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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濃澀然暗嘆，如其所言詩乃心境相隨，當時借詩而言志，雖不至辱沒此詩，但終不至了無痕迹，不願在此事上多行糾纏，遂揖手道：「先生，今日劉濃前來，乃奉朱燾朱中郎之命，代為拜訪問候。」

謝裒站在院門口，單手緩緩撫著短須，遙望倆人倉皇逃離的背影，許是想起自己昔年舊事，眼角漸漸皺起笑容，搖著頭慢慢一笑，悠哉游哉地度入院中。

中廊里，謝真石、袁女皇正在教導三個小小郎君練字，聞得啪啪木屐聲，瞧見兩人遠遠行來，教導的、練字的盡皆停頓，紛紛抬起眼睛注視。特別是小謝安，眼珠漆亮如點星，嘴巴卻翹得老高，與劉濃稍作對視，委實敵不住，竟不屑的一哼，轉過了頭。

而今王敦軍陳豫章愈發跋扈，司馬睿幾番傳令相召，王敦皆不予理睬。月前，司馬睿重用刁協、劉隗，寄望二人平抑豪強、壓制王氏。然刁協、劉隗皆是有志而無能之輩，壓制王氏倒亦罷了，這二人卻將矛頭對準整個世家門閥。如此一來，原本一心維持朝局穩定的袁謝等世家，亦不得不三思而後行。

視野將好，一眼可盡攬；離得亦近，可側耳旁聽。

「瞻簀……」

謝奕蠕動著嘴巴本想說兩句，漫不經心的往身後一瞅，神情驀然一頓，隨後眉梢飛挑，嘿嘿一笑，將袖一揮，追著劉濃便去。

謝裒安然坐于案后，頭戴青綸巾，內著白紗袍，外罩烏墨衫。身後兩名女婢持著蕉葉扇緩拂緩拂，綿風若有若無，撩得案上的沉香似翩若舞。

劉濃微微一笑，朝著謝奕略作拱手，而後便向低頭品茶的謝裒深深一個揖手，朗聲道：「不敢有瞞先生，劉濃此來，是為向先生求學書法與文章，朱中郎亦是此意。」

袁女皇眨著眼睛奇道：「如此匆匆，何故耶？」心道：尚未萬福呢……

呵，莫非他一直在那裡偷聽？

是她，那個目光刮人的小娘子…和*圖*書…

畫堂東。

檐下，階上。

謝裒將手中茶碗重重一擱，斜挑一眼劉濃，沉聲道：「奕兒，汝身為世家子弟，乃飽讀詩書之輩，如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還不速速退下！」

謝裒面若潮|紅，眼間含笑，仿若猶浸意境之中尚未歸返；而謝奕則歪著頭，手指輕扣門廊，目光或奕或黯，似在捕捉其間神韻。

稍頓，朗聲詠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妙哉！」

唉！

「阿父！」

袁女正冷冷一哼，淡聲道：「我不嫁尚兄，我要嫁美鶴！」

謝裒眼睛微眯，心中暗生疑惑，漸爾越疑越惑，臉上笑意層層褪盡，眉鋒則悄然而凝，淡淡接過名刺看亦未看，轉身邁向案后，冷聲道：「所為何來？」

「哼！」

信是在王敦軍府任職的謝鯤，謝幼輿所寄，其間內容極是隱晦，但字字句句皆有所指。

劉濃心中極喜，謝裒雖坐鎮會稽學館，但豈會勞心案牘的教人功課讀書，那些事自有館中的老學儒士代為。而世家子弟家學淵源，之所以前來會稽學館亦並非為學習之故，而是在拓寬人脈為各自日後的仕途奠定基礎，此舉類似漢時《國子學》制度，乃除中正評核外的另一種貴族核議機制。

「是，阿父。」

「哦，汝且道來，若言之有理，便可進來！」

「哈哈！」

劉濃抬眼看向假山，知曉他是替自己擔心，胸中溫暖如旭，面上笑意更濃，揖手道：「蒙無奕二兄拳拳眷顧，劉濃非肓非瞎豈會不知，在此謝過。」

謝裒心中微奇，將筆緩緩一擱，慢慢抬起頭來，漫眼掃過。

「豎子……」

滿口抑揚頓挫的洛生詠，將這首詞誦得起伏跌宕，教人恍若與其同行與煙雨林中，一身蓑衣芒鞋，踏著滿地蕭蕭落葉，徐行且徐行，https://m.hetubook.com.com任它風雨訴平生。其聲宛時，恰似霧隱青山；其聲洋時，頓若豪骨逆生。

有院牆相隔自是甚亦看不見，恁不的瞅向不遠處的假山，目光豁然一亮，三兩步攀到假山頂，朝下投眼一探，嘴角微翹微翹。

劉濃默然一笑，整了整衣冠，脫下木屐，徐徐入內。

袁女皇、謝真石齊問。

「碰！」

沉香靜浮。

一個時辰后。

二人身後傳來謝裒的喊聲，謝奕渾身一個哆嗦，嘴巴亦跟著一抖，腳下卻絲毫不停，反而逃得更快。

詠罷。

少傾。

雖不知謝幼儒為何要試探自己，但心中本就無所求，索性稟直而言：「常聞君子有道為三，不惑、不憂、不懼，劉濃愚劣，但亦願效之；朱中郎待劉濃恩重，其命前來，便是該來；先生通浚豁達海內皆知，豈會因怒而廢禮；再則，劉濃此番前來，但問已心、是為無愧，自是不懼！」

垂柳青青，芭蕉綠。

劉濃微微一笑，朝著廊中團團一個揖手，未作一言，大踏步而去。

真是樹欲靜而不風止啊，莫非江東大亂將起……

嗯，且再試之。

劉濃道：「回稟先生，劉濃知曉。」

聞言，謝裒鎖眉默默沉吟，良久不語，心忖：如此一言，倒是暗暗合上了！仁者不惑，知者不憂，勇者無懼！雖略顯稚嫩，但恰合其年歲！想來此詩之所以得來，是因其博學藏識，再加上一時傲性激昂偶發之故矣！嗯，果真是個孤標之子！這般佳才委實不多見，怪道乎郗公昔年會對其極是推贊。

劉濃略掠一眼並不識得，隨即稍作斂目，挽禮至眉，徐徐揖手，淡然回道：「華亭劉濃，見過幼儒先生。」

稍作凝思，提筆而就。

余夏將盡，蟬褪鶯起。

言罷，從懷中掏出名刺、書信默呈。

謝奕與劉濃將將竄出竹道，一隻香囊飄飄蕩蕩從天而降，巧巧的落在劉濃面前。二人順聲而望，只見m.hetubook.com.com在不遠處的假山紅亭中，袁女正雙手伏欄，半個身子探在亭外，烏溜溜的大眼睛則繞著劉濃纏來纏去。

「阿父……」

劉濃暗暗心驚，眉頭微皺，輕聲道：「無奕，快走！」

嗯……

袁女皇眸子輕輕一顫，淺聲道：「小妹，日前，你不是要嫁尚兄么？」

謝裒緩緩起身，邁出矮案，眯著眼睛細辯，而後突地想起，眉眼漸漸放盡，呵呵笑道：「原是在城門口見過，果然與女皇所言一致！嗯，詩甚好。」

謝裒頗具長者之風，不僅細細問過各項功課進程，尚擇了些老莊時論予以考究；更讓劉濃當場行筆臨摹《宣示表》、《平復帖》，並稍事點評其中書法不足之處。其間，二人雖未提及明日考核之事，但謝裒對劉濃的學識甚是讚賞且暗中示意劉濃，若是通過考核可拜他為師。

謝裒笑道：「何必過謙？詩與人同，人若無此意，作詩斷不可至境！此詩意境可堪一絕，詠之誦之令人魂若相隨，雖言辭較素，但實乃佳作！」

謝裒深深凝視劉濃，見其眉宇昂然，神態渾若孤松不群；心中疑惑滌盪而盡，面上笑意慢慢浮現，心中已起愛才雕琢之心，微闔著眼笑道：「進來續話。」

劉濃揖手道：「劉濃之所來，皆在該來。」

……

劉濃若真能拜其為師，何其幸甚！

謝奕滿不在乎的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你我相交，何需言謝！」說著，似想起甚，鬼鬼祟祟的瞅了瞅院內，眉梢隨之突地一跳，催道：「快走，快走，適才顏道來了，說是子澤派人來請！別人皆已前往，就差你我了！」說著，拉著劉濃轉身便奔。

劉濃默然靜立，眼觀鼻、鼻觀心，面色依舊平淡若水，神情不驕不躁，守禮持節靜待。

聲音再喚，帶著祈求。

謝奕悄聲輕喚，緩緩搖頭、抖眉，示意劉濃趕緊將來意明言，莫惹阿父心存異疑，暗道：瞻簀不知幾時做得如此好詩，httｐs://m.ｈｅtｕｂｏｏk.com.ｃoｍ看來阿父因詩而對瞻簀頗有好感，瞻簀，你可莫亂說話啊……

門外兩人，一個是滿臉尷尬的大兒子謝奕，另一位……

「阿姐。」

「退下！！」

頓步，回身探望。

思及此處，謝裒暗暗長嘆，百年的帝王，千年的世家！做為世家子弟，忠孝總是難以兩全！

謝奕無奈，只得暗嘆一口氣，撇眼看向劉濃，見其猶自渾不在意，心中頓生氣惱，猛地一揮寬袖，將木屐踏得啪啪響，疾疾而去。

「何汗之有？」

謝真石幽幽一嘆，漫眼一掠，頓住，提著筆順手一敲，正中小謝安的腦門，嗔道：「安弟，如此豈是君子所為！」

按以往慣例，但凡在會稽學館學有所成者，皆是以清史出仕且升遷極快，其中的精英優秀者在學業結束時，更會提前獲得太子洗馬、舍人等清職；若以一言而概之：這便是中、上世家積蓄聲譽的最佳途徑。而謝裒坐館兩年，只收過一個弟子傳授其文章之道，那人便是：王羲之。

「為何？」

「無奕！」

劉濃唇往左笑，果然如此！堂堂大名士謝幼儒，豈會因些許小事而作怒於顏，適才所為皆是試探。

言辭雖慢，卻隱有鏘鏘之音。

「嗨，無奕阿兄！」

謝奕放聲大笑。

細細將案上書信閱畢，緩緩揣入懷中，兩道長眉重凝。

半晌。

「嘿！」

謝裒雙眼微眯，扶著短須問道：「何家美郎君？怎地如此眼熟！」

劉濃辭別謝裒，面上帶著微微笑意，寬袖飛揚，木屐輕快，仿似踩著枝頭黃鶯啼鳴的節點。將將轉過院牆，謝奕從緊靠院落的假山上竄下來，人尚未站穩，便揖手笑道：「瞻簀，適才謝奕一時糊塗，尚望六弟莫怪。」

「阿父……」

陽光甚好，為他淺淺注得一層輝；青冠、月袍，面如壁玉，眉若箭凝；唇間微微笑著，仿若靜畫美人；最是那眼，在這夏末里，蕩漾滿湖深水。

劉濃心中微驚且感嘆不休，面上卻不著色和-圖-書，靜靜候于門口，待二人徐徐回過神來，方揖手道：「謝過先生詠贊，教劉濃聞之憨然且汗顏！」

聞言，全場皆驚，神色各異。

謝裒不怒反奇，饒有興緻的捧起茶碗慢飲，暗思：品其詩而知其人，此子幼時所作之詩，孤絕清俊，渾若遺世而獨立。若非早知他聰慧異於常人，教人怎敢相信！但詠梅一詩為描景述意，尚可因靈慧而偶得；可這首詩，適才詠時深入其意，絕非年少弱冠者可為啊……奇哉，怪哉，莫非……

「唉……」

「是，先生。」

小謝安揉著額頭，委屈的喚著，嘴巴愈嘟愈長，在其面前，潔白的左伯紙上多了一隻小烏龜，側書二字：劉濃。筆力頗是雄厚，小烏龜亦極是生動。

謝裒漫不經心的品著茶，眼角餘光則一直探察著劉濃的神色，適才看似訓斥謝奕，實則暗諷劉濃品性不端，而此子居然渾若無事，絲毫不惱？

聞言，謝奕大驚，脫口道：「瞻簀，怎地……」

二人沿著白玉水廊疾行。

謝裒將碗一擱，皺眉道：「既已知曉，為何要來？莫非，以為吾之所言為虛！」

謝裒問，劉濃答。一個溫文儒雅，一個皎如玉樹。

這時，袁女正提著裙擺疾疾的奔至廊中，眼光追逐美郎君消失在水廊盡頭，徐徐回收，慢慢環掠四野，隨後將雙手疊在腰間，朝著兩位阿姐款款一個萬福，而後直起身，一字字道：「我、要、嫁、他！」

莫論詩或詞，但凡立意絕佳，總可教人神魂與之共暢。

「哦？」

二人對座，劉濃略略向右傾斜。

室外傳來一聲輕喚。

待行至院外時，面上怒意漸去、寒色默消，暗中卻作奇，瞻簀非是愚鈍之人啊，怎會如此？

「華亭劉濃，珠聯生輝……」

淺抿一口茶，沉聲道：「去歲我便已明言不再受薦，但凡有薦者皆不可入，汝可知曉？」

謝裒眉梢凝中帶豎，並未抬眼，繼續作書，聲音慢中藏怒：「豎子，終敢來了，自領竹節跪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