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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行至中廊時，其間擺著葦席、矮案、棋盤等物。略掃一眼，只見案上置著筆墨，而左伯紙上的字跡尚未盡干，顯然適才有人在此習書。

「謝真石見過劉郎君，常聞華亭美鶴擅琴、擅詠、擅辯。昨夜之琴，仙音渺渺，人間不可聞。昔日之詩，冰雪孤遺，無雨亦無情。不知今日，真石可否有幸，得聞劉郎君辯談呢？」

尚未長成的小謝安……

劉濃心中一喜，跳下車，徐步迎上前，揖手笑道：「無奕來得好，劉濃受朱燾朱中郎之命，正欲前往城南尊府，投帖令尊！」

大白貓蹲在牆上，四足猛地齊蹬，身子「簌」的騰起，撲向飛到近前的燕子。

謝奕頗是健談且家學淵博，對《老》、《庄》、《周》、《儒》信手拈來，不時漫不經心的提出種種尖銳玄論。

劉濃笑道：「何事？」

謝奕笑道：「阿弟們嫌熱，貪圖池風涼爽，是以常在此地溫習功課。」

「格格。」

「妙哉！」

「劉濃，見過這位小娘子！」

劉濃淡然以待，談笑間將其玄談論調或駁或同或贊；言詞內斂不具鋒，三兩言間卻妙論無窮。曾有幾番點到即止，給謝奕留了些顏面。

半晌未語。

經得數輪交鋒，謝奕面上雖雲淡風輕，但暗中卻已然傾佩，心道：華亭劉瞻簀不僅風姿絕美，胸中亦是暗藏深壑也！昨日匆匆相結，無錯矣！

謝奕拍掌而贊，細細品味這句話，其中絲毫不見矯揉造作，令人聞之而血動，愈發覺得劉濃與自己性情甚投，大聲笑道：「所求，但在胸中取，瞻簀頗有豪士之風矣！謝奕能得與君為友，幸甚！」

再觀劉濃，已然趁此機會揚長而去，慢悠悠的扔下一句話：「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夢亦幻真，皆存乎遺。」

來福濃眉一豎，右手不知覺便按住了腰間重劍，沉踏半步，環眼四顧見無人，遂低聲道：「小郎君，周義這廝如此糾纏，得殺。」

可憐的小謝安，害人不成害自己，木屐斷了，腳亦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眨著眼睛，和*圖*書扯著嘴巴，捧著腳將哭未哭……

劉濃聽見其誓言，回身朗笑……

正欲轉身而走，眼光卻溜見小謝安仍蹲在地上不肯起來，上前兩步，一把拽起，呵呵笑道：「安弟，汝應以瞻簀為樣矣，需得好生讀書。」

大白貓無奈的望著遠走高飛的雨燕，遺憾的翹了翹粗大的尾巴，而後筆直豎起，沿著牆上的紋路竄入院中，輕巧的從未闔牢的木窗跳進室中。

周義是得殺，但送信的人是誰？

宿醉后的謝奕明顯沒歇好，兩個眼圈黑黑的，但精神卻似乎頗佳，慢慢的邁著步子，懶洋洋的叫道：「瞻簀，意欲何往啊？」

心中則道：只要防住這條瘋蛇再行陰弒之舉，其餘暗中陰謀算計皆為小道，只要已身正、己身強，何須懼它！不管此信意欲何為，猜來度去皆無意，且行且看便是！

墨璃抱著軟軟的貓，撫著它潔白柔順的毛，不敢有違小郎君心意，可憐兮兮的看著劉濃，喃道：「小郎君，真，真要燉嗎？」

謝奕奇道：「瞻簀，汝尚有如此美名乎？快快說來，何為華亭美鶴，何為醉月玉仙！」

劉濃歪側著頭，挑著嘴角微笑，待見墨璃細眉凝成一團都快哭了，便不再逗她，洒然笑道：「不用，給它點吃的，放了吧。」

自他出來報名，劉濃心中便不由自主的「怦」然一跳，暗中不著痕迹的抹平驚意，淡雅的笑著，好整以暇的打量這名傳千年的謝太傅。只見其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梳著垂髻總角，兩縷髮絲纏繞頰間，襯得膚色粉|嫩瑩雪，仿若點滴得透，像極漂亮的小女孩。

「妙哉，甚是期待，等汝。」

「果然是你！」

「無奕阿兄，汝且讓開。」

嗯……

謝氏主庄在城南，離此水庄有些距離，就在劉濃剛踏上牛車之時，謝奕來了。

「妙哉！」

「嗨！！」

謝真石瞄了一眼自己的阿兄，唇角稍稍一彎：今日這場偶遇，原本便是她們三個脅迫謝奕而為。昨夜聞琴之後，三人對劉濃極是好奇。一大早，三個小女和*圖*書郎便聯袂去找謝奕，要其想個法子帶劉濃過來見見，謝奕自是不從。但袁女正怪招百出，亦不知她拿捏住謝奕甚，最後令謝奕不得不從。

昏了。

「喵……」

啊？！

劉濃眼底鋒芒愈來愈盛，緩緩將信摺疊，揣入懷中，沉聲道：「信中是周義的行蹤，其言周義暗中謀我，欲對我不利。」

「無妨。」

咦！

小謝安見他眼中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心中稍稍一轉已明其意，頓時怒了，兩步竄到近前，仰著小腦袋，指著劉濃喝道：「汝看甚，非禮，非禮勿視！汝不知乎？」

挺胸徘徊三步，定住身子，回眼挑向劉濃，翹著嘴巴，大聲道：「聖人云：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敢問，其為何矣？」

謝奕嘴角輕揚，眉梢一下下的抖顫，仿若並未看見求助的目光，反而負手轉向他方。

劉濃安然還禮。

「哼！」

四下瞅了瞅，疊手疊腳的穿過書室，直奔內室。突地瞧見床邊擱著的食盒，飛縱。

天剛放曉，雨燕成雙，繞著竹柳眷眷飛。

尾巴被人提在手中，正欲回身反擊，那人猛地一抖。

劉濃心中微驚，這兩個名號在會稽甚少有人聞知啊！徐徐抬起頭來，只見左側有個小女郎約模十四五歲，身穿花蘿襦裙，梳著墮馬髻，眸子明艷如星、朗朗照人；窮搜心中所知卻並不識得，遂再次揖手道：「正是，劉濃。」

廊中贊聲不絕，特別是謝真石，一雙眼眸似明似暗沉溺於其中，暗道：浮生若夢，將一切歸於幻真而存遺。此言以庄釋老，俗人之所昭，在於入夢；聖人之所昏，在於夢境存真；本無之間，相互論證輝映；雖明其理，卻不以言語釋之，更非以夢語駁之，然其意卻直指本源；正合不求其為大，故終能為大之意。妙也。

二人一路走，一路閑聊。

「投帖？阿父！」

踏出室，來福迎面而來。

將將行至月洞口，小郎君踏出來。

「小郎君，呀，好漂亮的貓。」墨璃見小郎君提著一隻貓踏出來，一下就被這隻漂m.hetubook.com.com亮的貓給迷了，長長的睫毛眨個不停，再也不肯轉走眼睛。

袁女正款款挪前兩步，隨後便背著雙手，繞著劉濃打轉，眼睛上下左右亂瞟，嘴裏則嘖嘖有聲，格格笑道：「無奕阿兄，汝有所不知，這位美郎君在吳郡啊，那可是路人皆知呢！嘖嘖，真是個美郎君呢……」

來福得知周義居址后便按劍而走，疾疾召集白袍，派遣兩人前往日夜守候，但凡有異動需得立即回稟。待目送換裝后的白袍匆匆離去，猛然想起：日前所見那熟悉的背影，豈不正是周義。面色越來越沉，眼冷若刀，「鏘」的一聲將劍撤出一半，再猛力還鞘，隨後大步踏向院中。

劉濃將貓一遞，笑道：「來偷吃的，把它給燉了。」

謝奕待她們行至近前，笑著介紹：「真石、女皇、女正，這是阿兄好友，華亭劉瞻簀！」

謝奕之父正是謝裒。

來福埋著頭似在想甚，眼中有迷惑轉來轉去，抬頭看見小郎君站在水階上，趕緊兩個疾步行到階下，笑道：「小郎君，有個怪事。」

劉濃見其眉色猶豫似有語未言，心中一轉便知他在想甚，洒然笑道：「幼時曾蒙朱中郎抬愛，是以一直便有往來。今番劉濃拜訪令尊，只是待朱中郎問候而已，並無其他。」

劉濃更是忍俊不禁的爽然而笑，只覺胸中豁然開懷極是順暢，晨間的陰雲亦隨之一掃而光；淡然環掠一眼這成群的粉黛，待瞧見謝奕鼓著腮幫子偷笑，心中已然有數，暗道：唉，看來多半是被這廝給出賣了，而今只能靠自己殺出去了……

「喵。」

謝奕目逐劉濃漸去的背影，但見美郎君青冠月袍隨風皺展，風儀渾然若仙；遂放聲朗笑，而後朝著身前三個女郎團團揖手：「華亭美鶴、醉月玉仙劉瞻簀，謝奕獨學孤陋，往日竟不知，今方始聞，果不為虛。各位小妹，阿兄告辭。」

「咔嚓！」

「妙也……」

綠蘿款款迎上來，手裡提著洗漱用具，服侍小郎君著衣束冠，隨後又擺上早餐。其間，墨璃將貓抱在懷裡，用糕點逗弄和*圖*書它。這貓著實也怪，仿似極喜美女，吃完了糕點懶著不走，蜷在墨璃的懷中噌來噌去，亦不知噌到甚，竟鬧得墨璃「嚶嚀」一聲，紅了臉。

綠蘿撇了一眼墨璃，嫣然笑道：「小郎君，練字么？」

三個世家小女郎遙行在前，各色襦裙飄飛冉冉，紅中有綠、綠中參紫，似連成一片。在她們身後則跟著三個小小郎君，皆是五六歲上下。最後便是十來個侍婢，浩浩蕩蕩。

「可是華亭美鶴、醉月玉仙，劉瞻簀？」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

眼睛骨碌碌一轉，有了。

「喵！！」

來福道：「適才，有人來送信，送完便走，亦不知是誰。」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小郎君。

劉濃沉沉吸進一口氣，徐徐納入腹中，稍作沉吟后，凝住的眉心緩緩放開，淡然笑道：「莫急，只需遣人盯守，一切皆待稚川先生回信與隱衛前來再做計較。」

雨後清晨。

謝氏水庄極美，正中是一汪碧水，純白色的十字水廊直貫而過，將水庄一分為四。沿水四面則遍列白牆黑瓦、嶙峋假山、朱紅亭台。

便在此時，迎面行來一大群人。

袁女正眨了眨眼睛，嘴巴一嘟，正準備嚷嚷兩句。

稍頓，問道：「瞻簀與朱中郎相識？」

劉濃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幾位小娘子！」

謝奕神色微愣，稍稍一想，點頭笑道：「幸而我來了，如若不然，瞻簀定會往而無功。阿父近日不在城南，就在此水庄。」

劉濃揖手笑道：「謝過無奕提醒！劉濃所求者，無它，但在胸中取爾！」

劉濃神情頗是窘然，著實被袁女正盯得有些自然，聞言趕緊揖手還禮，眼光則掃過謝奕，望其速速解圍開溜，心道：這個袁家小女郎，眼神像刀啊，一層層的刮……

燕子大驚，急速振翅，于千均一發之際，從大白貓雙爪間飛走。

這時，小謝安被眾人所取笑，惱羞成怒，倏地一腳跺向劉濃腳背。劉濃見他神色不善，偷偷模模的挪過來，豈會不留意，一個旋身便躲過。

謝奕眉梢一挑，瞅向劉濃，待見其眉正意淡不似和-圖-書作虛，心中好感頓生，笑道：「瞻簀莫要在意，阿父自坐館會稽以來，最厭受人舉薦無識之輩。如若不薦尚可依考核而定，一旦舉薦阿父定會不許。」

劉濃心中暗暗叫苦，卻不敢輕慢大意，身子往右方微微一側，對著正淺淺彎身的小女郎，揖手道：「謝小娘子過譽，劉濃口舌蠢笨，不擅辯談……」

劉濃雖是修身養性多年，但亦委實禁不住她這般打量，當即挽著雙手重重一個長揖，將這古怪且膽大的小娘子定住，不再讓她亂轉。

「啊？！」

「周義！」

劉濃伸手接過，信未封緘，紙上只有寥寥數言。

啊，又來一個。

「女正！」

一眼掠過，眉梢凝起。

言罷，深深一個長揖。

「不必了，有事。」

一個小傢伙從人堆里鑽出來，大模大樣的將手挽于胸前，瞅了瞅劉濃，再撇了撇謝真石，脆聲道：「阿姐，莫論擅與不擅，且待謝安考之！嗯……」

嗯！

來福奇道：「小郎君，寫的啥？」

袁女皇一聲輕嗔將小妹制住，隨後悄悄拉住她的手，暗中微一用力，攜著袁女正，朝著劉濃雙雙萬福：「袁女皇與小妹袁女正，見過劉郎君。小妹年幼頑劣，失禮之處，尚望劉郎君勿惱！」

「哈哈。」

當下謝奕便引領劉濃沿著竹林小道，經由正門而入謝氏水庄。

劉濃捉著這隻裝死的貓，盪了盪，提著它走向室外。

揮袖行於水廊，木屐聲清揚，恰遇潭風拂來，頓覺清爽。

袁女皇眸光璀璨，淺淺露著雪白的牙齒，顯得頗是開心。

「啾！」

劉濃以絲帕抹了抹嘴角，按膝起身，今日要去拜訪謝裒，謝幼儒。雖然朱中郎賜名刺意在推薦，而謝幼儒年前便已明言不受互薦。但若以禮而言，既持著朱燾名刺，這一趟拜訪便勢在必行。至於謝幼儒會作何觀感，到時再辯勢而行吧。

小謝安眨了眨秀麗的睫毛，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兒，脆聲道：「阿兄，謝安不服。彼比我年長甚多，待我至彼年歲，定能將其辯倒，教其哭鼻子……」

「哦！」

「哈哈……」

聞聽此言，全場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