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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的另一頭。

綠衣浮動，俏俏繞過屏風。

劉濃望向紅樓，但見青笛綠衣互映，欄中人正將眸子相投。心中微悸，緩緩轉走眼光，對女婢道：「有此笛音在前，劉濃琴音淺漏自愧不如，豈敢辱及宋小娘子清聽！就此別過！」

宋禕冉冉起身，目光漫不經心的一掃，緩緩凝于劉濃，笑道：「原是劉郎君，午時，宋禕曾於橋下，為君獻曲一首。而今看來，果是有緣。」

小郎君想練字了。

一輪勾月，飛天。

身側之人渭然長嘆，他正是日前在城門口譏問劉濃「華亭在何」之人，而今卻輪到自己被人趕掃出庭，真是時矣命矣。

蕭然這是率性而為，但憑自己心中喜好。或因一言，或為一舉，甚至一個眼神，合得心意則為友，不合則為閑人。而此，正合當今天下名士所推崇：返樸歸真。

言罷，腳下猝地一個趔趄，一把扶著來福的手，暗中稍稍加勁。

身側之人看著靜秀於人群中的劉濃，皺眉答道：「華亭劉濃，次等士族，日前曾於城門口見過！」

「噓，聞琴不語。」

將筆擱于雙龍銜尾架中，眯著眼默念一遍。

宋禕，綠珠之弟子。傳奇女子，來往豪門高閥，算盡天下英雄……

綠蘿見小郎君吃的香，心裏可甜了，軟聲道：「小郎君，若是不夠，婢子再去做些。」

「妙哉！」

謝真石按落棋子，嘴角一彎：「來了！」

思及此處，喚來隨從，一陣低語吩咐。

……

漸漸，幽慢。纏上空谷，沉吟徘徊。

問話之人面色大驚，隨後眼羡的看向柳亭中的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喃道：「此子得與謝、袁、蕭結識，且締結為友，何等幸甚！想來，不日間，山陰城便會遍傳其名，足以令其振翅而飛矣……」

大白貓回眸輕叫，似笑。尾巴一搖，突地一竄，隱入夜中。

半晌。

墨璃將左伯紙緩展于案，綠蘿則拿著墨條細細研。

「走吧，其人即便不得此運，亦不可小覬。」

「嗯。」

夜景如畫，人亦入畫。美郎君負手立於潭側柳下，抬眼望向明光星月，神情幽遠和圖書而淡然。兩個美婢不近不遠的侍著，兩雙眸子盡皆溫柔。

眾人皆贊，一時歡暢。

「喵！」

說著，將手擺向門口。

蕭然道：「紅樓七友，甚好！」

袁女皇伸出根蔥嫩玉指，輕輕在唇邊一靠，眼睛漸漸眯起來。另一支手隨著琴音的起伏，緩緩的撫著蜷于腿間的貓。這貓渾身雪白，眼若碧珠，長長的鬍鬚伸展若翅。

有眼尖者一眼瞅見劉濃、褚裒混雜于其中，特別是劉濃風儀英美、卓爾不群，面上神情則悠悠淡然，便是為眾多精英人物所環圍，亦絲毫不遜色。

劉濃微微闔目沉吟，並未取出字帖與書卷，準備在今夜嘗試作作文章。策論需得擇題言實，文章卻可以釋實注虛，兩者之間有異有同。經得與葛洪那日長談，對於著文章的諸般關竊皆已知曉，近幾日因諸事雜忙未顧及得上，而此時身心輕鬆舒暢，正該試試。

「嗡、咚！」一聲長撩。

古音八八，笛聲最宛。

謝奕等人面色微變，紛紛揖手還禮：「見過！」

為何在此！

……

當下，眾人再細論年月長幼。袁耽自是為首，其次謝奕、褚裒、蕭然、謝珪、劉濃。

一飲，盡壺。

「噼里啪啦……」

桓溫為最末，抱著酒壺狂飲，待得眼花耳熱后。

周義將將踏出院門，劉璠「唰」的一揮袍袖，跨入室中。

當下便大步踏入院中。

蕭然捉著酒壺，歪倒在侍姬懷中，一邊拍著大腿，一邊灌著美酒，嘴裏尚在喃喃自語，亦不知在說甚，只是眼光不時漫向劉濃；桓溫這廝最沒品，飲多了酒便撒歡，拉著謝珪跳起鴝鵒舞，自己跳得不佳、踩人腳，反怪謝珪不知配何；謝奕平日溫雅，酒後風騷，縱身跳到大石頭上，放言自己乃是常山趙子龍，將領千騎卷平崗，掃盡胡風歸洛陽；袁耽醉枕美人膝，與褚裒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及北地、長安，聲音低沉……

一覺醒來，青銅雁魚燈吐著光，鶴紙窗浮呈水白，已入夜。

女婢輕聲道：「劉郎君，我家小娘子言：曾聞華亭美鶴擅琴，堪比嵇叔和-圖-書夜。今日郎君酒憨，若是行琴，恐有不便。尚望日後，有幸可得耳聞。」

文章，莫論言實尚是釋實皆為千言文。千言之中，需得將所思、所欲、所行，盡數納于其中，其間更少不得引經據典互作釋解，講究：言而精、據有理。

綠蘿心巧，知道小郎君稍事小憩后，定會再起來練字，一直側耳聆聽，於是動作便比墨璃快得半分。身子俏俏一旋，順手便提起了食盒，再度一個扭腰，則已入了書室，眼睛一眨，甜甜笑道：「小郎君，餓嗎？」

……

袁女正翹著嘴巴笑道：「原來，這便是你的回贈！借他人之琴，當真或有，亦或將無。若是別人今夜不鳴琴，你我豈非徒守中宵。況且，這是偷……」

許是琴音過於揪心，袁女皇撫得稍重了些，盤于膝上的大白貓吃痛，猛地竄到廊上，將兩隻前爪斜斜伸展到極致，渾身一個抖擻，如雪團驟放。

月光遍灑楠木廊，如鏡水盪。

睡得甚憨。

宋禕微微一笑，捉著青笛朝著劉濃的背影虛虛一敲，隨後轉身便走，輕盈若蝶。

言罷，提著酒壺，舉至微笑著的點絳櫻唇，徐徐作飲。

來福知意，挑了挑濃眉，攜著自家小郎君，逃得飛快。

其時，謝奕嫌室中局促不可盡意，提議至樓下柳亭中縱詩詠懷，眾人附議，魚貫而下樓。待將至大堂時，蕭然瞅見其間有不少閑雜人等，眉頭一皺，命隨從將堂中郎君盡數禮請至外。

堂中郎君聞言皆驚，紛紛停滯行棋、對弈，匆匆轉目投向扶梯口；待見其間下來者俱是上等門閥子弟，四下冷然一靜，盡皆默而不言，神態各異。

劉濃雖然口含青梅未醉，但因竹葉青性烈醇厚，腦中難免有些昏沉。待至謝氏水庄，喝了墨璃煮的醒酒湯，仍是覺得疲乏，遂卧床小憩。

三兩步竄至亭中，見小郎君雙眼迷濛，斜依亭柱，搖搖晃晃似站不穩，趕緊上前一把扶住，疾疾喚道：「小郎君！怎地又醉了？」

淺淺一聲嗯，似喃若嗔，如糯軟綿且帶俏，令聽見的人神情為之一頓，心神盡皆悸搖。和*圖*書其仿似早已司空見慣，宛爾一笑，輕步移至矮案邊，提起一壺酒，漫聲道：「諸位郎君意欲結友，宋禕聞之甚喜甚羡，惜此身為女兒，不可同締。願以一酒，與諸君攜心相遂！」

宋禕，蕭氏之義女，最擅弄笛，三年前曾獻曲于建康皇城。一曲震驚滿堂，一曲博盡雅名。此間笛樓，便是蕭氏家主蕭整為其所建。

頓時，驚起紋波泛濫，若抖鍛。

「哦！」

雙手稍稍互捏，十指骨節脆響不斷，慢慢按膝起身，徐步邁向屋外。

「唉……」

「啪！」

宋禕淺淺一笑，再度一個萬福，攜著幾名女婢杳杳漫去。行至一半，頓住身形，未回首，淡聲道：「諸君結于紅樓，當為紅樓七友。」再不停留，繞過屏風，消失於眾人眼前。

悄悄下床，行向前室。

有女婢自笛音中來，款款行至劉濃與來福面前，淺淺一個萬福，默笑不言。劉濃被人折穿，暗暗汗顏，只得暢然肅立，靜聞笛聲翻江蹈海。

「竹葉青！」

「妙哉！」

「來福，我沒醉，走吧！」劉濃輕聲說著，朝著來福眨了眨眼睛，未接青梅卻藉著來福的雙臂，步履蹣跚的往外挪，仿若醉得厲害。

起於紅樓，穿破夕陽。一挑，雲裂。霎那間，雪崩。

「不用了。」

袁耽神情悠然似悵，徐徐回神，持著酒壺環環作邀，雙手挽至嘴邊，咕嚕嚕一陣狂飲，而後眼光晶亮：「諸君，袁耽年歲稍稍痴長些許，便居紅樓七友之首！」

此音卻似箭，箭箭插雲霄。

水庄的夜極是明朗，鐮月映于潭中，兩兩相望。院中則是紗燈四起，仿若瑩蟲點點。輕步踏向小潭，許是木屐聲驚了池岸青蛙，撲通一聲扎入水中。

日落紅樓，兩相輝。

明眸悄然一轉，與美郎君默默相對，眼底藏著晶露，睫毛輕唰兩下，調皮的不像話。

那人細細一辯卻不識得，便私語相詢：「此乃何人？」

「嗯……有點。」

食盒中裝著四碟糕點，劉濃明明不餓，誰知她剛將蓋子揭開，濃郁香味撲鼻而來，頓時覺得餓了。荷香翠珥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和圖書、回味悠長，暗贊：嗯，不錯，綠蘿的廚藝大漲，快趕上余氏了……

隨從領命而去。

漸爾退走。

「哦……」

將將行至彎曲柳道，一眼便瞅見褚裒正伏在亭邊狂吐，心中暗暗一驚，腳步邁得更快。

一聲貓叫。

半晌，有個郎君揖手問道：「蕭郎君，何故如此？怎可如此！」

桓溫沉沉而贊，似恐聲過高，驚住眼前人。隨後，恍然一悟，搖了搖頭，面呈澀然。搓手笑道：「海量矣，此乃何酒，嗅之便已如此濃烈！」

其度步邁至窗前，目逐煙起雲幻，一時情動不可自耐，遂雙手把欄，概而歌之：「蹙蹙兮樓紅，危危乎尺百；有子七人，締結為友。悠悠兮天蒼，茫茫乎世盪；有子七友，吐酒作歌。古來天驕，持戈縱馬；今方雛雄，振翅捭闔……」

月夜中的琴音空靈致極，將將翻過院牆，便被有心之人捕捉。矮案擺在水廊中，葦席恍盪著月光。十來個小婢提著梅燈，環簇著三個正在行棋的小女郎。

隨從領命踏前，大聲道：「各位郎君，今日蕭氏紅樓不待客，請！」

劉濃暗暗心驚，左手微微顫抖，不著痕迹的以右手抹過，渾然盪于無形，揖手淡聲道：「原是宋小娘子，劉濃見過！蒙以贈曲，劉濃謝過！」

「這……」

墨璃輕聲問道：「小郎君，要鳴琴嗎？」

劉璠虛著雙眼，看著周義身形沒于轉角處，面帶冷笑，不屑的道：「黃口小兒，沛郡劉氏豈會作他人之刀。」皺著眉頭，微頓，稍稍一想，再次喃道：「嗯，劉濃不可不制……但這周義，亦得教訓……」

微微一笑，尚可。

擒著青玉笛，身子淺淺下沉，朝著一干郎君款款萬福：「宋禕，見過各位郎君！」

月色，同輪。

將酒壺輕擱于案，回身，眸子亮如雪。

「啊……」

紅樓。

「喵……」

劉濃淡淡一笑，鳴琴需合心境而行，此時正好。

出了蕭氏紅樓，乘舟而返。

帶路的女婢提著氣死風燈，扭著蠻蠻小細腰，一步三搖。

劉濃吃完最後一塊糕點，滿意的笑了笑，雙手作拳一對，緩闊雙肩，揉了揉和*圖*書手腕。

笛聲。

……

徐徐睜眼，自擇《莊子》一題釋實，提起將將潤好的狼豪，在梅花墨的邊角上微微一盪，隨後緩緩沉神，待至心中一片清明時，翻袖如轉浪，洋洋千言一氣呵成。

蕭然冷冷一撇，向著堂中略作拱手，淡聲道：「今日紅樓七友首聚，尚請各位成全！」

稍徐。

來福濃眉一跳，瞅了瞅那些醉得亂七八糟、醜態畢露的郎君們，嘴巴斜斜一裂，默然偷笑，心道：我家小郎君，就是聰明。

一曲終畢，劉濃端正衣冠，朝著紅樓深深揖手。

少傾，院牆上白線一晃。

閑雜人等一陣私語之後，只得忿忿離去，有怒有怨皆不敢言。

來福在外候得已有半日，見小郎君久久不出來，心中著急猶似貓抓。

等級森嚴的九品中正制，早已將各人分作三六九等；堂中在座者皆是中、次世家，若是在別地亦是高貴之人，但在蕭然眼中則成了閑雜人等。

眾人興緻皆盡，各呈醉態的相互作別。便有蕭氏隨從行至院外，傳眾人隨從前往扶攜。

周義面帶微笑，眼睛隨著女婢的腰左右轉動，心神卻不在其中。待行至檐角處，頓步，回身望向城東，嘴角笑意更濃，心道：如此甚好，不枉我守候了大半日。看來，這沛郡劉氏……

「然也！」

女婢嘴角一彎，默默行至樓中，對著自家小娘子萬福道：「小娘子，果不其然，他逃了……」

「嗯。」

女婢亦步亦趨的跟著，心道：小娘子，惱了……

劉濃懶懶的靠著亭柱，懷中抱著一壺酒，一腿斜伸一腿微曲，面若紅玉欲滴，眼睛卻明亮若星。腮邊微鼓，中有一枚青梅，濃烈的酸味滌盪沉沉酒意，總算未醉。漫眼看向諸人，微微一笑。突地似有所感，驀然抬目紅樓。一截綠紗，隨風飄冉。

手中，塞過一枚青梅。

淡淡芥香裊浮，一切安靜而恬適。

「仙嗡……」

墨璃與綠蘿尚未歇息，正坐在各自的矮床邊忙活，一個描著刺繡花樣，一個整理小郎君的衣物。聽見內室傳來動靜，兩人手中一頓，隨後齊齊一笑。

三壇竹葉青排擺亭側，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