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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郗鑒品罷茶，把盞一擱，摸索著茶盞邊緣，凝視著劉濃，想了又想，終究忍不住，嘆道：「瞻簀，惜乎，惜乎……郗伯父待汝，多行有虧也。」

據史所載，祖逖生前再次收復洛陽，觀如今之勢，勢難成行！當為與郗伯父共伐石勒之故！此為其一，其二，除卻石勒，能入祖逖之眼，當為……當為，王敦？！

劉濃目不斜視，朝著階上，沉沉一揖：「劉濃，見過尊長。」

聞言，劉濃慢慢回過頭，瞥了瞥郗愔，沉聲道：「柔能制剛，弱能勝強；正以輔奇，以奇制勝。此弱，此奇，乃戰之弱奇，非象之弱奇。郗郎君日後必將率軍逐敵，需知正奇之間，本無界定也！讀兵書萬卷，當知兵之要義也，莫忘其中！」言罷，淡淡一揖，捲起袍袖，快步踏入坎內。

劉濃按著楚殤，踩著木屐，闊步疾走，淡聲道：「不知不言，知者自知。」

嗯？！

「瞻簀！」

稍徐。

劉濃神情一怔，隨後匆匆看向郗鑒。

郗鑒面目悵然，未看劉濃，時爾看看側院，倏爾望向南方，聲音極淡：「瞻簀，北地看似漸安，實則非也。士稚，士稚……」

郗鑒接過茶碗，先嗅，再抿，一抿之下，閉了眼睛，良久，良久，方才回神，再抿一口，哈了一口氣，捧碗道：「瞻簀，今日之茶較之昔年，大有不同矣！仿若少卻幾許縹緲，更增幾分醇厚，若細細一覺，又覺得縹緲未少，實乃藏於其醇！」

「不知不言……」

劉濃暗吐濁氣，復吸一口氣，看著神情誠懇的郗鑒，攬手于眉和圖書，沉揖入地，朗聲道：「郗伯父，且恕劉濃罔顧好意，非是劉濃不願為，而屬不能為矣！」

「然也……」

劉濃給自己斟了一碗，淺淺一抿，其味濃淡相宜，絲絲縷縷，環盪于胸，繞而不散，教人如置春山新雨後。正自沉神時，恁不地，眼角乍然瞥見一縷絳紅，待眯眼細看時，卻又隱而不現。搖了搖頭，暗忖：眼花矣……

「嗯，嗯……劉，劉郎君勿需多禮，暫且稍後，夫君隨後便至。」姚氏面染紅暈，暗覺站也不是，候也不是，只得引著幾婢款款離去，邊走邊拿眼角瞄畫劉濃，暗贊：「真真一個美郎君，兩載不見，神秀依舊，即使玉面染暇，卻更增俊澈也……唉，璇兒……」

「阿弟，且慢！」

自他闊步行來，門口兩婢的目光便如漣漪流盼，繞著他轉來轉去，竟忘記了通稟，好半晌，一婢方才回過神來，掩嘴制住呼聲，巧步而下，朝著劉濃萬福，另一婢側身向簾，輕聲道：「回稟夫人，劉郎君已至。」

郗曇面上愈來愈紅，揚著雪毛麈跟著追，邊追邊叫：「聖人有言：大知閑閑，小知間間，聞君之言，非炎非詹，安能知乎？」

唉，興許如此。然，我若歸江南，上蔡何如……此時，不可歸也。

劉濃穿過兩排對向屋舍，直行朝南正室，待至階下，見正室之簾遮掩，門口守著兩婢，便肅然靜候。

郗鑒長長一嘆，捋須道：「今日你我重逢，不知他日，幾時方可再見。瞻簀，三日後，我將經淮南而入建康，若事順遂，便會入江東。暨非和*圖*書，便欲在江東擇一地，建莊園，安置家室。」

一瞬間，劉濃心思電轉如潮，星目開闔之時，混亂不堪。左手輕顫不休，以右手抹了又抹，卻未見其效。深深的吸氣，默默的暗吐，該以何作答？

聲音極大，傳至院牆，墨藍絲履恰行於此，當即聞聲而止，縮於牆后，悄然竊聞。

郗曇一聲輕喝，卻見劉濃腳步不止，心中一急，漲紅著臉，高聲喝道：「敢問劉郎君，君子，當以何為貴？」

郗愔穿著步履，行得極快，三步並作兩步躍過郗曇，朝著劉濃後背，揚聲道：「劉殄虜，故為兵之事，在於順詳敵之意，並敵一向，千里殺將，此謂巧能成事者也？然否？」

劉濃趕緊把茶盞一放，深深一揖，正色道：「郗伯父，往事已矣，何需掛懷。」

劉濃劍眉輕揚，看著躍躍欲試的郗曇，心中卻不願久滯，便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郗郎君赤心言誠，劉濃本不應拒，奈何時已不早，尚需拜見令尊，莫若改日。」言罷，繞過郗曇，大步而去。

「哈哈……」

「郗伯父！」

呼……

「郗伯父，且飲！」

「甚好！」劉濃也嫌室中太拘。

「唉！」

言至此處，目光一收，頓住話頭，轉目劉濃，眉正色危：「北地……北地，依我所度，不出三載，必將大亂！瞻簀，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汝于建康之事我已知。然，今非往昔，如今汝身負重名，且居上蔡而有功，莫若隨我一道入江南，何如？勿需憂心，朝中之事不難料理。即便難遂我意，亦可使瞻簀安居江ｈｔtｐs://m.hｅ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ｍ南，猶勝於北。」

郗愔眉梢一拔，叉著腰，哈哈笑道：「若是如此，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生於狐疑。又作何解？」

郗曇腳步猛然一頓，面紅如坨，以麈擊掌，原地打轉，苦苦思索。倏爾，眼睛驀然一亮，好似已有所得，揮起雪麈，正欲再言。

而祖逖，祖逖所謀在何？

「且慢！」

當下，郗鑒便命軍士將矮案抬至室外，鋪上葦席。

茶湯碧透，雙手持盞，徐徐一盪。霎那間，清香，四溢綻開。

郗曇眉飛色揚，朝著劉濃再度一揖，朗聲道：「郗曇見過劉郎君，常聞人言，江左美鶴具清徽之音，乃正始之音復振于江表爾。郗曇自幼修書，時有迷惑懷存，今日道逢於途，不知劉郎君可否予以指正。」擺了擺手中麈。

但見得，英美郎君月袍青冠，腰懸長劍，拔火如投令，調水似行軍，進退有據，瀟洒無比。不多時，水已滾，執起鳳鵝壺，作九點頭，淺淺斟得一盞。

「兵之要義，莫忘其中……」

正在深思繆慮時，階上傳來一聲喚，微微一側身，郗鑒大步行來，高冠華袍，大袖盈風，花白鬍鬚梳理的澄亮整齊，面色容光煥發，與方才一較，判若兩人。

這時，有婢女見室中昏暗，便欲燃燈。

郗伯父欲入江南，兗州軍情尚不至此，莫非，乃紀尚書之意？而且，郗伯父好似自知，此次難以如意。

郗鑒笑道：「自兩年前，一飲瞻簀所烹之茶，便終生難忘矣。奈何，每每自行烹飪之時，卻難得其中真味。今日，理當ｈeｔｕｂook•ｃｏｍ•ｃom一償所願。且飲一盅茶，你我再赴士稚之宴。」

「瞻簀，瞻簀……」郗鑒輕喚，目光卻帶著希冀，他希望劉濃能隨他入江南，非為其他，實為那份情誼！八年來，牽挂於懷，妙賞於心之濃濃厚誼。

案上已置茶具，諸色器皿齊全，遞火、降紅、撩雲、甘鈍等物，逐一呈放。

郗鑒面帶微笑，嗅著茶香浸懷，暗覺經年戈馬之勞累，盡皆附於清風，乘于浮雲，好不快哉。

劉濃見郗鑒神情愁悵，當即再道：「縱使漸爾生疏，然，劉濃茶意尚存於胸，當為郗伯父烹茶一壺，寥表敬意。」

劉濃淡然一笑，揖道：「郗伯父憂心家國之事，故而，難烹閑靜之茶。不敢有瞞伯父，自劉濃北來，已鮮少煮茶。是以，若茶意不正，尚請見原諒。」

郗鑒眉色一動，悵然道：「瞻簀所言極是，茶乃清雅之物，為瑣碎之事而鎖心，故難為好茶。若是如此，此茶……」

兄弟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繼而齊齊作嘆：「人傑也！」、「盛名非虛也！」

然也，然也，祖逖一心伐北，身體卻日不如前，故而，戮力絕擊！既可逼退石勒，又可再震王敦，保得三兩年平安。豫州不可棄，屆時，江東士人已知兗州軍，紀瞻便順勢而為，棄兗州，引兗州軍入江東制王敦？！

劉濃贊道：「郗伯父，實乃儒雅之士也。」

劉濃微微一笑，暗覺茶意有所增益。

郗鑒瞅了瞅天色，見日已西垂，室外一片茫茫，秋風正涼爽，當即便笑道：「行茶不可拘氣，莫若至室外煮來？」

「然也！」劉濃高聲回道。

郗鑒和*圖*書一頓，半晌，深深注目劉濃，嘆道：「瞻簀，好瞻簀，君子當如是也，不臨其身，心居其境，吾不如也！」說著，也不知想到甚，神情一振，又揮手笑道：「快快煮來，期此茶意！」

劉濃孤立於階，一手挽于胸前，一手按著腰劍，目光淡然。心中卻在合計鮦陽之事，此事已致書祖逖，並且呈奏建康，若按晉律，理當由祖逖再行任命，但北地非同江南，且自己與祖逖僅為從客，非同僚屬。此間關竊極是微妙，便若昔日兗州，一州三刺吏，極其混亂。于豫州而言，鮦陽無關緊要，但就上蔡而言，鮦陽便不容有失。建康定會置若不聞，只論功績，而讓自己與祖逖商議，然，祖逖尚未回信……

劉濃就坐于寬闊的外院，閉上了眼睛，細捕耳際之風，暗聞呼吸綿長，隨後，徐徐開眼，淡淡一笑，朝著青天一揖，對著院中老樹一揖，面向郗鑒一揖，修長如玉的手指逐一撫過各式茶皿，當即培火調水，拔茶煮意。

劉濃未回頭，朗聲笑道：「君子，懷德居上，處惡于下，行道于上善，馳道于自然。君子以何貴，貴在知已存彼，貴在合德行已，貴在氣曰浩然。」

「伯父，過贊！」

郗鑒展了展袖，欣然而喜，繼而，拉著劉濃的手，走入室內，二人對座于案。

室內，一婢簾卷，姚氏踏出來，未料劉濃竟來得這般快，神情微驚，隨後張口欲喚，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面色變來變去，好生尷尬。

一道入江南……

牆后，一身絳紅的小女郎，眸子一眨，端著手，轉身疾走。身後的小婢垂眉斂目，默然緊隨。