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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裒虛著眼睛，慢慢回收目光，緩緩轉向劉濃，中有精光欲透，聲音卻極低極沉：「瞻簀，你我三人同來，安國已去，只余我與君爾！與君相識雖短，亦知君內秀于魂，存大志於胸，絕非我所能及可知。然，今日褚裒冒昧問一言：若我亦隨其而歸，汝以何視之？汝待若何？」

袁耽眉梢一挑，瞅了瞅樓上，抱著雙手，懶懶地道：「何人請我，欲至何地？」

當下，三人踏入弈樓。大堂中有十來人兩兩對坐，或行棋、或六博、或樗蒲，陽光透窗而進，照著高冠寬衫，一個個神態頗顯悠閑。

桓溫瞟了一眼劉濃，叉著腰，肆意笑道：「衛叔寶體弱贏瘵，為人所看殺，這位郎君雖是美姿儀，卻與……」

「唉！」

「華亭美鶴，劉瞻簀？」

柳叢中，早已於此聆聞的華服郎君大步踏出，疾疾待行至近前，揖手笑道：「兩位所言，袁耽皆聞，可否暫莫續論，且待袁耽爾！」

蕭然！竟然是他！

劉濃沉聲道：「季野，你我相交，何故言誓？」

桓溫放聲縱笑，揮手之間看著衣袖猛然一怔，一陣清風吹來，全身上下突地一個激靈，叫道：「哎……你我在此地盤恆作甚！無奕，快走快走，替我將衣冠討來，再作分說！」

朗聲道：「瞻簀，自今日始，錢塘褚裒願與君為友爾！昔日常聞桃園三友，亦聞竹林七賢，復聞伯牙子期。如此三種，概不相求爾。君子相交，漫若非華，亦不求爾！莫逆、杵白，皆不求爾！天地為證，好教瞻簀得知，今日一拜，哪怕兩兩相離，縱然往返生死，終不相負……」一語綿長，聲音漸高，起伏若徐風過林，有鏘鏘之音，有絕然不返！

其中一人雙手按腰，劇烈地喘著粗氣：「急，急甚！早，早便與汝言過，汝，汝之蒲技豈可，豈可與蕭子澤相較！咯，輸，輸光了吧……」

南渡之後，雖有所消減，但其卻與謝氏交好https://m.hetubook.com.com，兩家幾近一體、守望互助，是以仍舊乃頂級門閥郡望！而這袁耽，自幼持才且好賭，為賭中第一聖手，但為賭者皆聞其名爾！

「安國！」

這時，一個女婢由樓上而下，款款行至近前，朝著三人淺身萬福，低聲道：「袁郎君莫惱，且隨婢子來！」

女婢再次萬福，領路行前；袁耽、劉濃、褚裒隨後。

褚裒亦知孫盛尷尬，有意化解，便笑著摧三人入樓再續。

話將出口，倏地回首，看向門口，神情震驚，手中木落。

這人是謝氏大郎君謝奕、字無奕，年方十六便已是太子洗馬，來年則會前往剡縣赴任府君。便是他將謝氏客院借賃于劉濃等人，其與七星臉桓溫是總角之交；桓溫好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謝奕亦漸染此道。而桓溫則是龍亢桓氏子弟、中上門閥，其父恆彝為江左八達之一，現任尚書吏部郎。

女婢於此頓步，萬福道：「三位郎君，但行便是！」

七星臉渾不在意的將手一揮，大聲笑道：「休說恁多，今日一戰，我不及他，是以方會將汝請來！一切，便拜託無奕了！不然，我將悲矣！」

言罷，拉著謝奕直奔弈樓。

劉濃心中雖有稍驚卻不奇怪，略作拱手以還禮。隨後淡淡掃眼而過，一眼之下，不禁莞爾！

謝奕迴轉身，面色窘然的捧著玉腰帶，而眼中神情耐人尋味……

面南而坐之人，眉目俊雅，左手懶懶的以肘支案撐著腦袋，右手則悠哉游哉的揮著白毛麈，面帶微笑的看著劉濃等人踏進來。待將劉濃辯清，眼睛一眯，眉鋒一挑，微微闔首。

劉濃、褚裒大聲笑道。

桓溫性烈如火，被其打斷言語本來極是不喜，待見劉濃眼眯作鋒，神色則不卑不亢；一陣對視后，心中竟莫名而生好感，隨即哈哈一笑，將手一拱：「某名桓溫，敢問何人當面？」

「啪！」

hｔｔｐs://m•ｈetubｏok.ｃom.ｃoｍ劉濃看著低首長揖的褚裒，久久難以言語，心潮澎湃如海，索性放任其洶其涌，亦不作多言，用力一抖兩袖，且把禮挽至眉前。

褚裒大聲喚著。

三人轉過長達兩丈的八面玲瓏仕女屏，一切盡顯于眼。

不聞他聲，唯余落子輕揚。

對坐之人問：「哪個袁顏道……」

緊隨其後，噼里啪啦一陣亂響，亂七八糟的棋子落得一地！

謝奕將手略略一拱，淡然道：「汝之三惡，倒亦有趣！」說著，目光漠不經心的掃掠，一頓，倏然定在劉濃身上，閃了兩下，歪著腦袋，脫口而出：「叔寶乎？」

對揖。

袁耽揮袖便走，直入雅室。

待行至三樓最深處，有一道長長的走廊，直通一間雅室。

褚裒輕聲低喃，隨後暗振神色，輕邁一步，揖手道：「錢塘褚裒，見過謝郎君！」

袁耽看亦不看堂中之人，徑自叫過堂側侍著的蕭氏隨從，沉聲一陣問詢。那隨從面顯難色，稍稍作想，終是閉口不言。袁耽一眼橫過，眉頭倒豎，喝道：「豈有此理，莫非蕭子澤，懼我矣！」

「元子莫急，稍待！」

孫盛悵然一嘆，隨後抬首看向紅樓，眼底神色極是複雜，數番變化之後，似已作決，沉聲道：「季野，瞻簀，寄人以檐下，何凄？居人于眼下，何悲？孫盛自知才疏學淺，難以振聲而鳴志，這便與兩位作別！至此一別，他日再逢，必是胸中藏物，乘時而出矣！」

「顏，顏道兄……」

斂盡嘴角之笑，盪盡眼底之芒。

溫文儒雅，傲慢暗藏，看似闔首微笑，眼光卻漫而不見。

「哈哈，本該如此！」

「嘿嘿！」

桓溫眼睛唰地一亮，猛地一拍大腿，簌地按膝而起，一把抓住袁耽，喜道：「顏道，來得正好！」

「季野！」

來人喘得一陣氣，慢慢緩過勁來，徐徐將身挺直，打眼望向紅樓，卻一眼瞅見劉濃三人，眼神陡然一凝m.hetubook.com.com，隨後微微闔首，淡然一笑。

褚裒緩緩抬首，雙目投視劉濃，星鋒漸欲輝眼，沉沉挽手再揖：「你我年少，血亦正熱，概當如此爾！莫非，瞻簀不信褚裒胸腔之心否？若是如此，願剖心以待！」

「謝郎君過譽！」

「三惡之人！」

那謝氏郎君淡淡而應，略作拱手還禮，隨後轉向劉濃，揖手笑道：「謝珪，見過劉郎君！昔年，君幼時所作之詩，謝珪甚是喜愛，不想今日得見，幸甚！」

尚未踏入弈樓，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疾傳。

劉濃與褚裒皆驚，這袁耽是陳郡袁氏子弟；漢魏時，若論天下門閥之最當屬袁氏，便是汝南袁氏亦是出自陳郡袁氏；東漢末年，汝南袁氏爭霸敗於曹魏，自此煙消雲散；然，陳郡袁氏根基深厚，到得魏晉之時俊傑之才呈出不窮，名士不絕於朝野。

「啪，啪……」

言畢，深深一個揖手，不待劉濃與褚裒還禮，便已昂身而起，踏步直去。

「咳！」

「原是謝無奕！」

「妙哉！！」

其字為知秋！一葉障目，一葉知秋！

何以視之？我待若何？褚裒，若論其心性，較之陸祖言少得一分誠，較之祖茂蔭少得一分真，然褚裒便是褚裒，驕傲之人也，皮里自有春秋矣！其雖言表而心知，其雖簡貴卻非掩……

袁耽見劉濃二人神情微怔，嘴角一咧，淡然笑道：「二位莫要心疑，正如褚郎君所言，概此種種，皆不求爾！如此妙人妙語，聞之幸甚！袁耽別無它意，唯求與兩位相交矣！只是袁耽尚有好友之急需解，唯恐怠慢你我之誠，請稍待片刻便可！」

稍徐。

七星臉去而復返，散發而赤腳僅著中衣，樣子狼狽不堪，然其神情卻似蠻不在乎，反而昂首挺胸，光腳踏得沉穩有序，尚多幾分輕快。而此番神態頗是熟悉，細細一思，竟於家中白將軍風範頗有幾許相似。想到此處，情不自禁的嘴角微揚……咦，尚有人！莫非和*圖*書搬救兵……

「唉，若是顏道在，一切安矣！」

聞言，女婢神色一愣，情不自禁的將目光投向樓上。

「嗯……」

「哦？」

謝珪豈會不知，然上等門閥自有驕傲，其根本不予理會孫盛作何感想，反倒若無其事的與劉濃續字，隨後便揮袖而去，亦不與三人同行。

柳叢中傳出一聲高呼，隨後便見華袍浮動，兩名郎君疾疾奔出。

冷冷的聲音自樓上飄下，沿著堂中漫漫一盪。聞此聲者，滿座衣冠盡皆再驚，神色間若有所思，想竊竊私語，卻紛紛忍著。

「這……」

長長矮案一方，四人對座于案。

「三位郎君，請！」

謝珪徐徐回頭，眨了一眼睛，隨後冉冉起身，抖了抖短短的雪白中衣，赤腳在同色葦席上擦了擦，朝著劉濃緩緩揖手，淡淡的笑道：「劉郎君，失禮了！」

案上置著樗蒲棋盤，在矮案兩側，有幾名美麗的女婢跪捧木盤，其中分別盛著幾樣物事：紙約、玉冠、華袍、木屐，甚至尚有澡豆、香囊……

緩緩，徐徐，寸寸下沉。

劉濃淡然一揖，見孫盛面色羞窘且藏有微忿，心中暗嘆：各人自有各人緣法，褚裒雖傲但性真，孫盛空有玲瓏心，卻反失其真……

「啪啪……」

聞聲，劉濃緩緩迴轉身，漫眼一掠，劍眉微凝。

還之以長揖，不起！

稍待數分，樓上聲音未再出。

「瞻簀……」

「嗯。」

孫盛身形猛地一頓，而後背對著二人緩緩搖頭，隨即加快腳步，三兩下便轉進柳叢深處。

有人正欲投木，偏著腦袋思索，恁不地一眼瞅見門口踏進之人，眯著眼睛辯了辯，隨後眼神驟然一愣，驚呼：「莫非，袁顏道……」

八個美婢候於前室，見得三人踏進來，神色微驚，隨後淺身萬福。嬌嫩軟糯的聲音飄進內室，中有一人笑道：「既然來了，何不進來！」

「固所願也！」

褚裒嘴唇蠕動開闔，看著劉濃說不出話來，眼中漸潤，皆是心氣高傲之ｍ.ｈｅｔubｏｏｋ.com•ｃｏm輩，自然知曉劉濃此言何意。然也，君子相交，貴在相知，何言其他！自此一揖，莫論生死縱往，莫論風雨如惶，終生為友爾！

孫盛笑道：「常聞龍亢桓氏有子，性直率真若烈馬，今日一見，果然非虛。」稍頓，看著僅剩的謝氏郎君，揖手道：「吳縣孫盛，見過這位謝郎君！」

袁耽神色亦是微變，隨後雙手朝著聲音來處一拱，淡聲道：「袁耽，見過！」

袁耽！東晉賭中聖手！

少傾，徐徐抬手，正了正頭頂之冠，拂平袍擺褶皺。

直直入得三樓，沿廊轉角與酒樓一樣，兩側俱是奢華裝飾、名家字畫，劉濃自不會再駐足觀畫，這袁耽是去救場的，豈可耽擱。

滿堂聞聲而驚，紛紛投目。

言罷，亦不待劉濃二人作言，稍作揖手，便揮著寬袖跨步而去。行至一半，似想起甚，一拍腦門，突地回頭，笑道：「何不同往？」

謝奕身側之人輕呼，待見桓溫與謝奕皆面帶狐疑的看來，澀然笑道：「大兄，元子，汝等不知，華亭美鶴之名，現已遍傳山陰城。適才弟來時，曾聞城中女子言：華亭有鶴，美斯美矣，恰玉似雕，如砌似蹉……」

劉濃淡然道：「華亭，劉濃！」

「請汝至想至之地，汝若不願，便罷！」

半晌，劉濃洒然一笑，徐徐將手挽至眉前，揖手道：「季野，劉濃視之，與汝何干？劉濃待之，與汝何干！若要真問，不知季野可否，視劉濃為友爾！」

劉濃一聲乾咳制住其言，衛世叔待他恩深似海，豈可容人非議，當即踏前一步，沉然一個揖手，默然不語。

「啪！」

「瞻簀！」

另外三人自然便是謝奕、謝珪、桓溫，只不過短短兩炷香時光，三人模樣盡皆凄慘。桓溫自不用說，其本就輸得精光！而今，且看另外兩位：謝奕渾身上下已無別物，唯餘一頂青冠！進來時，其正將鑲玉的腰帶卸下，欲放入盤中！至於謝珪更慘，連腳上木屐亦沒了，正被身後女婢捧在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