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82章 桓氏七星
來人頓失阻力,往前衝出三步,方才制住身形,隨後霍地回頭,指著劉濃,大聲問道:「汝乃何人?」
按理此類歌舞酒坊,應是粉黛羅綺半窗倚,絲竹弦管終不絕。然此坊不同,靜靜一排紅樓,孤然立於長街之末、竹林之側,未聞半絲靡靡之音,不見半點煙霞著色。
嗯……
「壁玉作雕爾……」
抽出一半的重劍還鞘,從懷裡抽出個大布囊,笑嘻嘻的大踏步跨去。
院門前有兩名隨從,見得三人行來,上前問詢:「何家郎君?」
孫盛奇道:「季野,路人為何對我投之以目,指之私語?」
四下里贊聲不斷。
劉濃眯眼與其對視,唇左微微翹起。
心中正作奇,卻見側面樹下有個女子雙手合在嘴邊,朝著孫盛嬌聲呼道:「哪位郎君,可否移步?」
劉濃微微笑道:「見人行過,略有所知。」心中卻道:唉,適才那廝,輸得只剩中衣,如何不知……
孫盛笑道:「昔日張季鷹徘徊于洛陽,得遇秋風而思江左鱸魚,即命駕而歸,不想卻因此避過殺身一劫!平日亦常啖鱸魚,然始今方知,味有不同。」
來者行得甚快,回身時便已將至近前,披頭散髮,渾身上下只著中衣,埋首速行亦不看人。領在前面的隨從見之面色微變,悄然避于道旁樹下垂首不言,孫盛避得稍慢半步險些與其撞上。那人猛地一頓,倏地抬起頭來,打橫挑了一眼。
「為何移步?」
兩相角力,斷裂!
褚裒嘴角一歪,正欲作言,身後卻響起一陣急促的木屐聲。
「瞻簀!」
「錢塘褚氏!」
當此時,紅日在頂,綠水在下,半月小橋潔白無暇,橋上的郎君面如渾玉、目似墨湖,眯著丹鳳眼,神情幽然而瀟洒。
三炷香后,人群逐漸散去,唯余滿地落花。
褚裒瞅了瞅位於院中最深處那棟紅樓,有心逗弄孫盛,遂回首笑道:「此樓名為笛樓,雖處於此間,卻極少得聞管弦鳴音,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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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為何?」劉濃此時已回過神來,漫眼望向四周,但見人群愈集愈多,不過已非首次經歷,心中並不驚慌,淡然笑道:「二位休得取笑,抬愛過甚,劉濃承受不起,我等快快起行吧!」
待至酒樓。
「嗯?」
孫盛奇道:「尚有一樓為何?」
清風悄來,撩起袍擺,更增仙姿。
「渾如玉也……」
褚裒拍著肩上余香,忍著腹中飢餓,顫著眉梢感嘆道:「瞻簀,美則美矣!然亦生受不起也,日後教人如何敢與瞻簀共行矣!」
隨意夾起片魚肉,略作一嘗。
劉濃隨著褚、孫二人踏入院中,漫眼打量此間景色,院子不大,然玲瓏別緻;三棟六角飛檐的畫樓品形作列,上下共有三層;相互間隔較遠,中有幾所柳亭,曲水四布,小徑清幽;來往之人寥寥,可聞鳥鳴啾啾,倒也是個雅緻之地。
「啪啪!」
「怪人!」
褚裒將嘴一抹,戲言笑道:「安國可知,此鱸魚作價幾何?」
孫盛指著某處苦笑。
褚裒看了看三棟畫樓,笑道:「至酒樓吧,待食畢再至弈樓看看!」
劉濃面色微窘,揮手拂落袍襟花瓣,淡然笑道:「非也,只是首見蒙愛爾,日久便會習以為常。聖人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
樗蒲?賭棋……
劉濃眉鋒輕挑,避之已是不及,索性踏前半步,單手作推。來人濃眉倒豎,挺著雄壯身軀猛力對沖,便聽得混雜之聲響徹不絕,而腳下木屐則分毫前進不得。
曲尚未盡,笛音漸遠,輕舟悄不見,余意悠盤旋。
褚裒笑道:「此弈非彼弈!」
三人落荒而逃,怕再被攔截,只得改走水路。
隨從淡然而應,引著三人前往左側之樓。
孫盛眉頭微皺,突地眼睛一亮,似想起甚,面色數變,若幡然醒悟,雙掌一拍,驚道:「莫非hetubook.com.com,莫非此弈樓,乃是賭弈?樗蒲!適才那人是輸光了!怪道乎脾性恁大……」
入得室中,酒菜已上案。適才那一會觀畫,竟去得小半個時辰!
來福猛地一驚,順手便欲撤出腰中重劍,身子則快得一步已然迴轉,眯眼向前一望,面上神情緩緩而放,嘴角笑意浮出來。小郎君,確實被圍了!
褚裒撫掌笑道:「昔日曾聞,王駙馬王武子與衛叔寶同行,時常感嘆:明珠在身側,朗朗而照人,令人神形皆穢。今始方知,真不為虛也!」
酒坊無名,唯有一面白幟隨風輕揚。
三個少年郎君徐徐而行,來福與兩名褚、孫隨從不遠不近的輟著。經得武林水遇襲,來福再亦不敢大意,不僅連夜派受傷白袍回華亭遣隱衛前來,且小郎君但有所行,皆是環圍成群。可是今日小郎君卻言,山陰城乃王謝等豪門聚集之地,斷無人敢滋事行兇。若隨從眾多反惹人眼,只命他一人跟隨。
褚裒渾不在意的笑道:「味美則可!但有萬金,只為博我一笑爾!不過,若論事靡,如此算得甚!瞻簀、安國,且隨我來!」
正按著劍胡思亂想間,突地眼睛一凝,眉頭亦跟著皺起來。只見,遠遠的有個人影頗是熟悉,華袍高冠背對而行,模模糊糊總想不起……
「鏘!」
劉濃稍作還禮。
唉,小郎君,惹人眼總好過惹人謀算哪……
嗯,味道極美!
孫盛道:「幾尾鱸魚,能值幾何?大不過百錢矣!」
來人走得兩步,身形一滯,隨即輪起兩腳,將斷裂木屐甩飛,而後赤著腳,噌噌噌離去。
「吱!」、「嘎」、「咔嚓!」
「別過!」
「啪,啪啪!」
「嘿嘿!」
孫盛笑道:「我怎得知,季野何不一言吐盡!」
一輸傾可國,一輸可盡家。
思及此地,劉濃心中猛然一震,竟微微頓步,抬首望向不遠處的弈樓,雙眼緩緩微眯,心道:七星臉,恆溫!莫非,東晉第一
hetubook.com•com豪賭與賭中聖手,將於此時……
綠揚畔,水道邊。
劉濃本欲觀畫,奈何褚裒興緻頗高,亦不便拂其心意,只得隨著二人下樓。褚裒吩咐蕭氏隨從,命其領眾人至弈樓。孫盛笑言何處不可行棋,何故非得前往再花費。
橋下,有人俏生生立於輕舟之上,手中捉著一支橫笛,漫聲詠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我有一曲,願獻于君爾!」
褚裒正準備詠詩,聞得此言驀然一愣,隨後左右環顧,頓時驚怔。只見舟停車靠,即將塞河堵路,順著眾人視線一瞧,果真有不少人對著孫盛指指點點。
「哈哈!」
孫盛面帶微忿,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低聲問蕭氏隨從:「此乃何人?怎地如此無狀!」
「季野,安國!」
劉濃駐足於畫前,細細品摩,《龍頭祥》整幅畫共四卷四龍,此畫為《赤龍捲》,但見雲蒸霞蔚,龍起蒼茫,匍匐綿延于清溪之上。日中龍,雲中龍,水中龍,三龍一體。只得數息,心神便已悄隨,為其所懾,教人情不自禁的陷於變化之中。
孫盛紅著臉,搓著手,慚然道:「水清玉潤矣,擲果盈車,作牆於野,戲而攔之……」
「妙也,美名恰似其人,卓卓不群也……」
一眼之下,恍若猛獸伏籠,令孫盛禁不住的後退半步。
孫盛心中一驚,一尾魚便作價千錢,雖是世家子弟見慣奢華,亦不禁喃道:「怎可如此事靡矣?」
相傳為老子西出函谷關,經由胡人之地攜回,初時歸為棋類,可行兵道。然,時日一久,世人久行其中發現關竊,於是乎便淪為賭弈之所用。再因其變幻多端,行之簡單老少皆宜,且只憑運氣,瞬間便取代六博成為賭中佳品。而六博亦不簡單,荊軻因其與人決于鬧市;南宮萬因其而怒砸國君致死;漢文帝更因輸棋,一怒砸死吳太子,從而導致七國大亂!
便在此時,
和-圖-書
褚氏隨從笑道:「來福,劉郎君被圍。」「行路人!」
劉濃淡然一笑,身子微向右側,手掌徐徐收回。
孫盛嘴裏奇怪的喃著,身子卻不由自主的向一側挪了挪。誰知他這一挪,那些投視而來的眼光,順著挪出的空隙直直穿了過去,齊唰唰的注向橋之另一側。
夏風摧柳搖作絮,桂花香滿袖。
樗蒲,嫣醉與巧思時常玩,便是來福與羅環亦偶有較量。樗蒲又名五木,類似後世飛行棋,有棋盤色作紅、黃、藍、青、白;棋子五枚,有黑、白、犢、雉四種花色,可生十二類組。
亦不知何時,路人緩積漸滯,橋頭橋尾,橋下河上,觀者愈眾。
隨從問道:「敢問三位郎君,意欲入酒樓,尚是至弈樓?」
「啊?」
劉濃負手立於橋上,放目而逐遠,但見得兩排水舍伸展至天邊;河中有蓬船,葉葉點點;間或黃鶯掠過林梢,脆脆啼出如畫江山。
果然,話將落地,那被笛音迷住的人群恍然回神,隨後一個個的女子手牽著手,款款漫上橋來,朝著劉濃嫣然的笑著,淺淺的萬福,而後竟似乎知道布囊是用來作甚的,紛紛掏出隨身攜帶的香囊投入其中,再柔柔的盤上幾眼,方才依依不捨而去。不消多時,大布囊便塞得鼓鼓的。有人未帶香囊,可是這難不倒山陰城的女兒們,站在車轅上,掂著足尖,摘了一把桂花,朝著美郎君便灑……
這時,來福已至,扯著個大布囊,呵呵笑道:「小郎君,我來收香囊……」
蕭氏隨從微微一笑,搖頭不言,反將手一擺,示意三人繼續隨其而行。
突地,有人嬌聲問道:「敢問,何家美郎君耶?」
少傾,笛聲婉揚,似偶遇盼期,絲絲惹人愁暢。鳴笛之人綠衣勝水,聞笛之人迷離憂傷。劉濃縱目隨下,見得碧水搖曳倒映天上、橋下,恍若隔世離殤。明眸似水,柔而不傷。恰恰一對,宛爾似笑。
來人凝視半晌,慢慢挽起雙手,揖手道:「別過!」
「和圖書且看路!」
褚裒叉著腰,挺著胸哈哈大笑,隨後側身問劉濃:「瞻簀,可知樗蒲,可曾行過?」
身側傳來一聲喚,將劉濃生生抽出。
「請!」
而另一側,是劉濃的背影。
劉濃心中震驚,暗暗感嘆曹不興之能,將所思所欲盡束於一畫,焉能不懾人!嗯,舒窈作畫取意已然妙絕,但若與曹不興相論,則高下立判矣!橋游思呢,她之捕神,恐不多讓……
來人不屑的一笑,臉上七顆黑痔一陣亂顫,腳下卻片刻不停,朝著劉濃直直便撞。
「然也!」
褚裒將絲帕一扔,淡然笑道:「百錢?千錢不止!」
默食無言,色香而味美,確有不同;特別是那一壺鱸魚,亦不知用得甚輔料,極盡鮮美,纏舌不去。三人空腹已久,匆匆將案上各色吃食掃得精光,而後相互看著彼此對笑。
褚裒笑道:「此乃蘭陵蕭氏產業,只接待士族,商賈與民戶不得進。」
褚裒手一揮,大聲笑道:「華亭美鶴,劉瞻簀是也!」
隨從在前,劉濃三人在後。大堂寬闊並無案席,慢步徐轉木梯直上二樓。身入其中,頓曉奢華為何物,琉璃作牆,翡玉作樹,楠木廊上展鋪金邊紫葦席,沿廊則有書、畫裱于兩側。去屐而入,漫眼觀過,皆是名家手筆,其間竟有一幅畫乃是曹不興之《龍頭祥》。
言罷,按膝而起,踏向室外。
言罷,揮撩袍擺,便欲急急離去。
褚裒瞅了一眼畫,笑道:「龍騰雲而起,然畫無翅可飛,待食畢再來觀畫。」
「啊?」
「非也!」
片刻前。
褚裒、劉濃順指而巡,但見青青兩岸,遠遠的,紅裙綠紗層層浮動……
蘭陵蕭氏起於漢初蕭何,延續至今已近五百年。衣冠南渡時,因蕭氏族人、家隨、部曲過萬,王導為其特設《南蘭陵郡》將其安置。為彰顯蕭氏郡望顯赫,亦為收蕭氏之心,且於山陰城中劃得一片地界,為蘭陵蕭氏別業。如此一來,蕭氏投桃報李亦與王氏交好,朝野內外相互聲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