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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陸續的聲音響起，回過神來的人紛紛出言，劉濃衝著小女郎搖了搖頭，面對支遁，淡然道：「支郎君所言，劉濃不敢苟同也。聖人之言，『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此正，超脫于天地，演化為自然，自然之正，人食粟肉，是為生，蓄食草，亦為生，草食風露，仍為生。此生，乃道自然而循，天地萬物皆入其中，天地亦為其中，故而，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反之亦同，風露于草而言，死亦為生，草于蓄而言，死亦生。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皆為自然之理！支郎君，以為然否？」

「非也！」

散音如水激綻，而後曲音放緩，其狀洋洋，似徘徊于月下柳畔，若清風漫燎衣冠，江照月，月照花，花月兩相似，人忘返。

潭中突然傳來一聲嬌喝，劉濃聽得此音，劍眉一拔，匆匆一看，竟禁不住地「咦」了一聲，只見在不遠處的一葉蓬船上，袁女正衝著自己揮拳頭，而此時，大部份人都陷入支遁的意韻中猶未醒來，劉濃極奇，她為何在此？她為何未深思入迷？果真心智堅定乎，非也，她正脫了繡鞋踢水玩……

潭中四面八方傳來呼聲，有男有女，不一而絕。突然，劉濃奔出月亭，朝走支遁越去越遠的身影，大聲道：「支郎君，且稍待！」

袁女皇坐在她的身邊，聽得問話神情一滯，隨後便見小妹在赤足玩水，趕緊趁著沒人注意，一把將她的玉足拉離潭水，嗔道：「小妹，堂堂袁氏女，怎可如此不知儀？」想和*圖*書了一想，又補道：「切莫再胡為胡言，靜心聽辯！」

稍徐，果然支遁再道：「為此，支遁百思而難解，故而再讀《莊子》，莊子曰，『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原是一場夢乎？人食蓄，于蓄為夢，蓄食草，于草為夢，天居上，于地為夢，人行地，於人為夢。天地萬物皆在夢爾，是以，來世不可待，往世而不追也！再觀《老子》，老子曰，『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其靜為何也，其清為何也？莫非天地本不全，而人性本有色乎，此色為躁乎？此色為熱乎？……」

隔得太遠，劉濃聽不清他在說甚，朝著支遁遙遙一揖，朗聲道：「良月當空，良友將行，劉濃願以此詩賦遙寄其行，寥表心意！」言罷，放眼看向夜空星辰，但見冷月若珪斜掛，星河若綢倒懸，再低頭掠過碧潭，清風幽幽，拂過潭面，盪起舟上燈火，紋開寸寸波瀾，一時心潮若涌，當即背倚白玉大道上的撫欄，對著夜空，放聲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唉，唉……」

便在華燈起，隨月而冉之時，一縷笛聲從天而來，飄柔若絮，似低還喃，扶著意境中的華燈，輾轉而上。笛聲切得極妙，劉濃的琴音並未因此而有半點停頓，散音若點珠，奔流不還。

夜色如水，月坐中正。

劉濃嘴角微微一裂，並未急著接端，等著支遁自釋自疑。

劉濃靜靜的看著支遁，但覺燈火越來越幻，而面前之人也彷彿愈m.heｔuｂoｏｋ•cｏｍ.ｃｏm來愈淡，支遁現下正閉目沉入自己的夢寰中，若教他這般自問自述下去，必將指一個終點，那便是「關內即色義，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而若是由著他，想必至天亮也插不上話。

「願聞其非，願聞其非……」

支遁將懷中白毛麈一揮，笑道：「君乃名士，倘洋與天地，理當啟端。」言下之意者為劉濃尚在塵世中，而他將出，虛名已無意。

「不敢苟同也！」

支遁眨了眨眼睛，似猶未醒，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面上頓時一紅，朝著劉濃揖手道：「支遁，願聞其非。」

袁女正用襦裙下擺抹乾凈小小的腳，歪著腦袋問：「阿姐，為何嘆氣？」

劉濃看了一眼滿潭的燈光，淡然笑道：「佛法至大而自廣，便若浮雲亦或空無，與我等俗人而言，實乃縹緲而無端，但請支郎君啟端，而劉濃將傾力鎖之！」

趁勢蓄至頂點之時，一個顫指飄過。

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個時辰過去，二人辯得興起，彈彈拂袍、指天頓地，一干聽眾聽得酣暢淋漓。

朗朗鏘鏘地將一首長詩詠畢，眾人搖頭晃腦皆未回神，而劉濃眼觀月、胸藏海，一時情涌難平，轉身走入亭中，將綠綺橫打于膝，雙手撫過琴身，深邃的目光隨手而流，仿若愛撫情人之身。

「其然在何也，陰陽互轉，團抱有缺也……」

「嗡，嗡嗡……」

當支遁將「即色」引以《周易》反證之時，劉濃一彈袍擺，將其話語截之，以《和-圖-書周》對《周》，展開洋洋洒洒近千言以駁，再以《莊子》鎖端于「離卦上九」，以離卦詮釋死生之道，色空之義。

支遁淺淺一笑，知道劉濃是在回報於他，也不推辭，朗聲道：「支遁日觀《周易》，其言，『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此善為何也？此惡為何也？人食蓄牲為道也，蓄食浮葉為道也，然若蓄、草而言，何其無辜也？於人而言，驚于雷、畏於天，何其無辜也？」

「然，然？！」

果不其然，剛一坐下來，支遁便睜開了眼，朝著劉濃淡淡一笑：「劉郎君，今夜之後，支遁便將離開建康，至會稽剡縣，那裡新起了一寺，將為支遁潛修之所。今夜，支遁將傾盡學識與君佐證，望君能如兩年前一般令支遁頓生靜悟！」言罷，傾了傾身。

一句三景，月印于江，江連於海，人浮舟。

「非也，劉郎君謬也……」

「仙嗡……嗡……」

聲音朗朗若鍾盪，一連數問，似問天問地，問人問心，問得一干聽眾盡皆目深而神迷，情不自禁的微微傾身，聽他將如何自解，亦或就此拋開談端。

晚風徐徐，星月映潭，支遁與劉濃對坐月亭中。

「華亭美鶴，既聞其辯，當對月作詠也……」

便在此時，劉濃右手三指輕輕一拂盤著的袍擺，朗聲道：「非也！」一語既出，聲音不重不烈卻剛好切中支遁的節點，令支遁身子一震，閉著的眼睛也隨即而開。

待得掌聲停頓，支遁笑道：「我之道，尚有不足，他日若是瞻簀有暇，不妨至剡縣一行，你我和_圖_書再論！」說著，將手中竄珠遞給劉濃：「此物贈于君，別無他意，但為今日暢快之辯！」言罷，微微一笑，抱著麈，邁出亭，徐步走入朦朧夜色中。

「美鶴，願聞其非也……」

「妙哉！」、「妙也……」

袁女皇道：「那個支郎君與蕭氏……」

朗朗笑聲沿著潭水一路鋪，一路盪，聞聽笑聲之人，紛紛站起身，擊掌而贊。

他這一喊，頓時炸了鍋。

秋分將至，族叔入建康述職，小妹吵著鬧著要來遊玩，所為何來，她這個阿姐自然心知肚明。看著亭中的美少年，袁女皇幽幽的暗了一口氣。

支遁見劉濃欲鎖端于，『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眉頭一皺，此舉正好切中他的癢處，當即將白毛麈一揮，正色道：「非也，有無之道，便若本我之爭，有乃何物？無乃何物？無化為有，有補於無，此乃自然之道也，有補必有缺，此缺為何？此當為色也！此色……」

掌聲如雷涌，連綿不絕！

倏而急驟，似珠滾玉盤，其狀危危，似大江銜海，月起於海江之間，人則若孤鴻，乘著風，順著水，飛至江海一線，照影還憐。

劉濃知道勸他不得，只得默然一揖。

琴音與笛音同時而止，而那華燈已乘風而直上，直掛於九天之顛！

「美鶴，美鶴……」

「非也！」

倆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漸爾呈愈演愈烈之勢。支遁揮著白毛麈于亭中反覆徘徊，渾然忘記初衷；而劉濃也不時拍案而起，忘了理當讓支遁將他的「即色」論，詮釋完畢。

「仙嗡，嗡……」

「聽此辯談，令和_圖_書人豁然開朗而茅舍頓開！」

《春江花月夜》

一月、一白兩個身影，如夢似幻。

謝奕在船中急不可耐，一下又一下的捶著自己的手掌，恨不得立即沖入亭中，將那正犯渾的假道人揪住，好生一翻教訓。

「妙哉！」

而他一口抑揚頓挫的洛生詠，霎那間便將眾人帶入星月下的江海中。

「噗……」

「美郎君，何不詠爾？」

支遁閉著眼睛，面目平淡，靜坐如老僧，燭燈映著他的半張臉，更添幾許虛無般的清冷。看著他的神態模樣，以及那默然轉動的竄珠，劉濃暗暗一嘆，各人自有緣法，看來支遁定將入佛了。

「瞻簀，願聞詠爾！」謝奕迎上支遁，低聲詢問幾句，隨後便衝著月亭大聲呼喊。

袁女正坐在船頭，美目泛著異彩漣漪，一邊踢著冰涼的潭水，一邊張著小嘴喃喃自語：「哇……這個白骨雞竟與美鶴辯得不分高低，好厲害哦……不過，美鶴更好看……阿姐，然否？」

潔白若雪的身影一頓，支遁回過頭來，淡然笑道：「當離，當別，何需再言。」

「嗚……」

「非也！」

聞聽贊聲，劉濃懶懶一笑，繼續詠道：「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一場夢乎，人性之本而有色……

就在此時，劉濃捕捉到機會，一聲朗喝，而支遁隨即下意識的張口反駁，兩人幾乎同時喊非，繼爾，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

「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