仍是沉聲喝道：「小白，莫要喧嘩！」

「妙也……」

「嗯，到了！」

張邁似對褚、孫二人看不上眼，淡然應對之後，便悄悄將劉濃拉在一旁，低聲道：「瞻簀，那褚裒倒亦罷了，這孫盛皮里不一，君何故與其同在？」

說著，便要拉劉濃的手前往。

身側錦袍人淡然笑道：「幼儒兄，此子弱冠而至山陰，想必是為求學而來！其乃何人，不日便知！嗯，倒是那江東小步兵張邁，去皮即真矣！」

張邁追上來，面色羞慚且怒，低聲罵道：「這些北傖眼中無珠，怎識得華亭美鶴！都怪張邁不慎，使瞻簀受辱，尚望瞻簀勿怒，勿與鼠目之輩ｗwｗ.hｅtｕｂoｏｋ•ｃｏｍ.ｃom計較！」

若論江左之山水景色，吳郡秀麗婉約似蛾眉，倩兮婀娜；會稽便恰若半掩嬌顏的越女西子，絕代芳華！夏風漫遍會稽，拂山而過，融作一州之水城，曰：大越曰山陰，面南束冠。

這時，孫盛亦至，二人原是舊識，當下便見過。

「嗯！稍後若無，便往！」

遠遠的，有個中年儒者撫須問道：「此子何人？風儀頗孤！」

此時，褚裒正性起沖頭，焉管你是誰，索性叉著腰，掂著腹，衝著滿河之水，放聲道：「吾有三惡：氣不順，則惡；意不達，則惡；念不至，亦惡！」

在其身側，有一排華麗的牛車，首車珠簾半挑，清脆的聲音透簾而出：「回稟謝世叔，此詩之體，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女皇學淺，不敢妄評。但若論立意，似乎，似乎頗是熟悉……」

「啊……」

小白狗：「嗚……」

轅上白袍一聲長喝，將青牛制住，隨後翻身落地，身姿敏捷若白鶴；瞅得一眼城門，伸手抖了抖身披之氅，回首笑道：「小郎君，山陰縣到咯！」

慢幽幽的聲音至左側傳來。

有人看著別處，歪著嘴，戲問：「華亭在何？聞所未聞……」

「哈哈……」

牛車穿行於山陰城，劉濃、褚裒、孫盛三人挑著邊簾打量這座水中城池；劉、孫二人從未來過山陰，是以盡皆讚歎此城秀美。

言至此處，稍頓，想了想，又道：「嗯，昔日之恩尚未酬，贈汝美色汝不取，莫若，如此……且受！」眉毛一挑，將懷中小狗一遞！

「然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張邁點頭而應，心中卻微驚，待見劉濃面色淡然，遂正色笑道：「瞻簀之才拔冠于群，會稽學館自是可入得！來，來來，我為你引見幾位好友！」

劉濃暗暗作嘆，頓步看向張邁，揖手笑道：「斯事與仲人何干，怎可自責！君且回，既是前來求學，你我相見時日尚多！切莫因劉濃之故，與人交惡！」

前簾半挑，絕美的郎君踏將出來，單手挽于胸前，漫眼望向不遠處的城池，眼神明亮幽遠，神情卻有些許悵然，喃道：「山hetubook.com.com陰路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便是此地……」

劉濃悄然而避，隨著他大步踏向城牆下，途經褚裒、孫盛時，微微作揖以示歉意；心中則奇：其時會稽學館甚少有南人前來，張邁份屬江東四大門閥，怎會來此求學？

聞言，美郎君劍眉一顫，神情驀然一愣，隨後臉頰微微皺冉，而後緩緩一笑，撩袍下車。

言罷，將手中的果子一拋，激得水中「咚」的一聲響，綻起水蓮作朵。便在此時，船尾梢公竹桿向下一挺，輕舟隨即箭射而出，至半月橋洞滑過！

褚裒早早遣人至此預定了居所，便欲領著二人同往。孫盛自無不可，劉濃本想獨賃而居，但此時天色已晚，便亦想將就一夜，待明日再尋別地。

張邁抱著狗喃念，神色漸呈肅然，少傾，將狗置於地上，揖手道：「瞻簀，真渾玉矣！和光而同塵，莫在於此！張邁不及也！」隨後似想起甚，輕聲問道：「我至會稽乃求學，莫非瞻簀亦同？」

「哦！」

劉濃眉梢輕挑，暗道：其人，身渾行渾而心不渾矣！

絡繹不絕的贊聲紛踏而來，有男有女各作不同，而那得贊的美郎君已然放簾，仿若置之未聞。轅上白袍哈哈大笑，猛力一揮鞭，青牛「哞！」的一聲清啼，踏向城門。褚裒、孫盛見聞此景，面色各異，對對一窺，紛紛跳上牛車，隨其而去。牛車魚貫而入城門，落日隨即閉顏。

二人說話間，來至城牆下。

中年儒者問：「何詩？」

「嗯，嘯……」

「瞻簀！」

「然也！」

劉濃洒然一笑，淡聲道：「華亭有鶴，燕雀如何得知！各位郎君，別過！」言畢，將手半半一拱，隨後轉身揚長而去，拋卻身後驚怒眼光落滿地！

中年儒者眼望城牆下的張邁，笑意逐漸盈臉，隨後斜身看向另一側，笑問：「女皇！你且評評，此詩若何？」

劉濃嘴角一歪，緩迎上前，揖手笑道：「劉濃，見過張郎君！」說著，掠得一眼張邁懷中小白狗，心道：這便是狗寶乎？果然靈慧……

張邁似覺察劉濃之疑，邊走邊道：「我亦不願來，奈何王公日前致信阿父，是以不得不來！」看和_圖_書了看左右，見無人，悄聲續道：「來后便悔，聽聞顧、陸、朱，皆無人至！」

「季野休得笑！」

船頭之人微微偏頭，心不在焉的掠至岸上，隨後眉稍輕揚，漫聲道：「原是，三惡之人！」稍頓，再道：「仿若與我，不相干！」

山陰，會稽之郡治。

褚裒揖手道：「錢塘褚裒！」

白袍按著劍踏前一步，歪著腦袋，嘿嘿笑道：「小郎君，華亭美鶴最風流！」

張邁朝著眾人笑道：「諸位郎君，此乃張邁好友，華亭美鶴劉瞻簀！」

褚裒命隨從前往打探，隨從回時低語幾句，褚裒面色微變，隨即跳下車匆匆而往。不多時便已復返，木屐踏得啪啪響，面呈怒色，忿忿地道：「安敢欺人太甚！」

劉濃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各位郎君！」

「妙哉！！」

劉濃微笑的神情，聞言而頓，心中怔怔的想：昔日，你欲以美婢贈我，我不授。如今又要將此狗贈我，我若取之，三寶之名，豈非少一寶……

浮城於水，阡陌婉延是平野，曲水四繞行人家。遙遙望得，白牆黑瓦籠于薄霧輕紗。垂柳青青，畫橋畔，轉眼回首，明眸剪作暇。有女行於橋上，桐油簦下。橋下，有歌漸起於舟上，隱約見得葛袍隨風乍。

行得一陣，孫盛指著前方咂舌稱奇。

如孤舟之浮海，若狂風之催林。

劉濃踏上牛車，將將放下簾，便聽有人在簾外叫道：「三位郎君，稍待！」

「妙哉！」

半晌，劉濃生生壓住心中好笑之意，深深揖手道：「仲人美意，劉濃心領而不敢授！況我觀之，此犬與君情深，若兩兩相離，豈不悲乎？此，絕非君子所為也！」

嘯聲起於微茫，清越勝笛，洋洋洒洒，似繞城郭不散。倏爾，張邁嘯至興處，將狗一拋，雙手叉腰，嘯聲直若滾雷，隱閃霹靂，四野皆驚。

褚裒笑道：「然也！」

家中已有二白，豈可再有小白。

當下，三人作決，暫棲驛棧。

那郎君指使小狗對著人群團團一個作揖，隨後揮著大袖，迎向美郎君；面上笑容爬滿，嘴裏猶喚：「瞻簀，瞻簀，尚得張邁乎？」

褚裒遂將事情原委道出，其原本在此訂得院落一所，m.ｈｅtｕｂook•coｍ.coｍ不想因近日前來會稽者甚眾，再則其遲來已有兩日，掌堂先生便將院子賃于了別人！褚裒自是不依，與掌堂先生爭吵一番，誰知那掌堂先生亦非等閑，竟是袁氏家生子弟，根本就不賣褚氏顏面，放言：退訂可、賃房無！

哦，原來如此！

「吁！！！」

「惡氣為何？」

褚裒來過山陰，知曉些許，遂笑道：「安國莫驚，山陰非比別地！王謝袁蕭等，並不拘子女外出！若是安國有興，意欲偶遇羅敷，大可四下遊玩，不定可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

因會稽學館開館在暨，往來皆是華麗的牛車，個個俱是高冠錦衫的青俊郎君。守門的甲士肅然列于城門兩側，對這些世家子弟稍事查核便予以放行。查核較簡之原由則在於，北地世家豪門聚指山陰，所蓄養之精銳部曲列甲於此，誰敢前來滋事生非！是以，會稽山陰既富庶且安寧，方士夏侯弘曾置千錢于隱角，半日亦無人來拾，王導王司徒遂言：路不拾遺，由山陰而始。

語出，頓靜！

二人隨之而望，只見街面上行來一群女子，當先之人著世家女郎裝扮，顰顰亭亭，窈窕多姿；身側則圍著一群女婢，齊齊邁向一棟聲樂畫樓。

……

「嗨……」

孫盛道：「季野，何事？如此作怒！」

張邁大大咧咧的將手一揮，懷中小狗亦跟著一揮，二者相映成趣，而後其道：「瞻簀怎地如此見外，昔日若非汝出言解開桎梏，我豈能破嘯作凌云爾！至那日始，張邁便視君為友，君切莫拒之！」

孫盛瞅了瞅天色，見月已將起，再不尋得居處，恐怕將露宿於野，無奈道：「季野，汝之三惡已敘盡，咱們莫若就此起程尋訪驛棧如何？」

張邁抱著小狗，拱手道：「哦，原是褚氏郎君，張邁見過！」

華亭，次等士族？

「正是！」

朗笑，笑聲畢，人已挑簾入車中。

「然也！」

嗯？！

嘯！

會稽學館位於城東。

張邁愣愣的一聲輕喚，卻見劉濃翻袖已去，青冠月袍漫在落日中；遙遙一嘆，轉身行向城牆，順手抱起地上亦步亦趨的小狗。四目相對時，突地情動不可自拔，猛然轉身m•hｅtｕbｏoｋ.ｃｏｍ•cｏｍ，朝著劉濃大吼：「瞻簀，且聞嘯爾！」

來福皺眉道：「小郎君，怕是驛棧亦無，莫若至城郊尋農莊吧！」

就著驚眼，將著金日，二人對揖。

「哈哈，便去，便去！」

他們早已有覺，眼迎二人前來時，遠遠見得劉濃風姿美儀，皆在互相打聽此子是何人，然卻無人識得。正自驚凝，卻聽得劉濃報名華亭，當即辯出其身份。他們皆是會稽世家子弟，雖不似王謝袁蕭那般高貴，但亦都是中等偏上門閥。聽聞張邁帶來個次等士族，盡皆面顯不愉、不屑，紛紛顧左右而言它，視劉濃如無物。

眾人皆怔，而後竊竊私語。

褚裒詠的極是深情，張邁嘆得甚是幽然，不由得將懷中小狗抱緊，澀然道：「也罷，心中難割，亦確實離不得它！」瞧了瞧褚裒，似這才發現身邊多一人，遂問劉濃：「瞻簀，這位郎君是？」

清脆的聲音猶豫道：「女皇難以述之於言，但覺魂似一詩也！」

「各位郎君，張邁好友來此，得去見過！」

「哦……」

褚裒在錢塘時何等風光，幾曾受過這樣的廝鳥氣，面上神情數變，胸中憋悶委實難當，竟「碰」的一拳砸在柳樹上，而後捧著手，疼得大聲叫道：「瞻簀，安國與我為證！斯日若得志，定當盪此惡氣排胸！」

褚裒目逐輕舟之尾漸爾不見，胸中惡氣盡出，隨即縱笑不斷，驚得棲樹之鳥撲簌簌亂飛。

徐徐，歸作于無。

城門口。

劉濃淡然微笑，漫不經心的掠眼而過，只見那畫樓前佇立著四名帶刀甲士，心道：偶遇非偶矣！軍府甲士，精銳之卒！若是閑雜人等敢行糾纏，怕是偶遇未得，一刀已落矣！

「唉！」

劉濃默然未言，心道：怪道乎祖言於我送餞時那般惆悵，想必其亦蒙邀約，只是陸氏不願至……王導想修復南北之壑，難也……

慢慢，嘯聲漸幽，突現雨後山崗，靜秀之松。

月袍美郎君緩緩起身，爽然一笑，隨後轉身，揮著寬袖，踏著木屐，縱聲詠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