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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

王侃笑道：「郡守，現下天時尚早，況且此乃風雅之事，便遂了叔雲之願又何妨？料來，那華亭美鶴亦願與叔雲共佐而鳴也！莫若我等垂耳作聆，如何？」

「若氣煞，乃爾自取矣！」

按於左膝之掌輕顫不休，不動聲色的以右手緩撫，同時吸進一口氣，將胸中滔天怒意徐徐抹平，輕聲道：「劉濃，謝過無奕提醒！」

王羲之卧蠶眉凝皺。雙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傾，眼底則有光澤流動，少傾，徐徐閉目，心道：怪道乎夏侯弘數番托我使其參予此次辯論。原是想藉此將《老子想爾注》播於會稽世家矣！唉，此舉是非姑且莫論，然則，其道在何矣？其言之長生……

王侃心中豁然一松，不欲於此再作糾纏，當即舉杯笑道：「此番玄談拔籌者，當在謝尚賢侄與劉美鶴之間矣！嗯，謝尚賢所作之千言暢談，據之有理，言之有物，足以書作美文；而美鶴前後兩論，析理如涓流，洋洋淌淌。談鋒至精微，恰至妙處。王侃提議，皆為拔籌者，兩位以為然否？」

三人共贊。

當下。便有人搖頭道：「此道，非彼道也！豈可混淆矣！」

屏中人想了想，笑道：「應是紀俊過憂矣，五斗米，道畿屢有耳聞，亦曾見過其之術法，委實奇妙！然，令士族子弟事其為師兄行徑，確屬妄淆尊卑，不可滋長，理應督導。待回建康，嗯……」

王侃與謝裒對視一眼，齊齊勸道：「郡守何故作怒！」

紀瞻將酒杯重擱，長眉豎擰，微微側身，沉聲道：「道畿，近年來，五斗米遍傳會稽內外，借三官大帝之名而恣意褻導。行事愈發妄為，不只竊道篡改章經，而今竟不論尊卑，令士族子弟稱其為師兄，教人心憂且慮！如此上下不正之行徑，紀瞻以為極是不妥！理應斷其根腳、規整其形、煞止此風，以免禍浸……」

夏侯弘情急之下以麈作指，驚呼：「汝，汝不懼鬼神乎？」

劉濃淡然道和圖書：「何事？」

「謝，謝過幼儒先生！」

劉濃眯著眼睛凝視其直步行來，微抿著唇，右手拇指輕扣食指，暗中揣度：此人是誰？前番與周義同來，現下定是將與我為難！與紀瞻是何干係？

謝奕怒道：「楚猴，不知羞恥為何物也！」當即便欲按案而起。

劉濃眉梢一揚，委實對五斗米道未存絲毫好感，其言之「道行公正，故常生。」亦是《老子想爾注》擅改《道德經》之刪減內容。本不欲與其直面作難，汝自修長生，我自求至理，兩不相干！然則，其居道之人，不事道而行公，反竊道而行私，偏生強加于道。

小謝安果肉鼓在左頰，秀長的睫毛撲扇不斷，既興奮且擔心；謝真石捏著小團扇的手由然一松，團扇跌落懷中；褚裒愁眉緊鎖，注視著劉濃，下意識地緩緩搖頭；謝奕將盞重重一頓，暗中卻被袁耽攔住；袁耽輕輕搖頭，目光投向劉濃，含著深切之憂。

「嗯……，不可！」

清風撩過山崗，美郎君置身於暗濤之顛，袍角中在風中飄冉，面上神情卻依舊不改，漫眼環掠四野，在林間微頓一瞬，而後悄然轉走，看著狂妄致極的紀友，微微一笑，揖手道：「固，所願也！」

「然也！」

稍頓，恍然再道：「呀，今日行雅，你我怎言及此事？且來，且來，共當罰酒三杯！」說著，率先於屏中舉杯就罰。

「謝過祖父、顏淵先生、幼儒先生！」

劉濃冷聲道：「劉濃，敬鬼神而遠之！然則。非爾也！汝若躍崖而不亡，劉濃當敬爾！汝，可願一試？」言罷，將手一擺，指向懸崖！

劉濃、謝尚、夏侯弘三人對坐，夏侯弘啟端，其以禍福相依，引出「道行公正，故常生」。

眾人見美郎君作怒，起初甚是不解。過後細細一思，方才察覺那夏侯弘所述之言，皆是《老子想爾注》而非《道德經》，頓時又惹一片嘩然。

「祖父……」

「和*圖*書嗯？」

謝王侃杯中酒水潑灑而出，漫至手背，悄悄以絲帕拭了，徐徐壓制心中驚意，淡然笑道：「紀郡守莫憂，勞心過慮矣！侃觀其為，不過是勸人向善，以彰三官大帝之靈也！何況其教內以女信為眾，師兄之言乃偶戲矣，豈敢教其以亂上下！」

霎那間，四目一對。

就此謝尚與其侃侃而言，以「禍在於知欲」之論，作洋洋千言以駁；夏侯弘駁之以「等同於一」，言之曰：「禍福轉化乃公正之舉，應體察自然而生」！其之自然又超乎于自然，形而上，意指神賜長生。二人引經據典，互辯來去，一時難較高下。

而此，已非辯談。直為指責。

紀友久居祖父盛威之下，經其一吼，酒已醒得七八分，駭得渾身輕顫，額角直冒冷汗；待得謝裒解圍，方才悄悄抹了一把汗，側首瞅了瞅某地，眼神一硬，壯著膽子朗聲道：「三位尊長容稟，紀友不才，然亦飽學經書，稍負辯名；因見方才之辯而心喜難耐，是以懇請與那華亭劉濃辯談一席，以好各佐其理！」

紀瞻從胸腔中噴出一口冷笑，正欲作言。

誅弒之言！謝裒與王侃大驚！

王侃好整以暇的打量著紀友與劉濃，眼角餘光卻瞥向了紀瞻；紀瞻眼中之鋒直抵林間深處，倏地側首，注視王侃；後者將碗一舉，悄避；謝裒撫著短須，目光至劉濃身上緩緩撤回，看了看紀瞻與王侃，朝著前者微微點頭，示意其莫要憂心。

紀瞻見二人皆有意規避五斗米道一事，知是因琅琊王氏大多為其信徒之故，心中暗嘆：「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潰！諸君不察，終將一日，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然亦知多言無益，只得深吸一口氣，盪去胸中擔憂，緩緩笑道：「幼儒何必過謙，美鶴之美世人皆知，然仁祖之才亦有目共識；二人恰若並蒂之蓮，豈可一枝獨曳也！老朽作決，齊出！」

便在此時，有人揮著寬袖疾疾行至亭和圖書外，朝著亭中三人歪歪揖手道：「紀友見過祖父。幼儒先生、顏淵先生！紀友有一不情之請，可否請尊長恩准？」

夏侯弘言至正酣處，神情頗是怡然自得，瞅了瞅安坐一旁的劉濃，將麈一揮，不屑地道：「劉郎君之道，乃守足之本爾！不知生，何足以言『生』？」

「怕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紀友大喜過望，霍地轉身，瞅著劉濃的方向，揮著寬袖，大踏步而去。

紀友脫口道：「紀友，不與無名之輩辯爾！」

滿座聚目，美郎君會作何以答？

夏侯弘踉踉蹌蹌地竄出亭中，看著四下嘲弄的眼神，再被日光輝灼，頓覺一陣天眩地轉，幾個趔趄后，穩住身子，手撫額角，暗覺渾身乏冷；瞅了瞅身側的懸崖，真想跳下去，終是惜命不舍，最後只得揮著麈，朝著王氏方向胡亂一個揖手，倉皇逃走。

中亭。

劉濃以《道德經》中養生便自然長生之論，將其所言之虛弄鬼神、借而長生層層剝盡。一言長長，恰若清徵之音，連綿不絕，怒時，好似陽春驚雷；和時，則若清風順絮。

謝裒謙遜道：「顏淵兄此言差矣。若言致理明釋，堅石略欠瞻簀一籌矣！謝裒在觀其策論之時，便已知此子洞悉聖人之言，已初具章統也。」

少傾。

其時，正日伴肩。

紀瞻之孫？！

突如其來的挑釁漫漫飄飄，繞著全場打轉，四下皆驚。

半晌。

「啊！！」

小人常凄凄……

紀友硬著脖子，大聲道。

紀友側身，攏著雙手，目光將劉濃由下至上一掃，冷聲道：「華亭在何，某不知也！劉濃為何物，某不知也！其所言之道，不過嘩寵爾！紀友此番非為別因，只為辯其之道，封其之語！汝若乃那華亭劉濃，可敢與紀友對席否？輸者，永斂其口！」

紀瞻撇了一眼王侃，暗中長嘆一口氣，厭煩的將手一揮，目光則掃出亭外，四下尋覓。自己這個孫子是甚人物，他自是心中有數，多半和圖書又是為人挑唆。

謝尚側首笑問劉濃：「劉郎君以為夏侯之言，然否？」

中亭三人面色亦各作不同。

「非也！」

謝裒再把屏中動靜悄然一探，見並無異樣，有心替紀瞻解圍，遂笑道：「郡守息怒，叔雲放浪形骸、洒脫自在，此等不滯於物，委實不可多得也，何故以禮法拘之？叔雲，汝有何請？但且說來！」

言道：「昔日夏侯師兄所論之言，可並非如此啊！」

思及此處，目光往左一掠，將那在樹蔭中探首探腦的周義捕了個正著。周義見劉濃看來，匆匆轉首欲避，但已然未及。

便連王氏中人亦面面相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輸者，永斂其口……

「然也，其將跳否？」

五斗米過江東，雖然吸取教訓改走上層路線，並成功納琅琊王氏為教徒；然則，其教內脈絡眾多，各自爭權奪利、難成大器；尚得二十來年後。杜子恭才會統一五斗米道，再舉「天師道」之幟！待得那時，何需懼它！其神其鬼，且看其行，其行非端，誅之！

謝奕輕聲提醒道：「瞻簀，此乃紀郡守之孫，紀友。其人性浮如夒，行事不知輕重為何物！然，切莫大意，這廝極是擅辯，便是尚兄亦有不如！」

紀瞻稍稍一怔，隨後嗅得濃濃酒氣撲面而來，鋒眼一翻。瞧見其面呈醉態、眼露渾濁，舉止無有半分世家子弟風儀，心中頓時不喜，將酒盞往案上重重一撂，輕聲喝道：「既乃不情之請，豈可言之！速速與我退下！」心中則道：豎子。豎子，此乃何地也？竟敢如此放浪不堪！

謝裒瞅了一眼王侃，暗暗一嘆，不作一言。心中雖對紀瞻之言不以為然，但亦暗中作警，斷不可教族內子侄屈尊而下，堂堂上等士族子弟竟事無名方士為師兄，成何體統！

言至此處，淺抿一口茶。渭然嘆道：「而今方知，昔年，郗公真乃慧目獨具矣！此次辯談，理應由華亭美鶴獨論而出！郡守以為然否？」

紀友非但不退，www.hetubook.com.com反藉著酒氣踏入亭中，身子歪了兩歪，險點就地醉倒。

這時，醉熏熏的紀友已然行至十步外，頓足掂腹，慢條斯理的盪了盪手，將袖對攏在胸前，眼光看向它處，右足上下點翹，戲謔：「華亭劉濃，何許人也？」

謝尚緩緩一笑，慢慢負手而出，隨後疾走幾步，與劉濃並肩而行。其時，紅日高懸，映著兩個少年郎君的冠袍，將地上的身影拉得斜長。

「然也！」

「紀友，紀叔雲！」紀友仍未看劉濃，神情極是不屑。

「妙哉！」

「可，可否助我……」

劉濃唇左一裂，轉走目光，徐徐收回之際，恰遇紀瞻目光投來，微微闔首。

其間，劉濃默然聆聽。

謝尚理了理袍擺，歪首看著軟在亭柱下的夏侯弘，微笑道：「夏侯，尚可自起乎？」

而此刻，眾人也因紀瞻那一聲大喝，察覺事態有異。

紀瞻眼睛眯作鋒線，沉聲道：「汝既欲辯，何不事先列席？」

一揮衣袖，朗聲道：「劉濃自幼熟讀聖人之言，自問對《道》略知一二，然，汝所言之道，從未聽聞！不知從何得來？汝所言之『生』，劉濃年未及冠，不敢言之！然，聖人有雲：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此為，盜也！今日言之於生，劉濃之『生』……」

「呵……」

周義眼皮猝然一抖，胸口似被鈍器重擊，情不自禁的倒退三步，背靠著松樹急喘。

「無奕！」

夏侯弘揪著心口。叫道：「氣煞吾也！」

美郎君甩袖而出，對那癱軟于地、口吐白沫的夏侯弘不予理睬，心道：我之由來，迷證神鬼，理當敬而遠之！但我豈會敬爾等身披神鬼而事私心之人！

劉濃左掌沉沉一按，制住謝奕，慢慢搖了搖頭，緩緩起身，揖手道：「劉濃在此，不知何人當面？」

一者丰神俊秀，一者妖冶無端。

紀瞻勃然大怒，喝道：「放肆！」猛地拍案而起，突地想起屏中尚有貴人，神情驀然一滯，倏地沉沉落座，銀須飄動如滾浪，顯然已是怒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