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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待得眼花耳熱后，紀友醉熏熏的擁著劉璠贈的兩名美姬，盡興離去。晃晃悠悠地跨出門坎。險些摔了一跤，幸而美婢扶得快。

雨下得緊，二人沖至亭中，頭臉皆濕。

一切，靜美如斯。

稍徐。

謝奕用謝真石遞來的絲帕，胡亂的擦著臉、脖，回首笑道：「這雨，初時細膩，現下豪爽。瞻簀，可有覺得胸懷盡開啊？」

「周義！」

「真佑過贊也！」

「自然作真，盛吧！」

須臾之間，青煙陡然轉換，衣衫樸素，神情憨厚，仿若農夫……

稍頓，咬牙道：「備車，前往劉府！」

「嗯，咔嚓……」

「然也！」

劉濃微微一愣，隨後恍然而悟，竟將此事忘了，帶刀入他人之府，乃極為失禮之舉，且極易滋惹事非，當即側首道：「來福，卸刃！」

「咦！周，周，周勰之弟……」

幾名隨從簇擁著牛車，疾速離去。

周懋、周筵、周贊，皆為周札已故兄長周靖之子；當年周勰之亂中，王導命周懋平亂，周懋殺周札之子周續，再間接殺死周勰，一時間，周氏三支互相齷齪、怨恨成隙。是以，平亂之後，周懋便攜著其弟周筵、周贊共赴王敦軍府，已有三年未與吳興本宗聯繫。昔日鼎盛的江東豪強門庭，教王導一計廢之！

對方不接，只是瞪著眼睛。

打橫遞過來一方絲帕，劉濃下意識的接過，稍稍一抹，恍然一愣，側首看去，眼神微怔，隨後不著痕迹的將絲帕悄遞。

偶生興起，悄然默行。

周義神情一頓，繼爾低吼：「若是如此，要汝等何用？何用！！」

長子周澹道：「阿父，葛稚川與那劉濃並無實證，僅憑妄疑猜測，豈可斷定便是十五弟所為？依兒子愚見，此事不予理會便可！」

「是，首領。」

秋風捲起竹簾拍射門檐。「啪啪」作響。

「噼里啪啦！」

來福贊道：「妙哉！」

微頓，再道：「此事定乃周義所為，勿需再議！唉，幸而未留實證。不然定是後患無窮！我即刻便修書一封與葛稚川周旋。澹兒，你速速去一躺山陰將那豎子帶回，畢竟玘兄https://www.hetubook.com.com唯余這點骨血。」言罷，身子猛然一軟。神情則由然一頹，恍似瞬間老了十歲。

「是。」

「是。」

「稍待。」

周札渭然一聲長嘆，單手緩捋雪白長須，閉目沉思。

「真的？」

待至近前，眼神猶然一愣。

「妙哉！」

「郎君息怒！」隨從頓首扣地。

劉濃笑道：「非是龍井，日後，此茶易名為碧螺春。」

「唉！」

隨從心驚且憂，按膝抬首，猶豫道：「郎君。莫若回吳興吧，以圖日後！」

清晨，進秋，江東多雨。微雨如絲似霧。瀰漫水城。

劉濃抬頭斜望，翠竹擋住了視線，看不清亭中全貌，只得遙遙一個揖手，大聲道：「無奕，劉濃要去拜見令尊幼儒先生，稍後你我再續。」

周義眉頭緊鎖，陣陣暈旋之意愈來愈重，趕緊抓起案上涼茶飲盡，將茶碗重重一擱，沉聲道：「經此一事，族叔斷不許我再出，日後絕不可期！僅此一機，豈可半途而廢，當逆水而行！」

「酒乃好酒，名乃虛名！但得一日，紀友定較那啾啾雛鳥得知，何為理義，何為正始清音！」紀友將杯中酒飲盡，看似漫不經心的將杯輕輕一擱，小指卻在抖顫。

「甚好！」

廊側傳來墨璃的喚聲，驚醒了劉濃。嚇著了綠蘿。她倏地抬起頭來，一眼看見身後的小郎君，面色頓驚，「呀」了一聲，想要彎身萬福，裙子卻帶倒了酒盞。

劉濃笑道：「無妨，你盛吧。待我晚上回來，以此水煮茶！」

放眼掃過堂下，心中感慨萬分，昔日周氏一門三支，滿堂濟濟何等興盛。惜乎，而今唯余獨木一枝，子侄亦不過五六人。莫非，江東豪強、吳興周氏，將就此而衰乎！

「快快進來！」

來福聳了聳眉毛，回頭對身後的白袍道：「碧螺春！」

次子周稚道：「大兄所言甚是，葛稚川枉為海內名士，空言無據之下，便爾詐我吳興周氏，真當周氏無人乎！依兒子之見，應將此事知會懋兄、筵兄、贊兄。若是吳興周氏戮力同心，何懼他人！」

便在此時，陰影和_圖_書里飄出兩縷青煙，隱隱綽綽。

「哈哈！」

紀友再取一杯酒，朝著劉璠舉杯邀飲，笑道：「正始之音，紀友豈敢厚顏居之？這竹葉青才是美譽實歸！」言語雖謙，眉梢卻飛挑，帶著掩不住的驕傲。

「日後？」

穿過水廊，雨聲漸起。此時，斜上方的假山亭中，謝奕半個身子探在亭外，朝著劉濃招手，大聲叫道：「瞻簀，快快上來！」

踏入水庄，瞬間遁入煙墨水畫。

「哈哈，妙哉！」

謝氏水庄正門甚闊足有三丈，朱紅的門廊下肅立著四名帶刀甲士。若按晉例，士族可擁有帶刀部曲，但不可私自造甲，然王、謝、袁、蕭，皆不在此例。

「妙也……」

「小郎君。」

「哦！」

墨璃俏生生立在門口，手中捧著桐油鐙，見小郎君面帶微笑的行來，悄悄瞥了一眼在雨中撿酒杯的綠蘿，嘴角不著痕迹的一撇，淺淺萬福道：「小郎君，來福哥說東西都備好了！可是，下雨呢，莫若……」

因隔得稍遠且微雨漸呈烈勢，謝奕似未聽真，縮回了身子。稍後，便見其急匆匆的從假山上衝下來，木屐踩得水坑成蓮，寬袍下擺濕透亦不顧，反而邊奔邊笑：「好雨，妙雨！」

而每滴進一顆。她臉上的笑容便愈勝一分。

周澹猶豫道：「恐三位兄長未必理會此事，反而……」

行於水廊，薄霧茫茫，往昔朗朗水面，而今千坑萬點。

紀友胡亂的嚷著，高冠歪歪。胸膛大開，左嗅一口，右親一澤，好不開懷。將將被兩名美婢拖上牛車，後方有人揖道：「周義，見過紀郎君！」

謝裒穩穩的坐在當中，扶著短須微笑。

劉濃道：「勞煩通稟，華亭劉濃前來拜訪幼儒先生。」

周氏，正廳。

劉濃暖暖一笑，緩緩轉身，輕揮寬袖。

彈棋，棋盤：正正方方、中突，光滑若鏡足以鑒人，狀似斗笠作扣。棋子為十二枚，作紅黑色。劉璠乃是此道高手，曲指輕輕一彈，紅子沿著鏡面滑至終點，「噗」的一聲，正中紀友一枚白子。

青銅酒盞沿著廊角一直滾到院中，在青石板上蹦躂了好https://m.hetubook.com.com幾下，再咕嚕嚕打了幾個轉，方才慢慢停下來。綠蘿瞅了瞅酒盞，回首看向小郎君，長長的睫毛輕顫，面上神色頗是尷尬，可憐兮兮的蠕道：「小郎君，這，這是來福哥的酒杯，並非，並非……」

這時，有隨從前來稟報，吳興周義來訪。

小謝安歪著頭想了想，似未想出來，用力咬了一口青果，眼珠滴溜溜打了個轉，高聲道：「足不足以量是為大，手不足以攀是為大，大乃不及之物，天地乾坤皆不及，故為大。」

紀友放聲大笑，順手從美婢托著的木盤中取得酒盞，徐徐飲盡。

嗯，汗顏……

劉濃怔然半晌，方才徐徐回神，嘴角微微揚起，不敢言語，唯恐將這寧靜驚碎。

「哦。」

劉濃將將踏進來，小謝安烏溜溜的眼睛便一直瞅著他不放，舉起手中果子，揮了揮，大聲道：「天地乾坤為大，秋雨秋色共賞。阿父與我一樣，你也一樣！」

「唉……」

守門的甲士識得劉濃，微作闔首，轉身，按刀入內。

劉濃一步踏出室，負手于檐下，眼望濛濛細雨煙鎖如畫水庄，辯不清水庄是畫，尚是眼中盡畫。漫不經心的展眼四掠，突見一截淡紫輕紗悄露于廊角，應是綠蘿。

「無奕！」

她在做甚……

周義眉頭緊皺，以拳擊掌。復行徘徊緩度，心思紛轉如電；突地，瞳孔一陣劇烈收縮，身子驟然一個踉蹌。眼前一黑，幾欲暈厥，趕緊扶住身側窗棱，靠著牆壁軟軟落座。

劉濃樂了，側首笑問：「妙在何矣？」

「罷，罷，罷……」

劉璠緩緩笑道：「華亭竹葉青確是好酒，華亭美鶴之名亦是遍傳吳郡、會稽。聽聞美鶴雖未及弱冠，然極擅辯談，世人皆贊：衛叔寶之續，乃美玉復振于江表爾！只是……不知，若與叔雲相較，又當如何？」

謝裒面呈微笑，饒有興緻的問道：「阿大，天地乾坤為何為大？」（謝安小名，阿大。）

「然也！」

劉氏莊院。

……

「啊……」

白袍答：「是，碧螺春。」

「哦……小郎君。」

「妙哉！叔雲真豪士矣！」

來福大笑，劉濃hｅｔubooｋ.cｏｍ•ｃｏｍ淺笑，廊上兩個美婢媚笑、柔笑。

三角青銅酒盞擱在檐角，綠蘿蹲在酒盞后。雙手撐著頭，注視著一粒粒、一顆顆的雨珠自屋頂滴落，滾入盞中。四野極靜，可聽見水滴「哚兒」聲。

劉璠眉尖飛挑，暗中冷笑，將手一揮。沉聲道：「未見我正待貴客么？不見！」

良久不聞聲。

「說甚？」

「靠近不得？」

「然也！」

趕緊將腳下木屐去了，目不斜視的踏入亭中，深深一個揖手：「劉濃，見過幼儒先生！」

劉璠捏著棋子，淡然笑道：「彈棋不過小道也，何足稱道！常聞人言，江左紀叔雲博學強識、善理義，可惜劉璠不擅清辯，不然倒是可與叔雲曲席長談，聆聽正始之音。」

一炷香后，甲士快步回返，瞟了一眼兩名白袍，沉聲道：「劉郎君，部曲請卸刃！」

這時，幾名帶刀隨從急急竄進農莊，其中一人快步行至室前喚道：「郎君！」

「下雨，亦需往！」

「關關睢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劉濃洒然一笑，慢慢搖袖而去，身後傳來綠蘿的嘟嚷聲：「那，那我要多盛些……」

周義？嘿，鳩拙莽夫，粗魯愚鈍之輩，與對面之人同矣。

「去。」

劉璠將手中棋子一擱，提起酒壺為紀友續酒，面上淡淡笑著，眼角的餘光卻瞄其一舉一動。心道：果不其然，這紀瞻之孫雖盛負辯名，卻眼高不容物，一激便怒，是個廢物。

謝裒笑道：「瞻簀不用拘謹，今日秋雨正濃，我亦不過在此湊景也！」

「是。」

主僕三人穿出客院，劉濃執著桐油鐙，行走于竹柳道，月袍擺角在微風輕雨中飄冉，木屐踏著潔凈的青石板，「啪啪」清揚；兩個身披葦衣的白袍手捧長盒，亦步亦趨。

來福濃眉擰成兩團，繼爾摸著腦袋，笑道：「小郎君吟的都是妙！」

隨從踏進室中，沉沉跪地，闔首道：「回稟郎君。劉氏戌衛森嚴，我等徹守終夜，靠近不得！」

周札緩緩睜開雙眼，沉聲道：「而今，我吳興周氏實已衰弱，形勢早非以往，你等但凡遇事皆需三思而後行！行事則需斂光自晦！或有一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周氏尚可再復昔日之榮盛！爾等切忌切忌，勿再內訌。」

來福慢慢的將腰間重劍卸下，極不情願的遞給甲士，踏入門廊時，尚回首探了兩眼；另一名白袍同樣面顯不舍。之所以如此，皆因羅環教導：華亭之刃、華亭之袍皆是寶物！若非折首，斷不可棄！

隨從疾疾而去，二人繼續飲酒彈棋。

……

……

周澹皺眉道：「阿父，十五弟性倔，未必肯隨我而歸！」

周札端坐于堂上案后，堂下沿窗兩側，數十方矮案並列排開，稀稀拉拉坐著幾名周氏子弟。

山陰城南，農莊。

劉濃將絲帕塞入袖囊中，這才抬首打量亭中，亭甚大，長寬各有三十步。其間盡鋪葦席、錯擺矮案，十餘人各落簇簇，男女老少皆有。

來福頭戴青斗笠，身披白葦衣，捧著長木盒，大踏步行來，邊走邊道：「小郎君，琉璃茶具一套，墨具一套，三斤芥香，五斤龍井，皆是珍品哦……」

待沖至近前，抹去滿臉的雨水，嘿嘿一笑，拽住劉濃衣袖就往山上奔：「快來，快來，阿父亦在亭中！」

劉璠正在行彈棋，對面坐著會稽郡守紀瞻之孫紀友。

周義疾步徘徊于室中，猶似熱鍋上的螞蟻，神情時爾陰鷙、倏爾驚顫，嘴裏喃喃有辭，眼光則不時的瞟向屋外，似乎在等待甚。

雨中的水庄，清幽致極。白玉般的水廊縱貫東西南北，間或得見：三兩柄桐油鐙飄浮於弱雨之中，粉黛綠紗借風斜冉。不聞聲，唯余雨絲洗芭蕉，瑩綠。

人執鐙、負立於欄，斜風細雨直浸面，忍不住的喃道：「微雨池塘見，好風襟袖知。」

「二十多人尚且殺不了他，就你們幾個如何成事！既不可試，便唯有再覓它法！它法？它法……尚有何法？」

「瞻簀！」

碎湖心細，讓白袍、青袍帶來了琉璃等物，方便小郎君送禮。的確需要送禮，王羲之、竹林七友皆需禮到意至，而劉濃準備在今日正式拜謝裒為師，更得準備束修禮以示尊重。若是按禮節，束修禮應為肉脯、錢財等物，但謝裒怎會缺肉脯、錢財，況且手裡若是提著幾竄鹹肉干、五株錢，好像亦不甚雅，於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