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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疾疾起身離去。

劉濃微微一笑，雙手按著琴弦，左右一分，緩緩捺過，目光則越來越柔和，細細的感觸著每一根弦絲所獨有的觸覺，將至弦尾時。

滿座諸君，莫論男女老幼皆被其聲所奪。

褚裒重重揖手：「賀喜瞻簀！」

一曲終了，滿座未返。

上上，一品。

謝尚不喜與謝氏子弟簇擁，歪歪的靠著矮案，獨自一人飲酒，手掌輕輕的拍著曲在身前的膝蓋，似乎蘊含著某種旋律與節奏。阿父謝裒迎著風在說甚？他一句亦未聽真！適才袁女正與其姐在悄悄言甚？他根本未曾關注！他的眼睛一直逐著對岸的宋禕，嘴裏則輕輕喃著：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來人上前三步，半半一個揖手，朗聲道：「殷道畿，見過宋小娘子。宋小娘子之笛，天聽杳絕，人間難聞。經此而後，道畿唯恐再難復聞，是以前來求見，尚請小娘子莫怪！」

劉濃微微一笑，落座于另一側，將手中步搖一遞：「這步搖，你拿著。」

「哦，小郎君更好看！」

袁耽心道：瞻簀卓卓之玉，渾而透徹，古之君子也！瞻簀皓皓之珪，潔而無暇，當世美人矣！那個女子見之不喜耶？小妹喜之慕之委屬常理，奈何相見時晚，且倒底家世相差過甚……

「啊……」

琴音伴隨著幽泉，靜靜流淌，來回飄蕩于亭間，山顛。頓時將滿座諸君攜入月夜中，恍似獨坐于流泉，冠帶隨風漫搖，而天下地下泉中，對影成憐。

恰遇風起，拇指中指一捏，順勢作抹指。

宋禕半倚著亭欄，歪首稍稍作想，而後青笛輕輕一擊玉掌，喃道：「莫若，猗蘭？」

稍稍細辯，眉頭微凝，默念而出：微君之故，胡為乎泥中。

劉濃微低著頭，雙手拔袖若卷浪，一個接一個的音階自指下飛出，與笛音愜合，將笛音扶至更幽、絕伶。清越輾轉而經久不散；宋禕橫笛于唇，眸子似雪，渾身綠紗在風中冉冉飄展，恍若下一個瞬間便會隨風杳飛。wwｗ.hetｕｂｏok•ｃｏm.ｃｏｍ洋洋洒洒的笛音則橫鎖于江，忽爾如天外之鉤、將空撕裂，倏爾似素手展畫、綿而不絕。

「呀，好漂亮的步搖！」

「何言？」

宋禕眸子開闔，猶未自草叢中撤回，亦不知想到甚，微凝的眉悄悄展開，喃道：「承君吉言，但願如此。」

幾片花瓣被風裹著，離開枝頭，顫顫悠悠，直撲入簾。

而劉濃，美譽滿載。

素玉般的手將睫毛上的花瓣慢慢摘下，隨後輕輕一吹，嘴唇上的那枚便打著旋兒飄向簾外，目光逐流香，隨其隱入草叢不見。

蘭亭之顛，靜止若畫。

「嗡！」

僅「妙哉」二字顯然不能使袁女正滿意，正欲再行追問時，袁女皇瞧見大兄面色有異，趕緊輕喚一聲，將翹著嘴巴的小妹拉至身側，亦不知對她說了甚，袁女正飛快的掠了一眼劉濃，而後長長的睫毛輕輕一唰，悄悄低頭。

「宋禕幸甚！」

到得山下之時，宋禕遣婢女送來一枚錦囊，劉濃打開一看。

「宋禕見過殷郎君。」

唉……

與此同時，宋禕起身。

袁女皇嘆道：「劉郎君之琴，確屬當得！」說著，目光側投劉濃。

兩個華服郎君踏出來，一人是蕭然，另一人年約二十上下，刀眉闊臉，頗是俊朗，下車后便投目宋禕之車，但笑不語。

桂香悠悠，束碧成朵。

車中，綠蘿抱琴斜倚車壁，眼睛一眨一眨似困欲眠。因劉濃只攜了一輛牛車前來，是以二人需得同坐而返。

袁女正冷冷一哼，嘟嚷道：「我便知道。定又是他……」

螓顰轉明眸，悄顧。

思及此處，瞅了瞅另一邊緣處的謝尚。

女婢低眉斂首，輕聲道：「式微，式微，逢夜便歸。」

一片遮眼，一片留戀唇間。

便在此時，一輛牛車疾疾駛來，待至近前處，車夫一聲吆喝，將牛制住。

一曲畢罷，袁女正未待眾人稱讚，抱著琵琶款款而還，行經劉濃身側時，悄然問道：「劉郎君，女正所奏之曲，尚能入耳否hetuｂｏoｋ.com.coｍ？」

稍稍作想，再道：「式微，式微，逢夜便歸！」

蕭然行至車側，笑道：「阿姐，這是阿弟新結識的好友建康殷道畿，道畿兄久慕阿姐之笛音，又因即將遠行，故為求一見。」

「唉……」

袁耽道：「瞻簀，華亭美鶴，當之無愧爾！」

當宋禕言有人音律強過她時，在座者除紅樓七友及少數人外。皆在猜測那人是誰？竟能教以一支青笛驚伏建康的宋禕亦自嘆弗如！待其一語道出乃是劉濃，滿座隨即嘩然，紛紛將目光投向美郎君，不知他幾時又與宋禕有過合鳴！更有甚者張大著嘴，驚喃：此子非人乎……

身後，傳來一聲幽嘆。

簾閉。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綠蘿抱琴相隨，將將踏入亭中，便見那奇怪的宋小娘子正盯著自己看，眸子晶亮如星、一瞬不瞬，刺得人滲滲的，巧巧一個旋身避過，款款欠身萬福，輕聲道：「綠蘿，見過宋小娘子！」

餘音猶繞亭間。劉濃雙手已撤離琴弦按于膝上，嘴角情不自禁的盡展，朗朗一笑，深深吸進一口氣，徐徐盪于胸中，而後慢慢起身。揖手道：「幸甚！」

「啪，啪！」

劉濃噴出一口氣，淡淡的笑著，朝著四方團團一揖，待轉至林間宋禕所居方向時，微微一頓，緩緩朝下一拉。今日若無宋禕攜笛相助，以自己的琴技獨奏怕仍將是上中，做人怎可忘恩，當以禮敬之。

「逢夜便歸……」

而中亭，謝裒微笑，王侃頭搖，紀瞻則把著銀須緩捋緩捋。

「吁！」

宋禕輕笑：「妹妹好看！」

「嗯，妹妹快起！」宋禕本欲踏前一步扶起綠蘿，不何為何，神情由然一愣，硬生生收住步伐，嫣然一笑緩緩點頭還禮，而後捉笛靜立於亭側。

「哦，妙在何……」

稍稍一頓，放聲道：「若言論品，當為……上上！」

在兩株妝容正盛的桂樹下，停靠著一輛華麗的牛車，妖嬈的女郎半挑著描花綉簾，斜望著天邊的雲彩。m.hetubook.com.com

女婢悄然行至車側，低聲道：「小娘子，劉郎君收下了，尚有話至。」

宋禕捧笛于腰間，慢慢欠身萬福，如水明眸在劉濃身上一卷，悄然飛向綠蘿。

「嗡，嗡……」

「瞻簀！」

「又是美鶴？」

青冠、月袍，穿行於目光之海。

劉濃將信揣入懷中，『微君之故，胡為乎泥中。』短短九字卻來回徘徊于胸，一時心生感概，忍不住的放眼四望，但見桂道中，華麗的牛車拖曳綿延，怎能辯出哪一輛中，有宋禕。輕輕對婢女道：「請代劉濃回稟宋小娘子，好自珍重……」

「哦？」

盈盈暗香在側，劉濃淡淡一笑，答道：「妙哉。」

徐徐開眼，側首笑問：「鳴何曲？」

……

兩枝碧玉金步搖，六瓣梨花淬金做鳳首，三縷垂纓鑲珠似流蘇，粗粗一掠便知是珍貴之物，價值千金。內中尚有一方信紙，中有一行絹秀小楷：願君高飛，恰似琴中音；君應知我心，善待身側人；宋禕將去，綿雪若有笛，梅下或逢君……

劉濃笑道：「給你的，你便拿著。」

宋禕坐于車中，捉著青笛，淡淡一個萬福，而後朝著女婢輕掠一眼，女婢會意，將綉簾緩緩一放。

清風繞桃紗，似舞。

泉水，潺潺悄流。

聞言，婢女倏地抬頭，正好撞見劉濃的眼睛，只見靜湖深深未見波瀾，間或卻有流光輾轉；神情微微一愕，少傾，淺身萬福，輕聲道：「婢子，代小娘子謝過劉郎君吉言。」

言罷，徐步邁至飛亭中，撩袍落座于案后，按膝直身，目光純和，眉正色危。

「嗚……」

來福道：「小郎君，走吧。」

「嗯。」

綠蘿虛著眼縫瞧見小郎君進來，迷濛神情尚未盡開，待得車身突地一震，神色隨之一滯，而後眼睛豁然大亮，面帶羞澀的笑道：「小郎君，婢子，婢子險些睡著了！」

尚有幾個字被匆匆塗抹。

「仙嗡……」

唉！

哪個女子不愛這等精緻之物？綠蘿一見這步搖便被它深深吸引，翹翹的睫毛唰來唰去，面ｗww.ｈｅtｕｂｏｏｋ.ｃｏm.ｃｏｍ上神色卻猶豫難定，幾番掙扎反覆，終是悄悄的低伏了首，喃道：「小郎君，太，太貴重了，婢子低賤，婢子哪配……婢子，婢子不要……」語不成聲，低弱蚊蠅。

劉濃眉間微凝，暗道『若論音律聲譽，現今我尚不如她！宋禕此舉乃投桃報李，我帶綠蘿來與其相見，她便有意提攜！』緩緩將盞一擱，徐徐起身，目不斜視，揖手道：「宋小娘子過譽也，若得與小娘子合鳴，實乃劉濃之幸爾，豈敢言請！」

謝裒大步踏出中亭，環顧四野，朗聲道：「妙哉！聞聽此曲，猶若天音繞耳，我等何其幸甚！天蒼蒼兮月白，水茫茫兮山青，漸離操築、叔夜弄琴，不締如是！」

劉濃徐徐收回目光，將袍擺一撩，踏進牛車中。

「看，看我作甚……」綠蘿忍得已久，終是禁不住輕聲低問。

這一切皆入了袁耽眼中，其暗中長長一嘆，目光投向劉濃，與此同時劉濃恰好轉目，四目相顧。美郎君微微一笑，緩緩闔首，眼底之色明朗若雪。

「宋禕謝過！」

但見得：袁女正緊抱琵琶於懷，十指按弦。指肚雪白，襯得丹蔻絕艷；袁耽歪著腦袋看向飛亭，舉著酒杯頓于嘴間，酒泄，順手而流亦未察覺；褚裒半闔著眼，身子則隨著音階微微搖晃，時不時的會心一笑；謝尚平淡的神色終見波瀾，手肘抵案，拇指卻銜在嘴中，眼迷面紅。眉梢輕顫，妖治無邊。

心致遠，意寧靜。

劉濃一聲暗嘆，不著痕迹的命綠蘿守候於一側，隨後朝著宋禕微微闔首示意，緩緩閉上了眼睛。綿綿秋風拂過臉頰，柔柔軟軟，心神則緩飄緩盪，不知去向何方。

「女正！」

至亭中，頓步，將笛舉至嘴邊。音卻未起，眼睛眨了兩眨，似想起甚，慢慢轉身，朝著中亭謝裒三人淺淺一個萬福，柔聲道：「宋禕見過紀郡守、幼儒先生、顏淵先生。宋禕有一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瞻簀……」

袁耽神情一怔，半晌，舉起案上酒杯慢慢飲盡，算是陪罪，彼此心照不宣。

一ｗｗｗ•hｅｔuｂook•ｃｏｍ•cｏm聲崩裂，按音散音綿長似絮，教人仿若乘風而飛，遙遙撲向月中。

便在琴音欲竭未歆之時，笛聲浸入。

呼聲不斷，笑顏環圍，一個個的少年郎君紛踏而來。

綠蘿眨著眼睛脫口而出，隨後恍然回神，「呀！」了一聲，正欲伸手掩嘴，卻見小郎君微微一笑，背負著手邁向了亭外，趕緊將案上的爛桐琴抱在懷中緊隨其後。

一聲清脆，宛轉縹緲，不絕如縷，渾似九天仙女舞綾于月下。漸爾與琴聲共隨，並肩齊飛。

屏風后，有人雙手緊緊的拽著矮床雕欄，身子前傾，眉頭緊皺，目光則穿過畫屏的縫隙，直插入飛亭。流連於那綠兮似妖的女子，再不肯走。

稍後。

正值仲秋，極目一展，天高雲淡，陣陣花香隨風四漫。

驀地，眼光一震，拍膝的手頓滯。

「哼！」

綠裙拂過葦席。擦繞案側，捉著青笛緩緩行向崖側飛亭，不知不覺間帶動著眾人的目光隨其而流。

王侃與謝裒、紀瞻稍作對眼，隨後擺手笑道：「諸君皆待聆聽天外之音，笛中青仙卻自言有請，不知乃何請？但且講來！」

而此時，眾人心神才慢慢回返，看著亭中邁出的美郎君，神情再添幾分怔然。華亭美鶴、醉月玉仙劉瞻簀，經此一啼，尚有何人敢不以正目相待？！

美郎君淡然避過袁女正悄悄投來的目光，舉起茶碗，緩飲、緩飲，心中卻感概：未料到《廣陵散》以琵琶彈就竟別具一格，若與琴相較，雖少了幾許雄渾，卻多幾番錚錚。

「便是猗蘭！」

宋禕再度一個萬福。微笑道：「天外之音，宋禕愧不敢當也！笛中青仙，宋禕小小女子，何敢居之？若論音律，在座諸君便有勝過宋禕者……」稍稍一頓，看向劉濃，眸光柔軟，神情誠懇，柔聲道：「劉郎君，昔日宋禕曾有幸與君合奏一曲。自那而後，宋禕每每思及輾轉忘返，不知今日可否得續？」

謝奕眉梢一抖，大喜，拍案贊道：「妙哉！恭喜瞻簀！」

簾挑。

就此一揖，華美著彰的蘭亭行雅結束。

一品！

聞之者，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